时间:2024-05-04
陈文秀
金凤小名叫三丫。第一次被娘牵着上学校报名的时候,学校旁边池塘里的莲花还旺盛着,娘就随口给她取个学名,叫金莲。
金莲一天一天上学,一年一年长大,鼻涕没有了,穿衣裳爱干净了,干枯的黄头发油光了,干瘦的面孔也红润起来。金莲越长越漂亮,心眼儿好,脾气憨憨的。门口来了乞丐,她跑到粮囤里就抄一瓢小麦倒给人家;家里有了好吃的,小伙伴们嘴巴里就都有了;口袋里有糖,往村头老太太的嘴里丢一颗,老太太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却咯咯笑着跑了。娘骂金莲,这个少心无肺的憨丫头,一辈子能不挨饿,我就给菩萨烧高香了。
到了升初中的时候,金莲死活要改名字,不愿意叫金莲了。因为,有男孩子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潘金莲”。同学们没事都拿这个名字开玩笑。家里丫头多,没那么精贵,爹娘没那闲空管她名字的事。金莲找她爸改名字的时候,她爸正和她妈在家里吵架,她妈坐在地上,边哭边骂,骂她爸这个骚男人又去找那个相好的了。她爸在旁边气得嘴歪眼斜。
金莲从此懒得搭理她爸。名字的事也不劳她爸费心了。自己把字典搬过来,歪着头找了半天,才给自己改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凤。“潘金莲”摇身一晃,就变成金凤凰了。金凤心里好不得意,她不愿意做土鸡,她就是要做金凤凰。
“金凤凰”没能展翅高飞,中学没有读满,就辍学回家了。母亲生了毛病,不能干活。两个姐姐又出嫁了,家里十几亩地靠父亲一个人种,忙不过来。金凤回到家,也没怎么伤心,第二天就跟着父亲牵着牛,下地干活了。累了一天,晚上回来,胃口大开,稀饭一碗接一碗,馒头一个接一个,吃得风生水起。等到秋后粮食归仓柴归垛,金凤闲在家里,洗衣烧饭,刷锅喂猪,收拾好就跑出去找村里那些姑娘媳妇们玩儿去了。把母亲丢在家里,骂她,这个死丫头,缺心少肺的!
金凤生来不会扭扭捏捏,是个拐不过弯来的直肠子,跟庄子上的姑嫂们玩,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嫂子们都是过来人,有时三五个聚在一块,说着笑着,就会扯到那点羞臊的事,呼地一声笑了。金凤却是一棵青葱,不晓得那些笑的缘由,但觉得大约是难为情的事吧,就绯红着脸,扭到一边,细细羞笑,嘴唇胭红,眸子清得发亮。时间久了,金凤的脸皮就练了下来,嫂子们开黄腔,也不避讳金凤,扯到浓时,就哈哈地笑,金凤也哈哈地笑,说她们不要脸。自己跑回家,脸还发热通红。
风月里,金凤长成了大姑娘。胳膊长了,腿也壮了,腰身苗条结实,做事风风火火。村子里的人都说,金凤果真成了金凤凰。庄子上的小伙子,都喜欢向金凤靠近,找金凤说话,好像找金凤说了一句话,是人生中再幸福不过的事儿了。
金凤总是没心没肺地笑,把小伙子们逗的一个个像是开了花似的。但是,看上去没心没肺的金凤,心里却很清楚。娘生了三个丫头,半辈子跟爸爸磕磕碰碰。爸在前庄子上有相好的,娘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才落下这个病歪歪的身子。东院里的郭翠英,三天两头挨男人打,打起来就没头没脸,还有两回被拖着头发往水里闷。说来说去,还是男人在外面作怪,嫌弃女人,祸害女人。村西头的寡妇喇叭花,没有男人,过得最滋润。三天两头有男人给她送东西,给她零钱花,帮她干活。她是这个庄子上人人唾骂的臭女人,却也是过得最快活的女人。
这些个贱男人!金凤在心里骂。她将来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不知道,她在心里只希望能碰到一个对她好、并且好一辈子的男人,千万别像爸爸对妈妈那样。
金凤就这样懵懵懂懂长着,长到她家的那头小母牛下犊子那年,金凤突然有一天在水缸边干呕起来。吐得翻江倒海,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母亲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看着金凤,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晚上,金凤爸从玉米地回来,金凤妈就跟她爸讲,三丫怀孕了。
怀的是那个读书时给她取混号的那个穷小子的种。这简直就是造孽!金凤爸的一张老脸都气青了。夜里,金凤爸让金凤跪在床前,面对墙上的列祖列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金凤跪着,长头发耷拉下来,脸上泪水长流。却是牙齿咬着,不愿意多吐一个字。金凤爸咬牙切齿道,孽种,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金凤说,我也不知道。金凤爸道,是不是跟村东头老张家的三小子?金凤点点头。金凤爸道,你怎么会看中他?他家穷得叮当响,你眼瞎了吗?金凤说,我没看中他的家,只看中他的人。金凤爸道,那小子哪点好?他从小就是个小偷,天天偷生产队的瓜。金凤说,他现在不偷了。金凤爸道,他家穷成那样,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金凤说,他从来不去西头喇叭花家。
金凤爸还是没有明白金凤到底说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想,这个死丫头,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金凤爸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是金凤说,你不同意也不行。我生是张耀光的人,死是张耀光的鬼!
金凤爸企图把闺女锁在屋里,面壁一周,不许吃饭。可是到了三更半夜,金凤把后窗撬开,跑到张耀光家,再也不回来了。金凤爸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泄了底气。他只好憋着闷气,觍着老脸,等到张家托的人上门来求亲,他便半推半就,找了个好日子,把金凤给嫁了。
贫穷的日子,金凤却觉得满足。在两个人的小世界里,在穷小子张耀光的狂轰滥炸下,她变傻了,变憨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发情的小绵羊,她宁愿做张耀光幸福的小淫妇,也不愿收起情欲,回到白纸一样的青春岁月去。
生了孩子以后,金凤彻底地从少女转为了少妇,变得慵懒起来。她像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自由、散漫,在家里趿拉着拖鞋,出门时穿着睡衣,三五个妇人聚集在一起大声笑闹,说黄话,少心无肺,在人前撩起奶子就可以喂孩子。夏天的晚上,洗完澡竟懒得穿内裤,外面直接套一条裙子,在家看电视,哄孩子睡觉,无拘无束,舒适快活。
有一次早晨,金凤刚下床,隔壁玉兰嫂子喊她趁着凉快去赶早集,忘了穿内裤的金凤捏了点钱就跟着去了。金凤在卖青椒的老头面前蹲下来,老头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当时就圆了,差一点脑梗过去。老头哆嗦着手,称了青椒,金凤这才发现拎着篮子的玉兰嫂子不见了,她就捧起裙摆,让老头把青椒倒在裙摆里。金凤起身往回走,还想着老头怎么忘记要钱了。忽然,扯着裙子的手被人一巴掌打开,青椒撒在了地上活蹦乱跳。是玉兰嫂子。玉兰在旁边大笑起来,说,死女子!一家子都出来乘凉了!啊?金凤猛地一惊,却没敢失色,再一看周围,不少男人正围着她看风景。金凤看见玉兰的脸也是红的。情急之下,金凤骂玉兰,你个死女人,浪到哪里去了?又瞥一眼那些骚男人,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的憎恨。她把脸一沉,不动声色骂道,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娘去!哪个不是从那里出来的?骂完,裙摆往下一放,故意仰着脖子走了。
有了这次“曝光”,金凤的心理反而坦荡了许多,胆子也壮了许多,她并没有怎样埋怨自己。晚上张耀光回到家,金凤把这荒唐事跟男人说了,男人笑了,金凤自己也扑到男人怀里笑了。张耀光说,死女人,你脑子跑气了!我看你还是别叫金凤了,就叫潘金莲吧!
小两口守着贫穷的日子,过得不是滋味。在打工潮的裹挟下,张耀光去了南方,在批发建材的好朋友王亮那里落了脚,为王亮开车送货,赚一份苦力钱。金凤在家里有些不甘,她受不了没有张耀光的寂寞日子,可是又丢不下家里的田地和孩子。还有,她又怕张耀光去了城里会变坏。金凤想到了她的爸,爸就是遇到风骚的女人才变坏的,让母亲痛苦半生。城里的风骚女人可多着呢。
金凤就这样惶惑着,无奈地守在家里。张耀光还算好,每月能给家里两千块钱,过两三个月就回来一趟,回来就跟金凤粘在一起,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最近两年,张耀光自己买了小货车,在批发市场帮别人跑运输,回来渐渐少了,见到金凤也没有那么生猛了。金凤质问他,他就两个字:忙,累。
怀疑鬼,偏偏有鬼。从城里回来的人,说话不小心露了馅儿,说耀光招惹了狐狸精。这话被金凤听到了,金凤气得一夜也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就买了票去了南方。金凤晚上才到张耀光的住处,那是一间出租屋,门关着。金凤想,张耀光一定带着狐狸精在屋里睡觉,就轻轻敲门,侧耳听屋里动静。门开了,屋里只有张耀光自己,金凤疲倦的身子就歪进张耀光的怀里。金凤不依不饶,逼问张耀光有没有惹上狐狸精,张耀光砍头发誓,说这大城市一根野草都没有,哪来狐狸精?
金凤相信了男人的誓言,宽衣解带钻进了男人的被窝。张耀光拿出一盘光盘,对金凤摇了摇,坏坏地笑笑,他要用光盘犒劳从乡下赶来的女人。金凤看着张耀光一脸鬼笑,就知道那光盘跟张耀光一路货色,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东西。金凤举拳头捶男人,男人嘻嘻地笑,便把那光盘插进影碟机的肚子里。
红红绿绿的画面伴着奇怪的声音出来了。屏幕上出现了“金瓶梅外传”几个字,跟着就是赤裸裸的床笫之事,看得金凤脸热心跳。金凤把头埋在张耀光的怀里,听到那种叫魂的声音,不由得又把脸抬起来。看着看着,呼吸就短促起来,两具火热的身子就交集到了一起。
完事后,金凤说,潘金莲这女人真不要脸!张耀光笑起来,说你改名字改对了吧!金凤说,老公,我这名字红红火火的,好听,吉利,俺们的日子也会红红火火的。打电话回去安顿一下,我这次就不回去了。俺俩好好做点生意,将来抱一个金凤凰回家去。
张耀光点点头,搂着金凤的胳膊却松弛下来。
隔了几天,张耀光开车送货出去,到了后半夜才回来。金凤肯定要质问的,张耀光说,车坏在了路上。金凤相信了他。后来不久,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金凤再怎么缺心少肺,也感到有点不对劲了。一天晚上,金凤央求王亮,悄悄地跟着王亮的车尾随而去。在大街上绕了几个圈,金凤终于发现了一家歌厅门口停着张耀光的货车。金凤走进歌厅,隔着一个包间的玻璃门,她看见张耀光正抱着一个火鸡一样的女人在亲嘴。
张耀光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女人坐在床上,一脸泪水,嗓子都哑了。张耀光还没有定神,金凤就像疯子一样爬起来,冲着张耀光,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她把那套光盘找出来,用刀子剁个粉碎。剁完之后,金凤又扑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最害怕的、在她娘身上才会发生的事,现在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男人,为什么都是那样?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这种因果报应由她来承担?她不嫌他穷,不顾家里反对,拼死拼活嫁给他,不就是因为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吗?怎么一离开泥土,男人就学坏了?自己虽然大大咧咧,可是还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啊!金凤越哭越伤心,头发被自己揪掉了几缕,手臂也被自己咬破了,头上被自己撞了几个疙瘩。而张耀光站在旁边,并没有伸一把手。
张耀光没有伸手,金凤哭到后来,竟又扑到张耀光的怀里,抱他,撕他。她像发疯的小母兽,她脱衣服给他,她要他占有她,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占有她,从而斩断他对别的女人的念想。可是,张耀光反应并不强烈,他有点困了。
这件事情之后,金凤每天就跟着张耀光一起外出送货。张耀光去哪,她就跟着去哪,不离开张耀光半步。张耀光喝酒,她也喝酒,张耀光抽烟,她也抽烟。她像他的影子,时时刻刻跟着他。货每送到一处,张耀光架着二郎腿,在驾驶室里抽烟,听音乐。金凤不愿意休息,就从副驾座上跳下来,搬起油漆桶、胶水、水泥,咚咚咚往人家店铺里搬,却不知道累,直到上上下下把一车货卸完,身上灰与汗交融,变成了泥巴贴在前胸的衣服上。
有一个撑着阳伞、穿着时尚裙装、踩着高跟鞋的女人扭着水蛇腰从金凤身边路过,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躲瘟疫似地避开金凤走了过去。金凤目随了女人一阵,心里感叹,那才是一只骄傲华贵的金凤凰,那一刻,自己就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土得可怜的土鸡。金凤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车,跟张耀光一起回家。金凤是心甘情愿的,她觉得累着比闷着好,干着比闲着好,累极了,睡的觉才会舒服,吃的饭才会更香。金凤想,老娘就这样看牢你,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可是金凤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张耀光又出幺蛾子。那天晚上回来,张耀光说,我出去买一盒香烟。金凤刚洗了澡,就在床上等,可是等到下半夜了,张耀光也没有回来。金凤知道,男人又出花样了。到附近找,没有;打手机,关机。金凤切齿骂道,张耀光,我叫你个“要光”,等老娘找着了你,非要把你的钱掏光,把你的毛拔光,把你的卵汁榨光!
金凤出了门,在空旷的大街上瞎摸乱撞,就招来了三两个醉汉。醉汉歪歪斜斜地晃着,向金凤走过来。有一瞬间,金凤真想搭上自己,跟他们同醉,可是当醉汉逼近时,金凤说,老娘刚从医院回来,得了艾滋病,你们谁有种就过来试试。醉汉的红眼睛睁圆了,然后都拔腿溜了。金凤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张耀光。索性不找了,由他作吧!掉进女人的窟窿里淹死了才好!金凤回家了,开灯一看,却见张耀光在被窝里躺着了。张耀光嘻嘻哈哈地笑,骂金凤道,你个死女人,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哪里去了?金凤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扑上去,跟张耀光厮打起来。打到后来,金凤披头散发地骂道,日你妈姓张的!不想好好过了就直说,老娘也不想好好过了!
金凤不再跟着张耀光一起出车了。她有些厌倦了。随他作怪吧,只要他晚上回来交钱就好。在怎么整治男人这个问题上,金凤伤透了脑筋,耗尽了心思。她想起了娘,想起了郭翠英。前几天听老家的人说,郭翠英死了,喝下了“克无踪”死的。金凤心里悲哀恼怒,为郭翠英,也为娘。可是,自己比她们强了多少?金凤自问了几遍,然后慢慢振作起来,我是金凤,不是她们!我不能这样窝囊一辈子,我要反败为胜!
金凤一反常态,她不再卖命干活,也不独自闷在家里。她做了头发,涂了指甲油,买了高级化妆品,换了时尚的服装。只要合身,只要洋气,再贵她都要买。她知道自己土,就跟那些洋气的女人学着打扮,不耻下问,甚至花钱讨好别人。她没事也学会了找人搓麻将,没事就到王亮那建材市场里面找人玩耍。
生意自然是要做的。金凤在家料理家务,张耀光送完货回来,见了金凤只顾着做饭,看都不看他一眼,肚子里升起了无名火,就跟金凤找茬儿。两口子吵吵闹闹,吵吵闹闹,后来张耀光一赌气,出去过夜不回来了。金凤反倒落个干净自在,看完电视就安心睡觉,不再牵挂男人的行踪。张耀光出去折腾了几夜,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他看到金凤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睡安稳觉,就想上前去抚弄,却被金凤一脚踹下去,跌了个嘴啃泥。
张耀光恼羞成怒,扑过去揪着金凤就是一顿暴打。金凤没有哭,也不再闹。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后来又喝了半瓶酒,然后,金凤穿好衣服,出去了。外面的夜,黑得正是火候。
张耀光不知金凤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反正张耀光一觉醒来的时候,金凤已经坐在床边了。金凤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让张耀光吓了一跳。张耀光说,金凤,你这是怎么了?金凤平静地说,我被王亮睡了,是我自己送上门的。张耀光打了一个冷战,继而怒火中烧,翻了身,爬起来,抡起手臂,欲狠抽金凤,可是那手刚刚抬起,就垂下了。金凤抬起眼,冰冷而平静地瞅着张耀光的脸。张耀光一脸眼泪。金凤没想到,张耀光接着两腿一软,在她跟前跪了下来。张耀光恨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金凤没有回答张耀光,却安静地在床上躺下来。说,我困了,要睡觉。张耀光从地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向金凤的身上压过去。然而,张耀光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挥汗如雨,折腾得筋疲力尽,到头来还是软塌了下来。
被王亮睡过以后,金凤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就像她还在幸福散漫的时光里,只穿裙子买青椒一样,她的心理又有了质的变化。现在,金凤已不是少女时期的金凤了,也不是少妇时期的金凤了。现在的金凤爱上了抽烟,爱上了和男人们玩耍,而她还从不愿意从男人那里占便宜。
金凤发疯一样的玩,自由自在地玩。她吃了饭,等到张耀光送货出去了,她就找市场里的那帮悠闲的男人女人,一块打麻将,推牌九,打牌,开始小打小闹,可是天数多了,桌子上筹码就加大了。金凤跟着这帮人赌博了,整天在一个屋子里,乌烟瘴气,醉生梦死。金凤觉得很好,这才是一个散淡的女人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才活得更像个女人。男人抽烟,她也要一支,跟男人一起抽烟,一起算计牌术,一起吞云吐雾,不分性别。男人都是低贱的动物,有时在她跟前说说黄话,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感到男人说出来的话,比早年村里的女人们说出来的话,更正宗,更让她兴奋。她觉得还是男人有味,男人比女人更有意思。男人在她的身上捏捏摸摸,在她看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金凤不觉得羞涩。为什么要羞涩呢?摸摸捏捏,是男人的本性啊,忸怩给谁看呢?又不是处女!
在天长日久的厮混里,金凤渐渐地喜欢上了一身烟臭味的男人了。她甚至因为喜欢男人,而讨厌了女人。金凤觉得女人会装,很假,尤其是城里的女人,夜里偷鸡摸狗,白天更会装模作样。一点也没有男人好玩。所以后来金凤打牌搓麻将,找的都是清一色男人。她只跟男人玩,不跟女同胞磨叽了。
某日,金凤听说张耀光跟王亮打了一架,说是为了她。金凤笑笑,没说什么。打就打吧,人头打出狗脑子来,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都是公鸡,好斗,正常。金凤于是心安理得,照旧跟男人们玩耍。有男人带她出去旅游,她就跟着出去。她也是很大方的,在牌桌上赢了钱,跟男人出去玩,她就大把大把地花。有男人要跟她睡觉,她渐渐地学会了来者不拒,从容应对。开了房间,那吃的,喝的,床上用的,多是金凤掏的钱。金凤不计较这些,谁花不是花呢?为什么跟男人睡觉,就要男人花钱呢?男人在金凤的眼里,其实就是一个个可怜虫,就是一个个还没有断奶的儿子。是儿子,娘不花钱,谁花呢?金凤觉得由她来花钱是值得的。和男人睡觉,究竟是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为什么就要男人花钱?金凤想,那些贪钱的女人,真是俗气!
钱花完了,金凤找到了王亮。王亮并不会给她钱。但是王亮在市场里给她划了一块小小的地盘,让她接洽一些与他的生意配套的水泥、砂石料生意。谈好了,去码头上直接调货,不要租仓库。金凤不会开车,王亮有时帮金凤送货,有时,张耀光也顺便帮着金凤带货。生意都是金凤自己谈下来的。没多久,生意居然做得很好了。女人自有女人的招数。金凤打扮得妖俏,来谈这种生意的,大多数都是层次不高的男人。男人来谈生意,一回生二回熟,金凤便把老板往饭店领,成与不成,先盛情款待再说。满满的一桌子菜上来了,酒倒上,香烟燃上,金凤一个媚眼过去,定单就下了。那些来拉水泥、砂石料的土包们,后来大都成了金凤的床上客。
金凤有时也回家。回家洗洗衣服,烧烧饭。夜里跟张耀光一床睡觉。张耀光有时回来的很晚,金凤却从不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有时,张耀光又老老实实地在家躺着,哪儿也不去,温顺得像一条狗。金凤同样也不问他为什么温顺得像一条狗。只是在一床睡着,张耀光像一直在赌气似的,从不碰金凤,而金凤恰好也懒得碰他了。两个人有话就说,没话不说,说多了就吵,吵过了就各走各的。现在,金凤的人脉比张耀光要强得多,张耀光是管不了金凤的。管不了老婆,张耀光也就懒得管了。也正好,金凤也不想管他。他送他的货,夜晚可以不必回来。她赌她的钱,夜晚也可以在外面睡觉。跟任何一个男人睡觉,金凤都习惯了,像抽大烟一样,金凤早就有瘾了。这种日子,无论在张耀光,还是在金凤看来,都是挺好的。
金凤有了钱,自然又上了赌桌。上赌桌和跟男人睡觉,现在成了金凤的两个爱好。这已经不是秘密,市场里的男人女人们都是知道的,都知道金凤和张耀光这两口子这种正常的生活。金凤赌钱,因为都是男人跟她赌,所以金凤输的少,赢的多。有男人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摸金凤的腿,金凤骂道,狗爪子,摸老娘的腿干嘛?又饿了?一桌子男人都会心地笑起来。男人即便赢了钱,也把钱推到金凤的跟前。然而,金凤到底是金凤,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她赢了钱,最后总要以吃喝的形式,把所得的钱返还给那些男人们。
金凤在大城市混,她的男友越来越多,唯独没有交心的女友,或者说,是她自己不需要,女人麻烦,没有男人豪爽。最让她惬意的,是一次赌博,所有男人都输得服服帖帖。那场赌博,延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所有人的钱都输光了。金凤面前的钱堆成了小山。金凤像菩萨一样笑道,继续呀?男人们都说,没有钱了,都输给你了!金凤大笑起来,说,跟老娘继续玩啊?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你娘的怂蛋!
金凤离开座位,挨着一溜男人,手伸向腿裆,一个个地摸起来。摸到后来,金凤又大笑起来,道,没一个挺着的,果然都是怂蛋!
金凤说罢,两手一挥,满屋粉红色的钞票飘起来。
……
又一天下午,金凤赌得正酣的时候,接到了老家她爸打来的电话。爸在电话里说,三丫啊,我是你爸。金凤说,我知道你是我爸,你说。她爸说,你现在干嘛呢?金凤说,正忙呢!她爸说,三丫啊,你回来一趟吧,你妈快要死了。金凤手里的牌“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的脑子出现了空白,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弄明白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了什么。那是多么久远的事啊,她几乎都遗忘了,现在怎么又说到谁要死了?
晚上,金凤从赌博场回来,她要收拾收拾东西,现在就赶火车回家。屋子里是黑的。金凤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张耀光肯定现在是在外面鬼混了。可是,当金凤开了门,拉亮电灯时,她听到了卫生间里有某种响动的声音。她向卫生间看去,张耀光正坐在坐便器上,将几粒黑色药丸投进嘴里。金凤冷笑了两声,就没有再理他。心想,你好好补吧,夜晚出去找相好的,也有劲。
金凤收拾好东西,转身准备出去时,又看了张耀光一眼。这一眼,她看到了张耀光的脸上满是泪水。她颇有些不解,甚至觉得张耀光是在无聊的演戏,流出来的也是鳄鱼的眼泪。但是,她还是走进了卫生间,把那个大大的药盒子拿了起来。金凤看到,那盒子里装的是专治性病的药。金凤想了想,突然大笑起来,疯子一样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
然后,金凤挎着小坤包,推开了出租屋的门,往夜色里走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金凤迎着夕阳,走在自己村庄的土路上。一身标致的服装,看起来质地昂贵,火鸡一样的头发盘在头顶,白嫩的手腕上套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镯子,俨然像个大都市来的贵妇。时不时有村里出来的“土鸡”从她身边走过,向她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金凤觉得自己活得很好,她顿时来了精神。
路两边的玉米地,被金凤当作了红高粱,她扯开嗓门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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