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多勇
一
先前周师傅不看太平房,只在医院里打打杂扫扫地。每天周师傅起得很早,该他扫的路段,天亮前就干净了。一般人只知路面脏了干净,干净了又脏,却不知是谁打扫的。白天里,周师傅没事不串门。偶或妇产科有些血糊啦啦的东西下不得手就找周师傅。事后,三块五块地给,周师傅也不客气;不给,周师傅也没怨言。妇产科人再找他,他还去。这般,不好意思的却是妇产科。再付钱,定二块三块地多给点。多,周师傅也不嫌,照收不误。妇产科人说:我们全科人也没精过周师傅,算来算去一回也没少钱。
后来,看太平房的张老头死了,院长苦口婆心费去一番劲也没人愿顶这个缺。妇产科的人便推荐周师傅。院长两眼放光,说:“医院里有这么个人?”
随即院长搬过工资花名册,瞅瞅周师傅的名。“吃吃”发笑:“周——谷——虚——,不想这人有这么儒雅的名。”
周师傅人长得自是不如他的名字,邋里邋遢,腰佝背驼,是个干瘦的老头。院长见了,心想:总归是个打杂的。于是事先编排好的客套也派不上用场,直言其事,院长说:“工资你照拿,太平房进一个死人另外加十块钱。”
周师傅两腿始终软软地站着,干皱的双眼却如两口废塌的井,里边藏着些使人发冷的东西。周师傅说:“真想叫俺干这活儿?”周师傅接着又说,“反正在哪都是扫扫弄弄的,一样。”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院长也不知周师傅是自个情愿,还是图着那十块钱。
二
太平房在医院的西北角,挨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时常里,大门紧闭人来人往谁也不在意。医院里有病人死了,躺手推车上来,太平房的大门开了小门开。三天两天,随一阵哭声,死人抬走,看太平房的里里外外扫清活人死人留下的脏物,打开水龙头干干净净地冲洗后,小门关上,大门关上,太平房又安安静静任闲人门前来往。这样,一个月太平门不开几回。看管太平房的活儿也没得忙,伸腿睡懒觉。可周师傅偏生不爱睡懒觉,闲不住。有事无事,里外扫一遍;有事无事,水龙头拧开,“哗啦啦”冲一遍;有事无事,“咔嚓”大门打开,透透空气,也透透亮。人呢便斜靠大门边。一个小方凳放面前,身边落地放的是个火红色的暖瓶,一把茶壶双手捧着起起落落。壶嘴人嘴任茶水滋润。半空的太阳一时暖似一时,周师傅暖晒着太阳,不时,干瘪多皱的额便浸满汗,痒舒舒地顺两鬓畅流而下。浑身的筋络疏通了,那丝困倦涌上来,似乎连个呵欠也没打便均匀地抖动鼾声。可手里的茶壶并不落脸前的方凳上,依旧悬空十指间。人真睡假睡?没睡。见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滚踢着一只黄蓝相间的塑料球,蓝黄蓝黄地滚着滚着就滚过马路。周师傅鼾声没断,眼儿却蒙眬微启。“爷爷好。”两个孩子至周师傅跟前迟钝一下,又去里边追球。人动手动,壶嘴合人嘴,呷上一口,鼾声又从鼻间溜出。
时值春日,行政科买来一卡车雪松苗。周师傅脸前的阳光一亮一暗,卡车停下了,正堵太平房大门。行政科长跳下车对一窝人说:吃过饭卸。一窝人呼拥着行政科长去饭店,谁也没搭理阴暗里的周师傅。一窝人吃过饭卸树,见六棵雪松被周师傅一把镐一把锨叮当立在太平门两边。行政科长那脸气得酒色更浓,立愣眼要拔。周师傅歇下手,抖抖额头的汗,说:“行政科长做了七八年,这地方光秃秃的,你栽一棵树了吗!赶明儿你死了不也得来这儿睡。”行政科长酒色大减,一张脸软下:“就这么十来棵,留着栽办公大楼前的,你说我怎么跟院长交代。”周师傅气朗许多:“俺心想是什么失火没水的事呢,晌午栽树还是院长帮俺扶的呢。”行政科长自觉无趣,也不追究周师傅话的真假,转身离去。不料,周师傅却喊住他,不让走。周师傅说:“院长晌午里说,让俺去你那儿领点涂料刷刷太平房。”行政科长怒气未消,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周师傅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行政科长的衣袖,说,“不信,你进去瞧瞧,糟蹋得跟小孩屎布差不多了。”行政科长心发凉,嗓眼患恶心,急忙挣脱周师傅的手:“好、好,下午去领。”行政科长紧赶慢赶离去。周师傅冲他的背瞧瞧,又不紧不慢地侍弄几棵雪松去了。行政科长走出多远,还觉得不舒服,想:是太平房阴气太重,还是周师傅的手不干净呢?
第二天,周师傅刷完涂料去行政科还桶。行政科长假装没看见,闷下头整理抽屉。周师傅径自去他桌前说:“院长说还得领点漆把铁门漆漆。”行政科长吸取上次教训,态度特别好:“你说要红漆、绿漆,还是蓝漆?”周师傅说:“不要红漆,不要绿漆,也不要蓝漆。”行政科长手扒抽屉满脸疑问:“你不是说要漆?”周师傅说:“有一种涂上泛白的漆,人说专漆铁门的。”行政科长说:“那漆贵,别的漆凑和吧。”周师傅声调软,没半丝急:“能凑和吗?你去瞧瞧锈成什么样。”周师傅靠近行政科长又要伸手去拉。行政科长浑身过电似的发麻,弹离座椅,慌说:“仓库里没有这种漆。”行政科长失态,惊愣一屋人眼。周师傅不走,言语仍平和:“没有怎么办呢?”行政科长恢复常态,说:“待会派人去买还不行吗?”周师傅说:“噢,那俺待会来拿。”周师傅扭身欲走。行政科长摇摇手说:“不用你再来了,给你送去。”
周师傅走后,行政科长愈感晦气:一个看太平房的老头要什么得给什么,我不成了他的孙子。越想越气,索性锁上抽屉去找院长。不想院长听完后却哈哈大笑:“这个周师傅,我什么时候替他扶过树,又什么时候叫他找你要涂料、要漆。”行政科长更气,挽胳膊卷衣袖:“我倒要向他问个明白。”院长制止他,说:“算了,算了,他周师傅还不是为医院,又不是自家私用。”行政科长愣住脚,想想也是:跟一个管太平房的老头怄气,不显得自己太那个了。
头一天,行政科长没买漆,周师傅也没来要。第二天,行政科长没买漆,周师傅还是没来要。三天里,行政科长自己却不安起来。整天里呆坐办公桌前,看报不进字,喝茶不觉香。叮叮咚咚每个上楼梯的人,行政科长都怀疑是周师傅。可这一天里,行政科长愣是没见周师傅的影。第四天,行政科长红肿双眼,一路嘴合不拢地呵欠连天。显然,行政科长这夜没睡好。这日里,行政科长上班的头件事便吩咐手下的小刘去买漆。小刘疑惑:不是你说漆不买了嘛。行政科长顿时火起嗓门:“啰嗦什么,叫你买你就买。”小刘十分委屈:买就买,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小刘转身出门,行政科长又止住他的脚:“待会你把漆买来直接给周师傅送去,再问他还要买什么。”行政科长说,“院长交代了,周师傅要什么都得给。”小刘瞧着科长,脸上更加迷惑。
三
涂刷过太平房的里里外外,漆过铁门,铁门的两旁又鲜活着六棵雪松,肮脏污秽的太平房也就有模样了。再加上整日里大门“咔嚓”打开锁,周师傅透气透亮暖身骨。故而,平常不注意这地方的行人便留下一份心:太平房都快被周师傅打扮成新房了,周师傅在太平房过起了日子。院长也说:周师傅这人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接下,又有人言传说:有个中年妇女路经太平房还以为是商店,问周师傅这里卖什么的?周师傅也奇,直眼疑疑惑惑答,卖善。这中年妇女瞅瞅周师傅,走了多远还自言自语:这医院什么时辰改成精神病院了?院长听后一笑。
可院长怎么也没想到市卫生局长也把太平房当成了商店。
这日,市卫生局长领几人坐车来医院检查,意见颇多。院长陪局长整半天脸红一阵白一阵,从未定下正色。中午,酒过三巡,局长舌头硬朗起来,言语也就舒耳不少。局长说:“问题归问题,检查嘛就得找问题。”局长转话说,“我看院长还是蛮有开拓精神的,比方打开院墙开商店。”局长说:“我从报纸上看到堂堂正正的党校都办起了美容培训班,大学也扒倒院墙盖商店,我们医院怎么不行?”局长一席话说得其他人丈二和尚摸不见头脑。院长脸色却又霓虹灯般闪烁开。局长说:“胆子还要再大,我看那一溜院墙都可扒掉。”院长支吾回答:“是呀是呀。”局长说:“大胆干,我支持你。”院长点头:“是呀是呀。”局长说:“有错误,我顶着。”院长还是:“是呀是呀。”
下午,院长的脸色还没复原便踱近太平房大门。
周师傅依旧是老样子,迷迷瞪瞪地斜靠大门暖受下午的春阳。不同的是早上周师傅靠的是西门,面向东;下午呢则靠东门,面朝西。路上稀疏的行人东去打周师傅脸面前过,西去打周师傅脸面前过,果真驻下脚,探头探脑朝里张望。行人似水,太平门似闸门,不打弯驻步就流不去。院长疑疑惑惑地摇头,无可奈何地笑。摇头,笑过,院长也行人似的靠近太平门搭腔:“周师傅,晒太阳呀。”
周师傅不动。院长的嘴张张合合似欲再搭腔。不料,周师傅却言语起:“是院长呀。”
周师傅依旧没动丝毫。院长知这老头原本就没睡。院长想:他是见我一步步走来的。周师傅这才不疾不慢,缓缓张起脸迎着院长。似闭似睁的两眼却仍蒙着一层雾气。院长感觉这层雾恰是一领透亮的布帘,把近在咫尺的他一下推得老远。
“院长喝茶。”
周师傅单手托茶壶,肘弯伸展推过来。院长慌着摆手作谢:“不喝、不喝。”
这茶壶大如夜壶,灰垢深封壶身。唯壶嘴日日吸吮不见一尘,亮闪一片白光。院长盯瞧得眼也发亮,问:“这壶是白银做的?”
周师傅收拢茶壶,答:“非也,白银是有毒之物,身体能消受得起?再说那么贵重的物件,俺这糟老头又怎能守得住。”院长不解,紧问:“那,这是什么壶呢?”周师傅说:“噢,是个锡壶。俺使它是图个结实,打盹瞌睡不易摔碎。”
“那我倒要瞧瞧了。”院长说着伸手就接锡壶,可手指吃重,胳臂一软,锡壶“当——啷”滚脱地上。院长大惊:“这么重?”周师傅说:“还是锡壶结实,要是瓷壶还不摔成八瓣。”水流淌在脚前地面上,院长脸色难堪,只得弯腰捡起锡壶,十分见沉。周师傅接过壶,问:“院长有什么事儿?”院长原本想离开的,经周师傅这么一问,随口说:“我看大门还是关上的好。”周师傅呷进一口茶,答:“太平门也是门,是门不就留着开的嘛。”院长说:“太平门总归是太平门,行人也犯忌呀。”周师傅说:“俺整天待这也没少去一块肉。”院长想:跟这样人真不能啰嗦。院长说:“关不关随你。”院长离开时,带着一脸的窝囊。
四
太平房的大门自是依旧如故。院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偶尔遇见周师傅也不再提及这事。可医院上下众口不宁,言语沸沸扬扬如旋风下的尘灰,遮天蔽日。人说:听说院长去要周师傅关上门,可人家不尿他。你说这院长当得窝囊不窝囊。院长面上似充耳不闻,可心里却舒朗不开,似有件东西塞着。院长想再去找周师傅,又觉不妥。于是就想起了保卫科长。
太平房交给保卫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故尔,保卫科长也不好推辞。院长说:“当紧的是要太平房大门没事不要开。”保卫科长一介武夫,块头大,膘肉肥,底气足,两眼一瞪:“这还不好办,去锁上就行了。”
保卫科长性急,当即就去太平房。他对周师傅说:“院长说打今儿起,太平房归保卫科管理。”周师傅手托锡壶吮口茶,含半晌才“咕咚”咽下,应一声:“噢。”保卫科长说:“院长说大铁门没事不要乱开。”周师傅还是呷一口茶,含半晌咽下,应:“噢。”然后,周师傅往外挪小凳、茶瓶,腾地方关大铁门。保卫科长“哐——当——”合上大门,锈锁“咔——嚓”终于锁上。保卫科长把钥匙丢周师傅怀里,昂首挺胸欲离去。周师傅自言自语:钥匙放这,不还能开。保卫科长愣住脚。锡茶壶凑近嘴,周师傅一阵猛喝,溢出一串很有滋味的茶音。保卫科长俯身捡钥匙离开:这老头。
保卫科长怎么也没想到拿钥匙会出事。
这天半夜,内科便抬下具死人。死者躺担架上,围一圈人哭。死者家人找来周师傅。周师傅说:大门钥匙在保卫科长那儿。于是死者家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哭声抵近保卫科长的楼。保卫科长惊醒,光脊光腿,推开窗破口大骂:日你们亲妈,拿钥匙归拿钥匙,来这儿哭什么。保卫科长声音奇大,一下震住哭声。楼上楼下“嚓啦”一片灯明,睡眼蒙眬地探出一茬黑滚滚的人头。
保卫科长打开太平门,一股气撒向周师傅:“怎么能叫他们鬼哭狼嚎去我家?你自个不能去拿。”周师傅说:“大白天走路,还当不得腿的家,黑天瞎地一跌摔死也没人知呀。”保卫科长更气,可气又没地方出,说:“明早我就去找院长,太平房的事我不管了。屌好处没有,倒染一身晦气。”周师傅应:“谁管谁不管,那是你们的事,我又没找过你们。”保卫科长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只刚归笼的狮子。周师傅呢十二分热心,吩咐死者家人抬哪放哪头朝哪手怎么放。
早上,保卫科长上班的头件事就是把钥匙摔给院长。那一脚踢门的响声还是没泄完晦气:“我老婆哭了一夜,今早还没停呢。”院长也觉好笑:“你这纯属工作方法不当嘛。叫你去关大铁门,谁叫你拿钥匙的。”保卫科长十分委屈:“要是个小青年,我非卸他个八大块。”院长摆头:“武人说武话。”
事后,院长捏着钥匙只得又交给周师傅。周师傅抬抬眼皮,不接钥匙。院长知周师傅也别着气,说:“这个保卫科长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拿钥匙做什么。看,差点出大事。这样的保卫科长能管太平房吗?”周师傅锡壶不离嘴“咕咕咚咚”一阵响,半晌才言语出声:“保卫科长想得细,俺糊糊涂涂的哪天丢了钥匙,说不定大门还得砸掉呢。”院长顺水推舟,说:“话不能这么说,多配一把钥匙也不能不给你。”
院长自己也没想下午里周师傅真的配了一把钥匙交给他。瞬间里,院长左右不适,感觉这钥匙是一条奇形怪状的粘虫,碰不得摸不得。院长说:“你把钥匙交给保卫科吧。”周师傅说:“钥匙交给谁是你院长的事。”院长欲把钥匙交给保卫科长,又想他肯定是不会收的。
半天里,院长端坐不动。院长想:死者家人能哭找保卫科长家,就不能找我家?这问题还真缠手呢。突然,院长眼一亮,径直去了太平房。院长说:“周师傅,你刚给我的钥匙放哪儿了?”周师傅笑笑:“看来你比我还好忘东西。”院长笑得很见一份轻松。
五
几天后,院长从农村领来一个同样干干瘦瘦的老头。
院长跟周师傅说:“从今个起你还是去扫地吧。太平房的事交给王大爷。”周师傅不惊不奇,两腿软软地站起,问:“真不想叫俺干这活儿?”院长说:“本来也是临时找你的,这活哪能要你做呢。”周师傅干皱的两眼仍如两口废塌的井,黑幽幽张开,交出钥匙,说:“那我去了。”院长点头。然后,周师傅挟上方凳,提上暖瓶,一把锡壶合上嘴,悠闲走开。多远,院长还能听见周师傅呷茶的响声。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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