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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棵树(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汤流

1

春天开了个头,雨水便一发不可收拾。今天的雨下在昨天下过的地方,像是重复,又像是叠加,大地一点一滴地接纳。

那棵泡桐树依然矗立在操场上,它并没有游走。其时,操场已变成一口大水塘。但那棵树并没有变成一尾鱼——或许它变了,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杂草、枯叶、灰尘汇聚在一起,在水面形成浅浅的一层漂浮物,随风一漾一漾的,慢慢流向下水道入口处。它们离那棵树越来越远,也许到了分别的时刻。原本,它们都是那棵树的身下之物,但雨水改变了这一切。那棵树并不能阻止它们随波逐流。

校园小路上,有红的、绿的、蓝的伞在流动。他们用这样一种方式阻隔了雨,就像我坐在房间里,无从跟雨直接对话,也就无法用心抚触这些来自高天之上的精灵,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遁入无形。

那棵树保持着冬天里一贯的模样,光秃着身子,裸露和敞开自己,任雨一滴一滴从高到低打在身上。有时我想,它需要一把伞吗?我总是把那棵树当成自己,以为它冷或者痛,但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我分明听到了那棵树和雨交谈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畅快,撇下我这个旁观者。

一棵在雨水中的树,活得如此快意。雨水从空中起程,一滴一滴追赶和敲打自己。那棵树欣欣然迎着雨水一遍一遍洗濯自己。我看到一棵又一棵旧树顺着雨水褪去,它们或进入下水道,或附在草叶间,但最终,它们都渗入土地,一棵树总是留下最新的自己。

两只斑鸠在操场上的积水褪尽之后,从那棵树上飞临而下,它们落到不远处的草根间觅食。它们像在树上潜伏了很久,某些时刻,它们和树是一体的,只有在飞离的瞬间,那棵树才呈现出一份细微的颤动。是的,即便这颤动再轻但也微创了世界,在它消失之前,被那棵树精心保留着。

不一会儿,两只斑鸠重新飞回到树上,但我并没有在树上找到鸟窝。一棵树是足以让鸟儿隐身的,就像我栖居的这个世界,也是足以让人隐身的。生于人群而隐于人群,亦是生命的一种常态!

不出几日,树下就会生发许多鲜嫩的小草,春天总是从那里开始的……

2

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个清晨,像是有谁躲在暗处喷洒它们。

那棵树立在操场中间,它孤单地站在自己的舞台上,没有舞伴,没有观众,一棵树的演出清寂无声。

雾越来越浓,远处越来越近。那棵树慢慢消失,那棵树慢慢退出自己。不一会儿,周围白茫茫一片。一棵树成了自己的远处,也成了自己的近处。它放弃了什么——是它自己,还是世界?

在它看不到的地方,我和那棵树身陷同样的困境。是的,当我们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时候,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自己。所有的参照物都消失了,所有附着在那些参照物上的我都不见了,剩下的那个我单调、孤独、茫然、空洞。

一场雾让我们屏蔽掉许多个自己,一场雾让我们各自守着自己。一棵树身陷茫茫雾气,一个人囚于狭小居室,我们彼此失联。

想起一个晴和的午后,和女儿在树下玩耍。一阵风过,树叶发出的摩挲声让小小的她充满了好奇。她问那是什么声音,我说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她又问我风吹她是什么声音。我无法回答,但我知道,那一刻,风、树、树叶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某种意义上,风像一根绳子,在那个下午把生命轻巧地串在一起。在那棵树不断增长的年轮中,一定嵌入了那个下午的风声,也一定有女儿稚嫩的言语。这让我相信,生命之间存在着某种感知与呼应,它触发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如此,一棵视野中的树总是带着我们一起成长,即便哪天我们不见了,那棵树中的我们依然在生长。同样的,一棵树倒下的时候,人们还会念念不忘它曾经站立的地方,它曾经的枝繁叶茂。生命的长度有一部分是看不见的,它依存于彼此经过的人与物。

一场雾暂时蒙蔽了我的双眼,但那棵树依然在脑海里。它怀揣数个春天,怀揣无数个经过它的人,怀揣各种各样的声音,挣扎在茫茫雾气中。我不能把它们一一取出来,我能做的就是像另一棵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陪它默默站立、冥想。

一场雾终将慢慢散去……

3

霞光落在草丛上,狗尾巴草泛起了金黄色。蝴蝶不再翩翩起舞,它们收起双翅,附在草叶间,像一瓣瓣开倦了的花,安静地休憩。

不远处,孩童们在踢足球,呼喊和笑语一点点惊落了夜色。灯光渐次亮起,那棵树从东往西拉下长长的身影。夕阳西下时,它的倩影由西到东,现在已然颠倒,不经意间被拨乱反正。

夜色渐浓,孩子们一一离开,操场上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只小狗悠闲地趴在足球门前,昏黄的灯光下,它守着那扇毫无意义的门,像独守一份虚无——纯粹、执着、毫无杂念,甚至不理睬那些在夜晚锻炼的人们。偶尔,它抬起头,望一眼空荡荡的球场,又趴下身子,继续享用那片辽阔的孤独,安静而惬意。

我尾随三三两两的人们,漫不经心地沿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行走。每次经过那棵树,看到它黑黢黢的身影,不由自主陷入它巨大的存在。我感到诧异,我似乎从未感受过一棵影子的压迫,但现在,它似有万般重量,一点点倾斜过来,一点点地压向我。这让我有一种负重感,不得不重新审视那棵树。它挡住了不远处的路灯光,又遮蔽了一方夜色。它像在夜色里沉寂,又像在夜色里复活。它汲取了黑暗中的某种力量,连影子也膨胀开来。夜色只是一层浅薄的掩饰,又像它不小心泄露的气场。我一次又一次穿过这片影子,却并未真正接近它,抚触它……

这让我觉得这经过不是真实的,更不是相互的,它像是我一个人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以为经过是一个人的,哪怕某天我与某人某物相遇,哪怕我们在相遇时稍作停顿,但,这能说明什么?一转身,经过消失了,剩下的依然是我——经过是不能停止的,更不能永存。可我为什么偏偏放不下夜色中的那棵树呢?

白天,它同周围的建筑物一样,固守自己的位置,无动于衷,一成不变,仿佛除了风,对什么都缺乏积极响应。也许,固守于它而言,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无奈。没有位置可能是生命最适宜最自然的位置,于人于物莫过如此。生命因循某个线索存于这个世界,但从源头上已无迹可寻,往何处去也未可知。一棵树,它的前身是哪一粒种子飘落于此,又会让自己的种子寄予何方,皆不可知。在时间层面上,一棵树是漂泊的、迁徙的、流浪的……

不禁释然,一棵在夜晚沉默的树,像另一个自己,让每个经过它的人实现了自我观照。我的每一次经过,都消失在时间里,都已不可能再现。但在那个时间点上,我和那棵树以及我们所共同面对的事物构成了我们的经过。类似的,我与世间万物所有的经过便成为我自己。

4

小雪节气未到,就冥想和默念一场雪。

一开始心绪淡淡的,看苍黄或阴郁的天,遂想起小雪来,就像想起生于贫寒家庭里的前世的小妹妹。想起她小小的令人怜惜的冷,有着令人忧郁的安静,像一片开在空中的小小的花。

但回过神来,周围空茫一片,清寒笼罩大地,冷风恣意横行,万物坠落低处。那棵树长时间陷入了沉思,它繁华褪尽,素颜抵御严寒。不能肯定,那“呼呼”的声音是它发出的,还是风发出的。

风在这个季节并不讨人喜欢,它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那棵树在左摇右摆中,告诉人们风把世界往哪个方向赶,而它总是把风往反方向推。

夜晚,风夹着雪粒子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难以入眠。不知道那棵树有没有夜晚,那棵树又是怎样度过那些所谓的夜晚?而我总是在沉沉睡去的时候把许多东西暂时丢掉——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河、一座村庄……醒来时,世界又粗劣地衔接起来。我知道,一些东西在我睡去时中断了。

但那棵树是不会丢掉自己的时间的,它一直醒着。它比我更知晓一场雪如何开始和结束,如何在夜晚轻轻地覆盖住世界,比我更懂得一场雪如何安抚这个世界,如何让世界降了一个声调,安然静谧。

——一棵树守着夜晚的秘密,它比我更丰富更生动。

清晨,那棵树张开所有的枝条,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手指,它在抚触或拥抱着什么。浓烈的爱意张扬开来,飞舞的雪花一颗颗栖身于它,慢慢地,我看到一棵开满雪花的树。

蓦然觉得,那棵树就是我戴着雪花的前世的妹妹。它站在茫茫雪地里,不远不近。我看着它,就像触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白色的梦。在这样的梦里蜗居,乘一片雪花才能抵达……

5

那棵树又开花了。

上周末,我和女儿从树下经过,青草才一寸长,踩下去不能没过鞋面。树上的花苞也是青褐色的,丝毫没有绽放的迹象,但一树花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让人感到孕育的沉重和艰辛,连风都摇得有些累,晃一晃就溜走了。

我和女儿想手测一下那棵树的腰身,无奈各自都抱不过来,手拉手则刚刚好,这让我觉得那一刻不是我们在测量那棵树,而是那棵树在度量我们拥抱的长度。它容纳了我们的拥抱,让我们的拥抱变得充实。我把脸面贴在它粗大的腰身上,想聆听一下它身体内部的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我只感受到一棵树的粗糙,它皲裂的树皮像是对我的拒绝和排斥,又像是一种提醒,我和它并不亲近,也不同类。

是的,我在不远处的眺望又怎能覆盖一棵树漫长的生长呢?十几年前,它还是操场上的一棵杂树,我们进驻新校区清理操场时留下了它。它独守偌大的操场,孤单地送走寒来暑往。它默默汲取着地下的养分,一年一个模样,不出几年,就变成了一棵大树。但我并不清楚那棵树身上何时出现了一块块疮疤,这些疮疤始于哪年的哪次创伤。现在,它们成了一棵树身上的秘密。它们像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又像一张张嘴巴在无言地诉说。我不能臆测一棵树的眼神和语言。在一棵树面前,在距离面前,在时间面前,我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即便有时,我看到一些人拿着刀子在它身上刻刻划划,也没有上前去制止他们。一个人对一棵树的态度,就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一棵树是内敛的、强悍的。它漠视了这些伤害,它努力生长去消化和忘却这些伤害。那些疮疤像是一棵树给世人的警示和嘲讽,又像是时间耐心地在它的体表打的一个又一个结。时间让那些拿刀的人走过远去了;时间也让这棵树长高长壮开花了;时间还让这棵树把异地站成了故乡!

操场南边临街,这也是操场唯一临街的一面。许多人在春日里有意无意地慢下来,看一树繁花。

和兰花在一起

第一眼见到那几盆兰花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散落在阳台的墙根边,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的样子。

父亲边给它们浇水,边喃喃自语:“人都走了,它们还不死。”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母亲,但我没有去劝他。有时候,劝慰的话是多余的。

母亲是2015年1月1日凌晨走的。父亲在12月30日上午告知我们母亲病危的消息。下午三点,我们姊妹三人从安庆乘火车赶往广州。一方面见母亲最后一面,另一方面接母亲回家。我们都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苦痛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一路无言,唯有泪水一遍遍淹没外面的世界。

过九江,夜色垂落,火车如同驶进深不见底的黑洞。往事点滴涌上心头,但茫茫宇宙,不知道母亲在何方沉落。想到日后无论怎样深切地呼唤,人世间再无那个熟悉的应答声,锥心之痛一阵阵从虚无中涌来。恍惚中,感觉自己变成一尾鱼,漂浮穿行于陌生的土地。

我们抵达羊城。在重症监护室,我们见到了失去知觉的母亲,呼喊和哭泣均无济于事。医生淡淡地说,乐观估计不超过四十八小时,按习俗,还是回归故里吧。

救护车载着母亲风驰电掣般赶回故乡。从母亲离家去南方治病,一晃快三个月了,这是母亲生前离家最远也是最久的一次。在她清醒时,曾对父亲戏言:“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没想到一语成谶,在新年第一天的凌晨,车入安庆境内,母亲微弱的呼吸渐至于无。母亲终于回到了故土,但那辆夜行车却永远也驶不出我们的心头。

去派出所为母亲办理死亡证明,民警同志习惯性地在日期栏填上2014年。在我们提醒下,他歉意地撕掉重写。那一刻,多么希望时间真的停在2014年,那样母亲就还会跟我们在一起。但最终,母亲变成了我手中的一张纸。

办完丧事,回到自己小家中,人虚脱一般,疲乏至极,却夜夜有梦,梦中有母亲。仿佛我还停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梦里。想起母亲生前说再见,再见只在梦中,再见成了人世间最深的苍茫!不见了母亲,竟有一种不知寄身何处的仓皇!

但静下来,不由想起父亲来。想起他蜷缩在小镇旧宅一隅,日日以泪洗面,便揪起心来。父亲一介书生,与母亲结婚几十载,饮食起居皆由母亲照应。及至晚年,精神上也日渐依赖母亲,没想到突遭此变故,不知他如何应对。其实,在医院近三个月的陪护,已让父亲身心俱疲,元气大伤。原本乌黑的头发,倏忽间白了一半。但即便如此,只要母亲在,父亲的心里就有一份念想,只是,这念想也在暗夜里寂灭。他甚至对三个月来无人照料而侥幸活下来的几盆兰花也淡了兴致。

寒假伊始,带女儿回小镇陪父亲。每日下厨学母亲炒几个小菜,竟博得父亲几声赞许,说我厨艺进步了。一日父亲指着活过来的那几盆兰花说,这几盆是我和你老妈在三公山上挖来的。看,它们都打苞了,年后就会开的,到时你带一盆回去。

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调整过来的,在他的侍弄下,那几盆兰花几天不见,竟慢慢恢复了生气。想必父亲看到这些兰花,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名“天兰”,父亲曾写挽联:“问苍天何教娇兰冬月凋谢去,叩大地怎使贤妻明日生还来”。父亲巧妙地将母亲的名字融入其中。母亲火化那天,父亲还有意挑一只带兰花图案的骨灰盒,无奈缺乏这种样式,未能遂愿。

农历新年说来就来,但这并不是我们所期许的新年,甚至,我们都有些害怕过这个年。往年年底,父母早早忙碌开了。他们买回鱼肉,除了腌制,还炸了许多鱼圆、肉圆。母亲还做好汤圆、米粑,等着我们一个个像贵客一样回到家,饭来张口。如今,没了母亲,家中格外清冷。我们请来小姨妈,让她手把手教我们炸圆子,营造一点气氛。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又彼此小心翼翼,以为这样就可以相互安慰和温暖。其实,每个人的心头始终都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寒凉。

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多要了一只酒杯,斟了酒放在他的旁边。我知道这是为母亲准备的。母亲第一次缺席了,并将永远缺席下去,但在我们心里,母亲永远在场。

年后多雨,春天开了个头,又被雨水按捺下去。晚上坐在电脑前,单曲循环播放Yanni的《With an Orchid》(《和兰花在一起》),空灵、飘逸、清明,仿佛唯有这样的乐音才能泅度雨夜。姐姐来电,说父亲让她随车带一盆兰花给我,即刻下楼搬上来。灯下细看,竟开了三朵,幽香似有若无,不禁眼湿。

伴着音乐,和兰花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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