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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桥

时间:2024-05-04

周 恒

之所以称之为残桥,因为这座桥损坏得快要倒塌啦!两边的桥栏,不是少胳膊,就是缺腿;上边铺的碴子路,早已被来往的汽车和小四轮子拖拉机轧得坑坑洼洼的了。只要是来往的重车经过桥上时,轧得整个的一座桥像发生了8点几级地震似的颤乎。如果遇上了下雨下雪的天气,桥上就变成烂稀薄泥窝子,一旦汽车还是拖拉机陷进里面去,任你司机怎么骂娘也无济于事。司机只得下来亲自去附近的小店里买来几包好烟,点头哈腰地请来几位壮劳力在车厢后面攒劲地推,前边的人还得使劲地开,才能开出来呢!

一夜间,残桥下两株桃花开得如火焰般地红艳,那是昨晚上男人女人碰撞的火花点燃的。

这个早晨,阳光真好。

东关小学教师马春花,这时候,欢快地走在残桥上。马老师正满面春风从桥南头走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阳光里,让人感觉她不像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她真的显得很年轻,很漂亮,很阳光。

可是,她快要走到桥北头的时候,却听见桥北头的补鞋匠老黑,正在亮开嗓子唱着酸溜溜的拉魂腔:

大路上走来我陈士铎

一去赶会三天多

回来吧

回来吧

老婆在家等着我

……

拉魂腔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皖北地域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至今闻名遐迩于江淮两岸的泗洲戏,就是从这种拉魂腔演变过来的。

那天早晨,补鞋匠老黑起得特别早,他比小城的第一道晨光起来还早呢!

补鞋匠老黑是个瘸子。他走路依靠着一根刺槐树制作的拐杖,和一辆手摇的小三轮车子。老黑是下岗工人。老黑前些年在县酱油厂看大门,后来酱油厂倒闭了,他就做了补鞋匠。好在老黑家只有他和老母亲俩人过日子,老母亲月月还能领取几百块钱退休薪,老黑给人家补鞋天天多少也能挠几个小钱,小日月还算凑合着过。老黑在桥北头摆地摊子做补鞋匠风里雨里的有十好几年了。刚才,老黑先是用粗壮的双臂把身子支撑起来,然后一条左腿站起来撑起拐杖走到门前,一屁股坐进了停放在小屋里的手摇的小三轮车厢里,用他那两只粗壮的大手,握着前边链盘子两边的手摇把,一圈一圈地转着,带动了前后三个车轱辘向前走动。过了残桥到桥南头老徐两口子那里吃了几根油条,喝了一碗绿豆稀饭,还着实地打了一个饱嗝,回来就开始摆地摊子补鞋了。不同的是,在这个早晨里,老黑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老黑穿得像新郎官!

老黑的补鞋摊子,是在桥北头路西边的垃圾中转站大门门北旁的,挨着桥北头的下坡路边子。前面有变压器和两根耸立的大水泥杆子,后边是垃圾中转站大院墙的水泥墙,那里刚好空出来一小片水泥地留老黑摆地摊子补鞋。

老黑正在开始操作着他的补鞋机咯噔咯噔补鞋的时候,太阳也正在开始懒洋洋地升出来。

阳光把那个角落照得白白的,亮亮的,老黑笑嘿嘿地坐在阳光里,一边给人家补鞋,一边唱着拉魂腔……

嚯!老黑这是咋的哩?是不是狗日的太阳打西边个出喽?这些年,他像这样子高兴还真是老和尚娶媳妇头一回呢!在挨旁边的厕所里值班的小嘴,奇怪地看着老黑,这么想。就两手插在袖口里蹭过来,挤巴着两只诡黠的小眼睛,说,黑哥,小弟我昨个天看你还像熊屌霜打的茄子秧蔫蔫的哩,咋一夜变得像黑叫驴似的神气了呢?狗日的,黑哥八成是昨晚黑里洗桑拿走了桃花运了呗?嘻嘻。小嘴瘦得皱巴拉叽的小脸一笑,脸就撮得像干瘪的山枣子似的了。

老黑喜得大嘴巴直咧,哑笑。就腾出一只手来,插进怀里西装褂子里边的口袋里抚摸着一件东西。那件东西软软的,立即又把他带进了那个美丽的梦中……就说,小嘴你个熊孩子就是嘴臭!乖乖,你整天把洗桑拿挂在你的熊臭嘴上,说不准哪回子被公安局人撞上了一下罚你万儿八千的,看你熊孩子还敢不敢去那里再泡?!

小嘴穿的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老式军用棉大衣,上面乱七八糟地补了好几块补钉;排扣掉得只剩下一二个了,敞着怀,里边露出瘦小的身子穿了一件灰巴拉叽的白衬衣;大衣的袖子因为长期用来擦鼻涕,脏得像乡间剃头的老师傅用的剃刀布似的。这件大衣,小嘴差不多一年四季不离身。这时候,小嘴嘻嘻地笑着从怀里摸索出两支皱拉巴叽的香烟,先递给老黑。老黑接了一支,剩下的一支自己叼在嘴上,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枚绿色塑料的打火机,打着火用两手捧着火苗递到老黑的嘴巴跟前,一副很孝敬的样子给老黑点烟。老黑把那支烟又交到他手上,还是给你省一根吧。小嘴兄弟,别再去泡了,真要是被公安局人逮着了罚你款,看你熊孩子上哪弄钱来养活你老婆和孩子?再说了,你起早摸黑地在这里看厕所,苦来几个钱容易吗?

小嘴点着烟,“吱”地一声吸着,两只小眼睛睁得圆圆的,黄黄的,像猫眼石似的,不服气地说,哼!老子才不怕他们公安局的人哩!狗日的,他们去那里×小姐,×得才凶呢!有的×过了还不给钱……

老黑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了,他终于快乐地笑出了声:嘿嘿。

接着,老黑又酸溜溜地唱了起来……

马老师这时一脸阳光地走到了桥北头,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心暖,清新的春风扑向面来是那么地爽意。回顾多年来的沉默、屈辱、痛苦,婆母那责怨的眼神,同事们的讥笑,丈夫的冷落得不到生理的需求,逢人还要强作欢笑,校院内母子的亲情使她羡慕……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感到她已失去女人的自尊,失去了做一个女人的权利,没有做母亲的情感,她就像是一株干枯的柳树,在大风中摇摆。特别是昨天晚上,丈夫与情人苟合的那一幕,她的内心比黄连还要苦,比撕心裂肺还要痛!但是,她昨天晚上……看似失去理智,推动廉耻,推动尊卑,失去了所谓女人的自尊传统的理念,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可她是一个人呀!她有人的本性。她也有七情六欲。她在绝望的时候,为什么不抓住一块木板随洪水一泻而去?她在洪水里终于抓住了一块木板……昨天的苦甜之极,把她推向她人生的最巅峰。今天她慢慢地落下来,她得到发泄,得到报复,得到还原,得到了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真实生活。她没有感到荒唐,她感到了幸福。她在想,人啊,为什么都要活下去?应该怎样活下去?

马老师从桥上走下来,可是,当她沿着下坡路从老黑的补鞋摊子东边经过的时候,脚步声却一下子乱哩。她慌忙地低下了头,垂下来桃花瓣似的眼帘,乌黑的长睫毛怯怯地遮盖着一对水灵灵的眼珠,白脸羞得通溜溜红地走过去了。心说,冤家,真是冤家!心中不由又有一丝无名的忧伤。

老黑突然哑了。当马老师从他的旁边走过去,他心里却咯噔一下子。因为老黑似乎闻着了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味道了。老黑就情不自禁地在观赏着马老师走过去的背影,像磬乡人在观赏着一枚精品的灵璧石,马老师的屁股就一扭一扭地走进了那边学校的大门里去了……

马老师多少次来老黑这里补过鞋,有时候连茄克的拉锁坏了,也来让老黑修理,或者让老黑给换新的拉锁。这些年来,老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去看过一个女人,只是记得马老师文质彬彬的,头发很黑很长,爱留披肩发,稀儿早晚也在脑后扎个“刷把子”,穿得很朴素,人显得有些憔悴。可她今天穿得衣裳特别漂亮,又打扮得特别漂亮,人也显得特别漂亮。

小嘴笑着说,黑哥,你是不是……说得酸溜溜的,说过又嘻嘻地笑。

那天晚上,夜幕如洗,星星如洗,月亮如洗。残桥两边的小河汊子里,倒映着桥被月光扭曲的影子,倒映着河两边的芦苇和树木花草的影子。河面黑黑的,凝聚着一片片五颜六色的污秽,水底下有一颗颗星星,也倒映出一轮明月。

老黑住的那间小屋,里边亮着一个小灯泡。门外和床头斜拉着两根开关线。其实,那间小屋像窝棚子,水泥砖砌的墙框子,东墙向外挖了一个小窗口洞。屋顶上原来苫的是石棉瓦,因时间久了漏雨,小嘴就找扁头让那些去片上拉垃圾的,捎拉来一些人家扔掉的旧石棉瓦和玻璃瓦,还有沥青纸什么的,朝老黑的屋顶上一堆就不漏雨了。老黑住的小屋是门朝北的。一扇破木门半掩着。白天还是晚上,老黑从不锁门。微弱的灯光,黄黄的,从小窗口里拱出来,从门边子遛出来,小屋的四周,还是比白天里黑。桥头没有路灯,只有桥南头东南拐角的那片新开发的小区里还亮着稀稀的灯光,城里边也只能看见稀稀的闪烁的灯光。

整个的一座小县城,酣睡在温馨的春夜。

这座残桥,是建在东关城外边的一个东西走向的小河汊子上,少许偏于小城的东南,河西紧挨着护城河,其实是护城河向东边发出来的河汊子。往东约百米远便朝南拐了弯,然后就一溜大四烟地朝县城南边的汴河里去了。据说,当年建造这座桥,是把它当作护城河闸用的。平时,就把桥下边的闸门关上,呵护着护城河里的水不往外流失;到了汛期才把闸门打开,让护城河里多余的水,沿着小河汊子,流入汴河。那时候,县里还专为派一位退休工人老吴在这里看闸,还给老吴在桥北爪子上边盖了一间小屋(就是老黑现在住的小屋),老吴那时候白天黑夜就住在这间小屋里。没几年,老吴就得了什么癌死了。老吴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看闸。这间小屋就一直空着没有人敢住。后来,补鞋匠老黑就在这间小屋里住了。说是老黑刚搬进来住的时候,说过几句很悲壮的话:人都不敢住,我敢住。怕个屌哩!不就是怕住在里面得癌吗?乖乖,死了也个熊!反正我也是个废人!自从护城河里的水开始被污染,闸门就不关了,时间一长,闸门就废了。

老黑这时候躺在小屋里的木板床上,身子却像打烧饼一样,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30年过去了,老黑的心里却还是忘不掉那个看见小毛驴都害怕的小女孩。她长着两只丹凤眼,笑起来嘴角两边有滴溜溜圆的酒窝窝,尽管在生产队里干活很能吃苦,贫下中农也都很喜欢她。因为她爸爸是右派分子,和她同批从上海下放来的知青,男的女的都先后招工的招工、当兵的当兵、被推荐上大学的上大学,只有她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边了……

老黑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腿又废了,就整天拄着用刺槐树做的拐杖,为生产队里看庄稼,农忙时就看场。从此,他和她就住在场边子上的小磨屋和炕房里,相依为命,度过那漫长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瘸子老黑本来不是瘸子。想当年他下放的时候,他是一位英俊魁梧的青年。那是因为村里指派知青用四个轱辘的大车(太平车),朝城里建筑工地送石头,因为那天下雨路滑,一位比他先下放来农村的上海的女知青,过桥下坡的时候突然被拉大车的绳子绊倒了,眼看着她就要被轧在大车底下时,老黑奋不顾身救了她,自己却倒在了车轱辘的下边了。后来,恢复高考了,那位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就考上了大学走了。她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就在打麦场的麦穰垛子边上,扑在瘸子老黑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她忽闪着两只丹凤眼说,亮哥(老黑名叫朱亮),我现在就给你……别、别、别……朱亮像被蝎子蛰了似的一把将她推多远。她羞得脸发烫地站在烂草地上,耷拉着脑袋,两手摆弄着胸前的大辫梢子,深情地望着朱亮,两眼慢慢地挂着泪花,接着,呻吟着说,亮哥,不是你舍身救了我,我早就被大车轧死了呀!可是我、不是从前的我了呀……朱亮哽咽着说。亮哥,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要伺候你一辈子!她脱掉了上衣,她羞涩地闭上了眼睛……她在等待着亮哥……可她睁开眼睛时,朱亮早已无影无踪了。

露水下来了,村头的打麦场,在夜幕的笼罩下,静悄悄的。

那位上海女知青叫冯姗姗。冯姗姗上了大学以后,给朱亮写了多少封信,可朱亮连一封信也不回。大学放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冯姗姗还千里迢迢地回到这座小县城的东关大队找朱亮,朱亮却躲起来不见她,她哭着走了……

像她这么好的小女孩,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何况美好的前程,已经向这位女大学生招手了。后来,下放的知青都返城了,朱亮也就回到了当年曾经生他养他的这座小县城了。可是朱亮回城里没几天,爸爸就生病死了,紧接着,妈妈也住进了医院了……

朱亮自从那年回县城以后,为了让冯姗姗死了心,就东躲西藏地,还隐姓埋名让这座小县城里凡是认识他的人在心目中把原来的他彻底地忘掉。后来,在这座小县城里,人们所知道的只是东关桥头有个补鞋匠,都叫他老黑。老黑是个瘸子。朱亮这个姓名,真的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

老黑本来是和他老母亲住在城里的。那里有他们家几间老房子,因为在尽北关,离这里太远来去实在太不方便,老黑才搬到桥头这间小屋里住的。

那天晚上,老黑听到窗口洞外边有杂乱的脚步声。因为他躺在床铺上,翻过来调过去地没睡着,就坐起来伸手从床里边拿起他睡觉时放在那里的拐杖,一条好腿先站在地上,撑起了整个的身子,站起来随便地朝窗口洞外边的月光下浏览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的一只胳膊正勾在了一个女人的脖子上,男人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一个小黑包,大分头向后边梳得油光光的,个不高,肚子却高;他歪歪倒倒地被一个身子细细的很年轻的女人护驾着,从桥北头一坨子走下来,然后就沿着桥爪子的石台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边走着。想死你了我,男人说,我,我,我早就想进你、你、你那……女人一边用身子和胳膊护驾着男人,一边嘻嘻地笑。不是你,妈的×,我、我、才不喝这么多哩!嘻嘻……女人娇娇地笑,笑过了,又说,下傍晚,俺就在县委大院门旁等你哩,真的把俺等急死哩。男人说,书、书记讲过,县、县长讲,副书记、记又讲、讲,副县长又讲、讲……与时俱进嘛!全、全、面奔小康、康嘛!女人说,桥头这里有洞,三个桥眼,中间这个眼正好有这两棵桃树的枝子挡着,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男人说,怕个熊!妈的×,搞野外作业,或许效果更好。行,听你的,就在这、这里×、×你……女人说就不。

接着,老黑就听到了从洞里传出来的声音:

“妈的×,我早就想尅(吃)你的豆豆……”

男人在笑。

女人说,盛局长,俺第一次去局里找你,你说什么镜中花水中月;俺第二次去局里找你,你还是说什么水中月镜中花,直到挨上天俺才破解你说的这谜语哩。嘻嘻,盛局长,你真坏哩。

我会怜香惜玉哩。妈的×,明天我就把你……

老公鸡和老母鸡做爱,老黑当年下放时,倒是在生产队场边麦穰垛边上看见过好几回;但男人和女人做爱,老黑却是第一次看见。老黑看得两眼发直,听得心里直扑哒,身体里忽然像有无数条小毛虫子在拱,腿裆里的那玩意被拱得直痒痒呢!

可是,就在这个晚上,在那间小屋的外边,离窗口洞不远的挨北边的墙根边上,偷偷地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东关小学的教师马春花。

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像万泉河水清又清的女人,当她亲临现场目睹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氤氲云雨甜甜蜜蜜地做爱,你想她心里是啥滋味吗?

盛坤当副局长的时候,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只要不回家吃饭,总要在手机里发信息告诉一声,马老师就在手机里回他信息说,知道了。还说,多吃点菜,少喝点酒,别忘了你有高血压病。夫妻之间的那种真情,那种互尊互爱,多么令同事们羡慕啊!虽说两口子结婚多少年了女人不生孩子,男人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呀!每晚10点钟以前,男人准时回到家。男人回来就跟女人在席梦思上保持着结婚时候的那种温暖。可是,男人自从当了局里的一把手,常常三更半夜才回来家。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盛局长稀儿早晚地还发信息告诉马老师一声,要么说,局里开会,要么说,局里有应酬。后来,无论晚上回家多晚,也不再给马老师发信息了。马老师发现他每次回到家总是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吵得她长夜失眠。两个人很少再做夫妻间的那种事了,即使去做,女人感觉,男人也只是蜻蜓点水……

后来,马老师听到了一些传言,说他男人是老色鬼。说只要是漂亮女人去找他,特别是年轻的,譬如想调换工种,譬如想报销发票,甚至有的想为自己的男人提拔什么的,三绕两绕,只要你肯做出奉献……保证能成。说有的女人还在背地里夸他说,咦——稀,人家盛局长这人,从来不剋匿心食哩!

马老师心说,那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咋会变得这么下流无耻呢?造谣!造谣!绝对是造谣!马老师和盛局长原是淮海师专的同班同学。那时候,盛坤老实得像皖北五六十年代乡下的大闺女似的,不爱跟任何人说话,只要班里的女生找他说话,就脸红,连脖子也红。马老师和他是从一个县城里考上那所学校的。马老师家在县城住,盛坤家住在离县城不远的乡下。记得有一年学校放寒假,马老师和他是坐在同一辆大客车里回家的,并且两个人是挨着座位坐着,连续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他竟然没说一句话,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瞅着自己的手。他连咳嗽也不敢大声,但到车站下汽车的时候,他却主动地去帮马老师搬行李。毕业后,他本来也是被分配当老师的,听说他村子里的有个本家叔叔什么的在县里当什么官,他不想当老师,就通过关系改行了。

所以说,马老师没有相信外边的传言。

直到挨上天,和马老师一个教研组的张老师气哼哼地找了她,说你家那一口子,你该好好地管教管教才管(行)。

马老师以为是跟她开玩笑的,就笑么笑么地说,张姐,你说俺家那口子咋啦?

看来,你真的还蒙在鼓里?!你家那口子玩片子玩到了我妹妹,被我妹婿撞上了。小两口子这几天正在闹离婚呢!你说你家那口子缺德不缺德?

马老师羞得脸通红,接着变得脸色苍白了,浑身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马老师就想起了去年秋天的那个晚上,在她家里发生的那件事情。马老师因为是优秀教师,学校派她出席省里开先进代表会,没想到会议提前一天结束,马老师提前赶回来了。婆婆是住在楼下的。卧室里亮着电棒,婆婆在翻一本圣经的书在看。马老师刚一开了院子门走进客厅来,就见婆婆在对面的小卧室里朝楼上喊儿子:“蛋子(盛局长的乳名),你媳妇回来喽!”

马老师走上二楼的时候,盛局长样子有点儿慌张地开了卧室的门,正在送一位身穿红裙子的女人从里边出来,那女人样子比盛局长还慌张!盛局长究竟是作案的老手,他立即板着脸对那女人说,就这些内容,明天上午,你无论如何不能耽误局里开会!妈的×,你连夜也要给我赶写出来!那个女人瞟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马老师,见马老师一副受气的样子,心里就不觉慌张了,还朝盛局长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说好的,盛局长。拜拜!才匆匆地朝楼下走去。

妈的×,听说还是在大学里学新闻写作的呢,连个发言稿也写不好。盛局长板着脸说。盛局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说给马老师听的。走下楼的那个女人听见盛局长在瞎编,心里就想笑,同时也在心里边骂,婊孙子,咱连高中还没念完就出来搞传销哩!

马老师是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回到家里一心只想着当好一名家庭妇女,伺候好婆婆;走进学校,就一心只想着当好一名老师,把学生教好。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的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子的事,她从来也不去想。

面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马老师的心顿时像被锐器击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太窝囊了。正想扑过去拼个鱼死网破,却听见小屋子里边发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马老师悄悄地顺着门缝朝屋里一看,顿时羞得脸上直发烧。

一个全身黑得像黑泥鳅似的大男人正站在窗口洞边上,大裤衩子退到了脚脖子,眼闭着,张着大嘴巴,右臂拄着拐杖,左腿站在地上支撑着身子,一手攥着自己的阳物,嘴里一个劲地呵、呵……

马老师就一切都明白了。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屈辱,多少年的向往,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泻而出,一泻而去,两股漩涡,两股巨浪,撞击在一起崩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慌乱中,她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不信我不能生孩子。我是女人呀!我是人呀!马老师从外边伸手把电灯拉灭了,就推门闯进了小屋里。女人就解掉自己脖子上围的白纱巾,一下子把男人的眼睛蒙上从后边扎上了。一股强大的女人特有的迷人气息,和老黑所渴求的气息在一起碰撞着,熏得老黑头脑里一片空白了。老黑这才惊觉地忙用一只手想去推开蒙他眼睛的人,一边推还一边说,我喊人哩,我喊人哩!无意中碰着了女人怀里的肉疙瘩,手就僵了……

马老师心里慌慌地说,我来满足你,我来满足你。你不要问我是谁个,你不要问我是谁个。假如我怀了你的孩子,将来,我会让他认你这个爸的。

那天晚上,马老师回家很晚。盛局长回家也很晚。尽管男人和女人是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但各人的心里都感到非常非常地满足。

其实,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的心里也感到非常非常地满足的。那人,就是补鞋匠老黑。因为,在老黑的生命里,在老黑的生理上,他都是第一次的受用。老黑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女人跟他做过了,走出他的那间小屋子以后,他躺在破板床上就再也没有入睡。老黑显得特别兴奋。正像看厕所的小嘴带些夸张色彩说的那样,他神气得像黑叫驴样。是的,老黑喜得大嘴巴一咧一咧的,笑嘿嘿地一直到了天亮。那天,老黑起床特别早,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起这么早的。老黑起床后,就发现了他昨天晚上自己从脸上解下的围巾。这是她忘掉的围巾,是一条香气宜人的白纱巾。噢——乖乖,这女人!乖乖,这女人!老黑嘴里连连地说着,心里就像喝了蜜。老黑就笑嘿嘿地伸手从床上捡起来那条白纱巾,拿在手里先用鼻子闻闻,然后就用嘴巴亲亲,再然后就把它朝怀里的衣兜里一塞,珍藏起来了。那天,老黑出补鞋摊子特别早,也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早地出补鞋摊子的。老黑在开始给人家做昨天没做完的活。这时候,已经有几个拉垃圾的男人和女人,匆匆地走进了那个大院子里,又匆忙地把停放在垃圾中转站的大院子里的拉垃圾的空平板车,一辆一辆地拉出去。小嘴这才磨磨蹭蹭地从残桥上走过来,正遇上一位干瘦得皱巴拉叽的老头子,拉着一辆去拉垃圾的空平板车,腰弯得像大蚂虾似的朝桥上拉着,就说老爷子,听说你家狗蛋子考上大博士了可是?老头子嘴巴咧咧说,嗯。还说,他小子出息着呢!赶明还要出国留洋嘞!小嘴目送着他上了桥,然后就朝厕所那边去了。

近些天,老黑每天都起床特别早。他那张黝黑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了。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给人家补鞋,一天到晚,总是笑嘿嘿的样子。

老黑真的活脱脱地变了样子了。

可是,老黑却多了一桩心事。自从那天晚上,和那个女人做了那种事,晚上老黑只要朝破板床上一躺,满脑子里装的就都是那个女人的那种感觉……于是,他就兴奋得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个女人留下来的白纱巾,拿进被窝里揣在怀里捂着,就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了美丽的遐想……

太阳把残桥照得亮闪闪的。老黑小屋后边的那两棵桃树,开满了桃花,那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朵,远远望去像一团火焰在静静地燃烧着。

老黑住的那间小屋的西墙,紧挨着垃圾中转站南边的大院墙外边。大院墙的下边,是一条小河汊子的北岸。垃圾房在垃圾中转站的院子尽里边,垃圾房后边是护城河。垃圾房很高,白墙红瓦,房檐雕梁画栋,乍一看像火葬场的焚尸房。垃圾中转站的大院墙挨北边,是东关小学的厕所。厕所的小门,对着路东的东关小学的大门。厕所本来是露天的,只要一下雨,厕所里边到处是烂稀泥糊子,进不去人。后来就修建成不露天的了。厕所的门面搞得像公园里的凉亭子,在那里边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一条大板凳,还派人专为把守在那里收费。先是每人进去一次,收贰角钱,慢慢地就收叁角钱,去年过了年,就收伍角钱了。

这天早晨,老黑正操作着他的补鞋机给人家补鞋。补鞋机被老黑手摇得时不时响着咔嗒、咔嗒的声音。明媚的阳光照进了那个角落,老黑坐在那个角落里笑嘿嘿的,浑身都是阳光。厕所那边,有个男人这时候正在和小嘴争吵,那个人就说×他娘!宰人哩!俺进一次厕所,就等于剋掉了一个茶叶蛋。因为一茶叶蛋卖五毛钱。小嘴说,你看这晚子(现在)什么不都是在拼命地涨钱?狗日的,连擦腚纸都比那晚子(往年)贵多喽!像咱们看茅厕的,一没文凭,二没技术,若是再按两角三角的收,老子一家老小等着去喝西北风?

那些拉垃圾的男人和女人,都纷纷地拉着带铁厢的平板车。车厢里装着垃圾,他们穿着像火焰般燃烧的褂子,戴着像火焰般燃烧的帽子,从北边的路上、从桥南头,艰难地拉过来了……

桥北头下坡的那段子碴子路,两边已经有好多人忙碌着摆地摊子开始卖东西。

那段子碴子路很短,也不宽,向北直通到东关城外边的那条东西大街,与北边的东西大街构成了T字形。路东只有东关小学的一所学校,学校的院子里南北盖着两排教学大楼,南楼后边紧挨着桥东边的小河汊子北岸,北楼后边就是东关城外边的东西大街,路西厕所以北是一片废墟地。说是县里想在那片废墟上建造公园什么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公园没建造,什么也没建造,却花了好多的钱从县城北边的什么地方拉来了一块巨大的灵璧石,朝那片空地上一放,就再没有别的内容了。那片废墟地倒是成了老嬷嬷老头子打牌、下棋、掷猴子,还有弄什么什么的娱乐的场所。有时候,也来一些外地人,在那片地方清扫一下,摆地摊子做广告,推销保健品之类的玩意儿。现如今,路两边的地摊子摆得愈来愈多。那段路很脏又特别乱,晴天到处是飞扬的灰尘,雨天到处是烂稀泥巴。那里还经常被来往的车辆和来往的行人堵塞。若是赶在东关小学放学时候,被堵塞得就更是风不透雨不漏的了,却一直是无人管,无人问。说其实这些当官的,只要不狗日的太贪,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也够修这座桥铺这段子路的。

一辆小四轮子拖拉机,这时候正在拉着一车厢砖头,从桥上歪歪倒倒地开过来了,经过老黑的补鞋摊子时,扬起了半人多高的尘土。

小嘴骂了一句:“狗日的!”

马老师自从那晚上和补鞋匠老黑那个了,真的如同久旱干裂的麦苗子地,盼来了一场春雨,而且是一场透地雨。从此,马老师犹如枯黄的麦苗,一下子被春雨浇灌得饱饱的了。她渐渐地滋润了,其实是马老师醒悟了,她说我才40来岁呀!我才40来岁呀!按国际卫生组织新的年龄段划分,我还属于青年人呀!马老师这才把自己当作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这才开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那天早晨,也就是说,是马老师和补鞋匠老黑弄过了那事的第二天早晨,马老师穿的是一身漂亮的衣裳,那天早晨她的心情又特别地好,一走进学校的大门,立即就吸引着一双双看好的眼睛,老师和同学们都夸她长得漂亮,说她显得还年轻。回到家里,她走进洗手间里窃窃地照着墙上的镜子,再一次地验收自己。镜子里的她确实漂亮也显得很年轻。她看着,看着,却脸红地笑了,笑过了,却又哽咽着,眼圈儿红红的。想不到,自己都40岁了,只要两件好衣裳一穿,眼角上的浅纹再用化妆品轻轻地抹抹,嘴唇上再抹点儿口红,还显得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马老师再也抑制不住这些年来沉淀在内心的痛苦,终于哭了……

这些年来,马老师真的像一只小鸟,硬是被自己用“笼子”牢牢地锁在了里面,把自己的青春也牢牢地锁在了里面了。马老师是一位很纯洁、很善良的女人,又是一位有知识有理想的女性,可是,自打结婚那天起,就把自己锁起来了。她不与外边的任何男人往来,一心只忠诚于自己的丈夫。在学校,她总是全心全意地当好一名教师;在家庭,她又总是全心全意地当好一位主妇;一年四季,她只是从家庭走进学校,从学校再走进家庭,所有的娱乐场所一概不去。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平?世界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马老师现在终于从镜子的里边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了。我是人呀!我还年轻呀!她说。她决心砸开这只“笼子”,让自己像小鸟一样,在海阔的天空,任意地飞翔吧!

马老师自由了。每天早晨,她老早地起了床,先把大米稀饭在液化灶上烧好,再把馍或者是包子放在锅里热好,然后就穿着一身像运动员穿的那样的衣裳,去南关城外边的钟馗广场上学练太极剑。那里有一位白发败顶了的老头子在那里教人练太极剑,还放着音乐。老头子手持一把长剑在前面领着做动作,学的人,也都手持着一把长剑,跟在他后面排成一行行整齐的队行,学着他做动作。马老师每次练完太极剑回来,经过残桥的南头老徐俩口子那里时,都要买几根油条带回去给婆婆吃,因为婆婆爱吃油条。后来,东关小学斜对过的那片废墟地上,早晨开始有几对男男女女在那里学习跳交际舞。那些人自己带着录音机,录音机里播放着舞曲,跳的是慢三步、慢四步。一对一对的男女,搂成了一坨子,踩着晨光跳呀,跳呀,去那里学习跳交际舞的男人和女人就愈来跳得愈多了。马老师站在旁边看了几个早晨,也蹭巴蹭巴地走进那片露天的舞场上,让一个男人教她跳了。马老师因为条子长得好,人又长得漂亮,就有不少男人争着教她跳舞的,不长时间她就学会跳慢三步、慢四步舞了。那些男人总好夸马老师的舞姿好看,有一位脸很长的小眼睛男人,只要见她去跳舞,就抢先找她跳,一曲连着一曲地跳。有一次,那个长脸小眼睛男人,竟然约她晚上去汴河岸上走走,马老师没去;那个人厚着脸皮再约,马老师还没去,一连约了多少次,马老师都没去。后来又有几个男人约她晚上出去走走什么什么,马老师都是一个个婉言谢绝了。马老师虽然需要爱情,可她不是那种放浪的女人,随随便便就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脱裤子的。但是,马老师却怕看见老黑,就像老鼠怕看见猫那种样子。马老师的两只大眼睛最怕遇上老黑的那两只大眼睛了。其实马老师知道,补鞋匠老黑绝不会想到那晚上的女人是她的。但她一遇见他,她心里就虚。不过马老师绝不后悔,像她这么漂亮这么有身份的女人,和一个补鞋匠同时又是一个瘸子做爱。因为老黑不但满足了一个女人的需求,而且释放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的真情真爱。早晨,在老徐那里她遇见了老黑好几次在那里吃油条了,每次她心里总是扑扑地乱跳。马老师心里愈乱跳,老黑就愈是好看她。老黑每次看马老师时,总是笑嘿嘿的。还有,马老师每天早晨去学校,必须得从残桥上走,下了残桥又必须得从老黑的补鞋摊子旁边走过去,每次她经过那里时,她总是感觉自己的脚步声乱乱的,是慌里慌张逃过去的。其实,马老师早晨去厕所北边个跳舞,一去一来的,也经常能遇见老黑,但是他俩遇见了,谁也不跟谁个说话。老黑总是笑嘿嘿看着马老师的两瓣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去,愈来愈远地消失在阳光里……

马老师怀孕了。

马老师怀的是补鞋匠老黑的孩子。

这些年,马老师和盛局长没有孩子,她以为是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来,哪想到和另外的一个男人才一次——仅仅就是弄一次,竟然怀上了。马老师确认自己真的怀上了孩子后,她哭了……

多少年来的辛酸,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耻辱,多少年的向往,再一次撞击着埋藏在她心底的长河;溅出的水花,忽然间形成了一股巨浪,冲击着她的心头,苦涩的往事立即在她的眼前涌现出来……

婆婆自从瘫痪在床上,吃喝拉尿,都是她一个人伺候的。春去了,冬来了,冬去了,春又来了,忙完了家里,还要去学校里忙,忙完了学校里,再回到家里忙……马老师一天到晚忙得像机器人似的。婆婆虽然很满意儿媳妇对她的孝敬,但是孔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况老太婆因为想抱孙子心切,难免有时候好唠唠叨叨地责怪儿媳妇,说她模样儿长得虽然怪好看,就是只会抱窝不会下蛋。马老师听了,心里很难过,被羞辱得每次总是半天抬不起头来,恨不得地板上有裂缝一头钻进去。但她,却又从来不和婆婆顶嘴。在学校,马老师每当看到那些送孩子上学的母亲,内心就无比地痛悔!

真是老天有眼,终于怀上孩子了。

马老师多么想站在高高的汴河岸上,对着这座小县城喊:我马春花——是个非常健康的女人!我能生育!是盛坤不能让女人生育的!你们看——我怀——上——哩。

她想只有这样做,才能把她多少年来蒙受的耻辱和痛苦全部地一下子发泄出来。但是,她是一位优秀教师,又戴上了局长太太的贵冠,绝对不敢把她和补鞋匠老黑那天晚上弄那事泄露出去的!不过,马老师还是打心窝子里感谢老黑的。因为,是老黑洗清了她身上多少年来的耻辱,抚平了她心灵上的伤口,更重要的是,老黑为她挽回了一位健康女人的名分!从今往后,她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她的婆婆,面对她家里的那位盛局长了,她在家里再也不会是受气包子了。

马老师怀孕以后,恐怕动了胎气,就不去练习太极剑了,也不去跳交际舞了。她每天早晨太阳刚升出来的时候,和傍晚夕阳染红半边天的时候,总是好独自一人沿着护城河的边子遛一圈子,或者遛两圈子,然后才回家。

马老师怀孕的事,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但还是被一心想抱孙子的婆婆发现了。有一次,马老师端着一碗大米干饭,吃了半拉的,突然呕吐起来,她就慌忙地搁下手里的碗筷,朝卫生间里跑……婆婆虽然身子瘫痪了,但她耳聪目明。她以为儿媳妇八成是夜里受凉了什么的,然而后来又有一次……再后来,又有一次……婆婆心里就有谱了。一天早晨,马老师从老徐那里买油条回来,老太婆就说,春花,你过来。马老师就走到了婆婆的床前。你告诉我,你可是有喽?马老师羞得脸通红没有吱声。又一天,老太婆就把这个秘密私私地告诉了儿子,说,你媳妇怀上了,你可知道?

盛局长如雷轰顶。他半晌没有说话。他这才知道自己是瘪种子。但他明知自己吃的是黄连,却有苦无法去说。从那以后,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吸闷烟,喝闷酒,还动么动就摔东西;有时候,吃吃饭,就把碗筷朝地上一摔,家里被折腾得乌烟瘴气的。

马老师目睹着这一切,却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她脸上还带着甜丝丝的笑。

前几天下午,几个副局长专门登门向盛局长汇报工作的,结果一个个挨他骂得狗血喷头地走了。

知儿莫过于母。老太婆见儿子整天地糟蹋着自己,心里怪难受。可咋弄呢?这就是命呀!所以说,做母亲的,也只能躺在床上,叹息、叹息……但老太婆终于有一天心里亮堂了。心说,管他是谁的种子,只要是撒在俺姓盛的一亩三分地里,赶明收成就是俺家的。哦——俺有后喽!老太婆就拿她这种想法来劝说儿子。盛局长苦苦地笑了笑,那样子,真的比哭还难受呢!

后来,有一天晚上,盛局长就呆在家里拼命地喝酒。他脸喝通红,一张肥嘟嘟的黑脸愈来愈红,那瓶剑南春白酒喝得快底朝天了,却还在喝。他脸变成了四喜圆子了。马老师当时正在卧室里备课。她不去管他。

然而,马老师刚把明天的课备完,合上了备课本子,忽听那边砰地一声,那是酒瓶子被摔碎的响声。接着,就见盛局长头重脚轻地闯进来了,马老师却很平静地看着他。结果,他扑咚一声跪在了马老师跟前,满嘴酒气地哀求着说:“我想知道你们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关系的,你能告诉我吗?”

马老师很平静地回答:“可以。”

接着,马老师就说,我跟他是在残桥……跟你跟你的情妇发生关系的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晚上……马老师还说,我跟他只是在那一个晚上,却怀上了他的孩子……你那么多的情妇,能有一个怀上你的孩子,我就把我怀的孩子做掉……

盛局长跪在那里呆呆的,呆呆的,突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许久,马老师说了一句依旧很平静的话:咱们就顺其自然吧。

马老师自从怀了身孕,再经过老黑补鞋摊子旁边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老黑还是笑嘿嘿地看她,她感觉老黑的两只大眼睛还是那样黑亮亮的。她也笑,是那种莞尔一笑。不过,一旦四目相视,马老师还是慌慌地败下阵来,就感觉老黑的目光穿透力极强,像一下子就能穿透她肚子里的秘密似的,她却又脸红了。后来,马老师就经常去老黑那里补鞋子补什么的;有时候她什么也不补,也好遛到老黑的补鞋摊子那里站一会看一会;有时候也和老黑说说话。

冬天里,马老师见老黑坐在那个冷风口里给人家补鞋,脸冻得像紫茄子,手裂得像松树皮,上面还有一道道血口子,心里就有点儿同情他了,说你也去医院里要点胶布把烂手包包……老黑就笑着说,嘿嘿,习惯喽。心里却说,这女人真好!真知道疼人哩!

马老师再看见老黑时,就从她的花手包里拿出来一大块胶布子递给他,说,班里有位学生,爸是医生,让她去医院里要来的。

老黑感动得嘴唇子颤动着说,谢谢马老师……

老黑从小爱吃扁食(素水饺),他老母亲下午就用韭菜粉丝鸡蛋皮儿做馅包扁食,下好(煮熟)送来,留老黑晚上吃。马老师傍晚散步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在夕阳的余晖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只胳膊挎只篾篮子,里边放着保温桶和碗筷,用另外一只手拄根拐杖,踉踉跄跄地朝老黑那里走去……

马老师看见了,就很感动。心说,八九十岁的人了呀,还这么疼爱自己的儿子,母爱真的很伟大啊!

可是,马老师却又感觉,这样的一老一残的母子,生活在世道上多么艰难呀!马老师自觉就在心底里生出了怜悯之情。一次,她裤子的拉锁坏了,去到老黑那里补的时候,暗暗地把刚从银行里取来的5000元人民币塞进裤子兜里,说放学我来取,就匆忙地走了。可是马老师来拿裤子时,老黑一边将修好的裤子递给她,一边咧嘴笑笑,脸上红扑扑地说,马老师,下次来修什么,不能再把钱忘在裤子口袋里边喽?

马老师羞得脸上嫣然一红。她见5000块钱在口袋里完好无损,就慌慌地走了。心说,这人,心眼真好。就想起了几年前她班里发生的那件事情。

那时候,马老师是四年级(1)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班里有位女同学叫胡兰兰。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胡兰兰肩上挎着花书包,一蹦一跳地从残桥上朝南走,走到桥南头刚下坡,忽然从北边过来一辆小轿车,把胡兰兰撞倒了,司机见人没死,开车就跑,有人去追,结果没追上。医生说,由于患者是胫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加上就诊不及时,当时失血又太多,伤口污染严重,手术钢板内固定后又严重感染,最终,不得不为之采取截肢手术了。唉!那位戴眼镜的男医生说完了,还叹息了一声。

胡兰兰的一条腿伤了,她再来上学的时候,就有几位同学轮流着背着她来来去去。时间久了,她自己偏要用一条短凳子支撑着艰难地走在来回的上学的路上。

每次看到胡兰兰那艰难的情景,老黑的心像被揪扯着。

胡兰兰的妈妈因为整天打麻将,在一天夜里跟着一个打麻将的男人私奔了。她爸爸是下岗工人,又患了乙肝,是大三阳,胡兰兰出院那天,她爸爸已经喝农药死在床上身子都硬了。

胡兰兰就成了孤儿了。

老黑一看见胡兰兰痛苦地行走在上学的来回路上,就想起他那年回城后,拄着拐杖沿街讨钱为母亲治病的情景……他就第一个去学校向胡兰兰献爱心,把100元钱交到班主任马老师的手里……马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老黑的举动影响了东关小学全体师生,同学们把压岁钱、零花钱,连卖牙膏皮子积攒的钱,都汇到了北京假肢厂。假肢厂的领导被感动了,欣然把假肢免费赠送给胡兰兰同学,当胡兰兰收到为她定做的假肢时,即刻热泪盈眶,她在黑板上写上:我的眼泪是甜的。

后来,马老师发现,只要是学校放学的时候,老黑总是手摇着他的小三轮车子,堵在桥头路当中……因为这事,他常被司机骂得狗血喷头。

终于有一天,马老师被老黑的真情感动了。那天,马老师到老黑那里去补鞋,遇见一位乡下打扮的老嬷嬷,她佝偻着身子,正站在补鞋摊子旁边跟老黑说着话。西边的太阳,把桥北爪子照得很阳光。老嬷嬷说,俺姐都快九十岁的人喽,不等你找个媳妇来家,她说她死也不能合眼哩。老黑脸上只是嘿嘿地笑,两手依旧忙活着。老嬷嬷说,俺前边庄上有个小寡妇,男人是被汽车轧死的,死有一年喽。身边带着一个小闺女,上上天俺托媒人问过她,她说她愿意伺候你一辈子。人长得才俊溜嘞!老嬷嬷说着,就瘪着嘴笑了。老黑说俺姨娘,我有老婆喽。老嬷嬷那两只浑浊的小眼睛,就惊愕地看着老黑,说你这孩子,八成是想媳妇想傻哩?老黑就笑嘿嘿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条白纱巾,说,俺姨娘,不信你看看?

马老师见是她那天晚上丢的那条白纱巾,在冬天的阳光里,那条白纱巾看上去是那样的洁白,是那样的灿烂,真的犹如西边的天际那燃烧的一片白云。马老师立即羞得满脸通溜红地低下了头,她慌慌地走了……

那是那天晚上她丢在老黑那里的她的围脖呀!没想到他对她会这么痴情!马老师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没想到那天晚上……会给老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本来他姨娘已经为他找到了媳妇了,都是因为我……

马老师感动得哭了……

从那以后,马老师就不好意思去老黑那里了。她感觉她欺骗了一位无辜的残疾人的感情。她无颜面对忠诚于她的老黑呀!有时候,马老师真想告诉老黑她肚子里的秘密,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呀!但是,她终没勇气这么做。她一直被困在了自身的矛盾中……她只能含着眼泪吞下了这枚苦果……其实,她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他哩!每天,马老师每当下课休息,总是要走到教学楼的尽头窗户前,朝桥头的补鞋摊子远远地深情地望望老黑。

有一天,马老师突然发现老黑没在那里,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多天,马老师都没见到老黑在那里给人家补鞋。那些日子,马老师像丢了魂似的,心里不住地念叨:这个死老黑,这个死老黑!后来大概又过了三四天,老黑终于在那里又出现了。马老师心里就像雨过天晴出太阳似的一下子感觉天地间亮堂了。老黑还是像以往那样坐在那里给人家补鞋,可是马老师发现他胳膊上却多了一条黑纱,上面绣了个白色的“孝”字,知道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了。伤心的是,老人家终久没有实现她生前的愿望,看见娶来家的儿媳妇。马老师心里酸酸的。

老黑虽然像往天那样在桥头给人家补鞋,可是一下子瘦了许多。有时候,他正在给人家补鞋,就会突然地停下来,用手捂着肚子。等一会,才又给人家补鞋。

小嘴就开玩笑说,黑哥,是不是想马老师想的?嘻嘻。

老黑就嘴巴咧咧,苦苦地笑笑。

又一天,大概快到10点钟的时候,小嘴却没来厕所值班。又过了一会,小嘴老婆却慌里慌张地来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穿着旧羽绒袄,也是长得小鼻子小眼睛的,来了就来找老黑,说,黑哥,他出事喽。是昨晚黑出的事。婊子养的,他昨晚黑在落九天桑拿浴嫖婊子,被公安局人抓去喽,要罚他5千块钱呢!小嘴老婆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连儿子上学缴学费的钱,都是俺从弟媳妇那里借的呀!喔喔,婊子养的,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的钱呀!把他枪毙了才好哩!可是……黑哥,他说他挨烤电灯泡子烤得比让他去死还难熬呢!黑哥,你一定要救救他呀……黑哥,黑哥……

老黑叹了一口气,连说,这熊孩子,这熊孩子!就拄着两根拐杖去小屋里拿来了一叠子新票子,朝小嘴老婆手里一塞,说,我这里有三千五,准备留清明节给老母亲立碑的,你先拿去用吧!

春天里,补鞋匠老黑的那间小屋后边的桃树又开满了花,红艳艳的,在阳光里,依然显得鲜艳,夺目。可是,上边是满树鲜红的桃花,下边小河汊子里的水却乌黑,上边与下边显得极不和谐!

小嘴见老黑这些日子老是用手捂住肚子,还愈来愈瘦,就说黑哥,我送你去县医院里瞧瞧吧?老黑说,不就是屌肚子痛吗?吃几片去痛片就好哩。不过,近些日子,老黑早晨起床总是很晚。他去桥南头老徐俩口子那里吃油条、喝稀饭,几乎也都是赶在人家正准备收摊子时候。其实,人家俩口子若不是有意在等着老黑这位常客,就收摊子走过了。

这天早晨,大概在9点多钟的时候,老黑刚刚才来到垃圾中转站门北旁出摊子,给一个戴着铂金大耳环子的黄头毛女人,补一只紫红色的像小尖椒样子皮鞋,刚补好,北边就开始有人清街了。现在来清街的不是市管会的人,都是环保局派的稽查队什么的来清街的。市管会这个名字,在这座小县城里已经消失好几年了。一下子来了男男女女八九个,凡是在路两边摆地摊子做生意的,从北向南,都得被赶走,统统被驱赶着朝桥南边去了。一个刮了光头的矮胖子,样子凶凶的,他一边指手划脚地把摆地摊子的人从北边往南边驱赶着,一边嘴对着他手里握的喇叭筒子喊:“在这里摆地摊子的人都听着噢,上级领导来咱们这里视察啦!凡是路两边的,赶紧搬到桥南边去!”

摆地摊子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猪肉卖羊肉的,卖豆腐的卖绿豆芽黄豆芽的,还有卖小青菜萝卜大白菜的,等等等等,有的用平板车拉着朝南走,有的用三轮车子推着朝南走,有的手拎着桶拿着秤朝南走,还有的用扁担挑着筐挑着什么朝南走,他们像潮水一般地都朝桥南边涌去了……

那些来清街的人的后边,还紧跟着一辆上面印着环卫字样的大汽车,敢抗拒的,就有人把你卖的东西扔进车厢里拉走。

那个光头,被太阳照得上面一亮一亮的。

老黑因为腿脚不灵便,没有及时把补鞋的一套家业搬走,那个光头就蹿过来,伸手提起老黑地上的那台补鞋机,就朝车厢里扔;接着,又有人抬着老黑手摇的那辆与他相依为命的小三轮车子,也想扔进车厢里。老黑却像疯子似的扑过去两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车子,骂他们是土匪,是禽兽,是……被那个光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子提起来朝地上一摔,他就趴在地上,把捂着肚子,样子显得非常痛苦。

小嘴跑过来,一见老黑被他们打倒了,就跑进垃圾中转站院子里,抄(拿的极快)起一把铁锨跑过来,就朝那个光头的头上捂(劈)。那个光头一闪身,顺手就抓住了小嘴两手握住的锨柄,照着小嘴的腹部跺了一脚,说,我操,凭你小子也配跟老子动手?哼!老子若不是放了你们一马,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马老师正巧这时候挺着大肚子从残桥上走过来,一见老黑躺在地上一头一脸都是灰尘,嘴唇子发青,很气愤地指责那些人,说你们咋能对待一个残疾人下这么狠的毒手?难道你们……

那些人见是盛局长的夫人,任凭她怎么教训,也没有一个敢吭声的。

那个光头,就用手一个劲地朝自己的光头上面搔,肥嘟嘟的泡泡脸上羞得像四喜丸子。立即就有人忙着把老黑的补鞋机从车厢里搬下来了。

那些人就都不好意思地朝桥南边去了,那辆环卫车也就紧步他们的后尘,颠颠簸簸地过了桥。

马老师忙俯下身子,去抚摸着老黑,问:很疼吗?

老黑非常感激地看着马老师,接着,却又闻见了那种他似乎熟识的气味了,愣怔了一下子,就咧嘴笑了笑,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候,他脸上正有豆大的汗珠子往外冒着。

小嘴不知啥时候就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伸手抹拉两下子大衣上的灰尘,两眼斜眯着说:狗日的,我要动作再快一点,就一锨把那个秃驴的脑袋瓜子揍开花喽。

马老师一脸很紧张的样子,对小嘴说,你快点叫辆出租车来,把他赶快送进县医院看看。

正在马老师从身上掏出几张百圆纸币递给小嘴的时候,县里的领导一行人,正在陪着一位细细高高的白白净净的女人,从北边朝这边走过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冯姗姗。冯姗姗现在是省里发改委主任,正厅级干部,全省各城市搞开发和小县城搞开发,都要依靠冯主任这尊财神的关爱和支持。

马老师翻眼仇视了那女人一眼,心说都是因为你……就伸手去扶着老黑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可是,就在马老师把老黑从地上扶坐起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从老黑的身边走过去了,接着,就被一行人簇拥着走上了残桥了。但那个女人却停在残桥上,看桥,看桥下边的水,看小河汊子两边的芦苇和树木花草,还有岸边的建筑,许久,许久,没有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朱亮,你在哪里呀?她心里说,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她再次想起了30年前她和朱亮相依为命的那段荒唐的岁月……

那次事故,就发生在这座残桥上。

当年,冯姗姗和朱亮就是下放在这座小县城东关大队的。她还记得那个大队书记是个大麻脸,一年四季总是好戴着黄兵帽。那个人对咱们下放知青特别凶,只要是脏活重活,就好指派咱们知青去干。记得当时蚌埠下放来的小胡子,他就编了一句比较经典的顺口溜:

要想吃东关大队饭

你就得拿那命来换

只要是下雨下雪天气,庄稼人下不了地干农活了,麻脸书记就叼着香烟走过来指派咱们十几个知青,拉着一辆四个木轱辘的大车,先从村后的山上拉来石头,再往城里搞建筑工程的那里送。早去晚归,中午人家那里管一顿饭吃,每人分给两个麦面花卷子(麦面掺白芋干子面做的),和一碗豆腐粉条子白菜汤。有时候,碗里还偶见一二星点猪肉或羊肉,那可是那时候咱们过年时才能舍得吃上的好饭呀!朱亮好说,乖乖,单是奔着那两个大麦面花卷子和一碗白菜粉条子汤,我也要去!再说,还能挣工分哩!

拉大车,是把两根又粗又长的苘绳子,拴在车前咀子横木上拉的,一根大绳子两边纵站着两行人,每人再在大绳子上拴一根小绳子套在肩膀上,各人拉各人的,车厢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一车厢狗头石(有时候装的是板层石)。那天正好晌午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可能是大家都饿了想吃那两个麦面大花卷子和一碗粉条子汤的原因吧,咱们知青一上了这座桥,一个个就都使劲地拉着车朝北边跑。下了桥是下坡路了,都还依然使劲地拉着车朝北跑,路太滑,偏偏又下起了一阵大暴雨,冯姗姗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怎么滑倒的。只记得在里边拉车的朱亮伸手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提着,一边提着她,一边依然拉着大绳子跑,嘴里就拼命地减:刹车!快刹车!

因为路太滑了,后面刹车的人怎么也刹不住车闸。他愈来愈没有力气提着她跑了,眼看冯姗姗要被轧进车轱辘下边去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连他也要被轧进车轱辘下边的,可是朱亮在绝望中,却不顾一切地突然就把她推到了路边子,那辆车就喀喳一声地从朱亮的右腿轧过去了……

分配来省城以后,冯姗姗还是四处打听朱亮的下落,还是怎么也打听不到这个名字。

想着,想着,冯主任的两只丹凤眼就悄悄地变得湿湿的。

补鞋匠老黑肚子老是痛,老是痛,原来是里边长了一个大瘤子。医生说,需要立即做手术。医生又说,要从那个瘤子上切掉一块拿去做病理检查,才能确诊那玩意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可怜的老黑,除了还有一个年老体衰的姨娘住在乡下,家里再也没有亲人了。

小嘴听医生这么一说,背着老黑,掉了好几次眼泪。

老黑住院期间,小嘴和他老婆一直轮流着在老黑的身边伺候着。

老徐俩口子也来医院里看望过老黑。老徐还给老黑送来了好吃的食品,其中就有老黑最爱吃的猪头脸子卤肉。老徐临走时,握着老黑的手说:

不就是一个熊屌疙瘩吗?开刀拿掉不就啥屌事也没有喽?

老黑咧嘴笑笑说,说句心里话,像我这无人牵挂的熊一个人,真的死了也没有啥哩。

老徐离开老黑时,眼里湿湿的。

有一天,老黑躺在病床上正在吊水的时候,一见病房里只有他和小嘴两个人,就说:

“小嘴兄弟,万一……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去办……”

老黑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存款的小本子,递给了小嘴。

小嘴哧溜了一下鼻子,含着眼泪说:“黑哥,你……放心,我保证按……你说的……办、办……”

老黑动手术那天,马老师生了,是个男孩,肥头大耳的,却黑。

马老师生了个儿子,盛家就有了后了,盛局长的老母亲,日盼夜盼天天盼,总是盼望着抱孙子的这一天,终于盼来到了。

那些日子,老太婆整天喜得合不拢嘴。她今天让盛局长上街买王八,说是留给儿媳妇滋补滋补身子的;明天又让盛局长上街买猪蹄子,说是留给儿媳妇清炖着吃投奶的;后天再让盛局长……老太婆还特别嘱咐儿子要在孙子出生12天的那天,招四方亲友、八方来宾、大摆宴席、高朋满座、大喜大庆,好好热闹热闹哩!

盛局长的儿子12天那天,搞得很隆重。那天是阴天,从早晨就开始阴了,愈来阴得愈重,天像快要塌下来似的。宴席是在东关的护城河挨里边街北望凤楼饭店办的。望凤楼饭店离盛局长家住的开发小区非常近,往东只走几十米,就朝南边一拐弯再走几十米,过了小河汊子上边的那座残桥,再朝东边走几十米就到了。因为饭店离家近,接待客人来来去去的,也方便。

给盛局长出贺礼的人,那天来得很多。环保局又是个大摊子,单是下属的垃圾中转站,设在县城里的就有八九十来个,下边的各乡镇里还带设有分站、分分站什么的。连扁头这样不在编的人员,还忙不迭地(赶快)往盛局长的手里硬塞了一千块钱呢!虽然扁头那天没去坐席,但人家贺礼到了。

都说那天开席很晚。说,客人早到齐了;说,连县里电视台的记者也早已来过了;还说,一万响的鞭炮也已经在饭店的大门口理好了,只等着主人一到,让在座的诸位一睹贵公子的风采后,就开席。可是马老师迟迟不把孩子抱过来。盛局长给马老师打了好几次手机,一催再催,让她快把儿子从家里抱来,跟大家见见面,这是当地的规矩。马老师还是没有及时来。说是快到中午12点半钟的时候,派去接迎马老师的人,才看见马老师抱着孩子,从东边的残桥上走下来,走过来,显得心神不定的样子。

于是,就有人喊:

来了!来了!

急等着开席的那些客人,一个个都伸着头朝饭店的门口张望着……

有人说,来了就放炮,开席吧。

鞭炮就噼里啪啦地炸响了。

鞭炮声刚一落,马老师抱着孩子就走到了这家饭店的大门口了。盛局长急得本来想发火说,妈的×,你比书记县长的架子还大!转念一想今天是儿子的大喜日子,就连忙说,赶快进来,赶快进来,客人都等着你哩。

马老师抱着孩子刚想走进饭店的大门,东边传来了一阵哀乐声,她看见一辆灵车正在沿着大街朝这边缓缓地开过来了。灵车里坐着小嘴和一个黑瘦的女人,还有扁头也在车厢里坐着,还有……车厢里放着一口水晶石的棺材。他们胳膊上都戴着黑纱。小嘴依旧穿着那件黄大衣,头上还戴着孝帽子。一张张裁好的火纸,不断地从小嘴的手上撒下来,飘落在大街上有的被风刮得在地上乱跑。灵车是送死者到北关的火葬场火化的。马老师朝灵车前面挂着的遗像看一眼,她一下子吓呆了。死者是老黑。马老师突然间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尽管盛局长站在旁边火急火燎似的催她,说大家就等着你进来开席什么什么。可是马老师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站在那里像僵了似的抱着孩子,她一动不动。

当灵车慢慢地驰过来时,马老师看见老黑的遗像愈来愈大了,她在这时候深恨自己,深恨自己终成大错,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老黑啊老黑,你不知道我这怀里的孩子是你的亲儿子呀!就在这时,天上的云愈来愈黑、愈压愈低,一阵闷热,忽然是一道闪电,咯喳一声就响了炸雷。这时候,老黑那微笑的面容正在向她靠近,她感觉他的那眼神似乎在说,嘿嘿,我已经知道喽,在九泉之下,我会祝福你们母子的。马老师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了,她两眼朦胧,大声哭喊着:“老黑啊,我对不起你!你停下来,我要告诉你,这是你的孩子呀!”

雨哗哗地下了。

灵车突然停了。马老师全身湿湿地站在灵车前,她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让老黑的遗像和孩子相对而视。孩子这时候哇啦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大雨里震撼着人们的心灵;那哭声,让人撕心裂肺;那哭声,饱含着人间的深爱啊!

车里的人纷纷地走下来围住了哭喊的孩子,马老师终于抱着孩子走上了灵车

十一

数日后,马老师和盛局长办了离婚手续。

数月后,盛局长被双规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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