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永进
许多人都说他们的父亲是一座大山,父爱如山。我认为我的父亲既是一座山,但更像是一块顽石。
我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他在20岁的时候,1952年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入了党,就做了信用社会计。接着做初级社、高级社、大队会计,直到1976年改做大队信用站会计。又干了20年,到1996年,65岁时才“告老还家”。父亲也是当了一辈子的“泥腿子”干部。
四清运动时,父亲是大队会计。工作队把所有的大队、生产队干部集中起来“洗手洗澡”,要四清呢。父亲上过几年的私塾,从学习宣传党的总路线开始,也是积极分子。经历了三反五反,整风整社,算账退赔,对党忠心耿耿,是一清二白的。把他也作为“四不清”干部,他不能逆来顺受。“洗手洗澡”的会议没结束就提前离开了会场。父亲人离开了会场,工作队也罢,把他的账封了,他无奈,“你查吧。”不久,工作队和贫协主席又带了一帮人到我家,抄家。那时我十岁,其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工作队那个队长的模样,还有本大队贫协主席,再有就是我父亲那一天的那一张愤怒又无奈的脸。他们把我家祖传的那张“家神柜”、父亲的棉大衣、母亲的衣箱,全部抬走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掠夺,什么叫野蛮。就在这一片混乱之际,父亲呼我:“永进,拿什么东西你不要记,把今天来的几个人的名字给我记下来!”
那一帮人把东西抬走了老远,父亲坐在我家东山墙外的那块磨刀石上,猛又站起来对他们大吼:“你们怎么弄走的,还怎么给我弄得来!”父亲用乡野最难听最粗鲁的话怒骂着他们。
后来,四清运动怎么结束的,我不知道。只是把父亲的帐查完以后,工作队又派另一帮人把“家神柜”和母亲的衣箱真的又送了回来。工作队给父亲打招呼,说棉大衣让×××穿坏了,另外一定作价赔偿。
从那以后,四清运动没有查出我父亲的任何问题,父亲也更加志得意扬。“宁可讨饭,绝不贪污。”父亲把我祖父说过的话说得更响了。父亲不饶人,对四清工作队都不怕,村里的人也更加敬畏父亲起来。
很快又到了文化大革命,大队的墙上,还有临时搭起的芦芭墙,贴满了大字报。从打倒刘、邓、陶开始,到大队所有干部,都被“打倒、炮轰、火烧、水淹、油煎”了一遍。父亲还是大队会计。他到大字报栏前粗粗看一遍,并不言语,只是凡见有他名字的,便上去把他的名字抠掉,造反派也拿他没有办法。
文革时我已上中学了,本想外出大串联的,但父亲不给我一分钱,说:“你如果出去的话,就别回来了!”我们几个小毛学生也跟着造反,但是闹革命用的纸和笔要从大队代销店里买。代销店的老杨说:“你们买了上杨会计那里报不掉哇!”
父亲这一块“顽石”,我心目中永远的“顽石”——顽固不化,软硬不吃,一生清白,一生坦荡,一直到晚年都是这样。
父亲在政治上是一块顽石,在家庭,在我们儿女身上,则是一座小桥。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父亲从邻近的爱民大队会计调回本大队继续当了会计。那一年发洪水,庄前的小龙河满满的一河水,迟迟不退。我总记得那天上学,风特别大,我上学校要通过河上的那座小木桥。其他小同学过桥都有大人搀扶,我不敢过那桥,站在桥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站在不远处,希望他能来搀我。可父亲非但不来搀,反而大声吼着:“爬!自己爬!”本族大哥杨永桂走过来要搀我,父亲却制止说:“别搀他,让他自己爬!”我无奈,只好把书包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好在那时上学书不多,只有语文算术两本书,就自己跪下来慢慢从桥上爬了过去。
到了父亲晚年,我问父亲还记得让我爬桥的事吗?父亲淡淡地说记不得有这回事了。
父亲自己文化不多,他大概和许多中国农民一样,无论怎样艰苦,总要勒紧裤带让子女多读书。我自幼喜欢上学,小学时午饭一吃就往学校跑,到学校里去玩。早晨和中午到校的总是我第一第二,中午和晚上放学又总要呆在学校里玩。我两个弟弟上学就让父亲多费了不少的心了。记得二弟上学时,父亲让他跟着我,他就是不肯。那一天父亲来火了,用绳子把二弟轻轻一捆,背往学校。人送到学校后,父亲还没回到家,二弟已从另一条路上抢在父亲前面又到家了,让父亲气得无奈。
父亲对我在学校的出色表现是很满意的。只是他到底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农民,“老实庄户老种田”。他经常向我们炫耀,他十四岁就跟着大人们出远门,到西乡里去割稻,到东海里去刈草。他有一点“三字经”的文化,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教老板的儿子念书打算盘了。别人干苦力活,他做小先生,干轻工巧活,也和其他人一样拿到一担稻(工钱)。1971年,我们那里恢复高中,我初中毕业后已在生产队做起了会计,还兼着大队信用站会计。父亲是大队会计,一家父子二人做着三个会计,让村里的其他人都十分眼红。我在生产队里也是大忙人,可是对上高中的事一点都不知道。那时上高中要贫下中农推荐的,大队推荐了6个人,都已上课好长时间了。有一个是大队干部子女,两个是公社干部子女,三个是普通种田的贫下中农子女。大队干部子女王宏程和我是好朋友。他父亲是大队副主任,那次他遇到我,问我怎么不上高中的?并说学校革委会江主任和班主任赵老师,为我上高中还特地到我们大队里来过,说要动员我上高中的。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猜想一定是父亲瞒着我,父亲和大队书记是知交,要我当干部呢。后来我问父亲,父亲对我说就别上高中了吧,你都是干部了,挣大工分呢。那时我们家七口人,过去都是超支户,每年父亲总要想办法缴钱分口粮,自从我回家以后,才改变了超支户的状况。不过,我总对我没有上到高中,对父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怨。
山高缓步行,路窄侧身过。父亲是我和我们弟兄姊妹人生路上的一座桥,他要我们自己爬着过。他是我们人生的桥,是登天的梯,他只能做到这样。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干部,他是种了一辈子的田,又是做了一辈子的会计;是一把算盘,是“铁算盘”。
父亲的事业心、责任心特别强。听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在村里学习宣传贯彻党的总路线,离家也不是很远,但就是一个多月没回家。大队里的那条纵贯南北的二中沟,现在跨越两个乡镇有十多里长,他从开始丈量测算到放样到施工,自始自终,尽心尽力,没日没夜。直到我已到县城了,到农工部工作了,他到晚年了还都是念念不忘那一段他人生中激情的青春岁月。总说那条河“是县办工程”,那条河“我有一年多就扑在上面”,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现在这条河,快六十年了,还是碧波荡漾。
我最忘不了的,就是我当大队会计了。那时已经是1977年了,他改做大队信用站会计,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写在笔记本上的:“当会计就是要目中无人,管住钱,做铁帐”。我对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情况不甚清楚,父亲把那些发黄了的帐和表拿出来给我看。那时是粮食算帐算到几斤几两几钱,兑现兑到两;钱算帐算到几角几分几厘,兑现兑到分,四舍五入,毫不含糊。枰有个准坦,都是十分顶真的。看着父亲亲手写亲手算的那些发黄的帐,我油生钦佩之情。
有一段时间,我也是很能抽烟的,而且香烟的档次不低。九五年吧,那年春节我带回两条红塔山香烟给父亲。父亲也是在小村庄上的场面上走的人,知道这些关木三儿,他突然问我这香烟不是你买的吧?我只得如实相告,我说我抽烟基本上都不是自己买的。他拿着香烟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说:“也混到现在了,抽香烟怎么能靠人家送?”我知道父亲抽烟从来都是自己买,决不沾集体半点光。那时大队、生产队也不允许报销烟酒之类的吃吃喝喝的。后来,村里代销店的人说,你父亲把两条红塔山烟换了10条云雾山烟。
是谁说过,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就像改变一个人的鼻子那么困难。因为他们都处在核心地位,鼻子在脸的中央,人生观在人性格的中央。我父亲的性格,我父亲的人生观就是这样。记得我小的时候,有社员要打个证明,找父亲盖公章。那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那时或者是外出,或者是到供销社买个什么,总要大队出介绍信,经过我父亲这一关,如果通过了,那他准成。如果在我父亲这里遇到麻烦,他们总乐意“返工”,去“补课”。直到现在我回老家去,小村庄上还有人对我说,“你父亲虽古板,但做事细作,在公在谱。”
1996年,我们市里实施“百万株银杏富民工程”。那时我在市政府办公室分工联系农业这一块的工作,对这项工程自是不遗余力。父亲是一个老党员,又是刚刚卸去所有“职务”的老干部,他的儿子又是在市政府里配合抓这项工程的,自是显得十分积极。“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亲说栽银杏是前人栽树后人吃果,村里有人说,栽了这么多的银杏,后人的果子吃不了哇,到时被后人骂呀。父亲赏焦话,说得好,“吃不了就磨顸子磨糁子当饭吃。”市里算的是长远账,是大账。许多农民算的是现实帐,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父亲算的则是自己的帐。父亲也不找我搞特殊弄树苗,父亲自己掏了20元钱,买了村里分配给的10株银杏苗,栽在我老宅的门前屋后,成活了9株。后来许多人把栽下的银杏树苗又毁了,但他像往年一样,对这9株银杏疼爱有加,每年冬天都在树杆下刷白、修整,过年时还用红纸条封树。
现在,这几株银杏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我父亲也是一棵树,他从不与环境讨价还价。他像银杏树一样,对干旱、风雪、雷暴总是无动于衷。他从不注意细枝末节,他用自己的行动宣讲着生命的原始法则。
每当我回老家,走到老宅附近,那些路,那些桥,那些河,那些树,我总感觉到有父亲的影子,总感觉到父亲的慷慨灵魂和坦荡品格。
父亲离开我们两年了。我写下这段文字,我永远铭记在心里,也告诉朋友,愿我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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