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海文
又是槐花飘香时
又是阳春四月天,淡淡清香槐花开。我从县城赶回乡下老家,要看看那开满庭院的槐花,也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自行车沿大堤疾驰,远远就望见我那黄河滩区的小村庄了。大堤离小村最近处只两里来地,驻足向东而望,只见绿树掩映的村头,一片片一簇簇的粉白色,那便是我家庭院里的槐花。
离村子越走越近了,我分明闻到了槐花特有的清香。我仿佛看到她又正在用长杆子绑上镰刀,一下一下地钩那槐花呢。见我回来,准会对我甜甜地一笑,或者已蒸好了又甜又香的槐花……猛抬头,竟到了村边,我却一下子落到了现实里——她不是已死了8个月了吗?她永远去了,在50岁的壮年,留下她亲手栽种的满院槐树。
这不算小的庭院,整个儿笼上了白腾腾的槐花。院子很寂静,屋门上挂着大铁锁。几只麻雀滚打着从屋檐下飞去,又有两只喜鹊落在大树槐花中,喳喳对鸣,显得特别清脆。房院20年了,是她在贫困中烧砖垫土盖起来的,并栽上满院洋槐。三年前,全家搬住到城里,她却仍恋着这房院,不断回来短住,仍然把院落打扮得干净整齐。自从她死了之后,我们都很少回来。如今竟是满地青草败叶,只有这满院槐树,仍应时开花飘香,给庭院以生机。
我走向一棵棵槐树,摸一摸,把一把——它们又长粗长大了。抬头仰望,只见稀疏的嫩叶间,坠满了一嘟噜一串串的白絮。这一棵棵槐树啊,哪棵树前不留下她的身影?那棵槐树底下是猪圈,她常年喂养一两头肥猪;那棵“老疙瘩”槐树底下是鸡窝,在一个劳动日不抵鸡子下个蛋的困难岁月里,她把一篮篮的鸡蛋提到集上卖钱,供孩子们上学和油盐零用;还有,那棵弯腰槐树下,曾拴着一只奶羊,她挤了奶,补养我和孩子。
院中心一棵最大的槐树,已六七把粗了。还记得这棵树长得又细又高,树冠却过旺过大,再加上风雨的摧打,小树长成了弯弓。她系上绳子,硬是把小树拉直,挽到一个木桩上,才得以长成今日的大槐树,像巨大的伞,婷婷耸立。每当夏秋,锅台就盘在树下,全家人在树下端碗吃饭。她常坐在树荫凉里做针线,看着孩子们做作业,看着孩子们从这里走出去,上了中学、大学……
她说她与槐树槐花似有缘分:19岁那年的槐花盛开时节,她宣誓入了党;1971年槐花初放,她参加了第三次县党代会。她还曾说过:“这槐树,随便一个地方都能活下去,连沙窝里、墙根下都能生根,干不死饿不垮,又总是应时生叶开花。你说这槐树像不像咱庄稼人?最叫人爱见的是那槐花,又正好开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古往今来槐花不知救活多少穷人哩?”年年花开时节,她总要钩下许多鲜嫩的槐花,给邻居亲戚送个够。除了鲜吃,还晒干存放起来,过年时包饺子、包子,那味道好极了。她在郑州住院,什么饭菜都不想吃,只想吃蒸槐花,让人从家里把她晒干的槐花捎去,她竟吃了几乎一整碗。
我拿出她曾用过的长杆子,绑上镰刀,从那棵最大的槐树上钩下一串串洁白的花絮,用竹篮子盛着,我要送到她的墓前。
村西,平展展地深绿的麦田里,直立着一棵小槐树,从上到下开满了白花,远远望去,像一个素衣少女低头肃立。那地方就是她的坟墓——儿女知她心,今春从家里移过去一棵小槐树,竟成活开花。我把槐花摆放在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我轻声朗诵了一路上为她作的一首诗:
君魂地下应有知,又是槐花飘香时。
花开倍忆清苦日,飘香知是魂相思。
君于泉台宜常乐,我留余生教雏子。
百年再度槐花白,与君共叙别来事。
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最后一线
那是去年的秋风落叶时,我妻因患癌症,在省城大医院手术之后,还需较长时间的治疗。我们住不起大医院病房,就搬住到肿瘤医院附近的家庭小旅社里。这里倒是好,单住一间小屋,自己护理,说话也方便。那天,刚打过止疼针,她闭上眼睛,好像是入睡了。我请求房东照看一会儿病人,我要去找一位过去的学生借些钱。可刚走出大门,房东喊住了我,说病人要我回去。
妻拉住我的手说:“不要再去借钱了。”我说不是借钱。她摇头:“我都知道……”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望着我,两行眼泪淌下来了,“再听我一句话吧,咱回家吧,这病,看不好了。欠那么多账,以后你可咋办呀?”我强作平静,说:“你不要结记这些,会有办法的。孩子们都说了,就是卖屋,也要给你看病。”她叹口气说:“你别傻了,卖了屋,我这病就好了?”她闭目安静了一刻,又睁开眼睛,说:“借那账,要尽快还人家,谁都不容易……”可怜她,直到临死前还一直不放心债务,竟带着深深的遗憾去了。可她死后不久,我的亲朋好友、邻里、学生一齐帮我偿清了所有的债务。我妻地下有知,该放心了吧。
她入睡了。不分白天黑夜,总是疼一阵睡一阵。她忽然梦中喊女儿的名字……她一定又在想念孩子。她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想念孩子们,想念亲人。可是,当孩子跑来看她,她又总是催他们快点回去,不要他们耽误工作、学习。她喃喃地说着梦话,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我愿她在梦中忘掉现实。可她很快又醒了,要我俯过身去,对我说:“我梦见小时候的妞妞了,背着小书包,一蹦三跳的。梦里咱们还是那样年轻……”她抚了抚我的肩背,忽然推开我,要求坐起来。
我扶她坐起,并垫上被子靠着,她又要我脱下我的上衣。我这才发现,衣背上破了一个三尖口子。她又要我递过去墙上挂着的针线——这是初入院时从家里带来的,她出门总要随带着针线。我不让她动手,她却只是淌眼泪,我知她心意,只好由她。
她一针一针地密密地缝好,咬断线头,再用手掌心抚平……一个扣子松动了,拆下来,重新钉牢。我穿上衣服,站到她跟前。她给我扣好扣子,看看,拉拉下摆,直到满意。
多熟悉的动作啊,牵动我许多往事的回忆……
在那穷困的岁月里,全家人的衣服,穿得变了颜色还要穿。特别是孩子们,一件衣服,老大、老二、老三接替穿。改制翻新,缝缝补补,凭她一条针线,全家人身上旧而不破,整整齐齐。那时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教师最怕放寒暑假,一放假就要集合搞运动,不知道又要整谁。她作为教师的妻子,明白这一切。每当集合之前,她总是把一件件单衣或棉衣织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再给我打点行李。每当我受过批判或被“帮助”之后,换上一件带来的衣服,就仿佛看见她那熟悉的动作,好像她就在身边,心里立刻温暖起来,那心灵的伤口便得到了抚慰。如今,在将要诀别的时候,她忍着病痛,又给我缝尽了这最后的一线!
我扶她躺下,她忽然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两手。她这双手,骨瘦如柴,微微发烫。她从十来岁就开始劳作,纺线织布,割草拾柴。那时她家里穷,弟妹多。正是她的奉献,使得她的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都上了中学,并都参加了工作。可惜她,却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只是在白天劳动之余,上了几年夜校。作为母亲,她又把我们的四个孩子在穷困中抚养长大,三个分别上了大学、中专,一个进了部队。眼下,在她五十岁的壮年,却要……我很少落泪的,可这会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伸出手擦擦我的泪眼,不安地说:“别,别这样……我不怕呀!人,早晚有这回事,你别太难过了。”
她头上淌满了汗珠,大概疼痛又发作了。我要喊人打针,她制止了我。她说:“我的时间,恐怕不长了,有句话早想给你说。我走了,你一个人不中啊……你得再找个人,身体一定要好,脾性儿也要好……”她喘了一会儿,又说,“咱回家吧,我能再跟孩子、邻居多说说话,你也能管管工作。几个月不上班了,对不住公家。”我强忍着冲动,哽出两个字:“咱走!”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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