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月亮

刘平勇

在昆明通往丘北的路上，一辆破烂不堪快要报废的卧铺车，座无虚席。

我躺在前排上铺的二号床上，眯着眼睛，想把嘈杂鼎沸的声音挡在窗外，时间因为等待而变得漫长，我们在热气腾腾的车上焦躁地等待了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像一头累坏了的老牛疲惫地大叫一声，缓缓启动了。有一缕凉风吹进车窗，心里感到特别舒泰。

城市的喧嚣和灯光被甩在车后了，却迎来缓缓变深变厚的夜色。

从车窗外看出去，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后奔跑，黛青色的远山，高矮不一的树林，还有那些模模糊糊零零星星的黑影。只有一轮无比透明的圆月，在天空中静静地挂着，宁静，冷艳。

看着月亮，脑海里回荡着的，是一些远远近近飘飘渺渺的人和事，有冷有暖，有疼痛还有温馨。

我想起了离开人世已经三年的母亲，她坟头上的野草又深一些了吧？想起了脸色黝黑、坐在葡萄架下想心事的父亲，他用心血栽培的果树，收成还好吗？我的姐姐妹妹，她们整天在黄土里刨食，她们曾经好看的腰身，现在早已累得直不起来。妻子风里来雨里去，上不完的班，周而复始的日子把青丝漂成了白发。女儿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早出晚归，读不完的书，写不尽的作业，听不尽的教诲……那些在心灵深处走走停停的人和事，在异乡的夜色里变得愈来愈清晰，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种感动润润的、涩涩的，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暖暖的。

一个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那声音很嫩很甜，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女孩儿就坐在我卧铺的后面，听声音只有二十来岁，在月光下，我能看见她的披肩长发。

都半年了，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呢？

哟，你什么时候到的广州？咋个不跟我说一声呢？

我还在昆明，就是原来那家，老板还是很好的呢！

你看，你就是小心眼，你又吃醋了，你就不要这样小心眼了，人家又没有把我咋个。

工资前个月就加了，800块钱了呢。

我以为得罪你了呢！那天晚上，你又不明说，你喝了那么多酒，我好不放心呢！第二天早上，你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你就消失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消失了呢！

过年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去我家。你不知道，我都天天盼你呢！本来我是要跟王丽出去玩的，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我就天天守在家里。

我爸我妈初一早上就走亲戚去了，我哥在浙江没有回来，你还怕什么呢？

要是你来多好啊，就我一个人呢！

你后悔啦？不要后悔，今年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昆明等你。

你倒想得美，万一那个了，你不要我了怎么办？

咋个不会呢？你们男人有几个好的？

我倒没有，只是电影电视上都这么说。

我告诉你，你就别担心了，我这么丑，哪个会喜欢我？

我真的漂亮吗？

那你还走，你不会在昆明守着我。嘻嘻。

其实，我也好想你，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好喜欢你，你说话特别幽默。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是老乡，只隔一百多里。我好高兴啊。

是啊，缘分缘分！

我不想到广州，太远了。

我昨天接到电话，说我妈病了。

不知道什么病。我爹说，好像很严重。

本来走不掉的，很忙的，但我心里急，我把我妈接到昆明来医。

我租了一间房子，很便宜的，可以摆两张床，我妈有住的。

可以啊！到时你来了，一个住一张。

你倒想得美，不到那一天，我是不会给你的。

那我就把你踢下床来。嘻嘻。

我真的好想我妈，从小她都是最疼我的。

是的，我会好好伺候她的。

我知道你喜欢我，只是你在跟我赌气，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脾气就是不好！

你呀，当着我的面，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现在，说得好肉麻呀！

说好了，今年过年我们就在昆明相见，哟，你别担心，到那时，我妈的病也早好了，她也肯定回家了，她在那里是呆不住的，老是惦记着她的菜园和鸡鸭猪狗。

你听，你好高兴哟，别高兴得太早了，不怕那时我把你晾在一边！

你猜，我这会儿在哪里？

不对。

还是不对。

告诉你，我在回家的车上呢！

你猜我在做什么？

猜不到吧？

告诉你，我在看车窗外的月亮呢！

又大又圆又亮呢！你那儿看得见吗？

什么？看不见，楼太高了遮住了？

你不会走到一个看得见的地方吗？

噢，你是在公用电话亭，走不动。

以后还是买个手机，也不太贵，要是你是用手机，你就可以走到看得见月亮的地方跟我打电话啦！我们俩都看着同一个月亮打电话，就像面对面说话一样，多好啊！

真的你看见月亮啦？真的你看见我啦？

我才不信，你说我的头发是披着的还是束着的？

错！

对了，是披着的。

我知道你在骗我，但我好高兴哟！

人家好想你哟，你就是坏！就是坏！专门干坏事！

我才不信，广州的月亮会比昆明的月亮大，昆明的月亮才比广州的月亮大呢！

好的好的，长途话费高呢！还能打一分钟？好好，我在昆明等你呢！一言为定，一定要吃饱啰，别把身子饿坏了！

你坏，到时看我怎样收拾你！

我……

声音忽然没有了，好一会儿，我扭头看姑娘，那姑娘把手机举在面前，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么快？才说还可以打一分钟的，这么快卡上就没钱了！姑娘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手机屏幕发出蓝色的光，照亮姑娘俊秀的脸庞，姑娘用手理了理乌黑的披肩长发，把脸迎向车窗，看着窗外那轮沉寂的月亮。

夜很深了，车里安静下来了，有人在打鼾，有人在梦呓。

我在夜风中醒着。车窗外的月亮也醒着。我知道，在苍茫大地上，有一粒微尘，泪水冰凉，莫名感动。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