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晓军
家乡是淮河北部的一个小镇,据说,明代山东一姓王的豪绅,谓此处乃藏龙落凤之地,便举家迁入,成为王庄。明洪武七年(1374)为驿站,十二年(1379)划为中都凤阳卫地。记得小时候,在镇子西南部有一个高大土丘,听老辈人说,这土丘里本来卧有一条青龙,不知哪一个粗心的汉子,在土丘旁挖土,挖断了龙须,冒出汩汩血水,青龙大怒,向凤阳方向飞去,才有后来朱元璋定都凤阳的历史。这只是个传说,无从考究,不过,王庄的集市一直繁盛,十里八乡的都来赶集,素有“固镇六铺大集”、“九府通衢,凤北第一镇”之称。记忆里的那个土丘确实很高大,小时候,我们都当作山一样仰视攀爬,后来兴建汽车站,土丘逐渐被扒平,再也寻不到旧痕迹了。
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在固镇县王庄镇五铺村发现的“三孔桥”石碑进一步证实了王庄“九府通衢”的美称名不虚传。该石碑历经风雨侵蚀,表面略粗糙,“三孔桥”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四周雕刻纹饰,边注:嘉庆二十四年重修。“三孔桥”石碑的再现极好地佐证了王庄镇境内“五铺”的地名以及保留尚好的古驿道遗迹。
最喜欢老街的逢集日,老街两边屋檐下卖东西的人大多是乡邻,他们随意地或蹲或站,抽着廉价烟,说着地里庄稼的长势、村子里的奇闻轶事。而我最喜欢卖凉粉的老朱,三毛钱买一块凉粉,老朱用特制的工具,把凉粉拉成细细的长条,在家里用菜刀是切不成这么均匀的长条条的,佐以蒜泥、青红辣椒丝、酱醋、香油等佐料,晶莹剔透,酸辣可口,当时认为这就是食之极品。烈日炎炎的夏日,一碗美味的凉粉下肚,不顾形象地打着饱嗝摸着肚子,说不出的舒畅,这也是我去大街上的最主要目的。
老街就像一只大蜈蚣,巷子是它的一根根触脚,一条巷子往往是一个姓氏的一支,而我们朱姓的巷子占据老街半壁江山,整个老街的南半部都是朱家巷子。家世好的人家,房子讲究些,青砖起底,灰瓦盖脊,屋脊往往还蹲着两头吉祥的小石兽镇宅驱邪,巷子里铺着青石板或者灰砖,雨水一冲,青亮青亮的。家道不好的房头,就没有这么讲究了,土堆成的房,屋顶苫上麦秸或胡草,巷子里高低不平,一下雨,泥泞的无法下脚。我们喜欢在青石板的巷子里玩耍,顺便可以看看大户人家屋里的摆设,比如雕花的桌椅、白面的馍、堂屋漂亮的中堂条幅等。
最喜欢每天傍晚爷(指父亲)让我去老街老乔小店去打酒,碰到爷高兴的时候,会多给我一些零钱,可以从小店买半只卤兔子,或者两打卤千张,或者两包蚕豆花。打酒,自然打的是散酒,小店里一字排开好几个黑黑的大肚子酒坛,酒塞子黑的油光,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好酒的二大爷却说香。二大爷好酒成瘾,一天三喝,一大早就跑到小店,打一碗散酒,站在柜台前,也不吃菜,咕咚咕咚就干了,然后去干活,中午、晚上还是一样的站在柜台前,一饮而尽。由于常年喝酒,他的脸已成紫绀色,一个寒冬的夜晚,他喝醉了,倒在池塘边,等到第二天二大娘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僵硬了。当然爷并不好酒,只是解乏,喝一口酒,扔一粒蚕豆花,在嘴里咂摸半天,也许是在咂摸生活的酸甜苦辣吧。我们还小,尚不懂得生活的艰辛,开心地吃着卤兔子肉,那是儿时最美味的佳肴。如今,食物品种繁多,味蕾却逐渐冷漠,再也吃不出儿时酸辣凉粉、野兔子腿的味道,那味道浸着故乡厚重土地的味道、清冽老井水的味道、柴草在大铁锅噼里啪啦燃烧的味道、家乡人情冷暖的味道……这些味道,已和故园、乡亲、父母、记忆、勤俭等情感交织在一起,在寂寞思乡的时候风起云涌。
老街最热闹的是春节,东朱村的狮子队在大街上锣鼓喧天地耍,耍狮子的小伙头戴黄头巾,身穿黄豹纹衣,手里拿着一个大绣球,逗引狮子一步三跳,做各种憨态可掬的模样,每到一个巷子,就停下来说几句讨喜的话,无非是五谷丰登、吉祥安泰、恭喜发财的祝福语,被祝福的人心里乐呵呵的,给几个小钱,撒一些吃食,我们小孩子跟在狮子队后面,捡拾主人撒落的花生或者糖果,就觉得没有白白跟狮子队跑一趟。
过年唱大戏也是老街上的一道年俗,谁家有了病灾劫难或者企盼,就会许个大愿,如果到年了,一切平安康健梦想成真,就包大戏还愿。戏是主家如愿以偿,奉献给乡亲的一道过年大餐,忙碌一年的乡亲们可以听个痛快,包戏的主家舒心,听戏的乡邻开心,看戏的人越多,说明主家的人缘、声望越好。戏班扎营在老街的大队部,大队部宽敞,麦穰子(指麦秸)铺在地上,铺盖摊开,就成了演员临时住宿的地方,但是主演是不住在这里的,主家会请他们到家里住。戏唱的是本地的泗州戏,俗称“拉魂腔”,只听这名字,就明了泗州戏的魅力,唱腔优美迷人,把你的魂都拉走了。当时唱泗州戏最受欢迎的是李宝琴,她扮相俊美,表演细腻,声音清脆,称为“泗州戏皇后”。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既不失大家风范,又和乡亲们打在一起,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好像和我本家一位大娘有亲戚,所以,还看到过李宝琴大师的真面目呢,这是小时候的一次最兴奋的追星行动。李宝琴的扮相一直是我的模仿对象,鸳鸯戏水的绢绸戏服,裙拖折折叠叠,一抹淡红,风一吹似风摆柳,一圈一圈荡漾,特别漂亮婀娜,心里是无比羡慕。每每听戏回到家,把大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毛巾绑在手臂当水袖,在家里的大床上扭扭捏捏地咿咿呀呀,惹得父母大笑。
小时候曾经幻想自己是朱元璋的后代,好沾一点皇室血脉,要不我怎么也是姓朱呢,是不是朱家皇室遗落民间的一脉呀。这是小时候,一个小女孩心里的小秘密,其实皇家儿女有什么好,远没有我这个村野丫头自由快乐。那些快乐琐碎而土气,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却是我人生里至纯至真的宝贝,是记忆里撵也撵不走的快乐,少年时的每一件事情,仿佛从故园流出的泗州戏,一唱三叹,看似绵软,却有极强的渗透力,一直默默陪伴我以后的人生。
冬季大雪纷飞,我们猫在家里,父母用泥抹成的盆,或者用破铁盆铁桶之类的容器,从灶膛里掏出未灭的柴火,添上碎木屑碎草屑,一个简易的火盆就做好了。我们围在四周,火花映红了笑脸,我们可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那火盆里不时蹦出的几粒玉米花、几颗花生果、几粒喷香黄豆,小手伸着,想捡拾,又怕被火烫着。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零食,父母不经意投下的几粒果实,带给我们无限的向往与满足,姐妹们笑着,互相拉扯着,咀嚼着喷香的果。后来读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诗句,温馨的画面从记忆里一点一点浮现,向晚欲雪,小炉火正旺,没有绿蚁酒,有酥香的豆子,有温暖的火花,有父母细腻的照顾,有姐妹欢快的笑声,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笑声暖暖。幸福、快乐和开心,是不能和物质的多少划上等号的,一家人在一起的其乐融融不亚于喝绿蚁酒微醺的舒畅。
制作红薯糖也是冬季里甜蜜的事情,红薯糖是家家户户冬天必做的,一是收获的红薯太多,地窖里藏的满满的,稍不注意,红薯就会烂掉,别说吃红薯糖,就是连红薯也没得吃;二是给辛苦一年的家人一点甜头,那时候,糖不仅昂贵而且供应十分紧张,经过清洗、蒸煮、挤压、熬制、晾糖等几道工序,香甜的红薯糖就做好了。
头一天就要把红薯从红薯窖子里扒出来,母亲认真清理每一个红薯,把残留的根茎、坏死的表皮、粗糙的疙瘩都一一削去,耐心地搓洗。寒冷的冬季,母亲的双手冻得通红,一想到孩子们可以吃到甜甜的红薯糖和用红薯糖制作的点心,母亲的心中就无限安慰和满足。
第二天我们起床的时候,红薯已经熟透,散发着甜腻的香味,母亲从大锅里捡出几个长相秀气暄软的红薯给我们当早饭。接下来,就是力气活了,必须由爷担当主角,母亲把事先发好的大麦芽放进锅内,等待红薯进行糖化,爷用擀面杖在铁锅里搅拌,一圈一圈,把块状的红薯搅拌成红薯糊糊,爷的面颊湿漉漉的,不知是矮小厨房里到处乱窜的蒸汽蒸的还是热出的汗水。母亲把大水缸清空,上面搁上一块厚重的大木板,把红薯糊舀到一个布袋里,爷就在水缸上面的木板上进行挤压。这是父母亲配合默契的一道工序,母亲要时刻保持锅里红薯糊的温度,温度高了烫手,无法进行挤压;温度低了,红薯的汁液挤不出来。爷用力挤、压、摁、揉、搓,红薯的甜汁从布袋里一点一点流出,打开布袋倒出红薯残渣,母亲默契地从锅里再舀出红薯糊,倒进布袋,爷接着继续挤压,这道工序费时费力。熬糖的火候很重要,开始火力要猛,逐渐火力减弱,要随熬随搅动,既加快水分蒸发,又防止锅底焦化。低矮的厨房里,烟雾弥漫,使原本就不明亮的15W的电灯更暗了些,但是这间充满烟灰味的低矮小屋,却另有一股温暖亲切的感觉,我们就站在锅边等着,闻着红薯糖的焦香,每人手上拿着几个高粱秸秆做的小棍棍,随时准备缠糖稀吃。爷把一根筷子放进锅中,筷子能够直立,说明红薯糖熬得差不多了,我们眼睁睁的盯着直立的筷子,就像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唤起来。
“爷,先给我缠糖稀。”
“爷,先给我缠糖稀。”
在我们那个地方,穷人家的孩子都喊自己的父亲“爷”,只有那些有工作、有钱的、有文化的人家,孩子才喊自己的父亲叫爸爸,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当着同学的面喊父亲,我怕这个“爷”的称呼,让别的家境好的同学嘲笑。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爷逐一给我们的高粱棍棍缠糖稀,明亮的糖稀冒着温热的甜气,这是我们最原始的棒棒糖,我们吸着、舔着、互相引逗着,用两个糖棍把糖稀变换花型,一会拉长,一会变短,一会纠缠成一个大圆球……一阵开心把玩之后,糖稀统统进入肚子,嘴巴四周还残留着黏黏的糖丝,不小心粘上灰尘,就变成一个个小灰猫了。
母亲把糖稀盛到撒了面粉的簸箕里,一勺子一摊,冷却后,硬邦邦的一块,什么时候想吃,母亲就会用菜刀背砸开一块,不规则的形状,大小不一,又会引得我们一阵抢夺,当然,不是真的争抢,最大的那块总是会留给最小的妹妹。
我把小时候熬红薯糖的经历说给孩子听,他小小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和羡慕,如今他的姥爷我的爷已经老了,谁还会给我们熬制红薯糖呢?时光开始跑快了,一种忧伤萦绕不绝,这种不可捉摸的怀念,千丝万缕,无法明说,也无法排遣。我是如此想念儿时的红薯糖,那种甜渗透到我的每一条神经,一遍一遍在我的梦里演绎。
有一次看到“荷痴”黄永玉的荷花图《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那是一幅清婉明丽的思乡曲,几枝纤纤玉立的荷花,像是翘首思乡的人期待回故土,这思乡的人中,我也是一个啊!这荷,也一直开在我的心里啊!故乡的荷塘也越发清晰,池塘是自然天成的塘,不知几世几辈;荷,也不知道是几时种下的荷,春夏展叶开花,秋冬收莲藕,年复一年,绵延不绝。
夏至以后,池塘最热闹喧哗,那热闹是立体的,挨挨挤挤的荷叶,深深浅浅的绿,层层叠叠铺满水面,清亮时光里,粉红荷花,舒展花瓣的妖娆,待苞的娇羞玉立;荷、花之间,不是一两只蜻蜓伫立,而是有许多蜻蜓在飞舞,如纱的翅扇开一塘荷香;水下鱼戏莲叶间,眼疾手快的小伙伴,用网兜兜住跳跃的小鱼,这捕获引来伙伴的祝贺,笑声摔在荷叶上,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脆。
我们在池塘里翻腾,嬉闹,笑着,嘎嘎的叫着,把一池清水搅得花枝乱颤,奶奶颠着小脚在岸上叮嘱,不要掐荷叶,不要掐荷叶,否则会坏了根,长不出莲藕了。可顽劣的少年,刚答应了奶奶,转过头就忘了,仍旧在荷塘里打闹,在荷叶下捉迷藏,摘荷叶做伞,掰莲蓬充饥。如今,奶奶已经不在了,只有她那一支别在发髻的錾莲的银簪,在午后的艳阳下发着温情的光芒。
不知何时,荷塘被填平、改造,漂亮的楼宇拔地而起,回家乡时,再也找不到荷塘的踪迹。荷塘嬉戏图,已是不可复制的昨,我只有在古乐府里怀念“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乐趣;在《采莲曲》里想象“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灵动快乐了……
世间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等到离散了,走丢了,才发觉彼时的好,醒悟,已是长长的一生。漫长岁月消磨了一些形式上的痕迹,灵魂里心心相映的不舍,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汩汩而来,那些故土的简单食物、乡音里的只言片语、儿时的嬉戏画面……是一种模糊的怅惘,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牵扯,仿佛一枚写满乡愁的落叶,最终飘落故乡的树下。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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