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蒋寒小小说二题
●蒋寒
你吃哪一套
王科学和许婧从见面时的打闹演变成婚后的战火,双方亲人也从此沦为联合国成员,一旦局势紧张,便长途电话分头化解;一旦残酷交战,便派维和部队前往。
和谈过,协议签过,顶屁用!摩擦仍不断,甚至升级到想毁灭对方。直至进入冷战:分床、不说话。王科学很苦恼,他能搞定一个个尖端课题却搞不定妻子,说什么妻子都是那句“我不吃你那一套”。妻子吃哪一套,他不知道。
许婧常常喜怒无常,好起来时也令人起鸡皮疙瘩。她边看电视,边将臭脚伸进王科学怀里,老公,你好久没给我洗脚了,没给我修指甲了。恶心!王科学捏鼻捂嘴弹出沙发。恶心?当初骗我时咋不嫌恶心?许婧就开始羡慕她们医院的病人,某床脑瘫了,丈夫不离不弃端屎端尿;某床截肢了,丈夫还抱着楼上楼下……说别人干吗都有眼光,嫁个疼自己的男人。要是我躺下了,恐怕有的人早溜了。有时看到电视剧里的幸福夫妻她也会饮泪骂人,骂自己没男人。烦!王科学陪她不是,不陪也不是。
如强行甩门而去,雷声也随后而至,还管不管孩子?一提孩子他就双腿沉重,欠孩子太多,只好回来。许婧成了甩不掉的幽灵。当初正是为逃避幽灵才把大块时间塞进实验室,才有了辉煌成就。满以为女人都会为男人的成功而自豪,偏偏许婧对他拼命换来的一摞摞获奖证书不屑一顾:滚,我不吃你那一套!许婧到底吃哪一套?他真搞不懂了。他想,女人要是一项尖端课题便罢了,就不难对付了。可女人不是一个物体,而是有杀伤力的人;且三天两头向他发起无端攻击,令他措手不及。
两口子被左邻右舍判定为心理缺陷。王科学听了受不了,搞科学的人心思缜密岂有缺陷?他立志把女人作为课题拿下,以证明自己没有缺陷。
王科学不愧是王科学,研究起女人来,仍然有着实验室里的执著。
从不抽烟的王科学染上了烟,在飘然欲仙的感觉中,他悟出妻子的性格问题,是他主动沟通太少、关心不够、浪漫不足等等所导致。解决的办法应该是多倾听多倾诉,尊重对方就是尊重自己,有了共同语言,就能达到沟通、交流,心灵合一。
以前只听妻子唠叨医院乱七八糟的事,他从不在家唠叨研究所的事。研究所是个保密单位,他得守口如瓶。可许婧未必这样认为,也许认为他什么都瞒着她。经高人指点,原来天底下女人都想将男人了如指掌,哪怕办公室里的细节。好,就跟她讲讲今天发生在办公室的细节,太搞笑了。晚饭后,儿子出门找小朋友去了,他洗了碗筷,回到客厅一把揽过两眼紧贴电视的许婧。
滚!洗个碗筷就想抱,我不吃你这套。许婧陌生地挣脱他。
王科学苦笑笑说,我们办公室的张秋太搞笑了,从网上下载了一堆人体艺术照,正欣赏。刘处长闯进来,他想关没关掉,电脑上的女人很露骨。刘处长问,哪来的?张秋不知所措地说,下载的。网上放这些露骨的照片?多呢。张秋颤抖着关掉图片,打开收藏夹,哗啦抖出满屏姿态各异的人体小图,有的更露骨。刘处长咽了口唾沫,拉下脸吼道,无聊!上班看这个,老婆的身子还没看够?跟王科学学学。
哼!许婧一声轻蔑飞出鼻孔,我看你们还不如张秋。
王科学的兴致一下全无。
起码人家还懂得欣赏女人。许婧翻他一眼。
王科学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啦?总顶着干。我一无是处,可刘处长还夸呢!
哼!你们是一路货,我可不吃你那一套。
你吃哪一套?
就吃人体艺术那一套!我也是女人,需要男人欣赏。
王科学语塞,晕,扯张秋那流氓干啥?恨不得拍碎自个猪脑。
许婧啪地关了电视,你说咱俩这样吵下去咋办嘛?离婚。
王科学有气无力地说,儿子呢?
许婧咆哮道,跟儿子无关!
怎么无关?
就无关!
王科学觉得这样的局势下去肯定得疯,家也得毁。到那时,就是国际救援队来也晚了。他茫然地看着许婧:一张椭圆型的脸上,清秀和端庄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已布满沧桑、长满横肉、刻满险恶,一个十足的恶魔化身……许久,许婧泪眼朦胧地扑进他怀里,声泪俱下,老公,你好久没有这样看我了。
王科学接过她颤动的身躯,紧紧地。
她扬起幸福的脸说,老公,你也好久没有这样抱我了。
他木然地回答,嗯。
你也好久没有给我洗脚了。
嗯。
你也好久没有给我按摩了……
老公,我以后不再跟你吵了。
许婧的眼泪滴在他手上。王科学的心一下震颤。他没再“嗯”下去,却疑惑地看着女人,觉得女人不会这么简单。
买卖
选择心理学专业,因为父亲。
父亲是个商人,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父亲走出大山深处的几间破瓦房,先在城里盖大楼,继而跟人捣房地产。几捣几捣就捣发了,拥有了半座城的资产。
这时,袁欣还小,尽管父亲早把他和母亲当叫化儿打发了。法律上该清的也清了,但他从不排斥父亲,反而为父亲的成就引以为豪。常常跑进城里,到父亲的大别墅里疯玩。许是他的无知赢得了大人的宽容,父亲和后娘也不排斥他。
父亲和后娘后来就同意他进城上学,也同意他母亲进城,并给他娘儿俩一套住房和一笔钱,让他母亲做点小买卖。母亲说自己是个种地的命,死活不去。
袁欣就留在了城里上学。每当周末,他就转回乡看母亲。
他跟母亲说,他其实不该叫那女人后娘,可父亲的变故实在不怨她。那女人原本是县剧团的名角儿,红遍全城。父亲因她而成了票友,场场不误,甚至包场,渐渐她就成了给父亲一人演唱……母亲冷静地回答,怨钱!钱?母亲的冷静使他一颤。
袁欣从此对父亲、以至父亲所做的所拥有的一切都表示反感。那年,他正上高中。那年,父亲遭同行忌妒所害。谋害父亲的竟是与父亲当年一起盖大楼的工友,理由很简单:见不惯父亲得意的样子。
父亲被害没给他和母亲带来丝毫痛苦。父亲似有预感,抛弃是对他们更好的爱;母亲也似有预感,拒绝施舍是对他的最好保护。只是给他留下一个疑团。
真正的受害者其实是被父亲当皇后一样供着的名角儿。父亲被害的当晚她疯了,烧了别墅,然后满大街跑、满大街唱……
大学即将毕业,正进入社会实习阶段,袁欣心里那个疑团是该解开的时候了。他不相信商人与商人之间总暗藏着杀机。他需要证实。
实验课堂就选择在青年湖东岸那一排街头服装小店。
参与实习的女同学不相信他的实验有什么结果。他自信地说,走着瞧。他要引发几位商人之间的一场战争,但他从心里不希望自己的判断变成现实。
袁欣走进了一家牛仔裤专卖店。猴脸女老板正忙着招呼顾客,眼睛不时瞟着进进出出的人。他扫了眼墙壁上各式各样的牛仔裤,问,有不有腰围三尺七的裤子?
猴脸的目光惊疑地落到他瘦小的腰上,一副嘲讽的口吻,谁穿?
他触及猴脸的嘲讽心里就来气,说,你管它谁穿,你回答有还是没有?
猴脸的脸一下拉长了,我是关心你。
他说,我看见你那副嘲讽的口吻就不舒服,你会不会做生意?
顾客们见女老板与袁欣争执,纷纷出了小店。猴脸也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做生意还要你教啊?再说,三尺七的腰围你能穿吗?
袁新也窝火,你就知道是我穿吗?告诉你,我现在穿的就是三尺七。
猴脸口气一下软下来,三尺七是长呢,还是腰围呢?你没说清楚。
我不是一直在强调腰围三尺七吗?袁欣说,我觉得你不像个做生意的,更不会说话。顾客喜欢买什么,你要尊重顾客的选择,而不是嘲笑。
我嘲笑了吗?我是担心你不能穿。
能不能穿是顾客的事。
有的人就不知道自己的身材。
那是傻子。
滚!不买出去,小店不欢迎你。
哼!袁欣出了小店,走进旁边的牛仔裤专卖店,目光冲着墙壁上各式各样的牛仔裤,问忙碌的猪脸女老板,有不有腰围三尺七的裤子?
猪脸惊疑地瞪着他的细腰,笑道,天!你能穿三尺七的腰围?
一嘲,一讽,使他如哽苍蝇,不是滋味,说,你会不会做生意?会不会说人话?我多大腰围是我的事,你嘲笑什么……
猪脸顿如河东吼狮,滚,别在这儿捣乱。顾客们吓成鸟散状。
来往的人见猴脸和猪脸抱手在店门口骂袁欣,小店里空着,都不敢进。
袁欣在猴脸和猪脸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她们旁侧的一家牛仔裤专卖店。他话没落音,男老板取来五条不同款式腰围三尺七的裤子。他说,买两条。
他吹着口哨走出了店,见猴脸和猪脸的脸乌云满布,他大声感叹道,靠!买卖就这么简单,硬被狗日的奸商复杂化了。
令女同学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男老板的牛仔裤专卖店被一场无名大火烧毁了。作案者正是猴脸和猪脸。理由很简单:我们不乐意他也别想得意。
父亲留在袁欣心里的疑团终于解开。他在毕业论文中写道:一个人在人生中如果说获得了某种成功的话,其实就是卖自己换来的。有的人卖的是智慧,有的人卖的是生命,有的人卖的是健康,有的人卖的是灵魂……
古人类部落
●秦德龙
古人类部落招工了,不招帅哥靓妹,只招黑男黑女。也不要啥文化,只要长得黑就好。越黑越好,越黑越像古人类。原始社会的深山老林里,古人类总是一个比一个长得黑的。
很快,山坳里走来了一大批黑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赛似黑驴。王老板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喜不自禁。有了这批黑色人才,不愁赚不到黑钱了。王老板把黑人们登记造册,然后,装进了卡车,运到了城郊森林公园里的“古人类部落”。作了衣食安顿后,又从中挑选了两个相貌俊美的黑人,一男一女,分别封号为黑马王子和黑雪公主,实际上也就是领班。黑马王子高兴地问:“王老板,您把我们招来,就是让我们表演野人的吧?”
王老板眼睛一瞪:“怎么是野人呢?这么没素质!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古人类的后裔!古人类,比甲骨文还有研究价值,知道吗?”
黑雪公主笑道:“王老板,我知道了,我们要在这里表演古人类的原始风情,您是让我们来挣钱的!”
王老板笑了:“说到点子上了!从今天起,你们要领着大家表演56个民族以外的民族歌舞。知道吗,原始部落的古人类歌舞,这是一种文化。”
黑马王子问:“这究竟是什么文化呢?我们连小学都没毕业,哪里知道56个民族以外的文化呢?”
王老板嘿嘿一笑:“榆木脑袋!所谓56个民族以外的文化,就是谁都看不懂的歌舞,越野蛮越好,越愚蠢越好!当然了,要注意,要表示对游客的友好,千万别把游客吓跑了。”说到这里,王老板叫黑雪公主把大家集合起来,他要训话,并进行现场培训。
黑人们站成了黑压压的一片。王老板简要说明了古人类部落的经营方针,告诉大家,在这里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装傻充愣、野趣横生就可以了。然后,他做了示范。只见他忽而跳蛙步,忽而扮鬼脸,忽而学狼嚎,忽而吐舌头。黑人们目睹王老板的表演,哈哈大笑,很快就领悟表演的精髓了。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充分发挥想象力,撒欢耍泼,将“古人类歌舞”表演得惟妙惟肖。
“古人类部落”正式营业了。森林公园门口挂上了两块醒目的牌子:“世界旅游组织推荐景区”、“古人类部落文化遗址”。
游人如织。来自各地的旅游车,将停车场塞得水泄不通。
游人一进山门,脸上就被黑人们抹上了彩釉。彩釉是用薄荷叶与观音土熬制的,清香扑鼻。接着,游人就看到了一群群赤足露胸、腰间围着兽皮、兽皮遮着比基尼区的黑人。栈道上挂着兽骨,不时有黑人的身影在丛林中闪现。黑人们或吹牛角,或掷梭标,或载歌载舞,或奔腾跳跃。游人们纷纷拿出相机,与黑人合影留念。不远处,有个露天剧场,传来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原来,那是黑人们与游人正在同台演出,领舞的是黑马王子和黑雪公主。
这样的演出,场场爆棚,王老板赚足了银子。
让王老板想不到的是,从大城市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白领。一个是白面小生,一个是白领丽人。他们言称是一对恋人,迫切要求加入古人类部落。
王老板嘿嘿一笑:“你们,想与古人类的后裔为伍?告诉你们,这些黑人,野性得很!就不怕他们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抠你们的眼珠子当泡踩吗?”
白面小生说:“老板真会开玩笑。我们早就看明白了,他们是你从山区雇用的廉价劳动力。当然,我们是不会向旅游消费者揭露这个秘密的。我们前来加盟,只是想换一种活法,在这里寻找那种自然天成的乐趣。”
王老板不解地望着王白面小生,又望望白领丽人。
白领丽人嫣然一笑:“他说得没错。我们俩个,厌倦了大都市生活,就是来这儿丰富情感阅历的。”又说,“王老板,其实,我们可以帮你做事。因为,我们俩个都是歌舞团的。我们可以教黑人们跳舞、唱歌。我们所教的,都是正宗的旷古的原始民族歌舞。他,还可以当节目主持人;我,也可以登台领舞。请相信,只要老板、演员、观众三者互动,就可以实现多赢!”
王老板眼睛一亮,击掌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们留下。可是,你们俩个长得太白了,不像黑人呀。”
白面小生说:“这好办,不洗脸、不刷牙、不洗澡、不理发就是了,到河沟里滚一滚,要多黑有多黑!”
白领丽人说:“搞那么脏干嘛?化化妆就是了。一化妆,我们比黑人还要黑!”
王老板大笑。
果然,经过化妆,白面小生和白领丽人都变成了很黑很黑的黑人。王老板大喜,叫过来黑马王子和黑雪公主,让他们见了面,交了朋友。然后,又把黑人们召集到一块,为白面小生和白领丽人举行了欢迎仪式。
在白面小生和白领丽人的参与下,古人类部落的表演日趋完美了,生意更红火了。
忽然,有一天,黑马王子和黑雪公主不见了。他们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是跳槽了,到大城市谋发展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古人类原始部落的黑人们渐渐减少了,每天都有人悄悄溜走。王老板想不明白,这些老实巴交的黑色山民,怎么会舍得离开古人类部落呢?难道他们又跑回山沟去背太阳了不成?王老板做了秘密调查,结果很意外:跑走的黑人们,并没有回老家,而是去投靠黑马王子和黑雪公主了。
好在有白面小生和白领丽人撑着古人类原始部落,撑得也算体面。时常有来自大城市的歌舞团演员,表示希望在这里打工。他们经过化妆,真的比黑人都要黑。更重要的是,他们表演都很卖力,演起“古人类”来,不但形似,而且神似。神形兼备,更具“古人类”的风采。
过了一段时间,王老板发现这些人全都变成了地道的黑人。黑头黑手黑脚,并习惯于爬行,习惯于吃生肉,习惯于说“古人类”的黑话。
怎么会这样呢?王老板真是搞不懂了,不懂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是为了艺术吗?
我要坐车
●陈凤群
老贾从局长位子退下来一连几天困守在家,报纸、电视被倒腾来折腾去。妻子林慧见老贾烦闷,就说:“老贾,咱们出去走走吧。”
这天晚饭后,老贾便和林慧出去散步。从文化广场出来,老贾和福林不期而遇。福林是老贾一手提拔起来的,两年时间从一名默默无闻的科员跃上了办公室主任。老贾见了福林很高兴,忙迎了上去。视线相接刹那,福林眼神虚晃了一下,说:“贾……老贾,这么巧,也来散步呀。”话连着脚步,福林快速上了车,眨眼间车子绝尘而去。老贾愣愣地站着,林慧叹了口气,说:“福林以前可是随叫随到、备车等候的呢!这才没多少日子嘛!”老贾没吭声。
几天后,林慧领着老贾到全城最大的佳佳超市转悠。大包小包地从超市出来,老贾扬手招的士。忽然,一辆皇冠“吱”地蹭到了老贾身边,声音随即扑面而来:“哟,这不贾局长嘛?贾局长怎么亲自来买东西呢?哦,忘了,听说你下来了,祝贺你光荣退休哦!怎么,等车?真不巧,刚好有急事,要不顺路捎你们一程。”看着皇冠一溜烟去了,林慧叹道:“当年局里招考公务员,人家小赵总分第一,可你硬把指标给了你那阿斗外甥。小赵一气之下下了海,现在虽然开上皇冠,可人家心里梗着刺。”“如果给了小赵,外甥那边就做不成亲戚了。”老贾默然地听着林慧唠叨,缄缄口,到底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这天早晨,林慧陪老贾到楼下花园溜达。下了楼来,老贾一眼瞥见自己当局长时坐的专车6688静静地停在楼下。老贾一激灵,一迭声道:“小仁子,小仁子啊!”小仁子是老贾的专职司机,跟随老贾12年了。望着6688,老贾眼睛有些湿润了,正待迈步,就见小仁子从车里下了来。老贾急切地扬起了手:“小仁子!”小仁子猛地回头,眼神在老贾身上匆匆打了个忽闪,就紧步上前搀住了从B楼下来的郑局长从前的郑副局长,钻进了车里。6688慢慢地从老贾眼皮底下滑过,飙然无影。
晚上,林慧说去逛逛时,老贾拒绝了。老贾喜欢呆在家里,窝在沙发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老贾典型的麦粒身材,两头尖中间鼓,窝在沙发里肚子凸得小山包似的。老贾有时一坐就是老半天,愣怔着不说不动。女儿回来见了,蹙起眉头:“老爸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了吧?”林慧宽慰女儿,说:“你爸处在断乳期,这是典型的退位失忆症,过一段时间就正常了。”
那天晚饭,林慧被电视的精彩放送搞笑片断逗得脸笑成一朵菊花。冷不丁地回头,见老贾手捏着筷子望着碗里的饭发着呆,悚了一下,冲着喊:“老贾、老贾。”老贾惘然地望着林慧,梦呓般念叨:“车、车、车……”
林慧拽着老贾上了医院。心理医生是个沉稳的中年汉子,细致地问明情况后,一本正经地对林慧说:“26岁当镇长,30岁任镇委书记,10年经济开发区主任,历任三届正局;从政30载,众星捧月30载,率意任为30载,老佛爷30载。他已是个老小孩,如今没有被人捧着哄着赞着过日子,过度失意而过度抑郁导致神经官能症。换个淳朴的环境调试心态吧。”
林慧带着老贾回到了老家乡下。青山绿水桃源式的环境并没有让老贾为之一振。老贾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搬张木沙发坐在院子里,沐着暖阳眯缝着眼蔫蔫地打盹。
这天晌午,明大爷推着孙子来串门。“嘀嘀”的鸣笛声欢快地在院子里蹦跃,老贾忽地从沙发上“噌”地蹦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明大爷孙子坐的鸡公车,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念叨:“车、车、车……”
林慧找到村里的木匠老戈,打造了有喇叭四个轮子的鸡公车,在车尾贴上6688四个数字。老贾不再恋那张木沙发了,每天由林慧推着,去钓鱼,去种菜,去溜达。老贾摁着喇叭“嘀嘀”唱,孩子似的一路洒下清爽的欢笑。
残缺
●田洪波
我深信人与人的相遇是有缘分的。譬如,在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到清河泉旅游,一件非常漂亮的钩针饰物,就将我和一个女子牵扯到了一起。
我的职业是医生。我的爱好很广泛。我特别喜欢购买甚至收藏民间饰物,因此,我的业余生活并不像人们惯常思维中那样刻板。
这样就有了一些故事。当然,发生在那个名叫喜鹊的女子身上的故事最独特。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我们趁一个学术会议的空隙到清河泉旅游,看过一些景点后,就呈散花状开始购物。在一个很大的空地上,有一溜一字排开的简易商铺。商家主要经营与清河泉景点相关的饰物,自然,也有带当地风俗的钩针饰物,那是清河泉景点的独特品牌。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被一些饰物吸引了。
那是一双儿童鞋,却彰显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别的商家的钩针儿童鞋,多是与一般商场出售的无异。但那双鞋却是五彩斑斓的,要多有意思就多有意思。形状是一只小猪,前面一张突出的小嘴是红色的。两边嵌着的眼睛,却是黄色的,而鞋面则或黑或白。它就像一个小精灵,把我紧紧的抓住了。一问价格,却不过只有十几元钱。
我认真挑选起来。钩编玩偶、碎花笨小猪、动物手机座等等,很快面前就垒起一堆。卖货的是一位纯朴脸庞的大嫂,她仔细地盯了我半天,末了告诉我家里的饰物还有很多。说这些饰物都是她女儿钩编的。如果想要什么心仪的饰物,她女儿甚至可以现场钩编。
这不能不说稀奇了。对余下的景点,我一时失去了参观的兴趣。于是,在那位大嫂乐癫癫地引领下,我走进离景点不远处的一个村落。在一处平淡无奇的房屋中,见到了那个叫喜鹊的女子。我惊讶的是她居然是个盲人,而且很漂亮。我难以想象,一个盲人如何钩编得出那么色彩斑斓的饰物?
喜鹊很敏感地从炕沿儿上下地了,她做出倾听的模样,而我则一直上下打量着她。很快,就有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了。
“是来选钩编的吧?”她见惯不惊地一副神色。
我纳闷了:“你家常来顾客?”
她母亲自豪地笑了:“几乎每天都有,连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都有呢。”
我不得不正色地看她了,并打量起屋里悬挂的各种饰物。
应该说,我的震惊程度进一步加大。你想啊,有把蝴蝶钩成蓝色的吗?有把小狗钩成大鼻子的吗?有把小猫钩得脑袋奇大的吗?比卡通还卡通。她根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我很快挑选了一大堆,但出于职业习惯,我还是问喜鹊:“你是先天看不见,还是后天失明?你怎么就想到要把小猫的脑袋钩大呢?你不觉得自己钩的和别人不一样吗?你看不见,怎么想出的色彩搭配呢?”
喜鹊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管它呢!我想要钩什么颜色就钩什么颜色,想要它什么样就什么样!”
她的解释让我无话可说。听她母亲介绍,她是四岁时因一场病失明。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钩编,她常说要给自己攒够嫁妆。
我不能不为这样的女子动容了。我告诉她,她的眼睛可以治,我就是一位眼科专家。我希望她们去医院找我。
她母亲听我这么说,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扑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我给吓了一跳:“大嫂,千万别这样。”
喜鹊也激动得浑身颤抖:“你说的是真的?”
我连连点头:“当然。”
她们娘儿俩霎时拥抱在了一起。
我说过我们是有缘分的。不久,她们果真去医院找了我,而我那会儿也早为她们作好了手术准备。那时,医院正在加大农村医疗保障力度,她们的手术费用被减免了大半。
她术后的效果非常好,很快就睁开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喜极而泣。她的母亲也哭出了声,一个劲儿地喃喃:“这下好了,我们喜鹊可以开钩编工厂了。”
我这才知道,那一直是她们娘俩的理想。
我们从此各忙各的。我不知道她的工厂是否如期开工,她的钩编饰物是否更受人欢迎。好在多年后,我有了再到清河泉旅游的机会。
在那一溜排开的商铺前,我又见到了那位大嫂。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原因是她面前的饰物无人问津。而我看那些饰物,与普通饰物则没什么两样。这难道是喜鹊钩的吗?
见到我,大嫂却未表现出预期中的欣喜,反而眼光复杂地瞅了我一眼。她本是想说点什么,嚅动了一下嘴却没出声。
我被晾在了那里。我很尴尬。后来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我似乎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最好的结局
●刘建国
赶走小日本,清水镇的人高兴了足足有两个月。长出一口气的清水镇人觉得低头走路、抬头看云是多么舒心自在和心安理得的一件事。
乌衣巷染布作坊的马四初在这个节骨眼,却感到了平地一声惊雷。
马四初起初不信。但是由不得马四初不信,染布作坊的小伙计说得一真两响的。马四初那时正坐在太师椅上拨拉几粒算盘珠子,越拨拉越高兴。想象着终于把狗日的日本鬼子打回了老家,好日子终于盼来了。下个月就把翠儿娶过来,夫唱妇随,把染布作坊的生意扩大到整个清水镇乃至大名县。马四初听到小伙计的话,当时就把算盘摔了,算盘珠子骨碌碌散落一地。
马四初还是不信。
马四初当即去找翠儿。两天没见,翠儿明显憔悴了,眼红肿得像两枚樱桃。翠儿说:“二疤拉,你个挨千刀的!”这几个字从翠儿嘴里说出来,每个字都像一把复仇的刀子。
马四初回到染布作坊,径直去了厨房,摸出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翻来覆去地磨,磨得寒光闪闪。小伙计进来找马四初,问新进的白布染成蓝色还是红色。马四初举着刀,盯着小伙计,答非所问:“你说,光还是不光?”小伙计惊恐地看着马四初瞪得铜铃般的眼珠子,慢慢向后退。退到门口,猛转身,仓皇逃出了染布作坊,再没回来。
马四初没心思染布了,在清水镇的角角落落,捡破烂般翻捡一个叫二疤拉的人。
马四初在清水镇外漳河滩边的一间草棚找到二疤拉时,二疤拉正躺在棚子里呼呼大睡。
马四初一脚往二疤拉身上踩去,左手按住二疤拉的脑袋,右手去腰间拔刀。
二疤拉小腹被踩得生疼,睁开眼,看见眼前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由惊恐万状:“你,你是谁?”
“谁你都不知道,也敢动我的女人?说,你是不是二疤拉?”
“我,我不是二疤拉。”二疤拉吓得脸色变成了一张白纸,两只手不停地摇晃着,“大哥,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马四初不信:“你不是二疤拉,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下巴上留的不是疤拉又是什么?”
“我,我脸上根本没有疤拉……”二疤拉支支吾吾,裤子早吓得湿了一大片。
草棚里飞进一个人,是翠儿。眼前的情景让翠儿吓了一跳。翠儿一把抢过马四初手里的菜刀,嗖地一声扔到草棚外面。
翠儿仔细打量被马四初一脚踩在地上的二疤拉:衣冠不整,又黑又瘦,一蓬枯草一样的头发下遮盖着一张丑陋的脸。翠儿的眼睛最后刀子一样扎在二疤拉的下巴上。
翠儿问:“你多大?”
“二十三。”二疤拉不敢看翠儿的眼睛。翠儿的眼睛真是把刀子,看一眼,二疤拉就觉得身上被刀子划破般剌剌地响。
“你娶亲了吗?”翠儿问。
“没有。”二疤拉看见,翠儿的下嘴唇咬出了血,二疤拉的身子一阵瑟瑟发抖。
“你定婚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丑,穷,说不上媳妇。”
翠儿忽然伸出手,去拉躺在地上的二疤拉:“起来,瞧你那熊样儿,哪儿像个爷们儿?”
马四初一惊。
二疤拉被火烫着似的,慌忙拨开翠儿伸出的手:“你们,不杀我啦?”
翠儿再次伸出手,紧紧攥着二疤拉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说:“你是我男人,谁敢?”
马四初的头最终无力地垂下去,紧握的拳头慢慢散开了。
这是几十年后,在老家的炕头上,奶奶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奶奶的名字叫翠儿。奶奶讲几句,看一眼挂在墙上的二疤拉——也就是我爷爷的照片,一脸平静,像是在讲一个跟自己没有一丁点关系的别人的故事。
我却觉得,奶奶的故事是虚构的,故事的结尾不是奶奶说的那样。
“你不懂,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奶奶说。奶奶像极了一位哲人。
我真的不懂这个结局有什么好。爷爷一辈子做得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强奸了奶奶。奶奶一共给爷爷生了六个儿女,送人了三个,饿死了两个。仅剩下的一个,三十几岁才娶上一个女人做媳妇。几年后生下我,算是为刘家延续了一脉香火。
绝对新闻
●刘万里
当地晚报招聘五名记者,我带着一大叠发表的文章去应聘。经过面试、笔试,我有幸成了一名记者。
做记者是我的梦想,如今终于实现了。我非常珍惜这份工作,每天都辛辛苦苦去跑新闻,陆陆续续发些豆腐块似的小消息。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果当初招聘的5个记者,只留了我和张三。
我每天依然在报上发些不疼不痒的文章,有时还经常好几天都没东西在报上露脸。日子每天都在平淡中流失。
新闻部主任找到我:“小伙子,好好干!” “嗯。”我点了点头。
主任说:“整天写这些小稿子可不行啊!要多写些有影响的大稿子。大稿子多了,人们才能记住你,记者才能成为名记啊。”
我说:“我怎么就写不出这些大稿子呢?”
主任说:“关键是要选好点,在新上做文章。比如那帮跑娱乐新闻的,真真假假,让人眼花缭乱。其实有时新闻是炒出来的,就看你怎么炒。”最后主任拍了拍我的肩,“透点小道消息,社里准备从你和张三中挑选一名优秀的记者转正,也就是在编的。” 我知道,报社招聘的记者和在编的记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待遇,无论是工资、奖金、福利等等,招聘的记者都比在编的少一大截。如果一旦成为在编的记者,那么还将有住房、医疗保险等等。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在这座城市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套房,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我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但这美好的前景面前有一只拦路虎——张三。只有打败张三,才能实现这一切。
看到张三每次的上稿量比我越来越多,我急了。我开始给社长写匿名信,编了10条罪状,说张三借采访之名,大量收红包等等。信寄走后,我天天等着好戏看。果不其然,社领导频频找张三谈话,张三每天都阴着脸。我心里暗暗高兴。
不久,社长召开了全社职工大会,社长把我的匿名信在会上读了。社长说:“经我们调查,张三是清白的,是谁写的匿名信呢?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我决不手软,一查到底……”我脑袋木木的,浑身发热。社长还说了什么,我低下头啥也没听清楚。
天黑了,我忧郁地来到我租住的房子附近那条小巷,表哥在那开了一家包子店。我抬头一看店名就笑了,原先是“大肉包子店”,那“大”字一横没见了,变成了“人肉包子店”。
我说:“来一笼人肉包子。”
表哥嘿嘿一笑:“最近忙,我准备重新做个牌子呢。”
我故意看玩笑说:“你敢卖人肉包子吗?”
表哥嘿嘿一笑:“人肉包子不敢,不过现在做生意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到处都是假东西。就拿吃的喝的来说吧,假烟假酒假油假米假奶粉……连你们记者都有假的。我也一笑:“你包子不会有假吧?”
表哥笑着说:“你放心,我的假不了,不过对面那家包子店就不好说了。你看他生意很好,每天都排起长队,其实包子馅里有文章,听说馅里加了鸦片和纸箱之类的东西,把它们碾成碎沫,然后跟大肉混在一起。现在大肉10多块钱一斤,每天少用20多斤,你算算要节约多少成本,一个月光肉钱省六七千。” 我一惊。我听说过卖凉皮在调料里加鸦片、豆腐里加骨灰、西瓜里注糖水……肉馅里加纸屑之类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听说。
表哥嘿嘿一笑:“现在做生意,窍门多着呢!”
表哥早就以对面的包子店为眼中钉,抢了他的生意,早就恨不得把店主一口吃了。表哥私下里叫我曝光那家包子店,但人家手续齐全,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如今机会来了,我找到了一条好的新闻,同时也帮了表哥的忙。我连夜炮制了一篇大稿——《黑心店主用纸箱充当肉馅》。第三天,报纸刊发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各大媒体和网站都转载了这条消息。卫生、公安、工商等部门联合行动,查封了那家包子店。
表哥开心极了,请我到酒店美美吃了一顿。因为这篇大稿,我在报社一下站稳了脚,社长当场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还奖励了我1000元。
因纸箱做肉馅在社会反响太大,外地的媒体闻风而动,也赶来采访我。我成了风云人物,成了名记。
不久,公安、卫生等部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那家包子店没有用纸箱之类做肉馅,是条假新闻。这次,张三写了一篇大稿,占了2个版——《假新闻是如何炮制的》。全国好多媒体都转载了,没想到我成了张三笔下的新闻人物。我出名了,张三跟着也出名了。
我问张三:“你怎么写得那么真实?”
张三淡淡一笑:“我每天都在暗暗跟踪你啊。”
“跟踪我?”
“你表哥对面的包子店用纸箱充当肉馅的谣言最早就是我造出来的,我故意设了一个套,没想到你真钻了进去。”
“你太有心计了!”
张三嘿嘿一笑:“实话告诉你吧,社长想把他亲戚的孩子安排到我爸的单位,我爸也正想把我安排到他们报社,为了让我名正言顺进报社,他们就面向社会打出了招聘,择优转正。”
不久,我被报社辞退了,而张三却成了在编的正式记者。
偷早桃
●非花非雾
小城外的凤山坡上全是桃林,桃林外依着山坡的走势,圈筑起高高的围墙。每年春天,人在城里,便可见漫坡粉霞。直到五月桃子上市,却没人能轻易走进围墙内私摘鲜桃——外地一家客商承包了桃园,春贵叔做了照应桃园的经理。
五月鲜桃熟。那说的是农历的五月,阳历五月里,桃子还像一个个青皮核桃,拿在手里硬梆梆,吃在嘴里苦又酸。
但娘却用微弱的声音说:“真想尝一口鲜桃。”
小霞便一口答应。母亲卧床多日,一直水米不进。今天突然想吃东西,小霞像有了抓头一样,高兴起来。
桃园正中有三四行早熟的品种,每年到这种时候已有鲜桃笑红了脸。没用任何催熟剂自然早熟的果子,很珍贵,是用来换外汇的。春贵叔早领了人一棵一棵地数过,等着外面的人来拉。看桃的人都不敢尝鲜,看丢一个,要按价扣工资,甚至丢差事。
可娘想吃,小霞想,一定得满足她这个心愿。她想起同伴月儿,她们一起上学到高中毕业,小霞在家侍候娘,小月在一家商场打工。小月比纤瘦的小霞高半个头,白白的皮肤,细细的腰身,肥肥的大腿。一见人就笑,小嘴又特顺溜,一点都不饶人,像一朵带刺的花。可是小伙子们偏偏喜欢跟她逗嘴,似乎被花刺扎一下,才松爽畅快。
最爱跟月儿逗的是金星,小眼一眨就出一个主意,见了小月就逗得她又笑又骂又要打。小霞文文静静地站在旁边,只是抿嘴笑。她性子笨,想插句嘴凑热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何况娘病着,她的心里总是煎熬,没有心思逗笑。不和小月逗笑的只有志强。小霞看电视时,总觉得里面那些好小伙长得像志强。看志强的时候,便怯怯地,无缘由地红了脸。
志强和金星都看果园,一个东边一个西边,那几棵早熟桃树正在地界中间。每到晚上,春贵叔还要带着十几个人的护园队,在外面来回巡逻。没有内应,想吃桃子比登天还难。
小月说:“志强太认真,找他怕不行。我给金星发个短信,晚上咱们去拿桃子。”
晚上,天上只有若隐若现的一眉月芽和几颗星星。黑沉沉的路上,偶尔有野兔似的东西突然从脚前窜过。吓得小霞与小月冷汗湿透衣背,差点背过气去。
到了西边墙口荆棘丛,小月让小霞等在墙外,丢了一块土进墙内,里面轻咳了一声。金星打开铁闸门,拉住小月的手。小月没有挣开。金星有些喜出望外,拉着她穿树拂枝,来到那几棵桃树下,伸手为她摘取了几颗大大的微微发软的桃子。
桃子装进小月拎着的小布包。小月说:“金星,你真好,帮了小霞一个大忙,也是帮了我的忙,我会记住你的好处。”
金星又拉住小月的手,小月就任他拉着,让他把自己带出桃园。
这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罩住他们,并步步逼近。强烈的光刺得金星和小月睁不开眼。金星以为是春贵叔来查夜了,他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她……”小月扭身给了他一耳光。这一下,把他打醒了:“老板,她说买桃子,却不给钱。”
小霞收起手电筒:“金星,你行一回好,我娘病成那样子,她只想吃一口桃子……”
金星长出了一口气:“你咋早不说话呢?吓死人。真的让春贵叔碰到,可怎么应承?”
黑影里走出一个人,用手电照了金星,把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拍到他手上:“看好了,这桃子算是我买的。”
见是志强听到动静过来了,小月和小霞像得了救星,提了布包,跟着他往大路上走。忽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交汇成一道强大的光的罗网,罩住他们。
“志强,这私摘桃子,还要送到家?”是春贵叔的声音。
“我给小霞买的桃子。”志强沉稳地说。
“买?半夜三更买桃子?你不知道这桃子不卖?”
小月突然说:“是我找金星买的。小霞她妈只想吃一口桃子……”
金星跟上来说:“小月,你怎么出卖我?”他看不到黑暗中小月瞪他的眼神。
春贵叔把他们带到了看园的小屋,问明了缘由。
他对记账的启发伯说:“记到我的账上吧。一个病人,要吃几个桃子,我敢担当。小霞,好好伺候你妈。”
他又回过头来对着垂头站在一边的三个人:“毛孩子,瞎折腾!”
小霞回到家时,妈的屋里还点着灯,爸和亲人们都守在那里。小霞把剥了皮的桃子放到妈嘴边,妈使劲抿了一下甜甜的汁水,满足地笑了。
刻骨铭心的约会
●刘公
她哭了,哭得昏天暗地。
他问她:哭啥?
她不搭理,还是哭。
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只知道她做年终决算,需要通宵加班;他只知道她的手机忘了带,就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只知道她的手机有人发短信,起初那男人的短信有点暧昧,他就顺杆上,收到一个就回一个。没想到,那男人越来越色狂,短信一个比一个露骨,由异性相吸说到床上功夫,最后竟然迫不及待地要见面。他假装忸怩。那男人抛出头巾做诱饵,说在公园门口见面,不见不散。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奔四男人,遇事比较冷静。他在约会地点的五十米以外眺望,由于灯光黯淡,只看到一个男人在公园门口徘徊,时不时地向他这边张望。他心里打着一个接一个问号,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呢?
她一向本本分分,咋会有相好的呢?他心里的问号还在延续。
他想径直走过去,一睹那男人的相貌,给心里的问号找到答案。但又觉得冒失,万一那男人是个熟人,自己多尴尬呀!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一个披着大衣的小伙子路过他的身边,对他说:先生,买望远镜吗?地地道道的军品,高清晰的。
他问:多少钱?
小伙子答道:不贵,二百八十块。
他想看清那男人是谁,一边掏钱包一边说:我只有二百块,卖吧!
小伙子稍一踯躅,说:二百就二百吧,就这一个了,算你走运气。
他拿起望远镜,调准焦距,我的妈呀,他的心里打了一个惊悸。你猜猜,那男人是谁?那男人是他的舅舅。
他气呼呼地回到家,眼睛睁了一晚上。
翌晨,她打着哈欠下班了。他说:下班了。
她答:下班了,困死我了。
他说:你的手机忘在家里了,好像有很多短信。
她眼光有点异样,淡淡地说:是吗?就拿起手机一个一个翻看。看完了,莫名其妙地嚎啕起来。他要上班,她哭了多久,他不知道。一连三天,她对他不理不睬。
第四天,她终于开口了。她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他问:为啥?
她泪水滂沱,说:你看到我不光彩的短信,一点也不恼火,说明你有相好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们还有什么好过下去的?
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恼怒,一拍茶几,吼道:妈的,老子正大光明的一个人,倒成了问题男人了。有问题的是你,你倒反过来比我还理直气壮?啥玩意吗?啥世道吗?
从不流泪的他,放声嚎哭起来……
病疑
●朱守林
外公有两个爱好,一个是打猎,一个是爱抽烟。
外公烟瘾大,经常烟不离嘴。没事的时候外公就卷烟,卷十几支几十支地放着,来烟瘾了随手拿起就抽,方便。我常帮外公卷烟或点烟。点烟的时候就顺便抽两口,时间长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抽烟。那时我才上小学五年级。母亲不让我抽烟,看见我抽烟就骂我。这时外公就会说:抽烟有啥不好?又不是打架骂人偷东西。瞎管孩子!母亲就气乎乎地小声嘀咕:抽、抽、抽,早晚得抽死!
外公是个有名的猎手。外公打猎也用枪,但更多的是用套子、夹子、钎子。
我家原来住在吉林市南边的大山里,外公管那个地方叫南荒里。自从我家随父亲工作变动搬出大山后,外公每年冬天都必须回南荒里一次,回去套狍子、狐狸、獾子什么的。
回南荒里之前外公都要做些准备工作,像做套子什么的。外公常托人找废弃的油丝绳(比钢丝绳柔软),找到后就将粗粗的油丝绳一根一根地拆开,然后再两根或三根地拧在一起。拧好后再在一端拧个环,将另一头套进去,便成了他打猎的工具——套子。每年他都要做几十个套子,以备回山里老家打猎时用。
我第一次目睹外公的雄姿是在白城北一个叫平台的地方。那地方是一片大草原,号称八百里瀚海。那时我家是随军家属,住的是顺山坡用盐碱土干打垒建的平房。家属区后不远的地方就是靶场。家属区与靶场之间有一条又宽又长的防风林带,常有狼、蛇什么的野生动物。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下了场小雪。母亲早晨起来喂小鸡,发现少了两只。外公出外看看,回来说:让狼叼去了。一听到狼进了我家院子,我显得很紧张很害怕。外公却显得异常兴奋,忙着收拾套子。那天半夜,院子里扑扑嗵嗵地一阵乱响,吓得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外公一骨碌爬起来,说套住了,穿上衣服往外跑。狼没套死,见有人来了,直往身上扑。有套子套着,扑不上来。外公操起早就预备在门旁的镐头,朝狼的头上打去,咚咚地很响。我奓着胆子趴在窗户上看。那狼站起来有一人多高,黑乎乎的大个子,怪吓人的。狼很壮,打几镐头也不在乎,还是拼命地往外公身上扑。我为外公捏着一把汗。外公很老练,也很沉着,不慌不忙,一镐比一镐有力。狼终于被打倒了。外公把狼吊在小棚子上,才气喘吁吁地回屋。我问外公:狼怎么这么抗打?外公说:狼是铁脑袋豆腐腰麻杆腿。那时我不懂,也没再问。
天亮后,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狼,我就很自豪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那天,邻居们都吃到了狼肉。
外公的业绩不光是打狼,狍子、狐狸、獾子、貉子、黄皮子(黄鼠狼)都打过。
打黄皮子外公最拿手。外公自己做卡子卡。卡子是用木头做的,像铡刀,用竹坯子顶着。用时拉开,划上销销。黄皮子从下边一过,就会碰掉销销,木铡刀就被竹坯子顶下来。还有一种,是在三四寸宽、一尺来长的厚木头上抠个圆眼,再垂直安个铁钎子,用弹簧带。黄皮子从眼里钻过时,铁钎子就会落下来,扎在黄皮子的脖子上。
外公能从黄皮子的踪迹上看出公母、大小,能看出踪迹的新旧。要是新踪,外公就跟着踪迹去找,一直找到黄皮子洞口。黄皮子挺狡猾,它的洞有两个出口。外公把卡子下到一个洞口上,就在周围找另外一个洞口,然后点燃干柴熏,有时还烧干辣椒。黄皮子抗不住熏,往外一跑,就被卡住了。
在外公的指导下,我也成功地打到了一只黄皮子。那年我才十四岁。我家房后出现了黄皮子踪迹。在外公的指挥下,我在黄皮子出入的障子空下安上了卡子,又把两边的障子空挡住,这样,卡子口就成了黄皮子唯一的通道。下完卡子,我还是不相信能打着。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就跑出去看,果然有个黄皮子被卡子卡住了。我兴奋极了。外公把黄皮子的皮扒下来,卖了八元钱,全给了我,说是我打的。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八元钱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那是我打的唯一的一只黄皮子,后来我再要打,外公就横巴掌竖挡地阻止。
那是外公有病以后的事。听说外公病了,我忙从集体户赶回来。外公患的是喉癌。医生说,外公年岁大了,不能手术,就在喉咙上下个管呼吸。这使外公丧失了说话能力。说话时须用手堵住呼吸管,脸憋得通红,也说不清楚。出院后,我在家护理他。一次我陪外公唠嗑,忽然想起我插队的屯子也有黄皮子,就说:等我回户,非把它打着不可。
外公急头掰脸地摆着手。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惊慌不安地望着他。外公堵住呼吸管,憋红了脸,十分艰难地说:别打!见我不明白,又说,我要不打黄皮子,能得这病吗?
我便向他解释,不是!喉癌和抽烟有关。外公不信,还坚持着,横眉瞪眼的。我只好苦笑着点点头。
那以后,我戒烟了。
丑女人
●赵明宇
秧子丑。有多丑?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出嫁了,她的婚事还在云彩缝里。不是不想嫁,而是男人一见她转身就走。
秧子皮肤黧黑,小鼻子小眼小个头,走路轻飘飘的。小时候走路,娘在她身上拴一根绳,不是害怕别人偷了去,而是担心一阵大风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秧子常常捧一本书,看得入迷。秧子看书跟玉秋有关。玉秋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眼睛大,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玉秋喜欢看书,可是家里穷,买不起书。玉秋说那天去元城卖小猪,在书摊上看到一本《红楼梦》,高兴得不行。一看定价,傻了眼,只好在那里翻看。看得卖书的人赶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秧子听得泪眼婆娑,说玉秋哥,我想办法挣钱给你买书。
城里人喜欢吃炸金蝉。金蝉也就是还没有变成蝉的知了猴。村里有人收购,五分钱一个,然后卖给城里的饭馆。天一黑,秧子就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捉知了猴。秧子手里拿着手电筒,知了猴从泥土里拱出来,刚爬上树干就被秧子捉住了。秧子每天晚上能捉几十个。夏天结束的时候,秧子拿着卖知了猴的钱到元城换回一本厚厚的《红楼梦》。
秧子一路上嗅着油墨味儿,吸了好几次鼻子,脸上像是挂着一朵小红花。秧子给玉秋送书时,老远就闻到酒香。玉秋家里正摆宴席,玉秋和村长的闺女订婚了。秧子喊玉秋出来。玉秋的脸红红的,推了秧子一下说,这书,你自己留着看吧。
秧子看书多了,就开始写稿子,秧子说我还想当作家呢。秧子写了一篇又一篇,到镇上投进邮筒里。别说发表了,连一封退稿信也没有。秧子抓起稿纸,揉吧揉吧扔到一边,小嘴撅得高高的。娘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就说,咱不是那根虫就别钻那块木头。
自己是根啥虫呢?秧子自己问自己。
村里的女孩子都去城里打工,过年的时候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蝴蝶一样翩翩飞来。秧子纠缠住九月,要跟九月去城里。九月在城里的发廊上班,风不吹、日不晒,从胳膊到脸蛋像刚剥了皮的熟鸡蛋。
没想到发廊的老板娘不收留秧子。九月帮衬着,好话说了一大堆,老板娘总算点了头。上班第一天,秧子为一个客人洗头。客人是个光鲜的男人,抬头看一眼秧子,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气咻咻地冲着老板娘发火说,换一个、换一个。
秧子回到家一声不吭,扛上锄头就去田里锄棉花。秧子一边擦汗一边挥舞着锄头。
有一次赶集,秧子听到村里人背后说,俺村有个丑妮儿,叫秧子。28岁了还没人要,都长成闺女种了。
这话像一颗狠毒的钉子楔进秧子的心脏。秧子咬咬牙,不让泪水流出来。
村里养鸡的多。特别是玉秋,养了一千只鸡,家里盖起了小洋楼。
秧子找二姨借钱,也养了一群鸡。鸡子喔喔的叫声像一首歌,秧子踩着歌声忙前跑后。一个个白亮亮的鸡蛋握在手里,秧子心里像是装了一池水,波澜一波推一波。
春天,流行鸡瘟,很多养鸡户家里的鸡开始死了。有的心疼得不行,玉秋悄悄把鸡贩子领到家里来。
秧子不。秧子见到鸡贩子就轰赶他们说,你们不能收购病鸡。玉秋看不惯,跟秧子说,碍你啥事了?秧子说就碍我事了,你们不听,我就给防疫站打电话。
秧子把死鸡全都深埋了。娘说多可惜啊,一只鸡能煮半小锅子肥嘟嘟的肉呢。秧子不吭声。娘说多了,她抬起头说,我想再去找二姨借钱。
百花深处
●非鱼
认识她,是在那个拥挤肮脏的小浴池里。
刚搬了家,冬天没有暖气,洗澡只有到那个菜市场里面的小浴池。祝红梅,就在那里,光着身子坐在一张床上,腰里围着一床旧的被子,抽烟。
我喊:搓背。她快速地用嘴把烟头从嘴角移动到嘴唇中央,薄薄的两片嘴唇一鼓,烟头已经被她“扑”地一声送到了墙角。她掀开被子,一双细瘦的长腿,肌肉松弛,宽大的髋骨上套一件肉色的内裤,整个人从侧面看扁扁的。包括两只松松垮垮的乳房,也是扁扁地贴在胸部。她头发稀少,在脑后挽一个小而乱的髻子,潦草应付。
她套上一双黑色胶鞋,咵嗒咵嗒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搓澡巾,套在右手上,先在左手掌里很响地拍两下,然后从我的背上一滚而过。
疼!我大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的嗓门很大,亮且婉转,完全不像她的外表那样粗糙。
搓澡的时候,她的话很多,不停地絮絮叨叨,问长问短,包括在哪儿上班、一个月领多少工资等她都问,很多事儿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没人找她搓澡,她会安静地站在洗浴室门口,或者坐在更衣室墙角的床上。
她喜欢隔着浓浓的水雾看一个个年轻的身体,贪婪地看着她们清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而她老去的身体像隔年的苹果,干瘪,多皱,没有一点水分。
我听到有人喊她祝红梅,她很响亮地答应。我想试着喊,但看她总有五十多岁了吧,还是没喊出口。
祝红梅和很多人都是熟人。她们热烈地交谈,声音在水汽里泡过,嗡嗡地响。
很快,我和她也成了熟人。很偶然的一次,在她又问七问八的时候,我礼节性地问她住在哪儿?她说,百花深处。我一愣,百花深处?是啊,我住在百花深处,她们都知道。
单单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我对祝红梅产生好奇,也和她成为热烈交谈的熟人。
我问她百花深处是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她诡秘地说:不告诉你。
她越这样,我越好奇;我越好奇,她却越不说。
我曾试着问售票的阿姨,她笑着摇摇头:红梅啊,她爱开玩笑。可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天渐渐热起来,祝红梅闲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靠着墙,不停地吸烟,话也越来越少。眼睛呆呆地看着高处的一方小窗,或者看某一个年轻的身体不慌不忙地穿衣服。
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不再去浴池了,也没有见到祝红梅。
在冬天来临之前,小区的暖气接通了,我终于为不再去拥挤肮脏的小浴池而长出一口气。
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祝红梅,可就在这时,我又见到了她。
一个中午,在一家饺子馆,我见到了正在喝酒吃饺子的祝红梅。穿一条黑色长裙的祝红梅比搓澡的时候漂亮多了,很明显她已经喝多了,两颊通红,眼睛迷离。我喊:祝红梅。她抬头看看我,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坐啊。
祝红梅喝的是一种劣质的白酒,度数很高,一瓶已经没剩多少。我劝她少喝点,她说:喝,喝死拉倒。
我眼看着祝红梅喝完了那瓶白酒,盘子里的饺子还有一多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和我再见,看她醉成那样,我觉得应该送她回去。
扶着她,我说她今天很漂亮。她傻呵呵地笑:漂亮?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她不停地东摇一下、西晃一下,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从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穿过去,我看到两间旧的瓦房。祝红梅指指那座孤零零的破房子:那儿,百花深处。
这就是百花深处,她的家?
走近了,我看到房子前一大片蓬勃的太阳花,指甲草,长寿花,蜀葵,还有日落红,旱金莲,杂乱地挤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百花深处了,也对啊,谁说这些就不算百花呢。
扶她进了屋,她一头倒在一张窄窄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我打量着祝红梅小小的家,简单的家具,简单的陈设,但墙上却贴满了各种老画报,还有演出的剧照,生活照片。
仔细辨认,又看画报下面的简介,我看到了无数个祝红梅,柯湘的祝红梅,江姐的祝红梅,杨开慧的祝红梅……天啊,她曾经是一个剧团的当家女一号。那时候,她可真美啊。
很多张照片上,她笑容灿烂地和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起,用长长的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也许是她的儿子。
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女人无限风光的过去,一段模糊不清的后来。就好像穿过香气四溢的百花园,突然跌入枯萎衰败的野草丛。其中怎样的伤痕累累,都如烈酒,被她一饮而尽。
祝红梅在床上睡得很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替她拉上门,穿过她灿烂繁杂的花花草草,悄然离去。
沉沦
●瑭瑶
阿胞是村里第一个讨老婆不用花钱的人。人们都说他能干、有本事,能在外面带老婆回来。他老婆阿花长得还真叫人耐看。
这是十年前的事,现在阿胞一个人在家。
阿金是阿胞妹夫,他跟阿胞的妹妹阿兰结婚时,遭到全村族人唾骂,因为他们同姓,有违伦理。阿金带着阿兰只有背井离乡,别无他法。
阿金和阿兰离开村子时,送他们的除了阿胞,还有阿成。
阿成和阿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起上学,一起游戏,是青梅竹马的一对。阿成认定阿兰会嫁给他,阿兰也认定阿成会娶她。可他们谁也没有主动,一直这样等着,等着伦理道德的松懈。
有一天,阿金从外面回来,送给阿兰家很多人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双卡式的收录两用机、黑白电视机……这些新鲜的东西让阿兰笑了,阿胞理所当然收下。
阿成等来的是阿兰嫁给了阿金,而且她要跟着阿金一起远走。阿兰觉得阿成没有阿金那样的勇气。
阿成的一口气一直在心里憋着,做事总是气鼓鼓的,就是不能大声吐出来。
阿金在外面做了工头,他让阿胞、阿成去帮忙。阿成没去,阿胞带着老婆阿花去了。阿胞在阿金手下打杂,阿花帮工人们做饭。阿兰在阿花来了之后就专心带着两个孩子。
阿胞听妹妹阿兰说,阿金准备回家造新房子。阿兰顺便问阿胞,阿成怎么没来?阿胞说阿成有些小气。
阿胞在想,就这几年工夫,阿金就有钱造新房子了,他干这包工的活计也挣不了多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不久后,阿金叫阿胞带着阿兰回家真要造房子,阿金将钱交给阿兰。他对阿胞说,让嫂子阿花留在这儿给工人们做饭,顺便看看工地。
阿兰回来时,阿成分明是看到了,却装作没看见,在地里疯了似地拼命干活。阿兰看了他一眼,也没做停留,抱着孩子跟着阿胞回家。
阿金的新房子造到一半时,阿胞接到阿花托人捎回来的消息,说阿金被派出所抓了,罪名是合伙偷盗,得关上好几年,工地这边由她代管着。阿胞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从哪里来这么多钱造房子,原来干上了偷盗的勾当。阿胞让来人回去告诉阿花,让她抓住机会将工地全盘接管过来。送出这消息,阿胞暗暗欣喜。
阿金进了监子的事,阿胞告诉了阿兰,阿兰顿时像个泄气的皮球,没了主张,她得有个依靠呀。阿胞让她去找阿成,说阿成心里一直有她,到现在还在等着她。
阿胞也告诉了阿成关于阿金的事,还对阿成说,那口气该松松了。阿兰知道对不起你,她很内疚,她现在需要你给她做支柱。
阿成眼睛冒出火花,脸胀得通红。他看见楚楚可怜的阿兰站在跟前,心里在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我现在要你……
阿成和阿兰终于在一起了,阿成开心,阿兰也幸福。阿兰和阿成一起抚养她和阿金的孩子。
阿金的新房子完工后,搬进去的是阿成和阿兰。
阿胞拍拍手看着他们,由衷地高兴。他心里在想着阿花,快一年了,阿花没再捎过消息回来。阿胞决定去看看老婆阿花,做上工头的她一定更迷人,想到这儿他巴不得马上就到阿花身边。他带上一双儿女就去了。
阿胞在工地上看到了阿金,阿金正搂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挥着手朝工人们指指点点。阿胞仔细地看着阿金搂着的那个女人,是他老婆阿花。心中顿时怒火升腾,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根木棒,准备起身冲过去。他没能出去,被一双儿女拉着。阿胞回头着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再看看搂在一起的阿金和阿花,流下了眼泪。他想,还是算了吧,让儿女过上好的生活也是好的。阿胞让他的儿女去找他们的妈妈阿花,自己一个人悄然回到家中,当晚他喝下了一整坛的白洒。
第二天,阿胞带着些朦胧的醉意来到阿成和阿花的家,他们都不在家。邻居告诉阿胞,村里族人知道了阿成和阿兰的事,已经将他们赶出了村。邻居还告诉他说,他们被赶走时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是啊,他们高兴,他们开心。可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老婆、孩子、妹妹……都没了。这房子应该归我了吧……阿胞痛哭流涕地说。
现在阿金的房子里住着阿胞一个人。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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