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石红许
死亡是一件很神圣而繁琐的事情。尤其在农村,庞杂的程式以不容商量的姿态压迫着生者必须按部就班地以钱铺黄泉路,否则很容易予人口实,戴上不孝子孙的帽子。
特意回老家,是去参加一个隆重而让人敬畏的葬礼,作古者是我五代内的黄得婶。生前,她老人家对我的鼓励历历在耳。她以德治家、教子有方秉承了晋鄱阳陶母之遗风。
年过不惑,我已多年没有经历乡村的葬礼,早年的记忆淡忘得差不多了。葬礼的核心部分是从头天晚饭后到第二天中午送上山,我亲历其境,那不可以精简的环节,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孝子贤孙穿白色孝服,头戴特制的弓型帽,脚穿草鞋,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围绕“东方风雷、北方寒冰、南方火车、西方金刚、中央……”跟随道士不知转了多少圈。跪拜得腰酸膝盖发麻,依然要坚持,不练就几下工夫,想轻松过关,怕是比上蜀道还难。场面壮观,感动处,再硬的汉子眼睛想不掉泪也难。女人是水做的,在这样的场面更是大显身手,或陪哭,或劝哭,泪水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对逝者的追悼。
爆竹、烟花安排了专人燃放,一齐响的还有民间的打击乐器,如大钹、小钹、大锣、小锣、鼓、唢呐、笛子等。组成的串堂班,洋溢着鲜明的地方韵味,烘托出特殊的氛围来;洋鼓洋号乐队最引人注目,吹奏的是现代流行歌曲。他们之间配合倒是默契,你放歇罢我登场。新兴起的农村秧歌队、腰鼓队,在灵堂不远处尽情挥洒简单的肢体语言,虽然节奏明快,似乎与悲伤气氛不大吻合。但是,要的就是一个热热闹闹,人气旺盛。电子礼炮替代了昔日筑硝的火铳,放在一个三轮车上,定时朝天鸣炮,响彻云霄。晚上,乡村渐渐进入睡眠状态,但是,遇上丧事,则是一个不眠之夜,锣鼓、礼炮要响到凌晨两点多才告一段落。一个人以自己的第一声啼哭宣告来到世上,几十年光阴,繁衍后代,直到生命的晚霞布满西边的天际,再轰轰烈烈地在他人哭声中落幕。对死者的最后尊重,就体现在这一段时间里,用祖上延续下来的方式作最后的告别。
吃酒席也是有讲究的。头天晚上的宴席至亲家属全部上桌,全村60岁以上老人必须请到,其他支脉、股房则每家一人。全部免费,还要求每家安排八个人一桌的盘子碗筷(俗话称“盅派”)。第二天中午,主要是宴请亲戚朋友,以及“八仙”(即八个壮汉组成的抬棺材者)。
这就是传统的民俗文化,在我们老家至少延续了600年。倘若要把它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没有一本书是不够的。真佩服那些靠此营生的人员,他们散落在民间,甚至连全真、正一都不明白。但是,他们确实掌握了一整套呼神唤鬼的本领,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绝密技艺。一如我的族兄族弟念个两三年书能识自己的名字,就被劝退学再找个师傅摆一桌薄酒学石匠、篾匠、针匠、阉鸡……以此谋生,娶妻荫子,自给自足年代行走在方圆十几里内,也能支撑起小康人家。如今,在农村抱守传统手艺者越来越少,默默地祝愿他们中总有一天会冒出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葬礼的高潮是在第二天的送葬那一个来小时。棺材上浇了白米饭,意味着吉时已到,即刻起材。火炮、花圈开路,众子孙紧跟着“八仙”抬棺材绕村外围转一圈。再后面是亲朋好友,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走停停,一路爆竹、礼炮响个不停,夹杂着中、西乐队的吹吹打打和哭哭啼啼,送到地师预先相中的下葬处,“八仙”才放下棺材。这个习俗《西湖佳话·南屏醉迹》也有载:“唸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颠下火。”黄得婶是有福气的老人,走的规格很高,派了双“八仙”。村里的一些老人站在远处送行,他们浑浊的眼神里涌动什么,我猜不出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感叹人并不是赤裸裸地离去。 老家的山都是红土山,黄得婶的坟墓就在新村南边,面朝前湖菱角塘和长满了萋萋荒草的老村。新村是1998年洪水浸泡后政府号召移民到现在的岭上的。当年岭上种了几棵桐子树,以此为中心向东西一字排开,楼房、瓦房坐落两旁,形成了一条街道。我在黄得婶的坟墓周围转了一圈,发现墓碑上许多熟悉的名字:尊周、尊江、旺水、和景……小时候多么亲切的名字,离家多年,如今一个一个刻在了寂寞冰冷的青石板上。我的心不禁揪了一下,人的归宿原来只是一抔土,经过岁月风雨的洗礼,慢慢与山融为一体。在一个菜园入口,我看到半截墓碑被当作垫脚石,一定是哪个先祖入土为安的见证。我想看看是哪个朝代的,可碑已残缺且字迹模糊不清。湖风吹来,棉花地“呜呜”作响,伫立烈日下环顾四周,我挥汗如雨仓皇离去。本来想重温下午“八仙”吃的点心——面条。小时候我贪吃过,是用水桶担上墓地的,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吃面条,或改为其他的点心?哪怕是起材时抛洒在棺材上的白米饭,仍然让我回味当年的滋味(大人说吃了不肚子痛)。
在城市,故乡是温馨、美好的代名词,乡愁是余光中诗歌里的“一枚邮票”。真正进入故乡,并切切实实地住了一夜,我向往城市的心又渐渐膨胀起来。城市有很大的包容性,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它用一个一个的空间将一颗颗躁动的心安顿下来。在白天,城市提供一个又一个机遇,任你发挥才智,充分满足你的物质、精神需求。那个夜晚,在超度灵魂的火炮、道士“咿咿呀呀”的念叨声中,我与在温州打工暑假回家养病的爱华畅谈至凌晨鸡叫头遍,才知道自己对农村的了解已经越来越陌生了。此前,我通过许多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希望灵魂的归宿地是故乡,梦里眠你千百度,蓦然发觉,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却一直没有去认真想过:故乡能接纳我吗?倘若故乡也嫌贫爱富,难道我要一辈子浪迹他乡?
道士、民间艺人那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归趋沉寂。明月高照,独倚栏杆,如一个孤独的异乡人,我睁大眼睛,看不清了故乡的容颜。我改变方式,努力用耳朵去倾听故乡的呼吸,仍然不得要领。
翌日丧事议程基本停当后,已过昼时,受安排坐在陌生的豪华小车里享受虚荣。我如坐针毡踏上了走向城市的高速路,离开越来越远的故乡,一步一步与城市靠拢。那里有我的三房二厅二卫,那里有我可以流泪的空间。故乡反而成为一个符号或概念,躺在昔日野兔野鸡撒欢的荒山野岭上,用一砖一瓦筑建子孙的温馨屋檐。
在超度灵魂的夜晚,故乡不经意地给了我几分茫然和失落,也给了返回城市的理由。跪拜已故的故乡的亲人们,借你们的在天之灵,给我找一个灵魂的安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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