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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戏墨探案之杂艺记

时间:2024-05-04

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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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而,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怪力乱神的奇异事件吗?

还是,人心才是最难以捉摸的罪魁祸首?

我叫苏戏墨,而立之年的我,尚未婚配,在京城经营一家名叫“戏墨轩”的药房。除了出诊瞧病,到斋冷山庄找赋闲在家的好友左饮寒下棋外,还喜欢搜集各地的奇闻异事,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探寻合情合理的谜底。

朋友们知道我这个嗜好,总是会把道听途说的故事转述于我,这其中不乏华丽、吸引人的谜面,例如辽东军营夜半怪吼事件(所谓的神怪吼叫,其实是军营里一个胖子半夜打呼噜)、徐州书僮魑魅附身异闻(书僮偷懒不想去私塾陪读,假装被魑魅附身)、西川奇人水面疾走消失疑云(水下有建桥时残留的七八个木桩子,走出几步后木桩子没了,奇人掉水里淹死了,如此“消失”)等等,大多被证实是故弄玄虚。

事無怪力乱神,只因断章取义。这是我一直信奉的。

正心正道,则浮言消散,诡异事件自然不攻自破。

1

“真是一场好雨,难得落个清净。”秋公泽推开戏墨轩的纱窗,说道。

雨滴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噗噗作响,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像节奏多变的鼓声。

“听说了吗,归德那边闹了旱灾,许多人失了土地做了流民,怕是你又不得清闲了。”我替秋公泽斟酒,琥珀色的美酒落到杯中。

“是啊,流民冲了当地几个县衙才作罢,传言衙门里出了内鬼接应,上峰已派我去调办,不用说,又是一趟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秋公泽望着桌案上的白玉杯,痴痴道,眼中满是落寞之情。

秋公泽是我同乡发小,年少时我们便常来常往。二十岁我俩一起进京,他第一次就武举中第,飞鱼服加身,而我却连着几次落榜。后来他又祖坟冒青烟,被牟斌指挥使看中,连连升迁,不到三十岁已做了锦衣卫的百户,一套秋家铁拳打得密不透风,在京城年轻辈里拳术除了左饮寒外,怕是无人出其左右。

今天的秋公泽头戴网巾,身着一袭酱色罩甲,脚上踏双深色粗皮履,便装出门的他,一到我药店里二话没说,就开始喝闷酒。

“归德那水可不好蹚,那边的几个县头都是李阁老举荐的。”我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事要是办砸了,阁老和指挥使那边都不好交代。”秋公泽一脸为难。

“这其中的斡旋,就看你把握了,办好了我又能喝你的升迁酒。”我说。

“饶了我吧,但求无过即可。建德那边倒是发了水患,要是建德的水能自引向归德,两难自解。”秋公泽举杯一饮而尽,饱满的脸颊已有些泛红。

“你可真会做春秋大梦。”我笑着说。

秋公泽却一脸严肃,他将饮尽见底的杯子伸出窗外,说道:“都说万物有灵,倘若我一伸手,雨露有所感,会自己拐弯朝杯中有序滴落,该有多妙。”

“哪天你遇上这样的事情,烦请第一个告诉我。”我佯装正经,“我的异闻录已经吃灰很久了。”

“雨滴的神迹我尚未遇上。”秋公泽说,“可是飞刀自行绕道拐弯的事,却被我撞上了,且令我头疼不已。”

“飞刀拐弯?”我一下来了精神,“摊开说说?”

秋公泽拾起桌上一根筷子,在酒杯边沿敲击了几下,忽然将筷子轻轻抛了出去。筷子很快应声落地,滚出不远后停下。

“你看,好比这根筷子,我朝前投掷,在没有人力、外物的干扰下,落地前它就不可能向后飞去,更不可能像长了眼睛似的,自己瞄准,猛然就偏左偏右拐弯,你说对吧?”秋公泽说。

“那是当然的。”我招呼伙计换双新筷子,递到秋公泽手上,“又不是说书、话本里的传说,飞出去的筷子也好,刀子也好,怎么可能自己偏转。”

“武功再高也不能够?”秋公泽确认道。

“当然,你是武官,该比我更明白吧。”我说。

“可是有人做到了。”秋公泽说,“倒是个戏子,杂戏的戏子。”(注1:杂戏即现在的杂技表演。)

“你说的是唐元周吧?”我有些失望地说,“他的妖刀把戏倒是好看,但都是一些障眼法,不是真能耐。”唐元周的杂艺最近在京城声名鹊起,一票难求,很多官员慕名而去。

“就是这唐元周。”秋公泽正色道,“这可不是障眼法,我怀疑他真会什么妖法,让飞刀也有了灵性。”

“这你就是痴人说梦了。”我说,从长袖中摸出《戏墨轩笔记》,翻弄着,“我这本子里奇异的事情记的可多了,没一件能和鬼神搭上关系。”

“你出京办药材走了一个多月,你是不知道,刑部大牢里这一个月来可是热闹了,月初最多时抓进去百来号人。”秋公泽说,“大理寺这边快忙疯了,就差点借用咱锦衣卫的诏狱了。”

“什么案子这么厉害,绕过应天府直接通刑部了?”我吃了一惊,也不免心生好奇。

“上月,翰林院侍读方琦瑜大人在炉斧阁看唐元周杂艺时被杀了,因为一时找不到凶手,就把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逮进去了。”秋公泽说,“当然,后来经过询问、探查,也陆续放了一些洗脱嫌疑的人,可是我那未来的老丈人,因为没法子证明自己清白,到现在还在牢里待着呢,吃了快一个月的牢饭,要是再抓不住真凶,后半辈子终死牢狱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喜欢著书,专写杀手、刺客的蒋员外?你不是最厌恶他么,他不同意你和她女儿的婚事,进去了没什么不好啊。”我打趣道。

“我倒是没意见,可人蒋小姐不乐意,让我疏通打点,不快点放老爷子出来,我和她的事就算完了。”秋公泽苦恼地说。

原来,真正让他烦恼的不是去归德的公事。我暗暗忖道。

“我没弄明白。”我数着酒杯上面的莲花纹路,“一个翰林院侍读而已,又不是多大的官,刑部这次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

“那是刘公公的亲戚,五年前从大同调过来,原本打算历练几年就入阁的。”秋公泽将我的杯子抢下,“你就帮我上点心吧。”

“那就难怪了……”我点点头,刘公公现今如日中天,圣上不怎么管事,自然由着他胡来。

“所以这事我也没法疏通,只能去明察暗访,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我那未来泰山岳丈不也能少受几天罪么。可是我查了那么多天,都没有太多头绪。”秋公泽不怀好意地笑了,目光落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想到我了。”我被他瞧得起了鸡皮疙瘩,伸手将他脸颊掰向一边。

他将我的手轻轻打落,说道:“苏兄,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你猜错了,我办药材忙乎了这么久,正想好好休息下。”我伸懒腰起身端起酒壶,转过头对秋公泽说,“况且,我这些年来总是被你嘲讽光棍一人,是时候让你也尝尝这滋味了。”我哈哈一笑,就要往里屋走。

秋公泽倒也没有拦我,整理下网巾,缓缓起身道:“其实我这半个多月来,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只是我也好,大理寺、刑部的同僚也好,都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邪门的事情。”

“邪门事情?”我停下脚步。

“长了眼睛,自己会拐弯的事物,是确切存在的。”秋公泽幽幽地说,“绝不是障眼法。”

秋公泽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不咸不淡道,“不过,反正你想休息一下,那就算了,当我没说吧。”说完,他徐步走出了戏墨轩,头也不回。

想吊我胃口?我才不会轻易上当。

我轻抚着《戏墨轩笔记》,倾斜酒壶,从壶嘴吞了口酒。

2

炉斧阁位于京城东边的明时坊,距离崇文门不远。我和秋公泽闲暇时喜欢到炉斧阁看杂戏,谈不上多痴迷,纯属消遣。有时候,我也会与好友左饮寒来光顾,那家伙竟对杂艺如痴如醉,在坐席间陶醉欢呼不说,还几次要上台和杂艺者攀谈,让我很没有面子。

我和秋公泽到崇文门附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朦朦胧胧的,像笼了一层纱,看不到太阳,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

上月初二,翰林院侍读方琦瑜方大人正是来炉斧阁看杂艺出的事。那天炉斧阁既有京城杂艺老牌班子“合一班”的钢索表演,又有从江南而来参加巡演的孙家兄弟的火棍双绝,当然,也少不了今年风头正劲的唐元周。

妖刀是唐元周的成名杂戏,我和秋公泽在炉斧阁看他表演过几次。两把飞刀离手后,本该直线飞行却分别朝左、右划出弧线,像自己会瞄准似地击中直线距离外的标靶。

听秋公泽说,微服出行的方琦瑜逝于炉斧阁内的看官坐席,那个时候,戏台上表演的正是唐元周。起先,左右随从以为方琦瑜仅仅是睡去,杂艺表演精彩不断,其间众人纷纷呐喊鼓掌,他没半点反应,身子还渐渐从椅子上滑落,摔到地上,随从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致命的,是方琦瑜脖颈后那根毒针,只有半截拇指长短,而那时,方琦瑜的身子还有些暖意,显然死亡不久。

“尸身送回宫里验的尸,宫中的仵作说,那是种毒性很强的苗毒,毒液接触皮肤人即陷入昏迷,如果救治不及时,一盏茶工夫就会一命呜呼,死得悄无声息。”秋公泽啧啧称奇。

就在这时,马车也停了下来。秋公泽撩开车帘往车外望了一眼,说了声“到了”便领我一同下车,他转身给车夫一些铜板,让车夫在街旁候着。

“莫非是葫蔓陀毒?去年我给沐家瞧病时见识过,据说在云南也不常见,大多是土司祭祀时用到的。”我回忆道,手执笔杆,边走边将有关线索记到《戏墨轩笔记》上。

“这一年来这种毒由行脚商人带入,京城已经发生好几起中毒事件了。行脚商人流动大,大理寺连同锦衣卫查了将近一月,也没查出方琦瑜毒物的具体来源。”秋公泽叹道。

“也就是说,在看杂戏期间,有人将毒针刺入了方大人颈后?”我说。

“仵作说,方琦瑜确切中毒时间,也就在随从发现他死亡前一盏茶工夫里。”

“你知道的,看杂艺时,看官们免不了在席间起身走动,从方琦瑜身后经过,悄悄将毒针刺入不是难事。左右随从的注意力又被戏台上的表演吸引,没留意到身后经过的人,也属正常。”秋公泽说,“况且,从方琦瑜进入炉斧阁开始,门外就有东厂的厂卫守着,不允许人再进出,所以下毒的人,一定在炉斧阁里。”

“所以,在不能确定凶手是谁的情况下,干脆把所有人抓起来审问?”我咬着笔杆摇摇头,“真是胡闹。”

“可除此之外,也没好办法了。”秋公泽无奈地说。

“有一事我不解。”我忽然想到,“方琦瑜大人是杂艺票友?经常来炉斧阁看表演么?”

“那倒不是。这唐元周是方大人的老部下,过去一起镇守大同战过瓦剌,方大人能来炉斧阁捧场,很大程度上是看在他面子上,据说是他出面邀请才答应下来的。”

“还有这层关系。这事因唐元周而起,他肯定是第一嫌疑人了。”我说。

“恰恰相反。”秋公泽说,“唐元周很快无罪释放了。””

“啊?”我不解道。

“方琦瑜出事時,唐元周都在台上表演,怎么下手?等于说全场人都是唐元周无罪的证人。”秋公泽用手背拍另一只手的掌心。

“就不可能雇凶杀人?不一定得自己下手。”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不可能。雇凶的风险是很大的,杀手无义,嘴不严,很容易就把雇主供出来了,更何况还是杀头的案子。”秋公泽说,“况且我们查了抓的那些人的底细,大多是周边的良民,并没有可疑人物混入。”

“即是说,事先只有唐元周知道方大人那日会来看杂戏?”我摸摸下巴,事情似乎变得有点意思了。

“顶多还有几个炉斧阁管事的知道。”秋公泽说,“那天方琦瑜和两名随从进入炉斧阁后,有东厂厂卫守在阁门外,看官们才意识到有大人物在场,当然具体是谁他们心里也没谱。”

“奇怪了,既是唐元周邀请,又是在唐元周表演时遇害,这也太巧了点,还附赠了不在场证明。”我头也不抬,将疑问记入笔记。

“你终于注意到了。”秋公泽像找到了知音,“不单单如此,我和刑部的同僚还发现,唐元周一年半前被言官弹劾贬为庶人,也是替方琦瑜背的锅,要不是有几手杂艺绝活,在京城无亲无故的唐元周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这样一来,唐元周的杀人动机也足够了。”我说。

“可是不顶用。”秋公泽说,“事实就是,他在戏台上,没有下手的时机。除非……”

“那根毒针也像他耍的妖刀那样,射向看官席后陡然偏转,绕后刺入方琦瑜脖颈。”我补充道。

我俩一同沉默,很快我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我怎么也说出和你一样的疯话。”

“或许说明,你认为的疯话,其实并非诳言。”秋公泽坚持道。我连连摇头,避免再次被他蛊惑,快步向前走去。

起风了,吹散了天空的浓云,心里的疑云却越积越多。熹微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却像冷光般,使得双颊冰凉。

“你说方、唐他俩镇守过大同?看不出来,这方大人竟是个儒将?”我放慢脚步,问秋公泽。

“我朝文官领兵是常事,况且这不有刘公公保么?听说这家伙见了瓦剌军队每次都是闻风而逃,在大同有个‘露背将军的绰号。”秋公泽压低了声音,“我在宫里见过他几回,是个黑胖子,一双招子平日里闪闪发光,看上去是个狠角色,却不想这么怂。”

“这也能给提拔上来?完全没有军功,怕是刘公公也不好办吧。”我惊道。

“抓不到瓦剌兵,这老小子拿当地无辜百姓开刀,杀了当瓦剌人报上去。”秋公泽眉头紧蹙,“前几年吴县有个财主也遭了殃,吴家小姐听说还被姓方的糟蹋了身子。”说到这里,秋公泽面露愤慨,也顾不上轻声细语,大大咧咧说了出来。我连忙让他收声,毕竟炉斧阁已近在眼前,阁门前守着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像是顺天府派来的。

炉斧阁起着歇山式的青瓦顶,大门朝南,总共两层,弘治年间二楼遭了火灾后就被阁主桑青封了,只保留一楼继续供杂艺表演。这桑青早年靠杂艺班子起家,也当过班主,炉斧阁声名鹊起后便做起了场子生意,入驻此阁表演的班子都要给他场银,并且茶水费分成,油水不少。

如今,桑青正站在阁门前,一袭青衫的他佝偻着背,国字脸上满是皱纹,半年前我还见过他,那时候的他满面红光,气度不凡,看来这一个月,他的确是心力交瘁。

“秋大人来了?老朽已恭候多时。”桑青向着秋公泽作揖道,他的声音干涩,嗓子含了沙一般。

“今天我告了假,并非公务出行,只是带一位探案专家来此地查看,也好早日找出真凶,还你炉斧阁一个清白。”秋公泽拍拍我肩膀说道,“当然,到时候如果还是毫无进展,你拿他是问就行。”

这天谴的秋公泽,又把我往火坑里推。

“不敢不敢……”桑青望着我说:“还未请教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我连忙抱拳道:“在下苏戏墨,一介布衣。”

“哦……”虽然肯定没有听说过我,桑青还是抱拳道了声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我回礼道。

“得了,赶紧吧。”秋公泽打断例行公事般的客套,向守在阁门口的捕快们亮了腰牌。我们三人顺利进入了炉斧阁。

炉斧阁内厅堂宽阔,设着紫檀桌、雕花靠背椅,能供百余人同时欣赏杂戏。厅堂正北方设着戏台,杂艺者便在台上表演。戏台后方挂着藏青色的帷布,一直延伸到戏台两侧底部过道。表演之时,窗帘紧闭,厅堂正中上方的三盏九华灯燃起,照亮戏台,帷布、两侧过道、看官席则相对阴暗,看官们观看杂艺表演时,不会轻易被端茶送水的跑堂小哥打扰分心。与戏曲表演时后方用作上妆室不同,杂艺表演时帷布后并无他人,多是用来放置表演用具器械的储物室,供杂戏艺人在台上更换道具;还未表演时,杂戏艺人也有专门的等待席,在厅堂的最后排,吃着茶水点心。

“唉,自从出了那档子事,炉斧阁有一个多月没开演了。”桑青望着空荡荡的厅堂,细长的双眼中充盈着泪水。

“桑老爷子算出狱早的,炉斧阁的掌柜、伙夫、跑堂十几号人还没洗脱罪名,仍在刑部大狱里关着呢。”秋公泽说,“案子一日不破,这买卖怕是一日不能恢复了。”

“此事还请苏爷多费心,老朽在此谢过了。”桑青朝我拱手便拜,我赶忙将他扶起。

唉,这摊浑水,看来是蹚定了。

“桑阁主,你便将这事发前后的经历,详细说与我听,我结合你说的记录一些东西。”我执笔翻开笔记,说道,“但是我不敢打包票,只能尽力了。”

3

听炉斧阁主桑青说,那天炉斧阁座无虚席,方琦瑜大人带着两个亲信坐在离戏台三排远的地方。

第一个上台的是合一班的钢索杂艺,三个力士大汉在一根细如蚕丝的钢索上演练醉拳,竟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样。尔后,孙家兄弟的火棍在两人手中耍得虎虎生风,像两条火龙在腰间扭动着身子,迅猛穿梭。身边那扎着坠马髻的女侍从,在罗裙上倒上灯油,于火光中穿行避让,几次眼看着就要与火龙相触,身上却没起半点火星子,看得人既揪心又赞叹。

方琦瑜大人的老部下唐元周在开场不到半个时辰后与女侍从一同上场。这人年逾三十,身材颀长,留着一把好胡子,平时不苟言笑,话也不多。那女侍从正值妙龄,身穿一身鲜绿色对襟衫,已是这一年里唐元周换过的第四个侍从助演。

作為近年来杂艺界新星,唐元周先展示的是一身软功。女侍从从帷布后搬上一只两尺见方的铁匣子,再绑住唐元周双臂,唐元周竟将七尺身躯硬生生折叠缩入其中,引得台下惊呼连连。

或许为了缓和众人吃惊的气氛,唐元周在表演第二个杂艺时让女侍从从帷布后搬出一把黄花梨圆靠背椅,女侍从蹲下藏匿在椅后,椅背宽厚、椅腿粗大,正好将她蹲下的身体隐去。唐元周在椅子上坐下,换了个人似地翘起兰花指作扭捏害羞状,像极了一个思君的少妇。他一开口说话,原本的低沉男声忽然变为温婉的女声。

原来,那女声发自椅后的女侍从,唐元周则在肢体、口型上配合,一个粗犷的大男人翘兰花指发出女人的撒娇声,叫人啼笑皆非。

“我这死鬼丈夫唐元周,三天两头不着家,却是在外面养了一窝小房,骗光了银两……”

不久,女侍从越说越快,话语越发刻薄。唐元周赶紧用双手将嘴唇紧紧捏住,饶是如此,女侍从的抱怨声仍如连珠炮似地发出,喋喋不休,唐元周无法忍受,右拳一捶黄花椅椅背“抗议”,女声才恢复如初。如此反复三四遍,女侍从总是先冷静后爆发埋怨,当然,每遍说的段子都各不相同,总之,都是些故意让唐元周出丑,逗乐观众的戏码。(注2:即双簧表演,双簧定名于清末,类似表演在明朝时便有出现。)

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了,阁内的气氛经唐元周演绎达到高潮时,随从却发现方琦瑜遇害了,杂艺表演就此终止。

“怎么,那天唐元周并没有表演妖刀绝技?”我停下笔,诧异地问道,上当般望向秋公泽。

“那是他的看家本领,平素都是在软功前表演的。”秋公泽也是耍赖到底,面不改色,意味深长道,“那天却偏偏没有上演,不是有阴谋是什么?”

“秋大人,事情存在变化,临时变换表演,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桑青解释道,“二位不会是在怀疑阿唐吧?唉,那妖刀伎俩只是障眼法罢了,不是什么真功夫。阿唐在戏台周围放置了磁石,再加上些表演成分,观众便误以为飞刀真的会转弯,这些话,我也早和秋大人、刑部的诸位大人说过了。”

我阖上笔记,瞪了一眼秋公泽:“在戏墨轩惺惺作态,将我骗来,你也是煞费苦心。”

“我是不甘心。”秋公泽叹道,“手法、动机、渊源,这一案完全像是唐元周一手打造的,可是他偏偏又第一个排除嫌疑,苏兄,换成你,你能就此作罢?”

“我可没有一位老丈人关在牢里。”我说。

“老丈人?”桑青疑惑道。

“两码事,两码事。”秋公泽连忙说。

“那我可就走了,反正这事于我也无关紧要。”我笑着说。

秋公泽连忙将我拉到一旁,轻声道:“苏兄要是帮我摆平了这事,我和蒋小姐的姻缘里,你永远是高过一头的恩人。”

“你看,实在点多好。”我笑着说。

“苏兄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看到我露出笑容,秋公泽兴奋道。

“或许有些眉目了。”我说,在秋公泽恭敬的搀扶下回到桑青身旁。

“桑阁主,唐元周以妖刀绝技享誉京城,况且有贵客方琦瑜大人在场,却反而没有表演最拿手绝技,我想,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我不懂苏爷的意思……”桑青说。

“我们不妨来假设一下,仅仅是假设。”我说,“唐元周因为罢官事件,对方琦瑜怀恨在心,他邀请方琦瑜来炉斧阁看戏,实际上是伺机图其性命。为了让自己置身其外,洗清嫌疑,他苦心设计,使得方琦瑜殒命之时,自己正在戏台上,便有了强有力的脱罪证明。因此,那一日他绝对不可在台上表演妖刀绝技,不然的话,既然飞刀能射出拐弯,毒针何尝不可?这样一来,官差便会认为,即使在戏台上,他也有办法用毒针拐弯的戏法,刺杀方琦瑜。”

“苏爷是说,阿唐将飞刀的伎俩用在了导致方大人死亡的毒针上?”桑青说。

“不错。只需现场搜查一下,我想一定能发现某些机关。”我轉身对秋公泽道,“令毒针拐弯的奥秘,或许就隐藏在那些机关里。”

桑青摇摇头:“既然这样,那就请便吧。”

秋公泽也是面露难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苏兄,实际上……”

“案发后,东厂、顺天府的人很快包围了炉斧阁,在不放任何人出去的情况下,仔仔细细地对现场进行查勘,连半块磁石都没发现,更不要说什么机关了。”秋公泽说,“除非证明,唐元周确实有会令毒针拐弯的妖术,要不然,这案子破不了。”

“这……”我说,“确定没有任何机关之类的物件?”

“千真万确!”秋公泽说。

我目视着笔记上记下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陷入沉思。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堵墙,阻隔了我的前进。

线索明明在那一刹那连接上了,然而很快又像空中楼阁般,瞬间倒塌。

“唉,你和我一样,也是走到了这个死胡同。”秋公泽缓缓垂下头,“这案子,看来悬了。”

“不,事情还没有完。”我用袖子擦去额头汗珠。现在,我需要做的,是将线索整合,尽可能详细地记入《戏墨轩笔记》中。

“给我些时间,我得回戏墨轩整理笔记。”我说,“然后,我要带去见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谁?”

“斋冷山庄庄主,左饮寒。”

“那个料事如神的左庄主?”秋公泽眸子一亮,“这么忙的大人物,他会出手相助吗?”

“只能试试了。”我说,“不过,我听说最近他和夫人方白雪闹了别扭,搬去了东厢房一个人住,咱们可要小心应付!”

4

左饮寒确实很忙。

从我和秋公泽进门开始,他就忙着和自己下棋,脸上挂着孩子般满足的笑容。他将笔记搁在双腿上,不时翻开看上几页,好似漫不经心。

因为知道他最近心情欠佳,我也不敢多说什么,静静地坐着看他下棋。

梳着束发,面容白净的左饮寒只比我小一岁,他像平素那样身着一件白色斜襟大袖衫,边缘镶着深紫色的锦缎,看上去十分儒雅,任谁都不会猜出他已是年轻一辈里最强的剑客之一。

“左兄,你这样一心二用,能看进去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自己辛辛苦苦写的东西,被他这样对待,是有些不乐意的。

此时,我们正在斋冷山庄东厢院的首阁,庄主左饮寒卧房里。罗汉床摆在东南方,屋子正中放置桌案一副。我和秋公泽已在桌案前坐着喝了半个时辰的茶,秋公泽不好开口,只好我来唱黑脸了。

“自然是看不进的。”左饮寒微笑道,“只是苏兄的字,这些日子却是有长进的。”

“那是一定的,我这半年来也在精心研习书法,我就发现,这米芾的字啊……”我大谈书法,秋公泽重重咳嗽一声,我才如梦方醒,说道,“那个……关于我笔记里记载的唐元周的妖刀,你有什么看法?”

“唐元周……”左饮寒没有看我,用修长的双指夹起一粒黑子,思忖过后落在棋盘上,说道,“啊,唐元周啊,他那杂艺可是有趣得很,咱们多久没一起去看他表演了?”

“大概有三四个月了吧。”我说,“你每次去都激动异常,还要上台和艺人攀谈比试,我哪还敢和你一起去?”

“哦,原来是这样。”左饮寒轻抚掌中的黑子,“要是我答应你,改了这毛病,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自然是愿意的。”我说。

“既然这样,咱们就动身吧。”左饮寒粲然一笑,从罗汉床上起身,捋了捋长袖说道。

“啊?”我没料到左饮寒这么说,呆立在一旁。

“可是左庄主,炉斧阁现今已被查,暂时是看不到杂艺的。”秋公泽说,“我们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烦请你帮忙。”

“唐元周如今在哪?”左饮寒问道。

“从刑部放回去之后,就在家里候着。”秋公泽说,“我也派了人暗中看着呢,他要是逃跑,就证明和这案子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似乎没有出走的迹象。”

“那正好,请秋大人先行一步,带人将唐元周与女侍从请到炉斧阁。杂艺的道具该是还在炉斧阁帷布后存着吧?”左饮寒抚掌笑道,“咱们也享受一次包场看戏,感受下排场。”

“左庄主……这不好吧,还是先把妖刀的事解决了。”秋公泽为难道。

“请我相助,却不施予恩泽,怕不合礼数吧?”左饮寒眉目微蹙。

“可这调用犯案现场,被上司知道了,怕是要受责罚的。”秋公泽说。

“秋大人果然是明理慎行之人。”左饮寒说道,一松手,我的笔记已掉落在地,他好似全无察觉,开始专心于棋局之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这些死板规矩。”我连忙上前拾起笔记,掸去封面灰尘,对秋公泽说道。

“锦衣卫律例重于泰山,我怎么可以违反。”秋公泽十分为难。

“你真正的泰山岳父还关在牢里。”我提醒。

“要破案子,由当事人亲自还原那日表演,左庄主所言极是!”秋公泽立刻转了话风,朝着左饮寒作揖道,“在下先行,稍后请左庄主移步炉斧阁。”

左饮寒笑笑,他放下棋子,望着秋公泽快步离开后,朝厢房门外叫了声:“武泰,拿我名帖来,备马车。”

门外应了一声,没过多久,一个生着豹眼红发、极具异域相貌的青年进屋,恭敬地递上一张方形名帖:

斋冷山庄庄主。

致仕都察院右都御史。

左饮寒。

“走,看戏去。”左饮寒搓搓手,兴奋说道。

炉斧阁里的三盏九华灯此时已被点燃,左饮寒带着我在厅堂中兜兜转转,挑了个距离戏台不远,视角最佳的位置坐下。桑青站在桌旁,陪在我俩身边。

才刚坐稳,左饮寒便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袋口烧酒、两只小杯,随后,又将沿路买的纸包酱牛肉与花生摊开放在桌面上。

“来,苏兄,咱们先干一杯,再看上它一场大戏。”左饮寒替杯子斟上酒,也不等我举杯,先喝了一口,“这包场,还是畅快的。”

“你就别蒙我了,你不是单单来看表演的吧。”我啜了口酒说。

左饮寒没有反驳,将花生米抛起,稳稳落入口中。

“总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样子,其实,我的笔记你留心看了吧?自己和自己下棋能费多大劲,肯定是在思索唐元周妖刀的秘密。”我说,“而要破解这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亲自演一次。”

“知我者苏兄也。”左饮寒笑道,举杯与我相碰。

我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这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饮酒不到一炷香时间,秋公泽带着唐元周和他的女侍从走入炉斧阁的厅堂,他们身后,还尾随两个飞鱼服的锦衣卫。

“左庄主,唐元周带到。”秋公泽也在我们身旁就坐,可惜杯子只有两个,他只能分些花生、牛肉。

那唐元周穿着粗布麻衣,络腮胡较之前更加茂密,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身后的女侍从挽着一個桃心结,身着碧绿色的无领对襟上衣,粉扑扑的脸蛋甚是可爱。

“草民唐元周,见过各位大人。不知诸位大人有何吩咐。”唐元周拱手作揖,眼神不安地在众人身上跳动。

“唐兄不必拘谨。我和诸位大人是你杂艺戏法的拥趸,不巧的是上月初二那场我们几个公务在身,错过了。”左饮寒没有起身,微笑道,“也是托秋大人的福,今日恰好凑到一起,劳烦唐兄一展才华,让我等过个眼瘾。”

“这恐怕不妥吧……”唐元周说,“炉斧阁如今出了事,我怎么好私自献丑,各位还是等到风波过去,重新开业再来吧。”

“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官府、桑阁主那边自然是打过招呼了。”左饮寒说,“唐兄但演无妨。”

“可是……有些杂艺需要提前布置,我也没准备啊……”唐元周无奈道。他身边的女侍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这倒是实话,比如他的拿手绝技妖刀,需要在开场前布置下磁石,不然障眼法无法施展。

“上月初二时,我听说你表演了两项杂艺,那两项似乎不需提前布置吧?铁匣子和椅子,都在帷布后放着呢。”左饮寒抓了把花生米,每吃一粒花生米,便喝上一口酒,“总之,今天不看到你的杂艺,我是不会走的。”

“阿唐,你就听诸位大人的吧,别再推脱了。”桑青接过话茬。

“那……好吧。”唐元周用余光瞟了眼身旁的锦衣卫,说道,“我和芸儿需要去储物室准备一下,请稍等。”

“请便。”左饮寒说。唐元周叹了口气,带着女侍从芸儿径直走入戏台帷布后,两个锦衣卫一路尾随,守在戏台旁的两条过道上。

“喂,你弄错了,初二那天可没表演妖刀啊。”唐元周刚走,我连忙对左饮寒说道,“他不演你怎么破解妖刀把戏?”

“苏兄,我从没说过要来破解什么妖刀诡计。”左饮寒镇定自若道。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磕磕巴巴道,“说什么知我者你也?”

左饮寒努努嘴,邪邪一笑:“苏兄,你也知道我,最近和白雪姑奶奶闹了别扭,就不允许我看个杂艺开开心?”

这……我无言以对,双肩一耸,面无表情。

“怎么了现在?”秋公泽看出端倪,用手肘捅了我一下,问道。

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看杂艺吧,难得包场!”我仰头喝了满满一杯酒。

5

身边的左饮寒的确沉浸在欣赏杂艺的氛围中,从唐元周和芸儿出场开始,他便欢呼雀跃,哪里还有一点庄主的样子。

当唐元周用软功将身子折叠放入铁匣子里时,左饮寒的双眼瞪得简直像核桃一般,连连惊呼不可思议,弄得我和秋公泽都有些尴尬。

总算捱过了软功表演,侍从芸儿从帷布后拖出那把黄花梨圆背大椅,唐元周坐在椅子上,芸儿则躬身蹲在椅后,芸儿出声,唐元周对口型表演,再次将一个扭捏的小媳妇形象表现得惟妙惟肖。当然,女声再次喧宾夺主,对唐元周大吐苦水,即使唐元周捂住嘴口,芸儿的埋怨声仍在不断涌出。

这时的左饮寒,忽然停下了已拍得绯红的双手。

左饮寒收起笑容,摇了摇头面露不悦:“女人家家的,对当家的怎么能这么多微词。”

“哈哈,莫不是让你想起了方白雪姑娘。”我抓住机会,趁机报仇道,“谁不知道你在言语上从没赢过她。”

左饮寒轻哼了一声,不理睬我,接着看戏。

戏台上女侍从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抱怨,左饮寒皱紧眉头,腾地站起来,气冲冲朝前走去。

“不至于吧,这都是演出来的!”我见情况不妙,连忙横身阻挡,左饮寒轻易甩开我双臂,快步向前,几步便踏上了戏台。

这家伙,想干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唐元周也是一脸疑惑,见左饮寒走近,不知何意,翘起的兰花指还停留在半空。只见左饮寒二话没说,左拳忽然发难,向着唐元周前胸攻去。

唐元周也是武官出身,反应奇快,变指为掌,双掌交叉胸前防御。不料左饮寒左拳乃是虚晃,右拳随后而至,击在唐元周腹部。

我和秋公泽都是大惊失色。戏台两侧的锦衣卫也是长刀出鞘,警觉地看着左饮寒。

“大人,这是做什么?!”唐元周被打落在地,因为吃痛,额间满是汗水,一手护住受伤的腹部。芸儿这时也从椅子后出来,望着受伤的唐元周,一脸惊恐,上去替他轻揉。

左饮寒这时却仿佛清醒,他转身走下戏台,回到呆若木鸡的我与秋公泽身边。

“唐兄,请继续。”左饮寒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双眼:刚才是出现了幻觉吗?还好身边张大嘴的秋公泽提醒了我,一切都是真的。

“这位大人,哪里招待不周啊?”桑青也慌了神。

“你……欺人太甚了。”唐元周扫视周遭,像是寻求我们声援,“各位大人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奈何我们还处于懵圈状态,没人帮他说一句话。

“我还是想把刚才的杂艺看完。”左饮寒开口道,“等到看完了,我保证,让你打上一百拳也绝不还手。”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演?”唐元周捂着腹部,喘着大气道。

“你伤的是腹部,又不是嗓子,为何不能演?”左饮寒将酒杯置于掌心,闻了闻酒香道,“除非,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不成?”

唐元周擦去侧额沁出的汗水,定了定神说道,“芸儿,去椅子后面,咱们演完这出。”芸儿红着眼,摇了摇摇头,唐元周双目一瞪,厉声道:“我说继续!”芸儿只得再次回到椅子后方。

唐元周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重新作出少妇模样,口型已出,但是椅背后的女侍从声音却像卡壳的乌龟,久久未出现。

“倒是出声啊!”唐元周脸涨得通红,用力捶了捶椅背,女侍从这才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发声,台词显得极为生疏,好几次与唐元周口型不能相配。最重要的是,这次的女声听起来清脆上扬,与之前表演时温婉的女声相差天壤。

“奇了,这声音不對啊!”我轻抚耳垂,歪了歪头。

左饮寒狡黠一笑:“的确和之前的不同,因为唐元周,就是方琦瑜事件的凶手。”

“啊?”桑青、秋公泽和我一同惊叹道。

我如坠五里雾中:“你这结论下得未免太快,猝不及防!况且方琦瑜出事的时候,唐元周演的正是现在这出杂艺,你也看到了,他和女侍从一直就在戏台上,他没有作案的时间。”

“在戏台上,难道就没法子分身去台下刺杀方琦瑜了么。”左饮寒显得风轻云淡。

“好了。”我下结论道,“我越听越糊涂了。”

“唐兄是个聪明人,一个妖刀诡计,就将大家彻底锁死在推理的误区。”左饮寒望了眼戏台上神情凝重的唐元周,修长的手指像抚琴似地,在桌面轻轻敲击,“盯着妖刀不放,就会忽视很多重要的信息。比如,你们以为,刚才的那出杂艺是唐元周和女侍从两个人,一人发声,另一人对口型合作而成,事实上,在上月初二的戏台上、在方琦瑜中毒针时,戏台上只有唐元周一人。你们以为的女声,也是他自己发出的。”

“这怎么可能?男人模仿女声说话,的确有人能做到以假乱真。”我反驳道,“可是,你刚才也看到了,即使唐元周捏住、捂上嘴巴,女声还在继续。就证明,那些女声并不是他发出的。”

“苏兄,你有没有听说过腹语?”左饮寒托着下巴,瞧着我缓缓说道。

“腹语……”我眯起眼睛回忆,在前朝的某本纪实录里翻到过,“似乎是一种利用腹部发声的方法。”

“并不全对。腹语不是腹部发声,却需要将气息先进入腹腔内,再由腹腔肌肉调和,气息最终向上冲击嗓子,形成发音。腹语最大的妙处,就是不张嘴,照样能说话。”左饮寒说,“而我们这位唐兄,就是一位腹语高手。上月初二表演时,他先是与女侍从一同上台表演软功,造成一种两个人同在戏台上的错觉,之后所有的女声,却是他利用腹语的独角戏。表面上女侍从躲入椅后,实际上她是趁机钻入帷布后。”

“女侍从进入帷布后,换上准备好的长袍,裹住发髻,偷偷潜入戏台最旁侧阴暗过道。看戏时窗帘紧闭,看官席光线昏暗,加上套着套头长袍,自然没人认出她就是刚才台上的女侍从。女侍从混入看官席,从方琦瑜身后经过时,将毒针刺入了方琦瑜的脖颈后。”左饮寒道。

“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原路返回,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喃喃道,视线与戏台上的女侍从相触,她逃避似地偏转头去。

“苏兄,大致就像你说的这样。”左饮寒说,“整个行凶过程,其实和妖刀毫无联系。”

“所以,刚才你出拳是有意打伤唐元周腹部肌肉。”我如梦初醒,“这样一来,他便无法顺利发出先前的女声,这才露出马脚。”

“我一直在找寻上台的时机。”左饮寒笑着点点头,“也是挺不容易的。”

“我说嘛,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我松了口气。

“这次的事件,凶手几乎完成了完美犯罪,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证据给我们。”左饮寒说,“于是乎我只能剑走偏锋,令他露出马脚。”

“这马脚露得精彩!”最兴奋的还是我身边的秋公泽,我都不能确定他是否听懂,然而我话音刚落,他已右手一挥,登上戏台的两位锦衣卫心领神会抽出绣春刀,架在唐元周与芸儿脖子上。

“劳烦你再跟我们走一趟吧。”秋公泽瞪着唐元周说道。

芸儿似已放弃抵抗,反而有种解脱般的洒脱,她望向唐元周,目光中似有泪光闪动。

“不,各位大人,这事与芸儿无关。”唐元周挡在女侍从芸儿身前,“芸儿只是按照我说的做,她并不知道针上有剧毒,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与方琦瑜那贼人的私人恩怨。”

“你只是因为他丢了官,他却因为你丧了命。”秋公泽正色道,“你这手段也太黑了点。”

“方琦瑜这贼人,滥杀无辜,欺瞒圣上,虽万死不足惜。”唐元周骂道,“只是,连累了我的芸儿,我……”

芸儿眼中噙满淚水,上去捂住唐元周的嘴,凄然笑道:“唐爷,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替我脱罪。”

“芸儿,你……”唐元周嘴角沁出血渍,此时也是老泪纵横。

“各位大人,五年前,大同的吴县,方琦瑜那个贼人谎报军功,屠杀了我的家人,玷污了我姐姐的身子。当时,我还小,装死躺在父亲的尸体旁,唐爷来检查,不忍戳穿,这才躲过一劫。我这辈子,早已没了他念,只想快些长大,替家人报仇。三个月前,我只身进京,却是孤援无助。”芸儿眼波温柔,望着唐元周,“天幸再次遇见了唐爷,大仇才得报。”

“芸儿,别说了……”唐元周无力地蹲下,整张脸埋入长满老茧的手掌里。

“杀意在我,也是我亲自动手,唐爷只是替我出了些主意罢了。”芸儿挺直身子,一字一句道,“还请各位大人明察。”

“不不,她是胡诌的,各位大人万万不可相信!”唐元周疾呼道。

“怎么办?”秋公泽一脸愁容,问我道,“到底听哪边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得侧过脸向左饮寒求助。

“啊呀,男女之间这种事情,我也是最头疼了。”左饮寒苦笑道,按了按额角。

尾声

五日后。

斋冷山庄东厢房槐树下。

“苏兄,又是将军。”左饮寒在石桌上落下棋子,将我的红帅彻底将死。

“来来,再杀一局。”我笑着说,重新摆正棋子。

一连输了五把,今天的我却没有泄气。

“看来今天你心情不错。”左饮寒说。

“有时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我说,“随便翻翻我的笔记,就能看穿唐元周腹语的把戏。”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妖刀绝不存在于世上,排除这点后,再看问题便清晰了许多。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只是瞎猜罢了,没有足够证据,碰上了便是运气。”左饮寒跳马,笑道:“没碰上,却也只当去看了场杂艺。”

“不管怎么说,我和秋公泽都得谢谢你。”我挑挑眉毛,“这个月中炉斧阁新开张,我们定了最好的位置,邀请你一同去,这次,你就是蹿上台,我们也跟着一起!”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左饮寒说。我俩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对了,这次的方琦瑜命案,后来三法司怎么判的。”左饮寒目光不离棋桌,忽然问道。

“芸儿主谋,并且也是行凶人,判了斩立决。”我说,“唐元周虽无杀人,却知情不报,还参与了策划,加上刘公公在皇上那边吹风,现在已在发配桂林的路上了。”

“芸儿的身份被证实了?”左饮寒问道。

“吴县被毁,吴县的人也早已散落在各地,况且那时芸儿才十岁上下,身份已然成谜。”我说,“但是,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个妙龄大姑娘怎么也不可能说谎求死来保全唐元周吧?”

左饮寒抿起嘴,沉默了半晌。在吃了我一个车、两个炮后,他突然开口道:“苏兄,这案子恐怕审错了。”

“不会吧,这可是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呐。”我说。

“你想想。”左饮寒终于停止下棋,对我说道,“唐元周是一年半前被贬的官,为生计糊口,他开始表演杂艺。妖刀也好,软功也好,却缺少了一样同样精彩的绝技。”

“你说的是……腹语?!”我吸了口凉气,说道。的确,腹语这种极需天赋的技艺,用来戏台表演再合适不过,为什么他从未表演过呢?

一念至此,我“啊”地叫出声来。

“唐元周想要杀害方琦瑜,早就不是一朝一夕了,甚至很可能,在他刚刚走上杂艺道路时,便已经定下了。”我打了个寒颤,“所以他绝对不能在公开场合使用腹语,要不然,他上月初二的诡计便无法实行。”

“而芸儿却说,自己是事发前三个月进京遇到唐元周,然后策划的谋杀。”左饮寒说,“她在说谎,在替唐元周顶下罪责,真正起杀意的人,就是唐元周!”

“这……我立刻去找秋公泽!”我站起身来,连忙说道。

“恐怕,来不及了。”左饮寒说,“三法司定下的斩立决,是无法更改的。”

一股绝望之意由心底而生。我双腿一软,结结实实地坐在了石椅上。

这个唐元周,竟让人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究竟是多可怕的人啊……

“这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阴谋。”左饮寒起身仰着头,碧空如洗,一轮金乌斜挂于南山之巅。

“着了唐元周的道,害无辜的人丧命,你倒是悠闲,还有心情下棋!”我说。这才发现原本要落的棋子,已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变得温热,甚至有了灼热的错觉,像是受伤的手握着一枚茱辣。

左饮寒望着天空出了会儿神,然后微笑着说道:“苏兄,我们一定会再次与唐元周会面的,说不定,芸儿也会一同出现,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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