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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颜色(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张春玉

一连几天,你坐在电脑旁,望着珊瑚虫上的那个不再跳动的头像,满脸泪水。

认识冬曼是在一个酒绿的夜晚。那位精瘦精瘦的周有新,你的小学同学,销售完得意的茶叶后,非要晚上聚聚,非常霸道地把预订的饭店一报,就立即摁下了接话键。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周有新又打过来一个电话,说安排了一个十多人的大桌,初中时的同学都来,不由你推辞。你知道,这些生意人都贼精贼精的。

那天你真的有事,是老婆的生日,你早和老婆约好了。你请假,周有新不允,说在煤城的同学难得一聚,你当官了是不是,连老同学聚会都不愿参加了,你解释说真的推辞不掉,周有新说我们今天就跟定你了,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你只好对老婆撒了一个谎说上级领导来了,随后去了香港路的“陶然人家”饭店。

那是一个很雅致的饭店,上下两层,服务员一色的腊染服装,所用的茶壶、茶碗、酒杯宛若出土的陶器,古色古香,包厢的布置也洋溢着仿古的气息,让来客感觉到店家厚重的文化底蕴。

同学聚会,自是心底流露的轻松。你和同学一杯接一杯地对饮,你充分享受到被同学恭维的成就感。周有新反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和同学一一碰杯,而后请来了饭店的老板娘来助兴,说让老板娘认识一下你。那是你第一次见到冬曼,你没有想到,自以为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的你以后的喜怒哀乐会和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

冬曼穿一件裙摆及膝的连衣裙,黑色的底子落满白色的碎花,高高的个子一衬,衣着肃雅,人也肃雅。清水洗涤的长发紧贴发根,套皮筋一束,瀑布似的绾在后脑勺上,长发随着人的左右摇摆而飘逸。当冬曼微笑着进入你的视线时,你的双眼猛然一亮,你想到了上帝。你在心里说,上帝,真是伟大的造物者。

这上帝的造物坐在你的对面,周有新陪着笑,首先把你介绍给了冬曼。

冬曼像所有你见过的生意人一样,大方而精明,双手将一张精巧的名片递给你,附带送来一个很生意的微笑,你从名片上知道了她——冬曼。

于是,冬曼开始敬酒,先是敬你,而后程序化地一一碰杯。敬完一圈,坐下,也不吃菜,像其他人一样望着主座上的你。周有新醉眼朦胧,说,别看我这个同学是领导,但从没有领导架子,很平易近人的,文质彬彬,一看就知道胸中装满一种书的东西。你惬意地微笑着,领导似的望了冬曼一眼,说里面的书没有多少,青菜和米饭倒装的不少。一桌人都附和着大笑,说当领导的水平就是高,说出的话都是绿色环保的。

有一位同学非要和你炸个“雷子”,说同学难得相聚,今天高兴,不听响过意不去。说着,自个儿先把两小杯倒进玻璃杯,然后仰脖一口倒进嘴里,再翻转玻璃杯,一滴不剩地让你看。你被逼上了梁山。

你笑着摆手,说喝下去非得钻桌底不可。同学对周有新说,谁不知道咱沙河镇麻雀都能喝四两。大家一起哄闹着,说你不能当了领导,就不和同学打成一片了,不喝哪儿行,喝多了让老板娘送床被子来。

这时,你没有想到,冬曼笑着站起来,说我替领导带一点吧。说着也不问大家同意不同意,拿过你的杯子,倒去一半,然后两杯端起,碰得山响,笑着望你,说先喝为敬,一仰脖把一杯干了。同学们拍着手,说美女救领导,好,好。

你只好端起杯子,说声多谢,喝了。落座,摇头,作无可奈何状,刚要夹口菜,同学们又起哄,说人家老板都替你代酒了,你还不谢谢人家。

其他人紧跟着附和,说应该,应该。

你还没说话,冬曼就站起来,倒了两小杯酒,望着你说,领导,老家真是沙河镇希家湾的?

你笑着说,是呀。

周有新接过话说,这还有假,假了包换。

大家说,他乡遇故人,喜事呀,你们俩该炸个“雷子”听听响。

冬曼笑着望着你,说那我们更应该喝一杯了,我家也是沙河镇的,在瞿家湾。

你知道瞿家湾和希家湾都是沿沙河而居,相距不过五六里路。你把餐巾纸折成扇形,慢慢地从唇两边向中间包围,然后把餐巾纸放在桌边,笑着望了对面一眼,说今天真是幸运。其实,你的心里一点都不激动,你的潜意识隐蔽着一个习惯的评判,许多老板都谙熟这一套,事前把主家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再和你套近乎,既让来客高兴地下酒,又能喜乐乐地多赚些银子。

冬曼的脸因酒精而绯红,像是看出了你的心思,说这样吧,我要是能说出你家的一些情况,你再和我喝酒,行吗?

其他人赶忙拍手,说,好,好。

冬曼说,你家在希家湾,从村西头数第二家,你有两个妹妹,是吗?

你愣了,这妮子对你家情况的了解比组织部门还详细。

冬曼站起来,说我和你拉个“雷子”。

你凝望着那张美艳的笑脸,从时不时闪动的眸子里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你笑着,不摇头也不回答,这是你在办公室积淀的经验。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冬曼笑说,当领导的朋友多,我认识你,你可能没听说过我。这回轮到你吃惊了,你飞快地打开记忆的地址栏,输入瞿冬曼三个字,地址栏显示出模糊或者是不确定不匹配的概念。

女人的眼睛真毒。你在心里说。你端起杯子,笑笑说,你还真是咱那旮旯的。

冬曼站起来,也不说话,一人两小杯,一一倒进玻璃杯,把两杯都端起来,一杯递给你,一杯留在自己手中,对你晃了晃,一仰脖干了。你受了感染,也干了。

冬曼放下酒杯,说各位慢用,我去催催菜,一转身出去了。你从她转身的瞬间里感觉到了她眸子里的泪光。

后来,你把酒菜吃喝的不咸不淡的,连周有新都感到你今天有些反常,事后对冬曼说,我这个同学见你动心思了。冬曼给了他一下,笑过又摇摇头,把周有新搞得一头雾水。

一连几天,你的幻想里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现出冬曼的身影。但你就是你,办公室的工作具体而繁杂,你很快就滑入了程序化的轨道,开会,看文件,更换桌椅,修理马桶,迎来送往,陪吃陪喝。你每天的杂事很多,掰着指头天天都数不过来,你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惦念一个饭店的老板,闲下来时,大脑偶尔闪过的,仅仅是她的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的女人每一个男人都会多望几眼,你也不例外。

就在你渐渐淡忘了那个叫冬曼的女人时,你的手机例外地响了。这是一个SIM卡和手机都没有存储的生号,你犹豫了半天,不想接,但那首《回家》的曲子响了半天时,你摁下了接话键。你没有感觉到,你的生活轨道从接话的这一刻便开始转向了另一条路道。

手机那端,一个甜甜的声音传来,我是冬曼,想起来了吗?

你愣了一会儿,想起是“陶然人家”饭店的老板。你立即职业性的把自己包裹起来,说你好,有事吗?

那头说,昨天买到了一条肥狗,想请你和我们的老乡品尝品尝,不知你肯不肯赏光,然后说出了一个你熟悉的名字—周有新。

你用了一个领导式的两可语,说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就去。

那头显然很高兴,说,好,我让厨师先炖着,回头再和你联系。

你把一颗心放进了肚里。你知道,作为饭店的老板,冬曼请你去捧捧场,也是很正常的。亲不亲,故乡人嘛。你这个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进城十五六年了,你的身上依然抹不去浓浓的乡村情结,像每一个走出田野的农村孩子一样,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农村人质朴厚道不刻薄的秉性。你对进城的农民工有一种亲近的情结,因为你从他们身上,你常常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总是对自己说,如果那年你考不上大学,你和他们没有两样,现在也会走进城市忍受城市人的另类看待。

晚上,你找了一个无法推辞的理由,搪塞了基层单位的邀请,你又把电话打给了周有新,确定后让司机把自己送到了“陶然人家”饭店。

你把司机打发走后,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店前,饶有兴趣地欣赏起饭店的外景。饭店外,高高悬挂着几十个红红的灯笼,使饭店蕴满着喜气,你从外面的装饰上看出了老板的精致。

还没等你转圈360度,周有新和冬曼便从饭店跑出来,说,还是冬曼面子大呀,要是我,怎么也请不动你这大主任呀。穿高开衩红旗袍的接待小姐微笑着把你引到了868房间。这是一个很让人舒心得意的数字。

冬曼的穿着很得体,楚楚动人,犹如一个职业女性,端庄中透着美艳。那天晚上,你们喝得不多,聊得很愉快,你从谈话中对冬曼有了更多的了解。冬曼的男人原是煤矿的工人,在一次井下冒顶事故中意外身亡,留下了她和一个三岁的儿子。

周有新说,老家出来混的人,都不容易,哪像你当领导的。

冬曼说,她用矿上给的抚恤金做小吃,贩茶叶,开茶楼,一直到现在又经营起了“陶然人家”饭店。冬曼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很可人的望着你,她说她的经历曲折得可以写一本书,一本很感人的书,可惜她不会写。你能想象得到,一个农村孩子、一个失去男人的女人打拼这样一份家业的艰难。

酒酣耳热时,冬曼说,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你。

你依然微笑着,用一种领导加男人的神情望着她,说,是吗?

冬曼说,你考上大学那年,有人要为你家盖三间红砖到顶带走廊的瓦房子,你听说过吧。

你的心猛地一颤,传染给了手中的筷子。你的父母不止一次地说过,你考上大学那年,有一大队书记家想把女儿嫁过来,并许诺帮你家盖三间红砖到顶带走廊的瓦房。那时你家的两间草房虽然不像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写的那样“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确实也能称得上破旧不堪了。那时,你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安得瓦房三大间,能让乡间寒民有欢颜。”寒民是你的小名。

你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冬曼,你发现冬曼正用学生等待老师讲解答案的神情注意着你。

你端起杯,朝冬曼举了举,说我敬你一杯。

冬曼的脸立即有了潮红,一句话没说,端起杯喝干了。旁边的周有新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窜掇着冬曼说说咋回事,冬曼笑着说,没你的事,喝酒,把话题岔到了其他上去了。

冬曼说,现在她想再盘下一个宾馆,意向已经有了,只是宾馆签的合同没有到期,半年以后就可以装修了。说这话时,你发现冬曼就像一个小姑娘说如何缝制一个漂亮的沙包一样自然。

你一直很注意听冬曼说,你的大脑里一直萦绕着冬曼的那句话。你考上大学那年,周围十里八里确实都轰动了,因为你是那十里八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要给你家盖瓦房的事一直到现在还常常咀嚼在父母的嘴里。你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在远离那个地方的煤城,还会有人提到那个让父母自豪的情节。

临别时,你一直想找机会求证那个答案,可你又似乎害怕求证,你那天喝的酒不是很多,但你醉了,你只记得周有新把你送上车时,冬曼把一张名片偷偷地塞进了你的手里。

第二天,你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你找出了那张名片,而后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你发现这张名片上有手写的一串数字,764697658,既不像电话号码,也不像手机号,也不是随意乱涂的,你似乎记得冬曼悄悄地说是什么什么号,你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可能是冬曼的QQ号。于是,你试着输入2007版的珊瑚虫,在高级栏里选择查找,立即一个叫云开天蓝的网名显现出来。你击右键弹开她的个人基本资料,用户名填有云开天蓝,性别栏里填写了一个女,个人说明栏里填有四个字“一切随缘”。你试着把它加入好友,验证身份后,一个显示女性的头像嵌入了你的好友栏,只是这个新网友在离线状态。

你很怅然,默默地望着那个头像发呆,你的眼前一直晃悠着冬曼的那张俊美的脸。你不由自主地敲下了“还记得盖房吗”几个字,然后抹去,你的心里有种渴望,渴望后面又藏着一只小兔子,搔得心里一颤一颤的,不知不觉,你又把那几个字敲入了聊天框,并选择了发送。

你在一个微醉的晚上,打开珊瑚虫,那个黄黄头发的动漫头像在不停地闪动,你的内心一阵欣喜,点开聊天窗,几行仿宋红字蹦了出来——为你家盖房,永远在心里,下午三四点常在网。随后是某个网页的地址。

你把那个网页复制到地址栏,屏幕上显示了一个精美的画面——朋友,你好吗?

画面很多,还有一首能让人产生情绪的配诗:朋友,你好吗/茫茫人海中不经意的相遇/让我们相互牵伴/每一次看到你上线/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颤动/轻轻点击你的名字/总有一种暖意袭来/想起你磁性的鼓励/想起你温暖的话语/那缕挥也挥不去的温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依然回味……

你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你的眼睛分明有了一种情绪在涌动,你用手抚着额头,你没有想到,在你的不惑之年,你还能为一个画面一首诗而感动。

你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网上搜寻,你搜索到了一个适合你心情的网页地址发送过去,网页是《朋友和缘份》,有一段写出了你想说又不便表白的心语。

有人说,生命是一种缘。缘有很多种,能够相识相知,是一种令人珍惜令人难忘的缘。但生命中多的是人潮中擦肩而过的行人,落雨的屋檐下同时避雨的路人,昏淡的路灯下等候同一路车的夜归人,他们也都是有缘人。甚至于蓝天下两只飞鸟,能够在空中相遇,也是因为有缘。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缘,也不是每一个寻觅的人都可以抓住缘。人生有太多的不可知,一个念头,一次决定,往往便可能拥有或错过一份缘。选择爱是因为缘,而选择不爱也是因为缘,生命如此,人生亦如此。

发送完毕,你就下了线,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上班中最忙的时节。

马路边的梧桐砍掉了,让你分不清冬天和春天;城市的暖气供应,让你感知不了棉衣的厚度;隔离带中的花草,使你弱化了分辨真假的嗅觉。你常常念起农村的好处来,一年四季,夏收秋种,油菜结籽,小麦黄晌,不用看台历和时钟,就晓得春夏秋冬。

但你也只是说说想想而已,农村塘里有鱼,树上有果,地里有瓜,院里有鸡,你写到文章里很美,但要你去当作生活来过,一个星期下来感觉不错,三个月下来你就厌烦了,因为过日子毕竟不像旅游和吃野味。你很知足,你觉得你很热爱这份工作,尽管是天如月月如年年年如此的繁琐,你觉得你活得虽然不算滋润但多少还是有一点味,至少不用为今天明天后天努力找工作而发愁。

你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冬曼了,无论是网上网下。你知道,冬曼和你一样,天天需要关注的事很多,她要关心那么多员工的生活,还有应付方方面面的事,一个女人家真够难为的。

省里一家媒体记者来了,来调查前些天的安全事故。领导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都有事,都说你陪就行了,你像七品芝麻官中的审断诰命案一样,无奈却别无选择。你知道记者虽然不是上级领导,但也像蚂蜂窝一样不敢碰不敢惹。世界石油价格上涨,美军在伊拉克被炸,海南小姐选美,高速公路多车相撞,矿难事故真相,哪一件事不是记者弄出来的。上次,京城一位记者来,宣传部的陪吃陪喝了几天,记者回去却写出了一篇“煤城,如此文明秀”的报道,气的领导大发雷霆,批示要严查陪同采访吃饭喝酒的人员,吓得诸位领导见了记者就像大街上看到踴动的蛇一样。这次记者来,谁也不敢嘴上不漏风,更不敢保证路上不会遇见交警乱罚款、马路上乱翻栏杆、某一段路上有洼坑,记者头脑一发热一动笔,煤城满山遍野又变成灰的了,领导又要追查是谁陪吃陪喝的了。

你调动十二分的热情,鼓动陪酒的朋友和记者炸“雷子”,而后你又拿出把一根稻草说成一根金条的能耐连连和记者响了几个“雷”,把记者喝的东西南北都晃悠。你借口领导有急事找,先行脱身,让手下承担起照顾记者的责任来,又一次演绎出七品芝麻官审断诰命案或金蝉脱壳的把戏。其实,你喝的一点都不晃悠,没有人知道,你在喝酒前就安排服务员为你准备了酒精浓度百分之零的纯净水。业务娴熟的服务员不露痕迹地把纯净水倒进一只空酒瓶里,再从空酒瓶里把纯净水倒进你的杯子里。

那天,你真的有事闹心。明天下午领导要到省里开会发言,你得把秘书送来的发言稿好好把关,明天一上班就要交给领导审阅。回到办公室,你先倒掉一天的剩茶,从精致的薄锡纸里捏出新茶,先洗茶,再泡茶。你对茶很亲切,你说茗茶如人生,味道有,需要你用心去感觉。你每天泡茶都是四个步骤——韩信点将,游山玩水,高山流水,蜻蜓点水,这是你到桂林旅游时观看茶艺表演时学的。你打开茶盖,满屋溢香,一口高山云雾茶,真的让你全身舒泰精神十足起来。

你摊开讲话稿,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便打开电脑,登录珊瑚虫,那个黄黄头发的动漫头像依然不动,你的心里不免有些怅然。今晚,不知为啥,你的潜意识里就是想打开电脑,看看那个黄黄头发动漫头像的闪动。

你不迷信,你却相信冥冥之中命的存在。今天晚上,你的右眼一直霍霍地跳,你晓得乡村有“左眼跳财,右眼跳挨”的俗语,你总觉得幂幂之中有一种你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东西,让你心神不宁。你正要关上电脑,你的手机响了,是周有新。

你摁下接话键,那边立即传来周有新气喘的声音。

周有新说,冬曼被人打伤了。

你一惊,现在的人吃穿用都不太愁,愁的是安全。前不久,有一个同事的妹妹从银行取款出来,刚出银行门,装有两万多元的背包被人抢去,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贼就跳上摩托车飞一般地消失;前几天的报纸登载,有一个女的下夜班回家,不但包被抢,人还被打的腰部淤血头部青紫。你没想到,这种事竟让冬曼摊上了。

你说,什么时候?声音里明显渗进了焦急。

在昨晚回家的时候。周有新说,现在在市医院住院呢。

你放下手中的稿子,连电脑都没有关,打个的直奔市医院。在车上,又打电话给周有新,问清住院的楼层床号。

进了住院部,等电梯的人很多,你从楼梯直爬到十楼,累得你进到病房还气喘吁吁。你望了望头上裹着纱布的冬曼,看着她眼眶青紫着,你心头掠过一阵颤栗。

冬曼看见你进来,苦笑了一下,立即有泪从眼里下来。

你说,怎么回事?

没有大事,冬曼说,受的是皮外伤。

周围的人在看你。冬曼指了指床边,你没有坐,旁边的一个女人递过来一个小凳子,你坐了。

你愣神地望着冬曼,不知如何安慰她。你的手机响了,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你看了看是老婆打来的,你犹豫一下,没有接。

冬曼说,你有事忙去吧。说罢扭过脸,有泪下来。

你看了看冬曼,心里酸酸的,于是,便借话下坡,说单位晚上还有事,那就先走了。你放下五百元钱,说本来想买个花篮,晚上没有卖的。

你打的回到办公室,从办公室朝家回个电话,说你刚才去卫生间了,一会儿就回。那头立即把电话挂了。

不知不觉间台历翻了七页,你忽然发现那个头发黄黄的动漫头像在闪动。有一条信息,我回家了。

你发了一条祝你康复的信息后,便浏览网上的新闻,看胡锦涛总书记关于切实维护农民工利益的讲话,看中韩目前共同关注的热点问题,看温家宝总理鲜为人知的几幅照片。不经意间,你发现那个云开天蓝在线了。

你送过去一个苹果,鲜红鲜红的。

那边立即有了反应,发过来一张标有“谢谢”的转动图画。

你感觉如何?

现在好多了,刚开始时很疼。

到底怎么回事?你又送过去一杯咖啡,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那边送来了一杯清茶。

你慢慢说给我听,我想知道。你送过去一枝玫瑰,玫瑰绽开,绽出“你好吗?朋友”。

是生意上引起的事。那边说,我打字速度慢,我给你打电话吧。

电话铃响了。冬曼说,对面开饭店的看我的生意红火,就用小混混来闹事,那天,几个人吃过不付钱,不但动手打人,还把店里的东西砸坏了,桌子椅子店门玻璃至少几千块钱。唉,做生意真难。

你说,你怎么知道是对面的捣鬼?

冬曼说,你要做生意你就明白了。

你问,砸东西的人抓到没有?

冬曼说,当时就报了警,警察把那几个闹事的带走了。

你问是哪个派出所处理的,怎么处理的。你以为这是很简单很容易处理的事。

冬曼说,问了好几次了,到现在也没个说法。那边传来了一阵叹息。

你坐在电脑前,望着那个黄黄头发的动漫头像发愣,你虽然没做过生意,但你能想象出一个女人的艰难,拜天拜地拜工商税务拜环保市容,二十四哆嗦少一哆嗦都有麻烦事。

你坐了一会儿,拨一个号,打过去,那边说,领导什么事。

你说,听说你们接手的有一个饭店老板被打的案件。

那边笑着说,有的,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暂时还没结案,原因是……

你没容对方说完,就说,我听说不但砸坏了上万块钱的东西,还动手打伤了人,这种扰乱社会经济发展的行为,应尽快严惩。

那头连声说,是的,是的。

你这两天,把办理情况报一份过来。你说领导对这事挺重视的,你自己清楚就行了。

你放心,那边说,这两天我一定抓紧办好。

你关上手机,骂了一句粗话。

天越来越暖了,一转眼就穿不住羊毛衫了。这一星期,你感到了格外的轻松,到省里开了三天的会,天天听长长的报告和讲话。后来的五天很轻松,会议安排了五天的革命教育红色游。韶山是个好地方,哺育出了一代伟人毛泽东,既是伟人故里,又是旅游胜地,毛泽东故居、毛氏宗祠、滴水洞等,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交相辉映,可以说是一个青山绿水,环境宜人的好地方。一连五天,你都沉浸在轻松愉快的兴奋中。其间,冬曼曾给你打过一个电话,问你这些天忙什么呢,你说在外地开会,她问你几号回来,你说了返程时间。冬曼说,你回来,我为你洗尘吧。

你笑着把电话挂了。

车回煤城时,遇到了雾,先是天湿润润的,后来又多了细雨,慢慢地车窗上就绽开了一个个水花,刮雨器不停地晃过来晃过去。你感觉雨天很好,能让人产生更多内容的情愫。你看了司机一眼,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一直很努力地朝前倾身子,似乎想把视线延伸得更远一些。你从不对司机说这说那,你知道在行车方面,司机是内行,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是司机的职业常识,就像水到100℃就会沸腾一样。

一路上,车内静静的,静的只有刮雨器来回晃动的声响。冬曼发来一个信息,说她的父母来了,想让你和周有新陪着吃顿饭,你回信息说你回来会很晚的,要不明天我请他们吧。冬曼说,没事,你知道老家到夜里十点才吃晚饭呢。你说估计七点多到吧。冬曼说,我们等着你。

车速始终徘徊在110迈左右。开会的前几天,你都奔波于上级领导之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过来看看您,然后再把随车带来的烟酒和土特产等送到家中。你有一天整整拜访了五位领导。司机不说,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三遍真他妈的累。其实,你知道各行有各行的潜规则,大家都在循着那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规则行事,虾有虾路,鳖有鳖道,兽有兽语,人有人法,这些破事大家心里都清楚。逢年过节,大机关小机关小车满满的,办公楼人来人往的,走马灯似的,大家都知道干嘛的。身在职场,谁都像童养媳一样,身不由已。

高速路像一条甩出去的镶着荧光粉边的飘带,一块块醒目的提示牌急速地向后闪去——禁止酒后驾驶、禁止疲劳驾驶、限速120公里等等,时刻不让司机的眼睛闲着,似乎一闲下来,司机就会打盹似的。你靠在座席后背上,时不时把头朝后仰。你想着冬曼的模样,眼里总有一种忧郁而又富含柔情的东西,你听周有新说,她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男人没了更像把鱼放进了水里;还说她和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很好。对此,你常常笑笑地听着,你知道她的艰难。

快下高速的时候,你听到了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音,你以为是冬曼发来的,打开手机,是在大企业当副总的同学发来的喝酒新篇,说不去不去又去了,不喝不喝又多了,多了多了回家了,回家回家挨骂了,骂着骂着睡着了,早晨醒来后悔了,晚上有酒又去了。

你觉得这个短信很精辟,很有意思,道出了官场的实情。人人都在主动被动地请人和被请,每天都在重复着不去不去又去了、不喝不喝又多了。

冬曼的电话很合时机地又来了,问你到哪儿了。你本来想说不去了,想了想换成已下高速了。

把你送到“陶然人家”,司机说先回去了。你让司机自己带瓶酒去,然后随着服务员走进了969包间。

房间里的人不多,见你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冬曼和周有新拥着让你朝里坐,你看到大家面前的茶水,你知道他们一直在等你。你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解释着雾雨天气车速不快。你一进门就分辨出了哪个是冬曼的父亲,哪个是冬曼的母亲。

周有新说,你坐里面吧。

你说不敢当,选了个旁座。冬曼父亲说,你是领导,理应坐主位,你坚持说这里没有领导,只有长辈和朋友。最后还是听从冬曼的安排,让她父亲坐主位,你坐在她父亲的旁边,紧挨着她父亲的是她的母亲,然后大家一一就座。

两杯酒后,冬曼父亲端起酒杯,说按照老家的“走盅”风俗,我应给你一杯酒,在这儿,不兴,我就入乡随从俗,敬你一个酒,这次冬曼的事多亏你了。

你知道,老家有“走盅”的风俗,就是主家把杯中的酒喝干,再斟满酒,连杯带酒一起敬客人。里面有拉板车、推三轮、开四轮、来年顺、吉星照、四季来财等等酒道。你每次回去,看到乡亲喝酒,你都蛮有兴趣地看和听,不敢参与,因为“走盅”的最终目的,就是让家里的客人喝得路有多宽,人走多宽。

你站起来,对冬曼父亲说,你老人家这么说,折我阳寿了,应该是我先敬你才对。

冬曼父亲连忙站起来说,不敢当,不敢当。

冬曼坐在旁边笑,说你们又把官场上的那一套搬来了。

周有新连忙附和,转过身对冬曼父亲说,老人家,你坐,他在外面是领导,在这儿就是冬曼的朋友。转过身,看看冬曼,说,是不是?

冬曼脸有点红,说,我和周经理碰两个,以后发财了别忘了我。

周有新把精瘦的身子一直,说,你笑话了,你们吃个鸡我能喝着汤就不错了。

冬曼说,还是你精明,营养都在汤里呀。

你站起来,端起杯,对冬曼父母说,按照老家的规矩,我敬二老三杯。

冬曼母亲说,我不会喝酒,他好长时间都不喝酒了。

冬曼父亲说,今天不同,能认识希主任,高兴,这三杯,我一定得喝,满上。

一连三杯酒下肚,冬曼父亲的脸红润起来,话匣子像开启的闸门一样。冬曼父亲说,我从早就认识你爸,也见过你的。

你立即晓得,冬曼父亲说的是什么事,在你的记忆深处,你对眼前的老者没有一点印象。

冬曼父亲说,我当书记那会儿,到你们村去过。冬曼在旁边笑着想制止,便端起杯,说希主任,我敬你一杯。你能看出来,冬曼想打断她父亲的话题。你端起杯和冬曼碰了一下,作喝酒状。

周有新看着你夹了菜,便说今天借冬曼的酒,我也和老同学喝两个满的。

你笑着看周有新,说,你让我吃点菜可行?

周有新先把自己的杯斟满,又把你的斟满,说冬曼可是让你来喝酒的,没有请你来吃菜吧。

冬曼笑着反讥他,我是请你来吃饭呀,你怎么喝起酒来。

大家一起笑起来。你凭直觉知道冬曼父亲就是那个让你父亲母亲常常说道的大队书记,你摇了摇头,心里咕噜了一句这世界真有意思。

冬曼父亲蕴积桑田的脸上写满了笑意。你能感觉到冬曼父亲很有酒量,你从那神情那动作,似乎感觉到了当年书记的影子。

冬曼父亲用餐巾纸擦擦嘴,说那时候你家就两间草房,是很穷的。

冬曼在旁边瞅了她爸一眼,站起来对你说,今天你能来,是我天大的面子,给你打电话时,我的心里直打鼓呢。你这么大的领导,我能请动吗。这次多亏了你。

你看着冬曼,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模样,潜意识里掠过一个飘飞的惊叹号,你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似的。你说,我又没帮上什么忙。

周有新说,你还瞒着呢。那个所长第二天打电话要冬曼去一趟,我陪着去的。你看那个所长客气的,把处理结果说完,还问我们有何意见,不满意提出来。

冬曼说,我很纳闷,怎么这小子变样了。后来,送我出门的时候,让我向你问好,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笑着,没否认也没承认,默认就是承认。冬曼说,真该好好谢谢你。冬曼眼里有了柔光,一扬脖子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你端起酒对冬曼说,一切尽在酒里吧。

酒桌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弥漫,谁都清楚谁都明白谁都不说出来,只有周有新一头雾水。但周有新很精明,他先和冬曼父亲喝,再和你碰,很快就把气氛调节起来了。

从“陶然人家”出来,你已经意识到,你的生活从此将拐向了另一条车道。

夏天是一个能让人产生躁动和冲动的季节。经过一个春天的寂静,你和冬曼因为有了共同的情节而敏感起来。你们都尽量回避着彼此,即使在网上,也只是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冬曼说些生活上的杂事笑事,你呢也尽量远离那个敏感的区域。有时冬曼给你发个网址,你给他发一个漂亮的图画,一个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中午,你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冬曼打来了电话,说过两天想到卧龙山去散散心,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你知道,卧龙山离省城不远,是一个目前还没有完全开发的风景区。你想了想说,好吧。

冬曼说,我明天就走。

你明白冬曼的意思。下午你对副主任说,你到省城有点事。回家对老婆说,明天到省城开个会,老婆对此已习以为常,默默帮你收拾好需要换洗的衣服。

现在的路真好,两个多小时就到了省城。你把司机安排好,让司机想玩就玩,在宾馆等你。你拎着手提包,打了一个的,直奔卧龙山。卧龙山不高,山上的树木却郁郁葱葱的,上山游玩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山脚处散落着一户两户人家,想必平时来这游玩的人都不会很多。你有些惊奇,感叹冬曼找到了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

许多年前来过。冬曼看着你笑,说这里清静,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冬曼把玫瑰色的墨镜带上,左手挽住你的胳膊,说,领导走呀,上面的风景更好。

你的心猛一颤,身子随着朝前运动起来。冬曼一会儿让你看看这树,一会儿让你瞅瞅那草。你望了望周围,冬曼说,在这里放下你的领导架子吧。

你转过身,看了看带着墨镜的冬曼。高挑的身材,飘逸的长发,舞动的裙裾。你忽然有了一种心动的感觉,忍不住用食指在冬曼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冬曼笑了,把你的胳膊挽的更紧一些。把你挽上了另一条上山的小道。

山道很窄,两个人并着走似乎很难,冬曼的整个身子似乎都靠在你的身上,你的心跳很快,很快就出汗了。

你说,天真热。

冬曼嗯了一声。

你说,山顶相对要凉爽一些。

冬曼又嗯了一声。

你转过身望望身后,草深林密,一般的人即使走近,也很难能看到他们了。山风顺着林隙悄悄地钻过来,带来了丝丝凉意,你转头望望满脸绯红的冬曼,你笑了。

冬曼仰脸看着你,问笑什么。

你说天太热,笑你的脸很好看。

冬曼像一个小姑娘地嗔了你一眼,说不准笑。

你说,好,好,不笑,不笑。

冬曼提议休息一下,也不看你,就离开小道朝树林深处走去,转过一个弯,有一块石板。你隐隐觉得心中的那点火要燃烧了。你走到石板旁刚坐下,冬曼就一把搂住了你的脖子……

周围很静,静的能听到你们急促的喘息声。你们忘记了上面的天空,周围的树木,身下的小草。直到好长时间,你才望见一只麻雀叽叽地从树林上空飞过。

冬曼说,我的眼前一直晃悠着你家的那两间破草房。

你静静地望着她,半天才说,想起那两间破草房我的心都疼。我就像地里的一棵树,把家里本就不多的财力都吸净了,母亲把陪嫁来的银耳环银手镯都卖了。

冬曼见你伤感,便转了话题,说这辈子能和你一起开心几天,就是死也值了。

你捂着她的嘴,不让她瞎说。

两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当你要走出宾馆时,冬曼搂住你的脖颈不愿松开,看着你说,我真的不想回去,回去后还能见你吗?

你说,真傻。

五天后,省城晨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高速公路省城至煤城段,发生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大货车相撞的重大事故,桑塔纳上的四名乘客遇难。目击者说,桑塔纳由北向南行驶时,突然闯向中间的隔离带,翻倒在车道上,后面紧跟而来的大货车刹车不及,从桑塔纳上碾了过去,把桑塔纳碾成了“V”字型……

你怎么也想不到,这则新闻会和冬曼有关。你后来知道,冬曼在省城遇上一个朋友,便搭了一个便车,就是那辆突然闯向隔离带的桑塔纳。

你和周有新跑到远离市区的“仁堤垭”酒家,一人一瓶白酒。你醉了吐了,周有新也吐了醉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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