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蒋九贞
我是在九年前带回它的。
那时候我刚刚大病初愈,俗话说的,跟阎王爷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挣脱回来,憔悴得连面容都改变了。我的上级也许出于考虑我的健康,叫我在家长期休养;我自己的位子被我极力推荐的人占住了,我也只能闲赋下来。我的心情肯定不是很好,常常钻进某一个牛角尖而不能自拔。我才40多岁,自认为还有些才干,还可以为我们的单位做些贡献;只是因为二次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就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虽然工资照发,还是让我无论如何都有些憋气。好在,九里区政府的某个旅游景区知道我能写会画,他们正缺一个文员,就邀我临时顶了上去。我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调整过来,集中精力投入这新的工作中。我给他们策划了一个旅游发展项目,就是整合本地历史、人文和自然资源,做大做强两汉文化旅游。其中有开发九里山古战场遗址公园,有刘向墓陵和纪念设施建设,有玉潭湖的开发利用工程,等等。当地政府很重视,派人到外地考察,并且做了一些前期工作。
一天,大黑早地就有人在楼下叫我。我听出是景区负责人,就起床下了楼。他说,咱们去灵壁。去灵壁,看奇石吗?我问。他说,是啊,看好了放九里山口,标记性的。我当然高兴,这说明我的策划方案就要实施了。一个自认为识了几个字的“小文人”,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意见被人重视、采纳更令他高兴的呢?
灵壁地处苏皖两省交界处,虽属安徽,离徐州却很近。出城不远,下了104国道南行,我们的车子就走在乡间公路上了。本来是用不了太长时间的。可是那天是雨后,出了徐州地界,安徽的那段路正在重修,凹凸不平,时有积水,泥泞不堪。几次陷于其中,我们不得不下去推车,溅起的泥水弄了我们一身一脸,搞得很狼狈,因此延搁了,差不多中午才到。
灵壁距离徐州虽然不远,我却是第一次“光顾”。我们没有到县城观光,而是直奔出产奇石的渔沟镇。在渔沟镇,我们看了一街两巷的各样奇石。它们有大有小,有的精巧剔透,有的粗放旷达,有的形象逼真,有的简洁写意,有的好似鬼斧神工,有的宛若抽象派雕塑……琳琅满目,不一而足。那些年徐州民间收藏奇石已然成风,我不好此道,其实只是门外汉,无非是跟着看热闹,听他们高谈阔论。
史载灵璧自古出奇石。明朝时,即作为贡品进贡朝廷。灵璧观赏石分黑、白、红、灰四大类,共一百多个品种。其中以黑色最具特色:观之,其色如墨;击之,其声如磬。其形或似仙山名岳,或似珍禽异兽,或似名媛诗仙,或似奇花异草,被国内外石艺界誉为“天下第一石”。宋人杜绾的《云林石谱》中,汇载奇石品种数量灵璧石位居首位。“灵璧一石天下奇,声如青铜色如玉。”这是宋代诗人方岩对灵璧石发出的由衷赞叹。据说,灵璧石的开发已有三四千年的历史,《尚书·禹贡》即记有“泗滨浮磬”。这是磬石,被称为“八音石”,一种击之“玉振金声”的奇石。殷商时期有宫廷乐器曰“虎纹石磬”,就是用灵璧石雕制出来的。灵璧石不但品种多,而且观赏性强,具有形奇、纹妙、色美、质精的特点;有些还讲究“瘦、绉、透、漏”,或“清、奇、古、丑、朴、拙、顽、怪”等。天然成形,千姿百态,意境悠远,气韵俱佳,魅力独特。
当时体积较大的奇石价格,不像现在动辄数千元、数万元、数十万元,那时超过一万元的都不多。我们看了几家,都没有成交,其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只想看看行情,为以后采购做到“心中有数”。我知道我只是来“帮势”,自然不便插言,他们到哪里我到哪里;“猪八戒背刀火纸”,冒充书香人家,随便欣赏而已。
随车的行家提出到实地和坊间考察,于是我们七转八拐,来到磬石山北麓平畴间。那是一个不大的小丘陵,满山奇岩嶙峋,五彩映辉。山脚下这儿那儿扒出了大大小小的土坑,里边有的奇石起出去了,有的半裸着,形状各异,显出不情愿的或者跃跃欲试、急于出土的情形。
之后,我们进了附近的一个村子。村民们很热情,看见有小车来了,几个人就涌过来,这个递烟,那个握手。热乎的背后,不言而喻,都是为了出售自家的奇石。也有熟人,是同车来的行家的,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了。熟人相见,少不了寒暄,就招呼我们到家里吃饭。我们说,吃过了。那人说,那就,先看别人家的吧。行家说,好,再见!那话里的意思也很分明,我们“例行公事”看看,货当然要你的。他带我们“货比三家”了一番,对每一尊大的景观石品头论足,都甩下话:这块不错,价钱还要低哦!我们明天派车来拉,像真的定了一样。其实,那全是托辞,主人的脸上就有遗憾。或者摇头,或者以言相讥,或者不痛不痒说一句什么,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如此辗转了半个时辰,我们果然就到了行家的熟人家了。那个熟人60岁上下,四方脸,脸刮得青光,啤酒肚很大方地挺着,颇有点儿干部的风度。一问,果然是,他曾经当过村里的干部,后来不当了,就靠山吃山,开发奇石。发了财,建了楼,砌了这个大宅院。400多平方的院子里,放满了各色各样的石头,大都是中型的,适合庭院置放;那座两层小楼里,除了床铺和家具,也是石头,大都是小型的,适合室内摆饰。我们在主人的指点下,一一品味,偶或提问外,皆为赞叹。看了一遍,赞了几番,主人又说,到后院看看。我们都说,好。就跟他出了门。在大门外,又站着审了会儿那尊立着的大奇石。这也是熟人的。景区负责人和他很认真地讲了一阵子价钱,同样许诺明天来车拉。我心里玄乎,八成又是“善意的欺骗”。
主人的后院是砖墙草屋,院墙有几处塌了半边,垒了几块不成景的石头,算是严稳了。他说,这是他们的老院,现在废了,放些从地里挖来的小石头。我插话,不住人看安全吗?他笑了,出啥啥泼拉,不稀罕。他又是一块一块地给我们讲解,说,这是什么形,那是什么韵,如何难得,如何珍贵,升值空间多么大,等等。我一耳听一耳扔,看着那些被他夸作一朵花的石头,更因为手里没有这么多的闲钱购买,只是装模作样地随口答应着:明天来买几块回去,这块好,给我留着。这些话都是逢场作戏,压根儿没打算兑现的,不知主人作何想法,也许他就相信了呢!不然,他可能不会有下面的慷慨。
他讲着,我浏览着,忽然就把目光移到西山头的巷道。入口处有一堆小不点儿的碎石渣滓,在碎石堆旁,蹲着一只灰乎乎的鹰隼。它个头儿不大,却极有精神,回首朝后,似乎在顾望划过的轨迹;或者身后的一片天,威风凛凛,潇洒自若。那神情,大约在回味历程,骄傲它的勇敢和坚毅,藐视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哪!我眼睛一亮。再看时,哪里是鹰隼,而是一块奇石,一块酷似鹰隼的奇石。我靠近一步,展目细观。它太逼真,逼真得几可乱真,身子、头、喙比例适中,有形有神,栩栩如生。它眼里有些许暗淡,不过只一瞬间,就充盈了希冀,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它肯定以为它有了“出头之日”的可能了。它的心灵仿佛一下子就与我有了沟通,我的心颤动了。它怎么会被放在碎石渣滓里呢?它分明是奇石中的奇石,不说价值连城,如果是识家,起码不比一些巨石少卖钱。
我欢喜之极,萌生了欲得到它的想法。可是,我明白,我囊中羞涩,只能与之擦肩而过了,暗暗惋惜。我弯腰拿起一块石头,看一眼,扔掉;再拿起一块石头,看一眼,扔掉。拿到它时,看了又看,不舍得放下,最后摇摇头,轻轻放一边,长长叹息一声。
我们继续看石头。我们继续和主人套近乎。我们夸他的石头,夸他的水平,也夸他的义气,夸得他把他原来说的一万元的巨石降到了八千。
临了,他高兴之至,忽然说,喜欢的话,随便拿一块玩玩吧。
我们五个人、他们四个每人拣了一块,当然都是熟人的“秕子”——我们都知道,人家再大方,你也不能“给个棒槌认作针(真)”啊!可话说回来,尽管是人家的“秕子”,也还是有模有样的,是人家准备出售的。我看他们都挑拣了自己基本满意的奇石,心里打了一阵鼓,踌躇一下,就到了碎石堆,疾快拿起它。
拣块好的。主人说。
行啦,我就要这个了。我说,心里却索索地跳,生怕有“意外”,让手里的“鹰”飞了。接着,我又鬼使神差说了一句,你也不容易。
喜欢就拿去吧,就是太寒碜了,不成敬意。
我庆幸主人没有认识它的真面目。
回来的路上,大家兴高采烈,一路欢笑,一路品评。我捧着它,左看右看。它的身体很饱满,腹部比较光滑,可能是蹲卧得久了,无奈中蹭掉了羽毛;双翅微微夸张,因为头往后拧了180度,故像刚歇息下来抖动翅膀的样子;又像忽然发现了什么情况,欲展翅腾飞的姿势;而眼睛,此时是欣喜的,它在感谢我的知遇之恩呢!
你的是一个什么呀?有人问我。
鹰回首。我脱口而出。
鹰回首?几个人伸长了脖子,连司机也转过了脸。
鹰回首!我说,同时展示给他们看。
还真是。他们一经我提醒,惊愕得眼睛都直了。
我如获至宝,整个人也特别精神起来。那一段时间,走路都起了“二蹦儿”,身体一夜之间康复到了从前。
我想给它打造一个精美而相应的配座。我明白,它是奇石,奇石收藏中的文化因素十分重要;一件藏品不仅要有好的品相,还要有点石成金的命名和相得益彰的配座。“鹰回首”是它的形象写照,名字还可以,不雅也不俗。只是,要配一个什么样的底座才能配得上它呢?
况且,它也是生命,这只鹰!它是活生生的生命,它有生命特征。它的姿态、它的眼睛说明了它是有生命的,即便是石头。《红楼梦》里的那块弃石不是经过日月精华而有了灵性吗?这块回首的鹰石,应是开天辟地的造化。它和人一样同是造物主的缔造,为什么不可以有生命呢?
它更应该有一个好的环境和归宿。
我当为它提供。
求一石易,养一石难。行家告诉我,你的石头果然奇妙,但是一法一结果,养不好只是块废料,放哪儿都嫌碍事。配座有学问,收藏也有学问。你要以石为友哪,经常用手抚摩把玩,使人气和体润渗入石肤石体,时间长了即可形成包浆,包浆越凝重赏玩价值越高;要注意不能损坏石体,不能用油蜡之物涂抹;还要定期进行清洁和水养,尤其是定期用净水浸润,不仅有利于保持石头的色泽与形象,也有利于保持它独特的音韵和生气。这样,它就会像活的一样,每时每刻伴着你了。
我感谢行家的指点。我暗暗计划着给它一个怎样的“家”。
可是,以后的日子里,我忙于奔波,忙于生计,忙于事业,也忙于无谓的应付,渐渐地把它淡忘了。这期间虽然有几次想起,想起我还没有给它配座,没有给它安家,更失于润养,时不我待,必须做了,竟然都没有实施。自然客观的原因是“忙”,诚然也因为我手懒,我想我灵魂深处是否没有真正地、足够地重视它呢?
今天,我再次陷入苦恼。我的“景区发展计划”被搁置了这么多年,实现已遥遥无期,风云际会的九里山依然孤独寂寞。我明天就要离开,重返我原来的工作系统,以一个退下来的“老兵”身份去编写“部门志”,与我的又一个“理想”复渐行渐远了。我仰卧在沙发里,突然就看见了我的“鹰回首”,看见它可怜的表情。它还是回望着。它望些什么,想些什么,我无从得知。不过,它是否知道,它的往事也不堪回首的;或者,它亦有快乐,它是用快乐磨砺它的痛苦,用阿Q精神洗涤自己的愤怒。
它在怨恨我吗?是的,它一定在怨恨我。它怨恨得有理。我发现了它,而又疏于它,埋没了它,这与不发现它有什么区别?如若我当初不发现它,如若玩石的行家的熟人也没有发现它,它仍然呆在碎石渣滓里;或者深埋地下,它或许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呢!
我深深地自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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