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何党生
季天心的老家在的西充县,据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因水灾迁入我的故乡苍溪县何家梁村的。何家梁村当时还叫做红阳村,就是“红太阳,照山河”的意思。因为我们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何,所以七十年代末就改红阳村叫何家梁村了。
季天心刚迁来的那阵,我们生产队四十户人家突然增加了两户外姓:一户姓季,就是季天心一家;另一户姓王,就是王清德一家。因此村民管他们两家叫做“搬迁户”,就是“外来户”的意思,现在统称为“移民”。也有村民称他们为“下河人”,就是他们是嘉陵江下游的人的意思。在当时外来户还是受排挤的,因为粮食不够吃,外来人无疑增添了本村人的吃饭负担。队长叫牛文亮,是我的爷爷辈。虽然他的名字略显文采,但性情强悍,做事刁钻,所以村民送他外号叫“牛弯老爷”。当季天心和王清德他们蓬头垢面地到牛队长那里报到后,在大队农业主任的指示下,牛队长安排王清德一家五口在生产队的公房里暂住,后来就在生产队最西头的半山腰落了户。季天心当时没有成家,在从老家迁移的途中遇到一个跟他一样迁移的孤身男孩,季天心就带上他一路北行。并把那孩子的名字改为“饱娃”,意思是希望能吃饱饭,并以父子相称。牛队长腾出一个茅草盖的柴草棚作为季天心父子俩暂时的居所,当晚就住了进去。几天后身为村支书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就狠狠批评了牛队长,说再怎么也不能让人家住草棚,并亲自出面把季天心安排在了大队晒场的一间空房里。后来不知道啥原因,季天心主动搬回牛队长原先安排的柴草棚里。并乐在其中,一直住在里面,只是每年更换一下新茅草,添置几样新家具,和饱娃生活得有滋有味。
我第一次接触季天心是从他的白面饼子开始的,那时候我大约七八岁。正月初一的早上,我和弟弟到外爷外婆家拜年。因为要路过他的茅草屋,老远我就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男人笑眯眯地站在院坝里,穿着一件宽大的退了役的解放军黄中山服,恰似一根直立的晾衣杆。待我们走近时,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烙饼来,对我们说:“来,娃儿们,尝尝饼子。我烙的,是面做的,甜呢!”我和弟弟不由分说拿过来就啃。那真是用麦子面烙的,虽然只有我当时的拳头那么大,表面还有些焦,但香味扑鼻。咬一口,又脆又香,引出我满口的口水不断流出以便送它下肚。要知道那时候集体土地刚承包到户,村民的肚皮大多还不能吃饱呢!有这么一个甜烙饼吃,尽管那可能是用糖精兑水和面烙成的饼,在当时很多人的家中仍然是一种奢侈品。季天心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饼,就笑笑说:“慢慢吃,一人只有一个,别噎着了!”
后来,我只要路过他的茅草屋,总要在那儿停一会,看看还有不有甜烙饼吃。因为季天心开始做烙饼生意了,闲场天就在茅草房里烙饼,逢场就把烙好的饼背到街上去卖,所以我每次都能吃到他的烙饼。也因为做了烙饼生意,队里郭寡妇不知啥时候就和他好上了,三天两头地往那茅草房里跑,还有人看见他接连几个月每天太阳落山后就到了郭寡妇的家里。这下,牛队长生气了。因为以前是他三天两头地往郭寡妇家里跑,现在郭寡妇对牛队长却爱理不理了。为此,牛队长先和季天心论理,提醒他注意影响,还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季天心不听,最后和牛队长打了一架,还是在郭寡妇的调解下才得以平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从读高中的县城回老家,发现季天心家的茅草房不见了踪影。一问母亲,才知道他打饼子发了财,已经在村机耕道旁修起了土墙瓦房了。那天晚上,父亲让我给他打伴(就是晚上走夜路找个人陪着不害怕的意思)去季天心那里说事情。我正想去看看他和他的新家,当然还想去尝尝他的烙饼,就和父亲一同前往。走过十来个田埂,就到了季天心的新家。那是一座典型的川北民居,呈凹型;黄泥土筑成的墙,青瓦,长三间两转。我们还未进屋,一阵低缓悠扬的二胡声先从月光照耀的屋旁一块稻田埂传来。又一阵狗咬声过后,从屋内走出一时髦的女子,与父亲打招呼。父亲问她:“老季呢?”那女子回答说:“在拉弦子(二胡)呢!”父亲又问:“饱娃呢?”女子又答:“到歧山场买东西去了!”父亲说:“你把老季喊回来,我有事情找他!”很快,季天心一手拿着二胡一手端个瓷茶杯回来了。一见是我们,赶忙说:“不晓得是何书记(父亲从七十年代末就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村民都尊称他为“何书记”)大驾!翠女子,快倒水,快拿烟!”他大声对那女子说。季天心看到我又说:“你看,我们村的‘大学生啥时回来了?”我不好意思地回答他的话。我父亲对季天心说:“老季,我有正事找你!”就和他到堂屋去说事情了。一会儿,那女子端出一盘烙饼和一盅开水给我,就到屋里看电视连续剧。记得那时候正在热播《雪山飞狐》,里面的主题歌《追梦人》正唱得十分好听。我不便进屋看电视,就一个人坐在石板院坝里的竹椅子上,一边乘凉一边喝水吃烙饼。但总觉得那烙饼并没有啥特别的味道,更找不到孩子时代的那种香甜。过了近1个小时,我终于坐不住了,就到堂屋去问父亲啥时回去。在门口,只听见父亲对季天心说:“就那样,人要自觉!讲天良!不管咋样,他还叫你爹!”老季只是答应着,脸色没有刚来的时候好看,对我们也少了来时的热情。在回来的路上,我对父亲说,老季是个好人,他遇到啥事情了?父亲说,你不要问,给你说了你也不懂。我一再追问,父亲叹气说:“这个老季,老不争气,那几年喊他找个婆娘成个家,他不。现在儿子大了说了个媳妇,还没过门就想‘烧火,饱娃都气得跑没见了!”这下我才恍然大悟,那个女子是老季未过门的儿媳妇。虽最终还是成了他的真正儿媳妇,但之后有不少人到我父亲那里告状说,老季老不要脸,给儿子娶的媳妇成了自己的婆娘!父亲先是非要主持正义、维护礼教,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因为一来饱娃本就不是老季的亲生儿子;二来饱娃生性懦弱;三来老季掌握着家庭经济大权。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奈何哉?于是再后来有人嚼舌根说,老季晚上就和他媳妇睡,饱娃睡空床;又有人对饱娃开完笑说,他的娃儿不像他,像他爷爷。于是父亲就骂那些无事生非的人说,一颗露水养一片叶,管你球事?从此再也没有人过问这些事情。
又过了几年,我见到季天心的时候,他的土墙房子已经涂成了白白的石灰墙,房顶上还坐了高高的脊,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据说是我们社第二个把房子涂白的一户人家。他看上去老了许多,背有点驮了,戴上了老光镜。他也不再打饼子卖了,主要任务是带孙子,也有人背后说是带“小儿子”。但二胡还是继续弹着,还喜欢上了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唱歌拉二胡。大白天跑到人家干活的人的田里与人论理,声音十分尖利。与儿子、媳妇的关系时好时坏,一发生口角就东一家西一家地数落儿子、媳妇的不是。常常在晚饭后到我家找我“退休”的父亲村支书诉苦说:“那饱娃不是人,不孝顺!那翠女子也不是个东西,把我当外人!”
2000年我回老家过春节,老季听说后特地到我家请我和父亲去作客。那晚他喝了不少的红苕烤酒,也说了不少的话,儿子、媳妇也说了不少的话。老季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就喜欢说话,但没有几个人喜欢听!不喜欢我也要说,给那老东西说!”他指了指挂在墙角的那把陪伴了他三四十年的二胡。父亲说:“老季,你这一辈子就是爱乱说乱动,遇事情总要争个输赢,所以好多人不喜欢你、恨你,你也吃了不少的亏嘛!”老季并不反对父亲的话,又问起我的工作情况,要我快点成家。父亲接过他的话说:“老季,你一辈子咋不找个婆娘?”老季将一大杯烧酒一饮而尽,感慨道:“我不是不想,也不是找不到,我只是想把饱娃养大,让他成个家!”正说话间,走过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对老季说:“爷爷,喝碗醋汤,这是爸爸让妈妈给你烧的!”我仔细打量那孩子,眉清目秀、身体壮实,酷似他的母亲,从外貌上根本看不出哪点像老季。再一望屋外,饱娃和他的老婆翠女子正倚在门旁,笑着看我们喝酒吃肉说话,目光里盈满幸福和焦虑。老季还要喝酒,我们都劝他不能再喝了。他半睁着醉眼说:“何书记啊,人人心里都有本账,我这辈子服你!人不能光看别人的不是,光听别人的不是!我老季对得起这个家,对得起天地良心!”
月光如水,总是静静地呵护着我的村庄。几回梦里传来的狗吠,和着老季渐渐沙哑的吼叫,还有他的并不专业二胡声,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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