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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床

时间:2024-05-04

胡柏明

韩舒文开始发送喜帖的时候,一场从地下冒出来的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村里蔓延。她猝不及防地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别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就在这件事发生前一个傍晚,程前进吃过晚饭就朝南边的山坡走去。

古镇东部南北走向横亘着一条蜿蜒的山峦,东西走向岔出一道道的山脊,犹如油纸扇面的支干,支干之间夹出一座座山坳。程前进的家就在马坞口的北侧,三间坐北朝南的旧楼屋罩着围墙,两棵香泡树紧临南墙,西墙脚一口水井,一个水泥洗槽,枯树干上横系一根晾衣的竹竿。屋后一株大香樟冠盖如云,矗立在连着山坡的早竹林里。院墙西脚一条沙溪由南而来,往北不远西拐贯通古镇老街。坞里几十亩的畈田伸向东南角,谷底一座小型水库。程前进走过一段土路,上山走完杂草丛生的岗顶小道,来到了水库上面的两座坟前。

程前进点了两根烟,三炷香,在坟前跪了下来。坟茔四周早年光秃秃的,普遍烧上煤气以后,灌木茅草疯长起来,几棵松树反倒显得弱小单薄。程前进给父母立了墓碑,往坟前的水泥地面磕过三个响头,坐了下来。夜色渐渐朦胧起来,山坞里荡漾着清浅的浮光,是那种薄雾一样的乳白色。野风越过山岗冷冷地吹,身上便有了周围枝叶簌簌颤动那样的凉意。程前进点了平生第一根烟,抽一口刚到喉咙口,弓起腰像只虾公咳嗽起来。剧烈咳过一阵,程前进又抽一口,咳嗽再一次在山坞响起,听得见对岗清晰的回声。程前进似乎在刻意营造这样的刺激,浑身不停地摇晃、震荡,他要让自己的心在这样的过程中一步一步踏实下来。反复咳过几阵,再抽烟的时候,基本已经适应。程前进一门心思赶过来跟父母通气,是他决定要娶一个已经怀了别人骨血的女人做老婆,只要她肯答应,自己宁可不再生育都乐意。程前进知道独子单传的自己这样做,有可能会断了程家的香火,但他同时清楚假如不这样做,这辈子睡梦里都会跌醒过来。

程前进相信神灵感应,连抽三根烟,感觉跟父母已经达成默契,站起身来三鞠躬,离开父母往回走。这时月光皎洁,满山满坡仿佛流淌着澄澈的山溪。一路走去,料峭的夜风吹过来,凛冽的寒意不时恣肆地袭向他麻秆一样的身子。

船头撑出去后,程前进不知道这桨该朝哪里划。上门去提亲,当着她公婆的面他脸皮薄。去她的服装铺,新镇街口人来人往,他开不了這个口。程前进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绕着香泡树、晒衣竿来回踱步,拳头不时往手心砸。在廊下的石板上坐下来,程前进掏出那包剩烟刚想点,怕抽上瘾又装回袋里。就在这时候院门那边突然传来笃笃的响声。程前进不紧不慢走过去。打开门的刹那间,程前进的脸呼地一下子潮红起来,胸口像撞着一头小鹿。韩舒文浅浅一笑,平静地说,你克林哥临走的时候叮嘱过我,叫我照顾好你。说着径直朝屋里走去。她一件淡紫色上衣,一条黑色长裤,肚子明显隆了起来。跟在身后,程前进的心像充了气的球,抑制不住着急慌忙地往喉咙口悬,喘气都感觉困难,还有点莫名其妙的虚,连跟上去的脚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面。

韩舒文熟门熟路,走进灶间从门背后拽过扫帚,开始扫地。父亲早已做过五七,程前进从没动过一次扫帚,屋里比以前更加脏乱。扫帚嚓嚓响过去,灰尘中了蛊似地活跃起来,迎着从窗口斜照进来的阳光上下翻飞,密密麻麻往人的五官灌。程前进的脸挂不住了,想抢过扫帚自己扫,又缩回伸出去的手想去掇水来洒,总觉得临时抱佛脚更加出乖露丑,干脆不如去搬挡着扫帚的桌椅板凳。扫过一遍灶间,韩舒文直起腰朝楼上看。楼梯污垢斑驳,到处是被虫啃过的痕迹。阁板裂开的缝隙,足可伸进脚。布满灰尘的楼上,屋顶角落,一只只蜘蛛挺着大肚勤快地蹿过来跳过去,辛苦编织出来的蛛网,给人的感觉像冷不丁会如渔网那样撒下来。程前进平时这样看上去的时候,会为自己奇怪的感觉笑出声来,今天陪着同样挺大肚的韩舒文朝上看,他感觉要冒汗。韩舒文看几眼,过隔门朝堂屋走去。

以前程前进回来看父亲,难得跟过来照顾父亲起居的韩舒文照面,她会跟他聊些家常,问他在外打工的事,一切很自然。今天的韩舒文只在进门的时候开过口,就没再吭过一声只顾闷头扫地,擦抹。程前进知道,她还远没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她肯过来帮忙拾掇,说明她并没忌恨程家,克林哥临终的叮嘱,更让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应该。只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就好比大姑娘坐花轿,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怎样去做,才不至于弄巧成拙,才不至于往她的伤口上撒盐。这样别扭地跟来跟去,几次话到嘴边咽口唾沫又吞回去,程前进的手脚不自觉地局促起来,不是踢翻了凳子,就是磕痛了膝盖。

洗刷清扫一遍,韩舒文走进西间去整理床铺。父亲的棉被衣裤,都随他埋进了土里。程前进除了身上穿的,已没多少备用。韩舒文抱起棉被就往门外走。这时候的太阳已经爬上东山,春天的阳光泼洒下来,清冷的院子慢慢流淌起温暖的生气。栖息在四周林子里的鸟雀,听到动静吱吱喳喳聒噪一阵,拍打着翅膀朝山间飞去。程前进跟在身后,几次想上去搭把手,两只脚被心事拴着,落在后面始终赶不掉走上前去的羞怯。估计韩舒文晒完棉被就要回去了,下次几时过来他作不了主,清晨还在为这船往哪里划犯愁,眼前再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心里这扇窗要等到卯年卯月去打开?这样想着程前进铆足勇气,直头老虎一样蹿到韩舒文跟前,涨红脸眼神游弋不敢正眼看她,支支吾吾喉咙口像卡着鱼骨头,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就在韩舒文拿异样的目光瞅过来,以为他发啥傻病的时候,好像背地里有人在提醒他,过了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冲动之下程前进干脆闭紧双眼,跟小时候背书一样说,姐,我想跟你结婚,把克林哥留下的家共同撑下去。半天没声响,程前进惴惴地睁开眼。韩舒文刚听完浑身一凛,搭上竹竿的棉被滑下来一大截,赶紧抬起膝盖抵上去,两手一掀重新晾上,拿手掸掸,又抻抻四角。忙完,韩舒文搓搓手,往后伸去托住腰,隆起的肚子正对着程前进,盯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哂然一笑说,你管好自己的生活,姐的事你少操心。说完,就朝院门口走去。

有了拘束,程前进再不敢像从前那样跟上去。他站在石板桥头,看着高挑的韩舒文在行道树的枝叶间时隐时现,披肩的长发用黑丝带在脑后扎了个髻,一路走去没回一次头。在程前进的心里,韩舒文漂亮贤淑,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种时候她的心头肯定搁着一口锅,从早到晚煎熬在锅里的是凄苦、是伤痛,还有就是未知的磨难。所有这些,都是因为眷顾他们程家!程前进踮起脚眺望过去,韩舒文早已消失在沙埂路上,或许回到家里,或许去了服装铺,她连头都没回一个,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这时候的程前进不由下意识地朝脸上扇去,啪的一声很清脆。姐,我想弥补,我想跟你同甘共苦,可这样做,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怕就怕别人往你头上泼脏水。

翌日,程前进买了两条好烟,买了营养品,拎着塑料袋朝吴克林家走去。走过树枝掩映的沙埂路来到村口,过了石板桥北侧屋脚的空地,前面就是吴克林的家,朝南三间木结构楼屋,门前一块平地,东侧一片罩着围墙的菜园。

走进堂屋,把礼品搁在八仙桌上,程前进叫了声叔。吴福贵这时候坐在桌子东侧的旧木椅上,摘下烟瓮声说,你来了。接着想说的“坐”字还没出口,程前进抢先说,婶呢?只听西间的门吱呀响过,魏秋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给你泡茶。说着朝灶间走去。程前进没心思坐下来喝茶,因为在这敏感的时间段,聊啥都是戳心戳肝揭疮疤的话题。昨天已跟韩舒文打开天窗,他知道砻糠搓绳开头难,今天登门是来搬救兵帮他敲边鼓的。程前进于是上去搀过魏秋云坐下,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照样一刀,眼前这一关迟早是要过的,便搓着手横下心来说,叔,婶,我过来,一则看看你们,二则有个事想求你们成全。程前进发觉两人互相看看,神色一下子警觉起来,赶忙一口气往下说,我想跟姐结婚,做你们的儿子。

一场车祸带走了魏秋云的心。她除了硬撑起来烧茶煮饭,歇下来就躲进房里往床档靠去,盯着阁板想儿子。眼泪往下流的时候,她怕渗湿棉被让老头子看见陪着伤心,便在上面摊块毛巾。儿子的死,根源来自程家,这一点谁都否定不了。魏秋云没去村里哭诉,被人看笑话的傻事她做不来。她也没上程家去发难,眼前的程前进孤儿一个,猪苦胆挂眉毛,她的心肠狠不起来。魏秋云在想儿子的时候,忧心如焚的是这个家怎么从死胡同里走出来,每当这时候一颗心能揪出大碗的血水。程前进这孩子能有刚才这样的心胸,说明多年来吴家没白顾怜程家。讲句实话即使出现在魏秋云的睡梦里,也是鸡皮不搭鹅皮的两个人,要是真能走到一起,这个家就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魏秋云默默地看着程前进,一度灰暗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她看看老头子,又继续盯住程前进说,你真是这样想的?

吴福贵见程前进嗳嗳点着头,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儿子走了,多好的一个人啊!跟伍子胥过韶关一样,几天的工夫吴福贵的两鬓白了一半,中年丧子更像一把刀,在他的脸上凿刻出了一道道泣血的褶皱。儿子出事,说程家没责任,还真脱不了干系,但真要追究起來,确实有点哑巴吃黄连的味道。程前进并没拍拍屁股把自己掸得一干二净,说明克林没看错这孩子的人品。程前进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假如真的倒插门来吴家补床,对舒文,对她肚里的孩子,对这个家,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问题是儿不像儿,婿不像婿,这三不像说出去就叫人耻笑。再则,村里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以为吴家是拿克林的死,胁迫程前进娶二婚,他毕竟还是一个童子小官人。想到这里,吴福贵接根烟,拿手掩嘴咳几声说,这事得听舒文自己的。

程前进听出来了,婶这一头留着余地,叔一脚就把皮球踢给了韩舒文。他体谅他们的尴尬,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自古就有父母之命这一说,难就难在韩舒文是他们守寡的儿媳,作为公婆他俩没权力拉郎配。程前进清楚自己碍于家庭的拮据,至今恋爱都没谈过一个,第一次涉及这种事懵懵懂懂根本没想过会如此棘手。好在从两位长辈这里多多少少听到了一点口风,觉得这种事好比喝热粥,得一口口来。他于是拱拱手,边退出来边说,拜托叔,婶多费心,我是当真的。走过平地往外走的时候,程前进知道堂屋门口站着叔婶,他没敢回过头去触碰他俩此时的眼神,脚步仓促、沉重。

路过石板桥头那棵香樟树下的时候,程前进遇到了谷昌,只顾闷头走路他没去关注路上的行人。谷昌摆出恶作剧故意迎头闯了上去,惊得程前进猛刹脚步,差点没撞个鼻青脸肿。年轻人有心事?谷昌眨巴眨巴眼睛狡黠地套他话头。程前进不快地眄一眼,避开他就往沙埂路走去。谷昌站在树荫里好奇地张望着程前进的背影,直到消失都没离开,两个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当他把目光朝向石板桥北侧的时候,心思一下子活泛了起来。

谷昌奔七十的年纪,矮矮胖胖,村民叫他稻田鳖,住在溪坑北岸西侧离石板桥不远的老台门里。儿子当了珍珠老板以后,谷昌就撺掇他去新镇规划区批地基造新屋。儿子却跟他透露早相中了一个地方,在那里造别墅单门独院,有山有水,风水一流,住进去舒坦,只是得等机会。儿子说出来的地方,从此就成了谷昌朝思暮想的一块心病。谷昌每天的功课,就是一早往新镇的农贸市场走,在周边的店铺吃了早餐,叼根烟上街东逛西看,去村里转一圈听些朝事回来,往桥头樟树下的长条石凳一坐,讲给那些闲散的人听。谷昌天生一副好口才,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他嘴里出来,就能变成白鲞会游,虾干会跳。谷昌又懂笼络人心的套路,他会瞅准时机阔气地递根好烟出去,村里那些爱赶闹热的人,三天两头热衷于围着他转。

意外撞见程前进以后,谷昌两天没去长条石凳坐,窝在老台门的廊下,一根烟、一杯茶,看着天井里的阳光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第三天的早晨谷昌揣上一包软中华,迈着敦实的脚步,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上吴福贵家串门来了。

吴福贵这时候正在洒满阳光的菜园里侍弄。门口屋檐下择菜的魏秋云见谷昌来了,擦擦手起身进灶间去泡茶。吴福贵向来讨厌谷昌多嘴多舌,碍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左邻右舍,已经上门来了撇下他,自顾干活,礼节上过不去,便在老婆端上茶的时候,他也来到了堂屋。谷昌掏出烟盒撕开,很夸张地卡出一根递过去。待两人都点上后,在西侧坐下去把烟盒连同打火机朝八仙桌上一拍。

今天有空过来坐坐?吴福贵打破沉默问。

谷昌脸上发讪说,前后邻舍住着,老早想过来看看。

你福气好啊,儿子老板,儿孙满堂,哪像我们……魏秋云明知道跟谷昌讲,就跟往墙壁哈气一样,弄不好还会被他添油加醋炒给人家当笑料,但毕竟难得有人上门来关心,病急乱投医便把他当了诉苦的救命稻草。倒车板那样说到半路,魏秋云一个抽噎,拿手掩面啜泣起来。

谷昌吱吱抽几口,不停往鼻孔喷烟气的时候,仿佛刚从陪着伤心当中剥离出来,叹口长气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俩节哀。照我看,你们眼前最要紧的,是这个家如何平稳地维持下去。

都到了这步田地,走一步看一步吧。下意识地,吴福贵的口气变得瓮声瓮气起来。他竭力控制自己把握分寸,谷昌年长十来岁,起码的尊重得给他。吴福贵同时朝面前的女人睒几眼,暗示她别哭哭啼啼的,没用的话少开口,把谷昌比作黄鼠狼,这颗防人之心随时随地得摆在胸口。

福贵老弟,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得批评你几句,作为一家之长,怎么能没一点长远眼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谷昌说到这里,卖起了关子,坐等两人都朝他看过来,抽一口,按住烟蒂在烟灰缸里捻几圈,清清嗓门接着说,跟你们用不着兜圈子,我就直说了吧。你们想过没有,舒文年纪轻轻走了丈夫,一时还看不出她有啥动静,万一突然之间她打掉胎改嫁了呢?吴家从此就断了香火,你们两个到老来就是死蟹一只!谷昌停下来递根烟,自己点一根,啪嗒啪嗒翻着烟盒上的打火机观察反应。吴福贵盯着门口抽闷烟,不时咳一声表示他在听。魏秋云的脸朝过来又朝过去,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谷昌轧准苗头一拍打火机,刚抖擞起精神想发挥一下自己的口才,忽然觉得这种场合声音过大过高都不妥,看看他俩不由降低调门轻声问,那天我看见程前进来过了?夫妻俩相互看一眼,愕然盯过来。谷昌侧过身来面朝他俩,一本正经地说,我倒替你们盘算过了,如果找个合适的人上门来,把舒文塌了的半张床补完整,这倒是个两全齐美的对策。

程前进倒是有这样的意思,只是……吴福贵早向她使过眼神,她刚开口他又连连咳嗽提醒,魏秋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到一半连连刹车,那意思却早已十分清晰地摊到了桌上。

从目前来看,他倒是个不二的人选,光身一人,没有拖累。再说,克林出事就是因为他家的缘故。谷昌是个踏着尾巴头会动的角色,窃喜那天撞见了程前进,刚才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功课还没做到家,这钉子还得朝实处再砸一榔头。他于是把屁股朝前挪挪,刮一眼吴福贵,又一眨不眨地盯住魏秋云说,说到底我还是有个担心,谷昌摆个噱头抽起了烟。发觉吴福贵都把头伸了过来,谷昌慢吞吞地喝口茶,抹抹嘴巴看看他俩的神态,一口气往下说,他俩年轻,到时到节找个茬跟你们吵一架,赌气搬到马坞的老屋去住,你俩捏卵看青灯怎么办?所以我的意思,反正是程前进主动提出来的,干脆叫他卖掉老宅,并且把钱交到你们手上,断了他们的后路。

这不行。就不怕被人骂祖宗十八代?吴福贵刚听完就满脸愠色,断然否定。棒不打上门客,谷昌既然来了,假惺惺也好,包打听也罢,就当解闷,反正他有一账进,我有定盘星。不着边际居然弄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吴福贵的内心不禁警觉地咯噔了一下。

我倒觉得,如果他俩你情我愿,谷昌哥的话有道理。魏秋云咕哝说。

谷昌见好就收,管他吴福贵肚里翻啥蛔虫,支持还是反对,从魏秋云牙缝里漏出来的口风,就够做他这场戏往下演的脚本。这充分说明自己前两天的腹稿没白打。他抓过烟盒打火机,来上几句保重之类的客套,起身的时候想再递根烟的,眼珠子一骨碌打个哼哈就出了堂屋。

谷昌没回老台门,过了石板桥直接朝沙埂路走,两手反背,踏着麻雀步摇头晃脑哼起了秧歌小调,远望过去会让人误以为是《水浒传》里李雪健扮演的宋江。多年的心病,终于等来了治愈的良药,他得赶在三方还没达成共识之前,趁热打铁。当谷昌嘭嘭嘭敲响院门的时候,程前进刚心神不定兜完几圈,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发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几天过去没一点回音,程前进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走。听到门响,他一个虎跳猛冲过去,开门一看是谷昌,眉梢的喜色转瞬间变成了郁闷,勉强一笑就往回走。家离村两里的路途,程前进小时候几乎没跟谷昌见过面。曾经一段日子,谷昌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绕着院子东张西望,从他跟父亲搭讪套近乎当中,程前进知道他叫谷昌,并且隐约听出想买他家的宅基,对这个人一直就没啥好印象。

谷昌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气派,根本没把程前进的冷淡放心里,继续反背两手,刚想接上没哼完的小调,忙刹住,晃着浑圆的脑袋像只老鼠朝屋里窜去。这里的犄角旮旯他都透熟,当年说是串门,其实是来探口风,得知程家一口回绝,只好灰溜溜打道回府。走进门去,谷昌大模大样拿着鸡毛当令箭,看了西间,堂屋,一脚踏进灶间朝楼上看去,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件暌违已久的宝贝。明知楼梯摇摇欲坠,谷昌一阵心血来潮提起脚就要往上试踏。

你就不怕爬得高,跌落来像年糕?谷昌进门之后把东家撇一边,反客为主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贼眉鼠眼一路张望过去,程前进心里恼火,却也只得一头雾水跟着。眼看稻田鳖要往楼梯踩,脱口一句揶揄赶忙制止过去。

谷昌清楚程前进向来讨厌他,这伤不了他一根皮毛,他今天是冲着眼前这个天落馒头来的。要把这个馒头尽快捏到手里,程前进肯不肯松口,跟他如何讨价还价,这是迫在眉睫必须抓紧走的几步棋。好在来之前魏秋云的说辞,就是一道变相的口谕,足以击中程前进的七寸。谷昌讪笑着转身,掏出烟朝门口的程前进递去。程前进没伸手,靠着门框瞟他的眼神带点狐疑。谷昌咬一根点上,哂笑着露出一口黄牙调侃说,这住房都破破烂烂的,不抽好,不抽好。

如果你没啥事,我得出去一趟。程前进正心挂两头的时候,没心情陪他消遣,说着就朝院子走。谷昌听出了逐客令的味道,他不紧不慢跟出去,在身后拖着腔调说,大侄子,这屋都快坍了,还是卖了吧。程前进立即明白了谷昌上门的用意,不由停下脚步转过身,诧异地看过来说,你还没死心?谷昌上前几步,阳光照在程前进瘦削而稚气未脱的脸上,他扫一眼接着说,倒是有人托我想买你家老宅。程前进不屑地呛一句,是你自己吧。谷昌前面铺垫几句以为火候已到,觉得没必要跟眼前的猪头三耗时光,便一把甩出杀手锏直奔主题说,你不是想跟韩舒文结婚吗?这是件好事,我都上门帮你说了情。你可别好人不识,狗咬脚趾。谷昌突然感觉靠得太近,得仰起头来跟他说话,气势上不免矮了一截,便后退半步挺起胸来继续说,他们倒卖我这张老脸的,只不过,她公婆的意思,得你卖掉老宅,并且把钱交到魏秋云手里,这才显得你有诚意。

谷昌最后点拨一句,你得体谅老人的顾忌。

程前进一时愣在原地。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以对天发誓,报恩也好,赎罪也罢,绝无半点歪心。但何必非要逼他卖掉房子?这里可是程家的祖宅,卖了等于断了他跟父母之间的根脉。然而从谷昌的口气,听不出这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程前進锁紧眉头没松口,走进香泡树树荫盯向老宅。

骗你半句,我走路倒跌死。谷昌赌咒发誓朝前几步接着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拖久了夜长梦多。受人之托,你开个价吧。

老家伙就像拿着尚方宝剑步步紧逼,程前进想赶过去当面问一问叔婶,这到底是不是他们的意思。然而低头一想,这件事他刚挑了个头,至少也算等来了下文;带着情绪找上门去,一个冲动起来万一问砸了,他这不是拨草寻蛇?说到底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既然必须这样做才能走得通,那就卖吧。程前进看着谷昌的一头白发说,目前新镇批屋基,三十万一个,这你比我清楚。我这老宅,上门想买走造别墅的老板,可以排长队,开口都在五十万以上。这样吧,不管是你自己买,还是别人托你买,一口价五十万,多一分不要,少一分免谈。程前进心有不甘地说完,靠在树干上抱起手肘等他回复。

你这把刀够快的,能不能往下压压?我也好给人家一个交待。谷昌扮起一张苦瓜脸说。程前进鄙夷地哼一下鼻子,明明自己做梦都想买,还要套人家的名头得寸进尺来占便宜,如果不是韩舒文的公婆搬出硬杠子,宁可烂在露天底下你也别想得手。程前进故意咳嗽一声,朝谷昌的软肋捏过去说,你不买算数,我打个喷嚏就会有人赶过来。他说着摆出一副朝外走的样子。

好,算你狠!谷昌一摆手,手指紧接着朝程前进点起来。他自以为走的是诱敌深入的棋路,一步步把程前进逼到没有退路的死角,再弄出一个中间人的角色讨价还价,他这张老脸至少值几个钱。没承想眼前这个愣头青,看上去心直口快一碗清水,倒还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谷昌扔了烟蒂一脚蹬灭,我下午就拿协议过来跟你签。谷昌说完朝外走的时候,一双老鼠眼睛的余光不易察觉地朝程前进乜了一下。

寅没过卯时,谷昌推开饭碗就赶过来,跟程前进签了协议,付了款。程前进当天下午就把存钱的卡送到了魏秋云的手上,回来关起门,静等那边的消息。

翌日大清早,程前进正在吃泡饭,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冲出去打开,韩舒文没进门,也没开口,顾自朝东边的山坡走去。程前进怔忡一阵,撒开腿跟了上去。

韩舒文昨天回到家里,饭桌上公婆就跟她说起了程前进卖房交卡的事。刚听完她的头皮便一阵一阵发起麻来,这种先斩后奏的笨手段,如果没有外人插手,公婆点头,程前进不可能做得出来。前些天公婆告诉她程前进上门来提过亲,韩舒文态度非常坚决一口回绝说,这是不可能的。今天倒好,背着她做出这种绝事来,这不是把她往死胡同里逼?要知道这不是小孩玩游戏,随便一个疏忽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地洞都难钻。吴克林刚走,韩舒文根本没心情朝这方面想,即使要改嫁,至少得从伤痛中走出来。而程前进根本不属于她要再婚的人选。没想到程前进还真拿出了当年不上大学的牛劲,一条道冲她走来。不能再马马虎虎当他孩子看了,得当面锣对面鼓跟他敲打清楚,叫他死了这条心。韩舒文一声不吭三两口扒完饭,兀自躲上楼去站在吴克林的遗像前,意识到了面临的烦心事已经越来越复杂,如果任其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结局。她真的有一种身心交瘁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雾气潮湿的晨曦里,穿过茅草丛生的山路,来到了山岗的香樟树下。近旁的自留地里埋着吴克林,新坟周边的花圈,经过风吹日晒色彩开始凋敝,零乱的花束在骨架上瑟缩。程前进上去点根烟,三鞠躬,退后一步默默看着眼前的土堆出神,心里五味杂陈。

韩舒文整理一遍歪斜的花圈,拿手指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刘海,走到程前进的一侧,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他瘦弱单薄,父母走了就剩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还头脑一热把老宅都卖了,这心里总像有猫爪子在抓,不由带着丝丝的痛说,我跟你克林哥,一直把你当亲兄弟看。我知道,克林的死像块大石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这说明你重感情。但你不能草率地卖掉老宅,拿跟我结婚来颠覆我们之间的关系,搅乱我的生活。我明确告诉你,你用不着拿内疚当包袱背一辈子。韩舒文只想长话短说,敏感时期人多眼杂,她懂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残酷。

姐,你没骂我,感谢你的宽宏大量。程前进很江湖地抱拳一拱,说,克林哥终归因为我爸的死,骑摩托给我报丧出的车祸。一想到这,我的心就跟被摘走一样的痛。我要是拍拍屁股只顾自己,还配做个男人?这时候太阳刚从东山露头上来,程前进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韩舒文摸出纸巾递过去,不知不觉自己的眼泪很不争气地跟着冒了上来。她转身装作看四周抹一抹,硬把泪水逼回去。今天过来,她不是陪程前进来坟前比流泪的,她是要面对吴克林,让程前进这头牛转过弯来。韩舒文转身缓口气,说,你能这样想,我跟克林很欣慰,以后,你我还当姐弟走,这比啥都好。韩舒文换个角度开导他说,但你必须得走出来。你就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应该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姑娘成家过日子。我比你年长,结过婚,怀着身孕,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答应了你,我这不是在间接地害你吗?

克林哥走了,我没孙悟空的本事把他的命救回来。你说我年轻,我其实老早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你或许认为我做事鲁莽,跟你说句老实话,我想娶你绝非头脑发热心血来潮,为这,我曾经去父母坟前坐了半夜。程前进说到这里,掏出一直装在袋里的半包烟,摸出一根迟疑一会点上,抽一口往前挺一挺胸,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往下说,这么多年以来,叔婶待我家不薄,给他们养老送终天经地义。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跟你牵手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你肚里的孩子是克林哥留下的骨血,把他抚养成人,即使自己不再生育,我都责无旁贷。都讲人有良心,狗不吃屎,你说这叫害我吗?这是成全我!

说一千道一万,你头脑必须得清醒,克林刚躺在这里,你就跟他的老婆做起了夫妻,村里一旦说三道四起来,溅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我淹死,克林九泉有知,怎么看你我?韩舒文拿手指着眼前的新坟说。

程前进仰起头来张望着晨光照拂里发着湿亮的香樟枝叶,又看看四周缠绕的草木,最后把目光幽幽地落在面前的坟上,抽口烟说,记得小时候克林哥来地里,我都会带着茶水、点心过来,陪他拔草,那时候开始他就把我当亲弟弟看。读初中的时候我妈成了一个药罐头,背了一屁股债还没留住她的命。读高中的时候我爸又成了药罐头,我住校难得回来,克林哥总会捧一搪瓷杯的干菜焐肉叫我带去。我考上重点大学,苦于家庭困顿执意辍学出去打工,克林哥拍着胸脯说由他供我。在外打工这些年,是你俩一直照顾我爸,到他去世。克林哥在的时候,我把你既当嫂又当姐。即使他走了,我都不敢有非分之想。克林哥入土那天,看你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心像掉进了搅拌机,痛得几乎要窒息过去。就在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我相信克林哥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过得幸福。说到最后程前進补充一句,嘴长在别人身上,这人得为自己活。

一路听过来,每一句确确实实带着感情,时不时触动着韩舒文那颗女人心最柔软的部位,如果不是刻意抑制,早已被他感动得稀里哗啦,就差点个头了。得承认眼前的程前进看上去一张孩子脸,心却饱经了闯码头带给他的岁月沧桑,简单的三言两语,别想轻易扳回他的牛头。天渐渐热起来,晨风吹过,周围的树枝杂草窸窣作响,偶尔有鸟雀飞过,栖上枝头叫几声,仿佛在跟他俩打招呼。韩舒文不忘打量这一带有没有行人,她不想被人撞见这一幕。带着被搅乱的情绪,韩舒文甩出底牌说,你说的一切,在情在理,可我跟你,同情代替不了感情。我的感情至今都在克林身上,两个人过日子如果没感情,这陈年冷饭你能炒几天?

姐,关于感情,我懂你指的就是男女之间。我没谈过恋爱,惭愧一句说,我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但我想说,看你哭的时候我的心像碎裂一样痛,这里面如果没有真感情,那我就是一个靠眼泪搏女人眼球的情感白痴。反正我把老宅都卖了,破釜沉舟就一点,这辈子非你莫娶,否则,光棍到老。

说过的话,我不再重复,你是个聪明人先回去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我想单独跟克林再说说话。太阳越爬越高,眼见着四周敞亮起来。看着程前进慢慢走远的背影,他即将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韩舒文做夢都没想到,做一辈子女人为啥刚开头,老天就要给她出这么一道难题。男人尸骨未寒,紧接着自己就掉进了旋涡里,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韩舒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韩舒文面朝土堆默默说过一通话,赶到服装店时连中饭都没吃,埋头忙到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吃过晚饭,拾掇一遍桌子灶头,韩舒文洗个冷水脸,来到了堂屋。公公婆婆早已坐在八仙桌的两侧。韩舒文过去关了大门,给公公的杯子添了水,自己冲上半杯白开水,背对大门坐在横头,吹吹杯子呷一口。

魏秋云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她有话要跟他俩说,便知趣地进西屋拿来那张卡,看看吴福贵朝韩舒文面前一推,坐了回去。

韩舒文捧着杯子没接,瞟一眼卡沉吟片刻说,妈,你这啥意思?魏秋云说,我跟你爸商量了,没经过你的同意,得退给前进去把老宅赎回来。韩舒文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很不耐烦地说,他们签了协议的!顿一顿接着说,而且,谷昌正逼着前进尽快腾房。上午韩舒文叫程前进先走,是想避人耳目。当她路过程家院子的时候,谷昌逼程前进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堂屋里刹那间静了下来,听得见老两口急促的喘息。魏秋云朝卡伸出手又缩回来,嘴唇哆嗦地顾自嘟嘟囔囔,这谷昌手段也太绝了点,要不我去找他……吴福贵白她一眼,咕嘟几口茶水,点根烟兀自吞云吐雾起来。韩舒文意识到话头重了点,有意起身给公公倒上水,克制自己平静下来说,记得克林跟我讲过,前进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哪天还清债务,把老宅翻新,承包马坞搞种植。想不到一个瞌睡,让谷昌这条老洞黄鳝搞到了手里。

你说怎么办?魏秋云一忽儿把手搭在腿上,一忽儿又搁到桌面,不停搓着,一副懊悔不迭的样子。吴福贵又瞪一眼魏秋云,很重地吱口烟,两眼盯向大门,咳几声提醒她少插嘴,听儿媳把话说完。

你们知道我跟克林感情很深,他走了以后,我从没动过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因为怕肚里的孩子受气吃亏。现在倒好,你们的盲目插手,程前进卖了老宅,居无定所,跟流浪汉没啥两样。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倒真成了一个扫帚星。克林一直拿前进当亲兄弟看,他要知道现在的情况,在地底下还会躺得踏实?韩舒文看得懂刚才公公的意思,这事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索性把底牌摊出来,由公公婆婆表态。

魏秋云的喉咙口像塞着一团棉絮,跟蚊子叫一样叽里咕噜念叨说,克林刚走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担心你会离开这个家。前进这孩子上门来提亲,我还真动了心思。后来被谷昌这只稻田鳖一吓一哄,我跟你爸唱倒板,就上了当,看来真的是人怕矮,蛇怕短。

瞎七搭八你就一根搅屎棒!吴福贵冲魏秋云抢白一句,转身来掐灭烟蒂,一脸歉意看着儿媳说,走到这一步,一家人用不着再拐弯抹角,这鞋合不合脚,得穿了才知道,爸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吴福贵向来讨厌魏秋云喜欢瞎掺和,只因家里不顺当,不想拍桌打凳让左邻右舍看笑话,如今儿媳的意思就差没明说出来,却还顾自在那里没心没肺打横炮,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吴福贵一语双关补充说,只是看起来,稍微有点硬揿牛头喝水的味道。

话说到这里,总有一种逼上梁山的感觉。但我不是林冲,我得过小老百姓的日子。事到如今,死狗已经避不过热汤,韩舒文站起来说,这样吧,我想办几桌便饭,请村干部、隔壁邻居的长辈过来喝杯薄酒,堂堂正正把程前进接上门来。

韩舒文开始发送请柬。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韩舒文额头带着细密的汗珠回到家里,走进灶间去捧菜碗。这时候魏秋云站在灶前,看见儿媳进来,哗地拉下脸,满脸乌云一把掀开锅盖,眄一眼韩舒文说,这酒席,我看缓缓再办。口气比散发开来的热气还冲,仿佛咬过大把的生葱。韩舒文一个愣怔,惊讶地问,为啥?魏秋云嘁一声说,满村子刺耳的话,你一句没听到?锅盖撂到灶沿的时候哐■一声晃几晃,差点没跌落地上。

你应该相信他们的人品!吴福贵从堂屋里吼了过来。

起码,我得弄明白谁在背后嚼舌头,没根没据到底怎么回事。魏秋云青筋暴绽,不依不饶顶了回去。

韩舒文没吃中饭,掉转头就往服装店回。路过石板桥的时候,樟树下的长条石凳前围着一群人,谷昌坐在那里谈笑风生。当她拐上埂路朝西走的时候,那群人散了开去,韩舒文感觉得出一双双眼睛在瞄她的后背,那个搬弄口舌的人就在那拨人当中。她抻抻衣角抬起头没搭理,没上去盘问,因为她知道这种事越描越黑。

村里的流言,韩舒文在服装店的时候已经听说。几个小姐妹陆续赶过来,告诉她有人在村里造谣中伤,说她跟程前进早已勾搭在一起,她肚里的孩子不是吴克林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凑巧,报个丧摩托车就出了事故?开头一听完,韩舒文的头就大了起来,发疟疾那样浑身抽搐一阵,一把摔了手中的布料,起身就要往村里冲。姐妹伸手一把拽住差点撞上门框的她,劝她冷静下来,动了胎气犯不着。回到里面坐下来呼哧呼哧喘几口,想想倒也是,背后作祟的人当场没拿住,莽撞过去朝天朝地瞎骂一通岂不是自取其辱?只要自己做人清白,这就够了,嘴巴长在人家身上,就当他们狗叫。只是她没想到,回到家里婆婆连骨头带汤夹脸一盆,浇得她从头顶一下子凉到了脚后跟。

走到塘口拐角的地方,韩舒文一个扑棱想到了程前进,满村的流言像风雨,说不定他早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她得赶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走在新镇直街的时候,天真的飘起了细毛雨,冷风裹挟着一波波朝她的脸上洒,凉意水蛇一样迅速往她身上爬。来到那座稔熟的院子门口,门板已经换成了铁皮,黑漆漆的大锁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味。韩舒文后退几步停在畈田边的土路上,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漫上来,每个毛细孔都咝咝响着,整个身子似乎在快速空下去,只剩了一副皮囊。程前进离开了院子,离开了古镇,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韩舒文惘然看一眼院子,走过石桥来到埂路,透过树枝眺望着镇南山脚的那条公路。前进,你这个傻兄弟,背着一只不该背的黑锅走了,却把清白留给了姐,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雨忽然大了起来,斜织的雨网劈头盖脸罩住了韩舒文,淅淅沥沥打湿了她默默念叨着的每一个字。

快到临盆的时候,韩舒文盘掉服装店铺,挺着肚子离开了村庄。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村里已经风平浪静,韩舒文神情疲惫地走进了堂屋。她把白白胖胖的儿子抱给公公,往八仙桌上摊开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说,这是孩子跟克林的亲子鉴定。说着走上楼去,拎下来一只橙色的皮箱,朝吴福贵跟魏秋云三鞠躬,直起身来说,爸,妈,孩子拜托给你们了,感谢你们这几年来的厚待,我想回家去看看父母。

你要走?魏秋云伸出手想去拉,忙缩回,嘴唇通了电似地说,你去把前进叫过来,我们这就办酒席。

都怪你耳朵皮太薄,中了圈套还不晓得回头!吴福贵顾不得吓着手里的孙子,冲魏秋云发过火,回过头来挡在大门口,恳求韩舒文,这个家,这孩子离不开你,卖我这张老脸,留下来吧!

你们动不动就搬出一张老脸来叫我们买,我们说过一个不字吗?可我们的面子谁来给?前进是个没有污点的后生,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们以为谁叫他来他就来,谁叫他走他就走?韩舒文拎上皮箱迈出堂屋门槛的时候,咬牙鼓起腮帮子,没让泪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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