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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光城的雪

时间:2024-05-04

梅瑜

(一)

极光城没有雪,它是一座地下城。

城里一直雾蒙蒙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在雾气中穿行,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出生、死去。如果不是爸爸对我说,外面有一个世界不那么糟糕,我几乎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了。

我的爸爸是一个垃圾工,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把小区里的垃圾桶推上垃圾车,再开着垃圾车,把垃圾送到巨大的垃圾焚烧站进行处理。

我从小就坐在垃圾车里,跟着爸爸来来去去。我没有玩伴,因为别的小朋友都说我是垃圾小孩,太臭了,虽然我每天都洗澡。

爸爸会用肥皂在我身上擦起雪白的泡沫,我像钻进了雪堆里。

“雪真的是白色的吗?”我不止一次向爸爸确认。

极光城不下雪,却会下黑煤灰。它们在天空中飞舞的时候,人们就得全副武装起来,以防煤灰落在头上、身上。煤灰不仅会弄脏人们的衣服,更可怕的是会引起皮肤和肺部疾病。

“是。”爸爸拿着一块大毛巾帮我擦头发,一边回答,“外面的世界,雪是白色的,像盐那样白。”

爸爸告诉我,在外面的世界,每到冬天,孩子们就会堆雪人、打雪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战争开始,人们就躲进了地下。后来战争结束了,重新回到地面生活却变得遥不可及。

爸爸把雪白的浴巾裹在我身上。我想象着用这样的雪堆起一个雪人的模样,然后用一团一团这样的雪扔来扔去。这样的场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一片片扔来扔去的拼图,我无法把它们拼在一起。

没人陪我玩,除了我爸爸。一天的忙碌过后,我们便躲在帐篷里翻看各式各样的书,这些书是爸爸和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们把褶皱的书面抚平,给它们穿上新外套——用旧報纸做的书皮。书皮上是我用捡来的笔写的书名,歪歪扭扭,五颜六色。它们一撂撂堆放在我们的帐篷“家”里,像一截截不断往上长的竹笋——爸爸说外面世界的笋,一夜大雨过后,便可以长成参天毛竹。极光城没有竹子,只有烟囱和高楼。

我在一本叫作《冰雪王后》的图画书里看到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情形。

“哇,看起来真是太好玩了!”我大叫起来。

爸爸头顶着白色泡沫,半个身子探进帐篷来。“没骗你吧?”他得意地笑着,“我就说很好玩呢!”

“我们这儿为什么不下雪?”

“你知道,灯光是有温度的。极光城的灯火永远不灭,在雪还没降落下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融化了。”爸爸用手抓着他的满头泡沫。

“那就把灯关掉啊!”我说。

爸爸笑起来,“如果这样,极光城就不会再是光亮之城了啊!再说,就算有雪下下来,被这里的煤灰一沾也变黑了。又黑又脏的雪,实在也没什么好玩的。”

爸爸把身子缩了回去,他还没洗完头发呢。爸爸说,即使我们很穷,但我们可以让自己保持干净和清爽,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我把《冰雪王后》放到了枕头边上,这样就可以随时翻开来看了。

“垃圾小孩”除了捡来的书,还有捡来的玩具:一个锅铲、一个铁环、一根羽毛,或者一根皮筋。我甚至还捡到过十五颗彩色的玻璃弹珠,晶莹剔透,完好无损,可惜它们太小了,不知不觉间就从口袋里钻了出去,只剩下最后两粒。我把它们塞进枕头套里,再也不想失去它们了。

别的小孩有许多真正的玩具,我坐在垃圾车上的时候看到他们在玩。我并不羡慕他们的玩具,这些东西最后几乎都会在垃圾场里出现,但是,我羡慕他们有一个伙伴,和他们同样年龄的、可以跑来跑去大叫大嚷的小孩。

爸爸会陪我玩,可他是大人,这一点我很明白。

“阿清,我们来做一个伙伴陪你玩吧。”有一天,爸爸这样跟我说。那时候我正呆呆地站在我们的帐篷边,看着一群男孩踢着足球,从街上呼啸而过。

“做一个伙伴?”我知道爸爸非常能干,可是他能做出一个像我一样,有血有肉,有胳膊有腿的玩伴吗?

爸爸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抓抓脑袋说:“这个……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爸爸说,很久很久以前,地面上的世界有许多国家,其中一个叫鲁国。“鲁国有一个叫公输般的工匠,他的手特别巧,发明了许多木工用的工具。他还特别会钻研,有一次,公输般到外地去做工,路途遥远又想念家人,怎么办呢?最后他制作了一个木鸢,就乘着木鸢回来探亲了。”

我听得入了迷,问爸爸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下。”爸爸回答。

“试试看,”我激动极了,“不试过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爸爸邀请我视察他准备的材料:一堆大大小小的齿轮、一截扫帚、一块烂铁皮、一个烟囱头、一张玻璃纸。

“的确是有点少,不过,我们可以慢慢增加上去。”爸爸信心满满地说。我点点头,看着爸爸尝试把这些材料拼拼凑凑,想象着它们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将会有怎样一个玩伴,变成了我和爸爸之间最常谈到的话题。每当我们的垃圾车“隆隆”从大街上驶过,当我从高高的车窗里看着街上蜂拥而过的孩子时,我总是自豪地宣布:“我也会有一个自己的玩伴了。”

材料在慢慢地增加,爸爸的设计草图也在不断地改进。常常在我钻进睡袋后,爸爸还伏在小桌几边涂涂画画,他好像从来不会疲倦,从来都是兴致勃勃。

我们的家——帐篷,窄小而闷热,却不能打开一条缝,不然蚊子一定会乘虚而入。爸爸买了冰块回来,装在脸盆里,放在我的睡袋边。冰块慢慢在融化,爸爸身上的汗水也一滴滴滑落。

那天早晨,爸爸在帐篷顶上敲了几下,我睁开眼睛,他拉开帐篷的一个角,“起来吧,阿清,来看看你的伙伴。”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爸爸所说的意思。我迅速爬起来钻出帐篷。

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站在我面前。呆呆的方脑袋,细细的歪脖子,两片大大的铁皮耷拉在它身子的两侧。它的两只脚是两块颜色不一样的木头,我想它踩在地上的时候一定会扬起一层尘土。它全身灰扑扑,脏兮兮,又呆又笨。说实话,我很失望!

见我不说话,爸爸说:“怎么,你不喜欢它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它真的不好看。”

爸爸大笑起来,“来,阿清,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不以貌取人。”

我不明白爸爸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它是什么?一只鸟吗?”也许那两块铁皮可以权当翅膀。

“当然了。”爸爸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你难道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光’吗?”

“它可以飞得像光一样快?”我打赌这不太可能。

“它可能不会飛得像光那么快,但它的的确确会飞。”

爸爸拿出一袋煤,掀开了光的一个“翅膀”,那下面有一个小口子。爸爸小心地把煤球一个个塞进小口子里,接着,他在另一个翅膀下的一个小窟窿里点上了火。

“光”的周身冒出烟雾。它仿佛变大了,翅膀慢慢抖动,我听到它的身体里传出来一阵齿轮磨合的声音,紧接着它木头的双脚开始蠢蠢欲动,就像我在书里看到的春天的小鸟那样。

“它会怎样?”我真的被吸引了。

“它会飞!飞出极光城,带我们去看雪!”

看雪?看洁白的,像肥皂泡泡那样的雪?我的眼睛里一定也冒出了光吧!

爸爸答应我新年到来的时候,带我一起飞出极光城去看雪。

坐着“光”,飞翔,去看雪!即使只满足这其中的一点,也足够我高兴好几天了,更何况是整整三条。

现在,当我坐着垃圾车经过街道,再看到那些孩子的时候,我再也不会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了。“我有一个那么酷的伙伴,那么酷!”我大声地说着。我的话被车窗玻璃挡住了,别人听不见,但是爸爸听得见。“对!我们要把“光”再改得好一点,更先进一点,可以飞得再远一点!”

当新年的气息开始弥漫在极光城的时候,爸爸告诉我,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我已经向厂里请了假。无论如何,进行一场远足,最起码需要三天时间。”爸爸说着,在一个大袋子里又装进了一些煤球。

在爸爸的整修后,“光”已经变得漂亮多了。它的翅膀和身上被打磨过了,显得亮闪闪的。它笨拙的双脚涂上了金色,在灯光下就像秋天的叶片一样晶莹明亮。如果说还差什么……我钻进帐篷,从枕头套里拿出那两颗弹珠,放进了光的眼眶里。它空洞的眼神立刻变得饱满,熊熊燃烧的火苗映得双眸流光溢彩。

我们是在夜晚启程的。爸爸说这样会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是最不起眼的存在,谁会注意我们呢?我把心中的疑问告诉了爸爸。

爸爸想了想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心里,阿清就是全世界!”

“爸爸也是我的全世界。”我回答。

“光”带着我们跃上半空,我从上往下俯瞰这座城市,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它了。我找不到我们的家,找不到天天坐的垃圾车,甚至让我觉得是世界上最雄伟的垃圾山,也不过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爸爸,去外面世界要走哪条路?”我疑惑地看着周围遍布的迷雾,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

“别担心,阿清。”爸爸回答,“坐稳了就可以。‘光’认识路。”

我不知道爸爸在“光”的身体里安装了什么,但的的确确,“光”像认识路似的,径直朝着一个黑洞洞的方向冲过去。“可以闭上眼睛。”爸爸说,并且更牢地扶住了我。

有疾风在我耳边呼啸掠过。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光”已经飞出了极光城的迷雾圈,而我,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漆黑的夜幕里,星星像钻石一样悬挂在上方,它们比我从书上看到的亮一百倍、一千倍!它们还会动,一闪一闪,像在说话,而不是像书上那样,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

大地一片沉静,静得像沉睡的婴儿。爸爸说,从前,世界喧闹极了,即使夜晚坐着飞机掠过天空,往下看地面也是一片辉煌,“就像天空和大地反了个儿似的。”他说。

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情景,我只知道,在这样安静的天地间飞行太美好了。冷风掠过脸庞虽然冰冰的,但令人神清气爽,有一种甘冽的甜味。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而不是回来生活在地面上?

“阿清,裹紧大衣,戴上帽子。”我和爸爸一前一后坐在“光”的背上,“光”正朝着北方飞去。

“很快,你就会看到雪了。”爸爸说。

过了不久,一滴凉冰冰的水珠落在我的鼻尖。我以为是雨点,然而我立刻发现,“光”带着我们飞进了一片雪花中。

白色的、密密丛丛的雪,像羽毛一样飞舞在我的周围。雪片时不时撞到我身上,在我的衣服上小憩,才过了一小会儿,它们就消失了,变成衣服上的一点深色的小水渍。

我的心隐隐地感到一阵难受。

“看下面!”爸爸说。我一低头,眼底是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雪野,白茫茫盖住了一切。白色!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干净的颜色了。

“光”开始往下俯冲。

“我们要下去吗?”

“当然。”爸爸回答。

“光”在一个平坦的地方着陆,我迅速从它背上滑下来。“谢谢你,好样的。”我摸摸它的背。它“咯啦咯啦”地点点头,彩色弹珠的眼睛滚来滚去。

爸爸教我团雪球,教我奋力把雪球扔出去。刚开始,我都不敢碰那些雪,它们凉丝丝、软绵绵,和我平常碰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可是慢慢地,我喜欢上了它们在我掌心静静卧着的感觉。还有雪的白,啊,这种白,仿佛里面渗透着天上的星光一样,亮晶晶的,怎么会有这么纯净美好的东西啊!

我和爸爸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拼命地扔雪球。我们还一起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几乎和“光”一样高。“光”的肚子里还燃着一星火苗,爸爸说这样我们回去的时候会方便一些。

“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我多么喜欢这儿啊!”我的大叫大嚷惊落了树梢上的积雪。此时,早晨的太阳刚从树林背后升起来,整个世界就像燃烧了一样,万事万物染上一层灿烂的金黄色,我真想把它们握在手里,永远也不放开。

“傻孩子,我们必须得回去。”爸爸说。

“为什么?极光城没有雪,那里又脏又乱,什么都是灰扑扑的。”我指着远处的一片空地说,“我们可以在那儿建一栋房子,像《冰雪王后》里画的那样。”

第一次,爸爸没有答应我的要求。对我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回去的时候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帐篷里。我起来找爸爸,我想喝水。他不在。

我爬出帐篷,外面黑漆漆的。看看街灯的亮度,已经是黎明时分。爸爸去哪儿了?

我也没有看到“光”。它平常都守在我们的帐篷边上,它去哪儿了?

我重新钻进睡袋,睁着眼睛看着顶篷上的一小方块方洞渐渐变亮……

我是被吵闹声惊醒的。

“没错,那个小孩就住在里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停在帐篷外,我吓得不敢动弹。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声音。我从脚步声里听出了它们不怀好意。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拼命祈祷爸爸快快出现。

帐篷被粗暴地拉开了,一个满脸疙瘩的脑袋钻了进来。“喂,快起来,跟我们走!”

“去哪?我爸爸呢?”我拼命地忍住眼泪。我首先必须知道爸爸在哪儿。

“别废话,我们给你找一个好去处。”疙瘩脸说。

我“腾”地从睡袋里钻出来,“你们把我爸爸带到哪里去了?”

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也探进头来,让我快点穿衣服。

我不动。这是我家,我哪里也不去,我沉默地抗拒着。

“告诉你,你爸爸已经被关起来了。”疙瘩脸又被没表情女人搬来说服我。

“我要见我爸爸,我要去见他!”我大声叫起来。

我在警察局见到了爸爸。他脸上伤口斑驳,我的眼光盯住了他手上的手铐。

“为什么要铐我爸爸?为什么?”我拼命挣脱没表情女人的手。疙瘩脸示意女人放手。“给你们五分钟。”疙瘩脸说。

他们走了出去。

“爸爸,你为什么会这样?“光”呢?你为什么不坐着“光”逃走?”我气愤地吼着,眼泪不住地滚落下来。

“阿清,不要哭,听我说。”爸爸试图伸手为我擦眼泪。我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哭得更凶了。

“阿清,听我说。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一个过路人来到了极光城。他办完事打算第二天就走,那天晚上,在露宿的空地上,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么小,那么小,裹在单薄的襁褓里,哭得撕心裂肺,任谁看了都丢不下他。”爸爸说。

过路人把孩子抱进了帐篷,泡了糖水喂给孩子喝。甜甜的糖水让孩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过路人想,也许孩子的父母等等就会来。可是两天过去了,孩子的父母一直没出现。

“我带他到福利院。当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孩子睁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走不了了。”

“所以,你是因为我,留在了这个糟糕的城市。”我喃喃道。原来,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是一个拖了爸爸后腿的孩子。我活该要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带走,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起初是,后来就不是了。”爸爸说,“阿清,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是我们的帐篷家,最有意思的旅途是开车去往垃圾场的路上,最漂亮的风景是我们一起看过的星空和雪场。”

我记起爸爸说过,我是他的全世界。我相信他的话,从来不曾怀疑。

“爸爸,那我们回去吧,回帐篷家。”我急切地说道。

“阿清……”爸爸低了低头,“你过来,我告诉你,‘光’在……”

(二)

我被扔进了福利院,改名为“113号”。

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在去往福利院的路上,我听到前座的疙瘩脸说:“那个垃圾工真是自找麻烦。一个外乡人,不老老实实呆着还到处乱跑,真是胆大包天了。”

“你们要把我爸爸怎样?”我大叫起来。

“老实点!”疙瘩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紧接着我的眼睛肿成了皮蛋。

福利院除了一排平房,还有一个“院子”,堆满铁皮、木材、砂纸和各式各样的破烂零件。每个福利院的孩子除了学习,便是利用这些材料进行制作:铅笔、铁皮鼓及一切外面的工厂所需要的孩子们可以制作的物品。

我不和别人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我站在屋檐下抬頭看着天空。极光城的人工天空永远飘浮着铅灰色的云层和常年不散的烟雾。

我呆呆地抬头看天,呆呆地低头吃饭,呆呆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一个人进入梦里,找到爸爸,和他一起坐在“光”的背上,飞往远方……

福利院的人都说113号是个笨蛋,智力有问题。我从不理睬他们。我存下了一些“工作”时收集的杂碎,像老鼠一样搬运回来,一点一点藏在被褥下。

如果不是雨诺的到来,我想我大概就一直这样了吧。

我记得他到达的第一天,大家正在食堂里排队打饭。雨诺好奇地四处张望,仿佛他到达的不是福利院,而是一个游乐园。他的眼睛里有这儿的孩子少有的灿烂光芒,让我想到“光”的眼眶中的流光溢彩。

“你见过一个女孩吗?”雨诺打完饭,坐到离我不远的一个位子上,他一边往嘴里塞饭团,一边四顾询问。

没有人回答他。这儿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况且,谁都想多吃一点,吃完了再去盛。如果不快点儿,就没有多余的了。

“女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穿着缀满蝴蝶结的连衣裙,眼睛很大。”雨诺一直不停地在那里问着,“她叫雨萌,她特别可爱。”

没有人理他。雨诺不以为意,津津有味地吃完了剩下的饭菜。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捡起饭盆里最后一颗饭粒。

“你见过……”意识到我在注意他,他“呼”地回过身来问我,眼神里充满期盼。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人、一件物、一桩事,有些人希望全天下都帮他,有些人知道全天下没有谁可以帮他。

真是一个天真的家伙!我冷冷地从他身边走过。

雨诺睡在我的下铺,这又是一个意外。听说原先睡我下铺的人觉得我不好相处,请求调换,新来的雨诺便理所当然地填补了空缺。

他勤快地把薄薄的被褥整了又整,显得特别兴奋。当他坐到床铺上时,甚至发出了一声叹息:“真好啊!要是小萌在,就更好了。”

他在自言自语。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小萌,这儿的床很舒服,被窝也暖和。你要是在这儿,一定会翻上好些个跟头。”

“小萌,今天的饭菜也很好吃,有大土豆噢,要是你在……”

这样说话的确很唠叨,幼稚得可笑,可是我却在这样的絮絮叨叨中进入了睡眠,沉静的、安稳的睡眠。

梦里,我回到了垃圾场边的家,爸爸伏在桌边画图。我告诉他,我收集了许多木片,以后还要收集许多铁皮,我要做一件特别的东西。“好啊。”爸爸回过头来说,“太好了。阿清,太好了。”

爸爸笑着笑着,身影渐渐淡去,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梦里,伸手想去抓住他,我的嗓子堵得严严实实,想发出声音来,却只会“呜呜呜”地响……

“113号,你做梦了吗?不要怕,不要怕,只是梦!”有人抓住了我的手,他没有摇晃,也没有推醒我,只是轻声说着。黑暗中,我知道是雨诺,但我没有睁开眼睛,假装还在梦里,只是我已经不再做梦了。

雨诺站了一会儿,看到我已经没事了,他才重新睡回自己的床上。我又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小萌也这样,小萌也会做噩梦。小萌……”

“给你。”我递了一个竹蜻蜓给下铺。

一只迟疑的手伸过来,接着是一声惊呼:“竹蜻蜓!真好,真好,谢谢你,113号!”

我不吱声。

他“呼”一声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113号,真不好听。你这么善良,一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我侧过身。这家伙,真是会得寸进尺。

“以后,我就叫你青宇吧。青宇,蓝天,想想也很美好。”

太自作主张了吧!不过我没反驳他。

说实在的,福利院的生活并没有太难过,即便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我后来知道她是宿管)也不是那么难弄,只要你听话。但是这里没有自由。我无比怀念从前的自由时光,每当闭上眼睛,我就想到高高的垃圾车、小小的帐篷家、竹笋一样的书,爸爸头上沾满的肥皂泡泡……

我睁开眼睛,它们就消失了,眼前是一枚起飞的竹蜻蜓,紧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雨诺伸着手要把竹蜻蜓抓住,他个子小,怎么也够不着。我伸手一掠,竹蜻蜓握在了手心里。我递了过去。

“谢谢你,青宇。啊,终于抓住它了。”雨诺把竹蜻蜓像宝贝似地装进口袋里,“我想试试看,没想到它一飞就这么高,我真担心它一转眼就飞走了。”

“只是一个竹蜻蜓,飞走就飞走吧。”我漫不经心地回道。

雨诺奇怪地看着我:“这是礼物啊!”

礼物?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怪鸟,它歪着细脖子打量着我,铁皮翅膀耷拉下来……

“青宇,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雨诺着急地问道。

“不关你事。”我推开他,急匆匆地走开了。

然而这个小个子男孩丝毫没把我的坏脾气当回事,下一秒,他看到我的时候,又来跟我说竹蜻蜓真好玩,说他的妹妹雨萌,说他要是见到雨萌,一定要把竹蜻蜓给她……

“那你的妹妹呢?”我忍不住问他。

“听说在姑姑家……”他说,“大家都说福利院很辛苦,我就到这里来,让妹妹住在亲戚家里,好歹有饭吃。如果我知道这里那么好,我一定不会丢下她……”雨诺低下了头。

“去向院长申请吧,让你妹妹也进来。”

他摇摇头:“我已经去问过了,他们说要研究一下。”

“那就再等等看。”我隐隐地觉得所谓的“研究一下”不太靠谱,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是啊,我再等等,说不定就有空位了。”雨诺的脸又阳光灿烂起来。

我有点羡慕他可以那么快就让自己的心情变愉快。

时间长了,我才渐渐发现雨诺并不像我看到的那样健康和乐观,他经常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黯然神伤,或者悄悄垂泪;而他也说我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冷漠,“你有一颗火热的心。”他说。

他的话让我想到“光”点火后的样子,是那样火热和明亮的样子吗?我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爸爸和“光”,我相信爸爸只要自由了,一定会来找我;他没有来,只有一个原因:他已不在极光城了。我更热切地盼望着去找回“光”,去那个临别之际爸爸告诉过我的地方。

这个想法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但是现在我无能为力,除非等到我十六岁。每个福利院的孩子长到十六岁就必须离开去自谋生路,我现在十四岁,还有两年。我开始一天一天数日子。

我十五岁,雨诺十四岁的一天早晨,一阵轰鸣在福利院上空响起。那时候我们正在院子里劳作,大家齐齐抬头,一艘巨大的蒸汽飞艇从我们头上掠过。

“又是什么地方开业了吧?”雨诺饶有兴致地抬头张望,他对任何新鲜事物都表现出无比的热情。

我不置可否,依旧低头做事。这样的广告飞艇一年里面总可以见着几次,它们庞大而臃肿,像一个个懒洋洋的贵妇。

雨诺忽然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异样,抬头看他,发现他呆呆地瞪著天上的飞艇,脸色煞白。

“怎么了?”我问。

他没回答。全身一动不动。

我第一次看到雨诺这样子,“雨诺,你怎么了?”

“是雨萌。”

雨诺说他看到飞艇里探出的小脑袋是雨萌的,“她在哭,挥舞着双手叫‘哥哥’。她一定害怕极了。她最怕黑,怕一个人!她怎么会在上面?一定是姑姑不要她了,他们把她卖了钱,一定是的!”

我怀疑雨诺看错了。那么高的地方的一个孩子,他怎么就能判断是雨萌呢?再说当时我也在,我怎么没听到哭声?

雨诺表现出从来没有的固执,他飞跑去院长那里,要求出去,要求去找妹妹。

“你们非得让我出去不可,不出去我就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听到他在院长室里咆哮。

结果是一通安慰后,雨诺被罚扫一个月厕所。我陪着他,看他用刷子仿佛要把厕所的地砖磨破。他一声不吭,睡在床上的时候也不再自言自语,直到深夜还在辗转反侧。

“我要逃出去。”过了几天,雨诺看似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好,我陪你。”

他点点头。

福利院高墙四筑,凭我们当时的个子还爬不出去。我翻出藏在被褥下的零碎,开始组装。

这原本是我无意的举动,现在想来,心底的某个地方,我已经为后来的逃离预设了注脚。

每天午休或晚饭后,我们利用雨诺打扫厕所的时间在隔间里组装。雨诺用打扫给我做掩护,我一边回忆爸爸当初做出“光”的过程,一边竭力把它复原。对雨诺的处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组装出来一个怪兮兮的东西,我也说不上它像什么,或者说,它什么也不像。

雨诺却兴奋异常,他说:“只要能带我们飞出去就行。你爸爸做的大鸟叫‘光’,我们这只小鸟就叫‘飞’吧!”

飞行需要煤块和火柴,煤块倒不难,福利院的后墙旁是厨房垃圾堆积地,他们把煤渣什么的放在那里,也许可以从中捡到一些。但是火柴就难了。没有一个福利院的孩子可以接触到火。

雨诺说他会解决。

“你有什么办法?”

“别问了。相信我!”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忽然间发现,当年那个睡在我下铺、喜欢嘀嘀咕咕的男孩,个子已经快要超过我了。

当满脸尘土、额头上还划破好几道口子的他把煤球和一包火柴递给我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我便什么也没问,。

“周六晚上怎样?”我说。

“可以,这周六晚是集体活动,我们中途溜出来。”

沉睡已久的小兽开始苏醒,我和雨诺却变得沉默起来。我们经常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里的废物堆旁仰望头顶,极光城的天空永远蒙着一层浓雾,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在那样的凝视里,我一遍遍回想爸爸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雪的经历,我想雨诺大概在想外面世界的雨萌吧。

周六到了。

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令人烦心的事。福利院的大厨急匆匆地跑来对宿管说,他发现厨房里少了两包火柴和一袋煤球。“一定是哪个小鬼偷的。这些坏孩子,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厨师比福利院的老师更讨厌我们这些孩子,或许因为他也不过是寄居在福利院里而已。卑微的人总是更会踩踏比自己地位更低、更加弱小的人群。

玩火在福利院是一件严重的事。全院进行了严格的搜查,结果一无所获——我们把火柴和煤球放在了院子那堆杂物的一角,做了只有我们知道的标记——但是院长经过研究,决定取消今晚的集体活动,改为集体教育,谁都不许离开。

“我不想再等了。”雨诺的眼神告诉我。

“我明白。”

“怎么办呢?”

“别急,别急,好好想一下。”

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办法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周六晚上食堂的特供菜也变得食之無味。

雨诺起身去舀汤,我瞟了一眼他的餐盘,里面的饭食几乎没动过。我想着等一下要劝他吃下去,不然会没力气。

前边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喧哗。很多人扭头张望,生活老师大叫着“安静安静”,让大家不要乱跑。我的心猛地一动,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

不出所料,雨诺躺在地上,左胳膊上一片通红,几片菜叶子零零落落地耷拉其上,仿佛伸着舌头讪笑。雨诺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缀满汗珠,他咬着牙显得非常痛苦,但他的唇边留着一抹古怪的笑容。

“你这个笨蛋!”我狠狠地骂了他一句,背上他就往医务室跑。

雨诺伏在我的肩上,低声说:“我们的计划可以照常进行了。”

“笨蛋,傻瓜!”我再次狠狠地骂了他一句,心里掠过一阵苦涩,苦得喉咙都被堵住了一样。

雨诺的手臂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他被安排在宿舍休息。他朝我咧嘴笑,我别过头去,我完全没有把握照计划行事。

天光随着时间慢慢暗下去,我越来越焦灼。老师一板一眼地讲着我们要注意的事项,很多人已昏昏沉沉睡去。

“老师,我要上厕所。”我在八点还差五分的时候站起来。

老师面无表情地挥手,继续她的讲解。

我飞快地跑到院子里,雨诺已经在树下等我。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是我们所有的行李。

我没和他说话,蹲下身去把埋在下面的“飞”拉出来,它现在被分成了几个部分,我需要一些时间把它组装起来。煤和火柴也已就绪,雨诺在树影下已经站了很久。

终于,火柴被我扔进了“飞”的一个翅膀下,另一个翅膀下的空洞里也填满了煤。“飞”的周身闪亮起来。它比光小很多,也简陋很多。我把雨诺推到“飞”的背上,在它腾空而起的一瞬间,自己也坐了上去。“飞”的身体里响起“克啦克啦”的声音,它缓缓上升。

“看哪,就是那两个小鬼偷了煤和火柴,他们造了一只怪鸟要逃!”厨师挥舞着一把扫帚赶出来,他要像拍苍蝇那样把我们拍下去。

听课的孩子们也赶了出来,他们抬头看着我们,年龄小的孩子在问:“113号和210号变成仙人了吗?”

我听到大孩子在回答:“是,他们要回家了!”

“抓住他们!抓住这两个坏孩子!”厨师大叫。

接下来我看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一幕,所有福利院的孩子回转身去阻止厨师和宿管来追击我们,大人们被围在中间发出尖利的大叫……

我和雨诺大笑起来,我们从来没这样开心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飞”的动力和体积只够让我们越过福利院的围墙,当它重重地砸向地面时,我和雨诺已经跳了出来。

“快跑!”我拉起雨诺的手,这儿离福利院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抓住我们。

“‘飞’呢?我们丢下它吗?”

“……对,快跑!”

我和雨诺跑起来,扭头看了一眼“飞”。它已经摔成了好几块,尖尖的脑袋斜躺在地面上,煤球做的眼睛看着我和雨诺的方向,火苗蹿上来,煤球开始燃烧,绚丽的颜色像极了“光”的五彩弹珠眼睛。

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朝哪边跑。我们离开外面的世界已经太久,即便道旁的路灯光,也比我们从福利院里朝外望时明亮得多。这个时候的街上还有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满脸疲惫,他们压根儿不会来关心两个飞奔的男孩。在他们眼里,这些精力无处释放的孩子最好别去管,他们跑累了自然会回家。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

“他们没有追来。”雨诺兴奋地说。

“他们大概根本不在意跑出一个或两个孩子来,那样还轻省许多。”我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太长时间的奔跑让我嘴里一阵泛苦。

“他们不在意,但我們自己在意!”雨诺递过来一瓶水,这是我们行李里的重要物品。我喝了几口,递给他,他也喝了几口。

我们在一个僻静的平台上躲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去找雨萌。

雨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完全没法确定雨萌在不在姑姑家。

“去看看吧。”我把后面一句话咽了回去。我想说雨诺大概听错了飞艇上的哭声,我也知道,他会严肃地回答我:“不会听错!”

雨诺凭着记忆找到了姑姑家,房子主人却说:“他们搬走了!听说赚了一笔钱,搬到别处去了。”

“你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我问。

“不知道。”房主人“咚”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仿佛我们为之跋涉千里寻找的一盏灯熄灭了,黑暗袭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别难过,搬去别处了,我们还是可以继续找的。”我的安慰苍白又无力,雨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扭头对我说:“对,我们还可以继续找。”

(三)

“阿青,起床了!”

一个沾满白色肥皂泡的脑袋伸进帐篷里,大声嚷嚷。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爸爸回来了,但下一秒我就意识到,我睡在帐篷里,却已不是从前。

雨诺缩了回去。他在外面大声说:“快点起床吧,我们要出发了!”随之是一阵冲洗的哗哗水声。

我应了一声,没有立即起床。缩在睡袋里看了一会儿帐篷顶。

从福利院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我和雨诺一直在垃圾场讨生活——我们需要吃饭,需要住处,而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熟悉的地方,除了福利院就是垃圾场了。我不想说这几年我们是如何过来的,无论如何,我们把自己养活了。我们利用一切时间赚钱,把钱存下来,到了休息天就在极光城里到处游走,寻找雨萌。经常会听到一些似乎非常可靠的信息,可当我们兴冲冲地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在这件事情上,雨诺固执得像一块生铁。我能做的,便是陪着他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信息。

这件事是我们俩全部的生活目标,很想见一个人就会见不到,即便在一个城市里也可以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为此我们曾贴过“寻人启事”,找过私人侦探,钻进最阴暗的小巷角落,在一间一间灯火昏暗的低矮房间里寻找……全部无济于事。

几天前,我们听一个工友说有个叫老豆的“捕猎者”,可以利用他的关系网“捕捉”任何东西——情报、物体、人。

一群人只是吹牛取乐,我和雨诺却听进了耳朵里——这些年,我们从不放过任何一条即便只是“似乎有用”的信息……

我又发了一会儿呆,听到外面没有声音了,便起了床。7点刚过,我们已经在市中心的极光塔下了。

极光塔是极光城的地标建筑,据说从前是想建一个大烟囱的,不知何故没用,后来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增高,变成了一个像塔又像烟囱的怪物,和这个城市倒很相称。极光塔有三个铁脚,支撑起一个圆形大球,球体之上是一段越来越尖细的塔尖,直直地刺向上空。如果它真的可以刺穿极光城的天空,天空的上面会是怎样的呢?会有雪吗?

“阿青,走吧!”雨诺回头叫我。我点点头,和他钻进了极光塔旁边的小巷里。

光鲜亮丽的背后,总有阴暗丑陋与之呼应。这条叫作“光明街”的小巷不仅不明亮,反而窄小阴暗,即使大白天在这里穿行,也会经常撞到这个碰到那个。巷两旁是低矮的棚户区,檐下挂满衣物,地上污水横流,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不管不顾地“哗”一盆水倾倒在地上,溅起无数泥渍。

好在小巷虽然弯曲,但没有岔路,我们一路走到底,便见一座三层木楼,像从墙上长出来的大蘑菇。

我和雨诺互相看了一眼,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

沿着逼仄而陡峭的木楼梯往上走,不知道走过多少级楼梯,当我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走到另一栋楼或是另一个时空的时候,又出现了一道门。

“进来吧!门没关。”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

一个面色白皙、个子不高的男人坐在门后的大椅子上,他双手交叉在一起,显得手指特别修长。我想象不出拥有这样一双好看的手的人,竟然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不法之徒。

大概我们的眼神中露出猜疑,男人微微一笑:“没错,我就是老豆。每个初次见到我的人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所以眼不见不为实,单凭想象,有时候蛮可怕的。”

我们不置可否。事实上,我们深知在这种时候,听对方说比自己说会更好一些。

老豆把球踢了过来:“说吧,找我什么事?”

雨诺看了看我,我把我们的来意说了一遍。

“还有什么需要的,我会想办法提供给你。”雨诺补充了一句。

老豆笑了起来,“我什么也不需要,除了,钱。”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些年我们拼命地工作攒钱,就是为了这件事。

“当然,说个数吧。”我说。

老豆说出的金额远远超过我们所能负担的。他看出了我们的犹豫和窘迫,做出不明显的逐客姿态。

“我们给你这个数,你可以确保找到我们要的人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心虚。按我和雨诺的攒钱速度,即使再过十年,也不一定能凑够这个钱。

“当然。既然你们找到了我,就应该知道老豆是怎么办事的。”他笑着,站起来送客。

“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钱?”雨诺一脸沮丧。

“会有办法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个地下城里,和金钱的诱惑相当的,就是去往外面世界。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来到垃圾山最北端。按照当初爸爸告诉我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数着脚步。我找到了一处标着不明显的六边形的铁器,它像长在地里面一样牢固。我试着把手放在它的底部,按动上面突起的部分。比我想象的要快许多,它底下的地面就打开了。我顺着台阶往下走,因为窄小而不得不弓着身子低着头。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了装在透明包装袋里的“光”。“光”没有丝毫变化。它像沉睡在魔法森林里的睡美人,等着王子来把它唤醒——我不是王子,我唤醒它,不是为了接它回家,而是要把它送去另一个地方。

我独自一人来到光明巷,和老豆谈条件。老豆非常清楚“光”的价值。

“三天,三天后你把这个怪鸟交到我手里,我把信息交到你手里。”

我点点头。

那个晚上我在垃圾山旁边坐了一夜。我把心里涌起的“最后飞一次”的念头压下去了无数次,我也把我和爸爸从前的时光回想了无数次。后来我告诉自己,别想了,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雪原,我已经见过了,那就让雨诺去找他的雪原吧。

三天后,我从光明巷回来,把正在垃圾山上忙碌的雨诺叫下来。我们收起帐篷,把里面的瓶瓶罐罐堆在一起,如果有人要可以拿去用。像当初从福利院出来时那样,我们除了两个背在肩上的包,什么也没有。

雨诺一边收拾,一边不停地问我:“你怎么做到的?你哪来的钱?你用什么给老豆做酬劳!”

我沒回应他,只顾收拾。走出垃圾场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地方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我们沿着极光城的中央大道一直往北走,穿过繁华的街道,穿过冒烟的工厂,穿过无人的废弃停车场,一直向北……虽然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却从来没有见到它的全貌。我假装津津有味地环顾四周,对任何微小的事物表现得兴致勃勃。

雨诺像疯了似地问我到底用什么和老豆做了交易。后来我实在火大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冲他大吼,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雨诺赶了上来。往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这个问题。

冷山镇在极光城的边缘,住着这个城市的边缘人,行走其中令人想起光明巷。这里是光明巷扩大一百倍后的景象。

冽湖路90号。我抬头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的路牌,雨诺推门进去。一阵庞大的喧哗迎面扑来,有一个盛大的世界躲在门背后,仿佛被魔法控制了一样,跳舞的、唱歌的、喝酒的,赌牌的,衣香鬓影,人来人往。

我们在人群里穿行。按老豆提供给我们的信息,雨萌在这里工作。她十岁的时候被卖给人贩子,几经转手,现在在冽湖路的“十里洋场”娱乐中心做领班。无法想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她还活着。”我对雨诺说。雨诺点点头,眼睛里是比黑洞更深沉的忧伤。

我们朝侍者的手心里塞钱打听雨萌的方位。我们的心咚咚作响,响过周围的嘈杂。

“前面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就是。”一个男人指着吧台边站着的一个女子,他眼里的心思一览无遗,我和雨诺都想狠狠地冲他挥上一拳。

“雨萌”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我看到她脊背挺直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巧笑嫣然的脸上嵌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不是。”雨诺的声音像浸泡在了冰水里。

“不是?怎么会?”我要疯了,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精力这么大代价,结果是“不是”!

“你们找谁?”女子昂着头,问。

“你是雨萌吗?”我不死心。

“我是啊!我是雨萌,雨梦,雨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愿意。”女子大笑起来,“但是我不愿意,我就什么也不是。”

“你见过雨萌吗?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雨诺站到女子面前,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他第一天到福利院时的情景,他睡在我的下铺,翻来覆去地说他的妹妹。

女子“腾”一声站起来,旁边一个足足有两米高的保安站上前来,一把把雨诺推倒在地上。我连忙扶起雨诺,“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个人。”我大吼。

“每天都有无数人到这个地方来找人,找这个找那个。”女子低低地哼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太多了,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管住自己已经是件麻烦事了,谁有那闲心去管别人。”

保安像拎小鸡一样把我和雨诺拎起来,扔出门外。

冽湖路90号的门牌像一高一低两只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我们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毫无疑问,老豆骗了我,他提供的信息是假的。至于说这么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过是给他逃跑提供时间。

我们在冷山镇游荡,打听各种可能的消息。反正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不怕再失去什么了。

几天下来,我们知道了“十里洋场”里那个女的叫蔷薇——也有人说叫玫瑰,也有说叫月季……反正是一个花的名字。每个到过冷山镇的人都知道,蔷薇看似弱女子一个,实则是“十里洋场”的真正主人,不过她从来不曾承认,依旧像个妈妈桑一样在“十里洋场”端茶倒水、抛头露面。

我们决定再去找她。在被壮实的保镖扔出来三次后,蔷薇派人来找我们。

她在一间布置成溶洞的房间里见我们,灰暗的色调,昏暗的灯光,我猜想不出一个女人何来的这种审美与喜好。

“我无法保证帮你们找到雨萌,也许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蔷薇说。和上次缀满蕾丝的长裙穿着不同,今天的她一身短打,不过依旧是从上到下一片白色。

“可以。”雨诺应道。

“我都还没说我要不要帮你们。”蔷薇笑起来,她饶有兴趣地看着雨诺。

“你已经答应了。”

蔷薇大笑起来,她让巨人保安给我们安排了住处,让我们在“十里洋场”工作,端茶倒水,跑来跑去,薪水之外还有提成,唯一的要求是必须听话。

“这和福利院有什么区别!”我质问雨诺。

他冷冷地看着我:“不然呢?靠我们自己吗?”

我渐渐找不见雨诺了。每当我想要和他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总会发现他已不知去向。

我也越来越多地发现雨诺出现在蔷薇身边,蔷薇似乎也很喜欢他,总是愿意带上他。我跟雨诺说,蔷薇不是好人,离她远点儿。他不以为然,并开始夜不归宿。我可以猜出他在哪里,但我不愿意相信雨诺会做出这样的事,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进入一个包厢,看到雨诺坐在蔷薇边上,用一只鲜红的高跟鞋喝酒。蔷薇一身洁白地靠在他身旁,仰脸看着他。鲜红的酒水顺着雨诺的嘴角滑到蔷薇身上,白色沾满了鲜红,像血印一样触目惊心。那个包厢的主题是“锻造”,里面放置着各种铁器和打铁工具,墙上挂满绳索,地上堆着铁索,不小心碰到,丁当作响。

“你疯了!你是在出卖自己!”我冲着回来拿东西的雨诺大吼。

“受不了你可以走。漂泊太久,我累了,蔷薇给我依靠,给我希望,我不想动了。”雨诺说完,甩门走了。

那天以后,雨诺彻底不回来了。我只在蔷薇身边可以看到他,却近不得他;只要我试图接近,不用蔷薇指示,那几个“巨人”就站成人墙把我挡了回来。终于有一次,我朝雨诺大喊的时候,他让“巨人”把我扔出了“十里洋场”。我听到身后传来蔷薇的笑声,充满一个孩子得到了玩具般的心满意足。

(四)

我重新回到了垃圾场。真是讽刺,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结果最后收留我的依旧是这块肮脏、破烂又无序的地方。从小我就是一个垃圾小孩,谁都嫌弃的小孩,这种命运跟随着我,我甩不掉了。

我在垃圾山的另外一边搭起一个帐篷,重新开始垃圾工的生活。如果说从前我还有各种希望,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盼头。我不和任何人交往,我也恢复了小时候那样的习惯,时不时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用东西带回家,水壶、电饭煲、刀具,还有小人书。

我找到了一本《冰雪王后》的故事书,和我小时候看过的是同一个版本,不是同一本,但也足以令我欣喜。

我躺在帐篷里,把书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忽然觉得小时候看过的书好像和现在不是同一本,小时候我只关心书里描绘的白雪皑皑的场景,如今看来,我才发现故事的重心是讲男孩加伊的眼睛和心里落进了魔鬼镜子的两个碎片,这让我想起雨诺。也有魔鬼镜子的碎片落进了他的心里吗?

我不禁哑然失笑。冷山镇、十里洋场,这些似乎已经离开我十万光年,遥远得已经像我的前生来世,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一天晚上,正要矇眬入睡,我看到一只鸟拍着翅膀从帐篷顶上的一块方形中掠过,等我想细看时早已不见了踪影。已经没有“光”,没有“飞”,也没有任何飞行的过去了,就让从前看过的那片雪,永远埋藏在过去吧。

半年后,我偶然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短短的几句话配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躲在社会新闻的角落里。题目是《“捕猎者”老豆死于非命,凶手疑为机械怪物》。因为“老豆”两个字,我把新闻(或者叫旧闻更适合)浏览了一遍,上面说老豆近日在光明巷老宅中被发现,当时已经殒命。老豆的旧宅空置已久,要不是因为里面发出怪味引起周围居民注意,大概不会想到老豆已葬身其中。“据住在附近的居民介绍,一周前曾见老豆的三层屋顶上停着一只怪鸟,蹲守的样子像一只老鹰,但似有人的面孔。待人上前探看究竟,那怪鸟便振翅飞走了。从飞行的样子及速度看,俨然一只机械怪鸟。”文字版并没有引起我多少震动,反而是那张不太清晰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仔细端详着据说是老豆邻居提供线索绘制的配图,越看越觉得那只鸟像“飞”,而那张人脸像雨诺!

我迅速收拾行李赶往冷山镇。推开“十里洋场”的门,里面依旧繁华一片。我径直往里闯,在吧台旁,我看到了依旧身着白衣的蔷薇,还有站在她身边的雨诺——木质的双腿、铁皮的身体,两只巨大的铅灰色翅膀耷拉在身体两侧。他的头发灰白,像极光城的煤灰混合着雪花落在头上。他看到我,嘴角扬起。

“你疯了!”我上前拉他,“跟我走!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认错人了。”他的翅膀一扬,我的手被打了回来,手臂上出现了条条血痕。

“哈哈,果然很精彩。”蔷薇笑起来,她明艳的脸庞看上去像眼镜蛇一样阴险,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冰雪王后的容颜。

“是你!你这个疯女人!”我一把拎起蔷薇的衣领,她的白色长裙立刻皱了起来。巨人保安正欲上前,蔷薇制止了他们。

“难受吗?痛苦吗?”蔷薇轻言浅笑,竟有我从未看到过的妩媚,似沙漠中最毒的美女蛇,看一眼就能让人灰飞烟灭。

“不是我逼他的,是他自己愿意,他愿意让我的想象变成现实。”蔷薇轻轻推开我的手,把自己的裙子拉直,“血肉之身哪有钢铁来得坚硬,五谷杂粮怎比得上煤和火……啊,我想起来了,这个主意真正的主人是你啊,不是吗?”她大笑起来,笑得停也停不下。

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又说:“你不认为你的兄弟现在非常强健,非常性感吗?对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不要带你去看看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很有意思的!我们专门建起一个房间,里面有专门的设施,一样一件,都是雨诺告诉我的,我想尽办法把它们备齐。就为了这些,我也得帮雨诺改头换面啊!”

“闭嘴!”雨诺大喊,指着我说,“把他扔出去。”

我再一次重重地被扔到了冽湖路90号的门外,这一次,我努力了好久,也爬不起来……

(五)

极光城没有雪,它是一座地下城。

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經七十年了,它从来没有下过一场雪,极光城的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雪。

在我七十岁那年的冬天,通往外面世界的合法通道终于开启了。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去往外面世界。需要办理各种各样的证件,还需要一笔钱。幸好此时的我已经支付得起了。

站在队伍的中间,我等待检票及身份核对,等会儿我们将搭乘停在不远处的“极光一号”,沿着盘旋而上的地轨行驶半个小时后到达地面。

队伍里满是兴奋不已的人们。年轻的男孩女孩正在热烈讨论到了雪地里一定要美美地拍幾张照片;年老的夫妻相携,笑盈盈地说自己的满头白发是否与白雪相当……很多年前,当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看雪之前,我也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那么多的想象尚待证实,而如今,我已经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那个小东西还在。年纪大了,老是记不住事。

那是一个竹蜻蜓,是我在福利院时送给雨诺的。回到我手里,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被扔出“十里洋场”一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我还在沉睡,猛然听见垃圾山上传来一声重响,接着是一片东西掉落的声响。这样的情况在垃圾山经常出现,因为放置不规范经常会发生滑落事故,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我钻出帐篷跑出去,已经有工友站在那儿。他们神情异常,看上去似乎还挺兴奋的。我挤进去,看到地面上躺着两个人。女人一身白衣已被地上的污泥脏水沾染得一片斑驳,另一个则是长着人头的怪鸟,它的腋下飘散出几缕烟尘,像是煤燃烧后的烟,袅袅腾腾的,竟有一丝飘渺的意味。

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各种可能性,有说情杀的,有说私奔的,有说为了钱财的……我悄悄地蹲下身去,假装看热闹,悄悄掀开了怪鸟的翅膀。不出所料,在最靠近怪鸟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防火袋,我把它揪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以为袋子里面会装着一封长长的信,可以消释我所有的疑问,打开看的时候,却发现字数那么少,少得我都舍不得读完。

“青宇,你好。我们都是旅行者,却不一定可以到达最终的目的地。我已经不能前往,就请你继续。有一天,请带我去看看外面世界的雪,你说过的,再也没有比雪更纯洁的东西了。对不起。雨诺。”

防火袋里还放着一个竹蜻蜓,完好无损。

我看到了所有答案,却又茫然不知所措。我宁愿这一切就像极光城的迷雾,看不清散不去,稀里糊涂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束。

这之后我什么也不想了,就那样一天天过,平平安安地过,安安稳稳地过,我等待着这一天,去看雪的一天。

“旅客朋友们,前往地面的极光一号马上就要启程,请您系好安全带,调整好座位,列车在倒计数十后即刻出发。”甜美的声音开始倒计时,我看到头顶的上方渐渐露出一条缝隙,并且越来越大;我看到空洞间渐渐露出淡蓝色的光,纯净得不像是真的。

列车开动。它渐渐加速,垂直向上,我有一些头晕,心也快要跳出来了似的。车速越来越快,离亮光越来越近。当列车接近出口时,一大群晶莹剔透的雪花落进来,它们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往极光城坠落。我惊讶地回头张望,发现它们飞舞得曼妙而优美,没有被极光城的灯光融化。

极光城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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