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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似我以卿狂

时间:2024-05-04

林纾英

在内心里,我总觉得要读宋词,是需要一个与宋词相谐的环境的。最好是在沐浴更衣后,在月光融融的夜晚,燃一柱熏香,点一根红烛。手边是透明的高脚玻璃杯,灌半盏花雕,于妖艳暧昧中率一份浪漫的情致,怀一颗虔诚的心,于浅斟慢饮、低吟浅唱中,去体味宋词那份无限的婉约与曼妙。

烛光摇曳,月影朦胧,我心游室外。暮色中,我看到从古宋词中向我缓缓走来的词人张先。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慢慢看清了他的容颜,他已经八十多岁了,须眉皆被雪,精神却不与岁衰。

月光下,我见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晶亮,也慢慢迷离起来。这个历史上最花心最风流的词人,这个迷倒万千美女的风月场里的花魁,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没有犹豫,也许是因了这月光太旖旎,也许是他当我面吟唱的这首《水仙子》拨动了我的心弦,此时的我也有些许的迷离。

我把手轻轻地递与他,被他暖暖地轻轻地握住。在柔媚的月光下,我怀揣着一份崇敬,感悟他的《天仙子》,听他低低的心语:“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觉出来了吗?我在伤秋,我的来年不会太多了。”我没有劝慰他,因为我们都明白这的确是毋庸回避的事实。我点点头,有点伤感,为他的来年不多,为他身后词坛的文藻的缺失。

我感受到了他寄寓词中那强烈的惆怅。此片首三句,歌兴曲阑照无暖,借酒浇愁人更愁,午醉过后酒先醒,未却半分一如愁。这份意境,我把他与冯延已的《鹊踏枝》有效地联系了起来:“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笙歌散尽,欢宴已昨,年华难觅,惆怅如今谁共我?“临晚镜,伤流景。”在这里的晚,既是时辰向晚,也是他对人生的末路哀叹;这里的镜,既是他菱花映白发,也作他心境的谐音。他哀叹晚境凄凉,惆怅缕缕,时不待我。

春去春回,隐含了他对少年风流往事许多的追忆与怅惋,与下笔“往事后期空记省”句相互照应来读,更能加深对这层意思的理解。空,不仅在他的内心,也在他的身体。老来许多的想象都不能身体力行,满怀激情,都只能付诸无奈,只能在往事中追寻一份干涩的记忆。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更喜欢这下片,相对于上片,更见佳境。意韵的空灵、工美,可谓极致。

夜幕渐合,信步闲庭,昏暗的池边沙岸,一对鸳鸯交颈并栖。忽而风起,将重重乌云都吹散,月光融融泻下。月下,花枝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云破月来花弄影”,他信手一“弄”,巧妙工致,把花的妩媚、月的娇娆,恰到好处地点染出来。前边是伤春怅春,到此时,一字之弄,全部转换了性情,诸多的旖旎与无限的欣悦尽于此句中展现出来。沈际飞《草堂余正集》有评他的一字之妙:“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杨慎《词品》亦有语:“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而我在此时,面对着他也拊掌一赞:“画龙点睛,莫非如此,绝妙绝妙!”虽不自量力有抬高自我与贤齐的嫌疑,慨叹之余,也无论他人笑我;马屁如斯,更无论他人笑否!

思绪偕他到朱楼画阁。怕风熄了红烛,将帘幕密密地遮拢,却还是挡不住风中那丝丝的寒意。烛光摇曳,歌罄宴罢。夜已深,人初静,我的内心却还不能平静,室外那一片姹紫嫣红,可还明艳许久?怕只怕因了这间意境,因了这些许的春寒,明日残红落遍花间小径!

相对而坐,他自斟半盏杏花酒。正可谓,花雕妖冶,映我红颜。白酒离离,忖他眉似雪、发如霜,一个白字正合他模样。

我与他相对,时空跨度千年:“子野,人都说你词揽三中: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故唤你张三中。”

“其实,我更愿意他们呼我张三影。”张先拨弄着他青筋毕露的手,“我最得意《天仙子》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剪牡丹》中‘柳径无人,坠飞无影絮,《归朝欢》中‘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得意所在呢。何为人不冠我张三影?”

于无言一笑中,我们已会意,文史上早冠与了他“张三影”。

放过面前杯中酒不用,他伸手取过我抿过的花雕女儿红,一口咽下。对着杯中残红挂壁,他似有无限的流连。他若有若无地喃喃自语:“我还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之称,也有桃杏嫁东风郎中之雅号”。我没有打断他,我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我知道,到了他这般年龄,好回忆,喜欢被人倾听,我决心做他忠实的听众。除了对他的一份崇敬,美女心中渐渐地起了爱慕英雄的情结。

可惜,他虽才倾天下,却不是个专情的情人,道他滥情当不为过。待字闺中的我,虽懵懂,却也明白,他绝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他为人天性粗放,诗酒终年,崇尚人生及时行乐,善于追逐一夜情。

他是那个年代最花心的词人。他的每个花心故事似乎都是伴有诗词串烧的佳话。

张先在玉仙观邂逅美女谢媚卿,两情相悦之际,张先为谢女留下了《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缭墙重院,时闻少、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笑。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他曾经疯狂地喜欢过一个小尼姑,为此他深夜爬墙与尼姑约会,写有一首《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为捧红一歌女,他甚至挖空心思为喜爱的李师师姑娘创制了新的词牌《师师令》。

在我面前,他毫不隐讳他是最花心的词人,直道他也是最喜欢娶小妾的词人。1070年,在他80岁的时候,娶了一个18 岁的小妾。他对于自己的艳史从不保密,反用诗词极力铺张渲染他的情史。娶这位爱妾时,他大摆宴席,广邀宾朋。苏轼问其感受,以诗答曰:“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调笑他,当堂和曰:“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在场宾客哄堂大笑,跌倒……从此,“一树梨花压海棠”便成了老夫少妻的代名词。

85岁高龄时,他又娶一小妾,苏轼得知此事,作《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寄与他: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谬作安昌客,略谴彭宣到后堂。

苏轼这首诗里两个典故均以张氏有关,以此打趣他。他得此诗后,即和了首回苏轼:“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意为:妻室已去,夜孤寂难熬,娶妾只合慰寂寥。

夜深更永,月阑酒尽,慢慢地演绎完了自己。这位享年89 岁、仕至尚书都官郎中的词人张先,这位中国文学史上寿命最长的词人张先留下他的《张子野词》后,慢慢地隐去了。

这……深合我心!

责任编辑:陈卫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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