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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长师友情

时间:2024-05-04

■ 马 拉

梁漱溟大弟子王平叔的故事(中)

◇1932年,王平叔与夫人陈慧卿、次子王复在重庆适中花园寓所

办学

王平叔投师心切,从川北南充中学辞职后向北出发,一意孤行。而北京崇文门缨子胡同的梁漱溟又广撒英雄帖,招徒心切,两人一拍即合。

王平叔不但自己去了北京,还“裹挟”了几个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同学。1976年,83岁的梁漱溟在《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一文中,忆及当年门下弟子时,对王平叔尤为推重:

平叔毕业于四川高师,……决心从游于我……张俶知、钟伯良、刘砚僧等姓名,盖皆平叔在高师同学友好,有动于平叔之风,亦先后北来从我,……惜伯良、砚僧故去均早。一似均不足四十岁。而平叔之故(1940年)亦只四十二三岁而已。平叔在吾侪朋友中最具有主动力,恒能主动帮助人,无论同辈后辈莫不身受其益。回忆我所得朋友的帮助,屈指而计,必首推平叔也。

1923年春,王平叔在北京加入梁漱溟、熊十力两位大师主持的梁门师友团体。第二年夏天,师友们接到一个大活儿,随梁漱溟赴山东曹州筹备曲阜大学并创办省立六中(今菏泽一中)高中部。

王平叔的外孙李炼说:“他们之所以接到这单大业务,是因为当地有两个梁漱溟的铁粉:一个是梁的学生陈亚三;一个是当时山东省议会议长兼省立第一中学校长王鸿一,也是陈亚三的中学老师。1920年,陈亚三在北大听梁先生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讲演后,暑假回山东为王鸿一转述,王大喜,觉得很能解决他的思想问题,马上赴京请梁先生第二年赴济南讲演,两人相见恨晚,就合作了办学一事。”

这是梁漱溟第一次走出书斋“首度奔赴理想”,“再创宋明讲学之风”。他认为“教育应当是着眼一个人的全生活而领着他去走人生大路,于身体的活泼、心理的活泼两点,实为根本重要。至于知识的讲习,原自重要,然固后于此。”

1922年梁漱溟在广招门生时就说过:“大家对我自由纳费,不规定数目,即不纳亦无不可。”这次曹州办学,他同样不定收费标准:“我们想打破从来学校一例征收同等金额之学费膳宿费的成例,而改为或纳费或不纳费,纳费或多或少,一视学生家境如何而自己乐输。这也就是不愿靠法律对待人而彻底地信任天下人!不过在预算上我们也有个标准总数,在不足数时则向各家长征补之……却要声明一句:虽然学生纳费多寡不等,而我们待遇上则没有分别,都是一律的。”

失败

这种收费的结果,梁漱溟可能也有所预料,所以最后强调:“这样办去,究竟办好办不好不敢知,不过我们决意要试着作,想从这里替教育界打出一条路来。”现存于1925年王平叔致恩师梁漱溟的两封信,先后勾勒出曹州办学的最后结局。

第一封是写于“一月五号”的信:

漱师:谅已至京,途中必大受苦,望善自养息也。郭先生必欲辞庶务,实困难。另觅不易得相当人,由同人分任亦不对。嗟乎!为曹州人办学校,曹州人反要辞去,使吾侪作客者为难。

当时梁漱溟已打道回京,学校连“庶务”(后勤总务)都没人干了,一片混乱。

第二封信约半年以后,写在“山东省立第六中学校”信笺上:

师座:与亚三信,读之泣下(读信感师一向之忍辱负重,诚切弘远也)。亚三但着眼在事情之妥贴,而忘却吾人平日之志行,义利之辨遂尔滑突,依违游移,此为大错。前日之痛责者以此,我辈惟因负荷此事,而后世间之一切艰难困苦忧患屈辱,乃始麇集我身,无可幸免。不负荷此事或可有饭吃,一有负荷之志,则已便决心去捱受饥饿,死而不辞也。诚心事天,前途如何,待之而已。惟我辈自勉之。再过五天此间事一切结束,一年之局,至此而终。

“一年之局,至此而终”,指的是从1924年暑期梁漱溟师友团队赴曹州办学,到1925年暑期全部撤出,大约一年时间。王平叔用8个字,总结了恩师生平第一次大动作。

◇梁漱溟(绘画)

李炼说:“梁先生这次办学之所以失败,据梁漱溟次子梁培恕考证,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梁漱溟)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二是办学理念与人际关系的矛盾。比如收费问题,据当年曹州中学学生王先进回忆:开学第一个月没有问题,第二个月主持伙食的人就为难了,第三个月办不下去。那些不出钱的学生‘还嫌只有面食,没有大米’,并声称他们正是看了招生简章上说可以不交费才来投考这个学校的。”

除了钱,还有政治原因。开学未半年,国内政局风云突起,梁漱溟的政治靠山王鸿一,卷入了冯玉祥和曹(锟)吴(佩孚)之间的军阀混战。战祸将起,曹州人心惶惶。梁漱溟曾责问王鸿一,悔悟和他的合作,所以自己先回京,把干满一个学年的工作留给了朋友们。

后来,梁漱溟在给门生的书信中还陈述了一个原因:“此即漱溟所以先诸兄而去,秘密不以相告,至今日乃向大家说明之故也。”作为一个古风犹存的儒者,他检讨自己前往曹州办学有失身份:

往在民国初年北京大学聘请马一浮先生任讲席,马先生谢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当时闻之颇以为是笑话,今乃深悟古语之所谓。而我之于曹正所谓往教也。

这次办学对梁漱溟打击很大,作为一个“一日三省吾身”的谦谦君子,他批评自省道:

然回视以前心理已大不同。以前一派豪强自以为是的态度已无有。什么“一身系中国前途”,“言动出处天下观听所系”,“牺牲一切赤心赤胆以天下为己任”,真是大言不惭,一派梦话。自欺自蔽犹懵然不知。虚矫气、豪侠气,与暗中作祟之大欲望,真伪混杂。每每自言自语“我是牺牲一切的”,自命慷慨负荷,此实最谬、最自蔽处。来曹诚为有所牺牲,然念念不忘,正是牵挂甚重,不肯牺牲。且说个牺牲,正是有所图,暗中有鬼而不自知。以是明明晓得自己生活没路子,无把握,而有此一股假正气在,竟不知回头。

师友

梁培恕曾总结梁门师徒的关系,“还不是老师以朋友待学生,是学生当老师之师”。他说:“1924年父亲去办曹州中学高中部,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出来‘挂帅’做事。仅半年就无法进行下去,自己先回京,把干满一个学年的工作留给朋友们(共10余人)。信中愧悔自责,恐怕生平无过于此了:‘漱溟今负疚怀惭伏地再拜,不敢仰视,嗫嚅陈词于诸兄之前,求加罪责……’,既自责‘昏妄不自揣量’,又复自承‘半生盖未有无一毫自信力如今日者’。这件事对父亲诚然是一大挫折,对朋友团体也影响至剧。王平叔、黄艮庸都有信批评老师。‘王信’引王船山语间接批评父亲做事轻忽:‘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递消递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耳。’”

熊十力有信致王平叔,说办学失败一事,朋友团体亦应自警,有帮梁漱溟打圆场的意思。王平叔读后,直接修书一封给梁公,怼将回去:“漱师:……真师适示彻者,哀痛吾侪之情至矣。吾侪此时尚有何话说?借来曹之种种扑倒观之,不实心踏地重新死炼苦修一番,将何以哉?吾师病实不轻,有转机否在真能一下回头不耳。”

王平叔的批评,还算温和,但黄艮庸的一封长信,却是火力全开,针对梁漱溟的“错误”和试图改过自新的措施,逐一批评。

梁漱溟对两个徒弟的批评,是何态度呢?梁培恕说:“1976年8月,父亲在黄艮庸信的首页写道:‘此信重要应保存之。’末页又写道:‘平叔、艮庸从游于我,皆胜于我。如此信所教我者,皆不易之道也。”

师生之间有批评之意,更有诗文之情。1925年5月13日,黄艮庸诗兴大发,诗赠师兄王平叔。王平叔把此诗抄给了梁漱溟分享:

艮弟昨夜赠彻一诗,词意清纯,高古情深。

《咏竹一首赠平叔兄》

冉冉孤生竹,结根于磐石。

风雨晦乾坤,我心良匪席。

长叹望修竹,枝柯幸弗折。

守身如执玉,乃有固穷节。

岁寒思至友,独立凌霜雪。

但愿上阳生,毋使春景绝。

◇民国时期山东省立六中办公楼

来而不往非君子。第二天,王平叔又把自己写给师弟的和诗寄给梁漱溟分享:

漱师:昨日寄一信到邪?中有艮弟赠彻诗。昨晚答诗成,并附一简云:“答诗呈上,我终腾突,不能如弟之安详和缓。奈何天寒岁暮,孤舟漾漾,与弟共载浮海寻漱师去也。”

《答艮弟且自惧励》

朝发昆仑颠,俯拾一卷石。

暮投沧海中,澜漪如卷席。

突闻长风发,潇潇枯枝折。

山川遂改异,栗栗深秋节。

天寒岁云暮,孤舟迎霜雪。

仰首横空望,渺渺云间绝。

往来之间,梁门师徒的师友情谊,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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