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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帖

时间:2024-05-04

孔戈碧

忽而又至六月,这几日雨水不停,植物都在发疯似地生长,雨中漫出青漉漉的香来,空气、温度、草木、食物都透露着季节的信息。这些一直沉默着的事物,也懂得了默契,告知人们,端午将至。汉字“端”有“初始”之意,是仲夏的开端,盛夏的起始。旧岁端午,家家热闹,岁岁安康,比现在要有趣得多。童年能回忆起的东西特别少,回忆是承认时间存在的痕迹,遂让那些还留存在时间缝隙里的记忆再度清晰,仿佛昨天一样,慢慢流淌到这纸上来。

端午花和端午草

栀子、茉莉和白兰花是端午时令花,又被称为“夏季三白”,都同样的芳香四溢,在南方城市经常能看到小贩沿街售卖这些花,买的人很多。在这“三白”之中,栀子花是花期最短、时令性最强的花,花期也就一个月左右,过后便凋谢了。由于它正好开在端午节之时,所以更受欢迎。

印象中到了夏天,每每放学回家走在巷子里时,时不时在围墙边、道坦前闻到一缕缕清香。微风过处,这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有时会寻香而去,看到的多半是栀子花或茉莉花,淡淡的,却沁人心脾。白兰花也有,但没有前两者常见。估计是这两样花好养,只需阳光和雨水便可。特别是栀子花,大多数花朵不堪风雨,而栀子花却在雨中更见精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一场雨后,韩愈坐看草木,碧绿的芭蕉叶,雪白的栀子花,无暑意,生凉意。

童年正是一个人的手努力追上眼睛的年纪。眼睛能看见的,手总要试着去碰一碰。记得是一个放学的下午,走过一户人家的院子时,看见院门大开,我发现院子的一角盛开着一大片茉莉花!头一次看见这么多茉莉花,非常惊喜,竟然径直走进了院子,在花旁左看右看,并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花。这时屋主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后便笑开了,顺手摘了几朵茉莉花塞给我。那时我还只有十来岁吧,对这些白又香的花就已经很喜欢了。

童年的印象至为深刻,以致我现在阳台上也种了两盆栀子花和茉莉花,看着它们从发芽到开花,真是一种愉悦。人在花的面前会变得温柔谦逊,衣履整洁,笑起来一派天真,吃饭说话都会有个样子。夜里,摘几朵茉莉花放在盛水的白瓷碗里,一室清香。静物多么深邃。在旧日,一盏清水是可以拿來敬神的。世间之好,原只是盈盈一水间。

夏天的气息,从端午开始真正蔓延开来,草木繁盛的节日仿佛拉开了盛夏的帷幕。人们从没有像端午节那样重视“草木”,就连传说中要在端午节纪念的屈原,也是一位和香草有着密切关系的诗人。端午时节,正是草木生发最为旺盛的时候,以至于民间流传“端午时节,百草为药”的说法。

温州的端午习俗和很多城市不一样,许多民俗事象在表明端午习俗形成的源头,源于古人对卫生健康的需求,是驱邪辟毒的节日。最早记录端午节的《风土记》中,涉及的端午习俗便多有去除恶气、强身健体的寓意。小时候常听大人把端午称为“五毒日”。而生命力最为旺盛的草木正是药力最强之时,刚好相克了出没无常的“五毒”。因此,端午这天,旧时温州城区各户皆在自家门上、床头、窗前等处悬插菖蒲、艾叶,即所谓“艾旗、蒲剑”,并悬挂或佩带各种香料草药填充的香囊。

端午节的艾草最好,好在一个“嫩”。太嫩了,不足以成气候;太老了,又失却青草气,成熟为草木。端午艾,“嫩”得正当时,仿佛二八娇女,在水一方。她们知道,长到什么时候,才恰到好处。从这个意义上看去,艾,真是一个浪漫意象。先秦时期,采艾还是少女们一年一度的必做之事。《诗经·采葛》中反复吟唱:“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气候湿热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在古人的意念中,艾的温度、韧性和象征意义,似乎远胜于葛和萧。孟子云:“七年之病,秋三年之艾”。采葛,葛藤皮可织布做衣做鞋;采萧,萧祭祀;采艾,艾疗疾。一年四季,人在时间里,也在草里,采着。采的草里,有爱情和思念。艾草和采艾,是最深的思念。

你看,艾,居然一出场,就和“爱”有关,和人有关,和诗有关,让人滋生温暖。

小时候,曾听母亲说旧时温州城区在端午时有采百药沐浴克毒之俗,俗称“草头汤”。所谓草头汤就是将艾草、菖蒲、金银花等十多味中草药混合煮成,在端午这天用此汤为小孩子洗澡,据说洗了之后不会长疥疮,还能清凉解毒。在我童年时似乎已没那么讲究了,印象最深的是用艾草汤洗澡。因我特别怕热,每到夏天就会长痱子,母亲便经常煮艾草汤给我洗澡。洗后,通体舒畅,浑身清凉。到现在一直喜欢艾草清冽中略带辛辣的气味,不止房间里挂艾草香囊,在郊外田埂边一看到艾草就扯下来揉搓闻它的气味。

写到这里,自然就想到屈原笔下丰富的草木世界,读他的《离骚》虽满纸无奈与悲愤,写到草木时,却是一往情深,辞采瑰丽。香草之缤纷,草木之婆娑,饱含荆楚先民之植物崇拜;弥漫回肠荡气之浪漫氛围,那是浓烈情感与缤纷想象的释放: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芰荷芙蓉,方泽衣裳,望舒飞廉……试想这样一个满腹情怀的男人,如果没有朝堂的暗无天日,屈原肯定会继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但他逃不出身份所带来的阶级赋予的责任和使命,投江也就成了宿命。

端午水果和端午吃食

端午期间的水果很多,最应时的莫过于杨梅。杨梅在温州各县市都有种植,以瓯海茶山(丁岙)杨梅为最佳,光绪《永嘉县志》记载“旧志土产杨梅,今出茶山者,味尤胜”。儿时端午时节能吃上茶山杨梅,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记忆里,每年这时候,杨梅就和龙船水一起奔涌而至。夏雨来临的温州,就像孩子变脸般,听着雨水击打雨棚屋檐的滴滴答答,拿起一颗杨梅,还未入口,唾液腺早已隔空受到了感召,齿颊生津。外面是夏至的龙船水丰沛,口里是酸甜的杨梅汁爆绽,所以回忆也是潮湿的。

杨梅之所以那么迷人,是因为它既有甜的滋味,又有酸的骨架。酸甜平衡的杨梅才是美丽皮囊包裹匀称骨架的风情美人。一口下去,本如刺猬立着的果肉就咔嚓被牙收割了一片,留下嫩红的一块洼地,引诱你将余下的压榨在口中,果肉丝毫无渣。一压一嚼间只余小小的果核,一出再一进,接二又连三,停不下来的就是酸甜交织的杨梅味儿。六月是杨梅的旺季,一不留神就会吃多,酸倒了后槽牙。听母亲说我小时候贪吃杨梅,一口气能吃掉一斤。天气热胃口不好时,母亲还常常将杨梅煮熟了让我下饭。

杨梅的保质期极短,侥幸躲过雨水,被成功采摘的杨梅也极易滋生果蝇,保存不过几日。因此,吃不完的杨梅会用来浸杨梅酒。一杯杨梅烧酒,几颗杨梅,是家乡人防中暑的土法。生津理气的杨梅酒下了肚,即使是中暑再严重的人都会唤回几分力气。

温州人对吃食素来讲究,时令和节日,一点也不马虎。对于小孩子来说,吃更是排在第一位的。端午节意味着能满足平时不常有的口腹之欲。

薄饼是温州百姓在端午这天独有的传统美食,形式类似于“春卷”,但是风味完全不同。春卷是用干面皮包馅心,经煎、炸而成,是由立春之日食用春盘的习俗演变而来。而唯独温州是在端午节吃春卷,且不加以煎、炸,故称之为“薄饼”。温州薄饼是采用精白面粉调成糊状,在又大又平的铁煎锅中,烤成一张张形似圆月、薄如绢帛的半透明饼皮,然后用事先炒熟的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丝等作馅,卷成圆筒状,用手拿着吃。清爽可口,滋味鲜美。

温州民间有谚云:“吃爻端午粽,棉衣慢慢送”,可见粽子在温州是一种应时又标志季候转换的节物。粽子的种类很丰富,有鲜肉粽、豆沙粽、蜜枣粽、蚕豆粽,灰汤粽等。灰汤粽是温州一带的传统做法。记忆里,奶奶总是用灰汤煮粽子,所谓灰汤就是秸杆燒成灰后,加水把灰沉淀掉,然后用来煮粽子。因为灰汤有碱水成分而粽子是糯米做的,所以灰汤粽吃起来比一般的粽子更加香、糯、软、滑。包粽子用的是箬竹的叶,煮粽子的时候,香味就弥漫整个房间。生命孜孜不倦生发的气息和微甘的味道,也在空气中散发。

母亲喜欢包鲜肉棕。糯米温润,带着特有的爽朗缠绕在舌尖;齿间轻碰,猪肉的鲜香开始肆意。一个粽子下肚,肠胃和血液都变得温暖热烈起来。更奢侈一点是蛋黄肉粽,蛋黄肉粽一定要趁热吃。透过蒸腾的白雾,起沙出油的咸蛋黄显露真容,肉汁混着蛋黄的红油,为糯米染上诱人的油光。咬开粽子后一粒圆滚滚的咸蛋黄,就是一枚夏日的小小心脏在扑扑跳动。咸蛋黄配一切都好吃,就是我们南方人的月亮,澄黄,明亮,高悬在食物链的顶端。

端午节吃蛋,和吃粽子一样重要。在温州,除了鸡蛋还会吃咸鸭蛋。将咸鸭蛋轻轻剥开一角,有时油汁便流满蛋壳,直流到手掌心,这舔着手心里肥美的金黄色液体的童年端午节啊,已是再不可得了。更多时候是迫不及待敲开青壳,迎面而来的是凝脂的蛋白和橘红的蛋黄,交相辉映,一汪亮堂的蛋黄红油里,涌动着鸭蛋间不可多得的面、沙、软、糯。面对这样一枚蛋,单把咸蛋黄挑出来吃是粗鄙的,须把蛋黄和蛋白一同送入口中,口腔内回旋激荡着油香蛋滑,才是咸鸭蛋令人难以忘却的好滋味。

汪曾祺写端午里给孩子戴鸭蛋络子的乡俗:彩丝络子青壳蛋,戴着戴着,一个高兴就磕破空头,把内容掏出来吃了。吃完洗净,用那空蛋壳来装萤火虫……旧时的节日那才叫节日啊,像一枚枚闪闪发光的纽扣一样,牢牢钉在时间的宽袍大袖上。解开一枚扣子,就能窥见一寸鲜活肉身。

“撞蛋”也是端午节里的“必备项目”,温州风俗在这天用彩色蛋袋将蛋挂在孩子的脖子,寓意“吉祥安康”。倘若要探究端午节里吃鸡蛋、撞鸡蛋的象征意蕴,其中应该还寄寓着人们对于生命、生育的敬畏与崇信之情。鸡蛋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是生育与生命的象征,诸多民俗事象都在深层的生命意蕴上暗合。

于童年的我来说,端午节最好玩的事情莫过于撞蛋。握住鸡蛋或鸭蛋的小头部分,只露出一小点,和小伙伴一起“撞蛋”,谁的蛋壳先碎谁就输了。每逢端午节的早上,母亲总会事先准备好几枚蛋让我们带去学校和同学们“撞蛋”。我脖子上挂着母亲钩织的蛋袋,飞快地从榕树荫下的胡同里穿过,温风如酒,裙发纷飞,多么愉快的回忆。当我凭借回忆去触摸它们的时候,那仿佛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童年。只是回忆,让那些逝去的日子,慢慢凸显出来。

端午龙舟

在各种端午节习俗中,划龙舟是最吸引百姓的。划龙舟也称为龙舟竞渡,最早是古越族人祭龙神的一种祭祀活动,这种远古习俗也沿袭到了瓯越文化中,一直延续至今。温州是个水乡,河流遍布,故此在温州的端午节习俗中,划龙舟是主题活动,城区临水各乡皆有划龙舟之俗,有请香官、设祭、参龙等仪式,散发着强劲的生命气息,对童年的我来说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气息。明万历《温州府志》载:“竞渡起自越王勾践,永嘉水乡用以祈赛。”永嘉是温州的古称,可见温州一带的龙舟竞渡至少已有两千年的历史。至明代达到鼎盛时期,“凡午日,竞渡于会昌湖,里人游观弥岸,绮翠彩舰,鳞集数里,华丽为他郡最,至于诸乡,莫不皆然。”(弘治温州府志)

端午那日,在温州各地都有龙舟竞渡,并“悬赏夺标”,俗称“划龙船”或“划斗龙”。时间一般是五月初一前开始,到初十左右结束。温州各乡都有龙船,庙宇设香官神,专管划龙船。各地乡风一般都是五月初一才开殿门,祭神后即开划,俗叫“上水”。只有举办了这些仪式之后,龙舟才不再是木头,而是一条龙,有了天、地、人三者的相连,有了生命和灵气。

每逢龙舟竞渡,温州人或全家出动,或呼朋唤友,河岸上总是聚满热情的观众,已经成了涌动的“河流”,每个人翘首向河中张望,都在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这十来天也是孩子们的节日,个个欢呼雀跃,每天赶往各个河道观看,常常看得忘记了吃饭,回家后难免挨父母的一顿骂。

童年时还看过几次参龙。参龙是龙舟竞渡中最富文化意味的环节。参龙,即参谒龙神的意思,一般都是在端午的前一天。龙舟到村中时,皆摆祭炮相迎。一段平直的河道边,蓑衣、箬笠、扫帚、道情筒、畚斗、谷印、书包、笔、算盘、水车等百余件物品,沿岸一溜挂去。河埠头的祭案上,有雄鸡、猪头、桃糕等三牲福礼,一对燃红的灯烛,河上一艘拖船上的桌上摆着各类瓜果蔬菜……人们把美好的愿望藏在这些物品中,等待参龙师一一唱诵出来。观者列岸如堵,一阵激烈的爆竹声过后,河面上青、白、黄、绿、红五艘龙船,青龙率先沿岸而来,参龙师举着令牌高声唱词,短短四句,惟妙惟肖。听得岸上观众眉开眼笑,鼓掌呐喊,喝彩声声。鼓声、笑声、水声、喝彩声随波流转,形成强大的声浪,露出了端午原初的民间底色。

清澈平直的河流是龙舟竞渡的理想场所,有河流的村落之间龙舟互访,热闹非常。河流的行进如此平淡无奇,它不断重复自身,却又总是富于变化,河流带来也带走无数人间的秘密,充满愉悦。河流与我们之间有永远无法言说也永远无法被耗尽的友谊。

一些其他

正午的阳光斜过来,照出老屋飞舞的尘埃,永恒的灰烬在空气中浮荡,时而灰暗,时而闪亮。阳光有时穿窗而入,嫩金色光柱插在老屋的地上,柱中灰尘一一扑闪着。凉风自敞开的后门吹进来,很轻,但是一波波持续不衰,它瓦解在厨房的每件物什上,然后支离,披撒在地,化作尘埃。有一瞬间悬浮在空中,没多久它们就散了开来,没入四周的阴影,化为莫名的温柔与感动。从烟雾那蜜色和暗淡的琥珀色中,浮现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午后。

一妇人经常在此轻手轻脚地劳作,厨房里的瓶瓶罐罐装满着日子,桌面上的菜刀,砧板,安谧如婴孩。小时候被唤作“书呆子”的我常常会沉迷于这样的时刻,甚至会忘记手中的书本而走神。

这样的夏日午后,时间是静止的,每一刻都像是重叠的,相似的,没有分别。光阴静寂得像要拧出凉凉绿汁来。一天过去了,也不知时间在走。后来忽然意识到,萦绕在心上的实是这样清宁徐缓的氛围,浸润着天长地久的意味。不知何时,已猝然失落了。

还有一些无法用文字记录的细节,仍停留在记忆中,它们安详而充盈,像夏夜河面上的点点月光,粼粼的,闪着柔和的光。当我醒来,在六月的清晨,成为栀子花的白。仿佛母亲未曾离去,仿佛我未曾至中年。或许在以后,这样的浮现还会更多,而对于已经出现的这些,如果它们在带来自己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点微茫的响动,我想可以就先这样,先这样对着它们听一会儿,然后慢慢流淌到这纸上来。

童年的盛大节庆,只能在记忆中追思了。我们是被移走了梯子的偷摘者。在我们背后,人间田园陈旧,四处是亲人的脚步声。但节日是什么呢?节日是年份的诗歌断行,季候的甜美句点,是人们坐在谷仓里痛饮春醪的沉酣时刻。时间是有去无回的虚空长线,而幸好昼夜有交替,四季有轮回;幸好有节日,在这条长线上结绳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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