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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何曾长(外一题)

时间:2024-05-04

陈怡伶

打扫书房时,金色带碎芒的宣纸从书架滑落,回忆夹带着微尘扑面而来,有湿热的东西止不住滑落,爬满脸庞。

彼时夏天,我不断写字,发给秦生点评。他硬撑着回复:“自如一点,下笔别太用力。”等到他说还可以时,视频里的秦生已形销骨立,全然不复叱咤商场的风采。来年一月,信息突然发不出去了,我脑子里轰地一下,想起他说的,“如果觉得自己快不行时,会把你拉黑”,我浑身发颤,眼泪止也止不住。说好的去看他还没成行,人已经不在。为什么要说以后,为什么要等,有些见面,就是永别。

我们总说来日方长,仿佛说了这句话就跟下过见面的定金一样笃定,我们总说空了就聚,来得及。事实上,生命是一条单行道,你无法预知将来,更无法给重逢下单。

秦生希望我向他许一个诺言,却从不说要我许什么内容的诺言。他总定时送来一瓶瓶的药,我看着被外文包裹的罐罐,莫名烦躁,难道叫我承诺吃下这些不见得治好病的乌漆麻黑,怎么想的?他给一瓶我就扔一瓶,包括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营养品。如此气盛如此茂盛,年轻骄纵得不知所谓。

春天最后一朵蔷薇落在帽檐时,我恍然意识到秦生已经失联了整整八个月。那个空气里散发着焦躁的十七点,我突然接到了电话,时间戛然而止。许多年后,每到春末夏初,下雨的傍晚,我脑海里总跳出来这个画面,反反复复:小卖部门口,帽檐上满是雨水,我一遍又一遍擦手机上的泪,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地说:“我来看你,没事的,我们来看你好不好……”

秦生去后,我并没有大哭,只是看到那些瓶罐,看到那些叠得齐齐的大字,腹部就会剧烈抽搐。

也许凡人皆如此,我们总习惯忽视拥有的东西,然后把喜欢的东西寄存到以后,总有一天。以后我要去买那条玲珑的裙,以后要去那座雍容的城,总有一天要去见那个海边的人。而事实往往是,年复一年,等到两鬓添白,变故突来,我们也没能穿上那条第一眼相中的裙子,去到心目中的城市,和那个他/她围炉言欢。我们总是错过,习惯错过,并一再暗示自己,来日方长,岁月且长着呢。

记得有一次,秦生站在镜子前看我试耳环,说如果你的毛病治好了,你会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当然是大吃一顿了,把全世界所有能吃不能吃的吃一遍。”我笑得肆意明媚,窗外的花儿都忍不住为我曳动。秦生的菱形袖扣在日光照耀下泛着暗哑的光泽,剪裁合体的西装将他精壮的身躯衬得意气风发。而我仍旧孔雀般骄矜,三色堇滚金边裙摆顺着高脚椅垂散到地毯,并不惮以最调皮的一面呈现在他面前。现在回想起那个场景,觉得世事多讽,明明体弱多病的是我,明明生龙活虎的是他,也明明,没有那么多如果。

后来我再也不提以后,不想说明年要干嘛、五年后会如何;面试官问我的人生打算是什么,五年内有无工作计划,我一个字也不想说。脑子里跳出秦生问我的话:等你身体好了,要答应我一个承诺。一个承诺。秦生,睿智如你,到生命最后一刻,有没有后悔过,有些话,要早说,有些事,不能拖呵。面试官点评我缺乏远见,我心里平静如水。来日若朝露,且莫谈高远。我辗转多个城市,去看更多自己。我在典雅的礼堂领着大家走步,戴着白手套抚触最精细的瓷杯;我给英国人翻译鼋头渚的前世今生,捧着实验数据穿梭在各大厂房;也戴着眼镜教过爱翻墙的大孩子,也做过最随心所欲的撰稿人。我想吃就吃点,重了许多斤,想买就尽力去买,把自己打扮成舒服的模样;我还告诉学生,不要等待,有喜欢的爱好就坚持,有心仪的女孩就用心追,有舍不得用的宝贝一定现在就用,甚至一簇原野上的花,一汪远山里的水,如果真的喜欢,就马上去看。一定不要等到不确定的以后,某一天。因为只要活着,就是最特别的一天,就是最值得的一日。

书桌上温柔地铺满阳光,几枝蜡梅从白瓶里探出,错落柔曼。多年后的冬日正午,手腕纤细的人在金底碎花的宣纸上写字。最后一捺收笔时,我恍然明白了秦生没来得及让我许下的诺言。他是要我,“好好的,健健康康。”

我会的,秦生。我扶着书桌,没有泪,而腹部,开始痉挛。

至亲至近至味

四月里回老家,经过长长的渎边公路,两旁花树盛开,湿地公园上鹞子高飞。那些迎面而来令人心中畅乐的,除了穿过碎金般日光迎风飞舞的柳条,横塘河边一千八百多岁的巍巍银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蒋捷执教过的书院,还有最难忘的人生至味,卤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船是桥头过,水从门前来”的家乡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市场经济如雨后春笋般生根发芽,除了落实分田到户的激励政策,乡政府大力鼓励个体经营。天时地利俱备,素有巧手娘子之称的母亲开始下海开卤店。每天凌晨,母亲就起身在灶头忙碌;天蒙蒙亮,母亲就把沉重的菜麻袋绑在脚踏车后座运往桥头(镇中心的俗称)。到了买卖人集合的长春桥下,嗓音清脆的母亲就推着热气腾腾的玻璃橱车兜售卤菜。初冬的寒风里,母亲的湖蓝格子两用衫鼓鼓地飏起,围巾上方露出一小片通红的面颊,像逆风而行的女战士。当时的乡亲们注重果腹,对于两位数一斤的新食物并不特别感兴趣。而母親坚持用最新鲜的牛腱子肉和不断改良的烹饪手法来提升食材的鲜美,并不介意一时失利。直到有一天,母亲带回来一小块牛肉。昏黄的灶台前,这块拳头大小的酱肉散发着诱人的赭色光泽,一口下去,我忍不住低呼:“好香啊!”它的喷香鲜嫩让我迟迟不舍得咬下第二口,以至于长大后在别处吃牛肉时,无论多么好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脑子里总想起三十多年前暖暖偎在灶头前享用的那一小块美味。

母亲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开业第七天,一百多斤卤味售罄。半年后,老街长春桥下多了一家群英卤菜店,店里只放得下一爿橱窗一个灶台,外加一张家里带过来的原色方桌两张凳。那一年,是1987年。

三年级时我们举家迁到了镇上,放学后我第一件事是做作业,第二就是帮着母亲拆猪骨头。店里的猪头肉是母亲起早去摊位上整爿整爿买回来的。洗净、剁开、腌制是第一道工序;然后烹至半熟并褪毛,重新加料烧煮;时辰一到,立刻出锅剔骨。这样卤煮出来的猪头肉肉质细嫩,肥而不腻,特别适合当下酒菜,随你白切或者蘸着酱醋葱等调制的佐料吃,一口咬下去,肉仿佛化了,那叫一个香。作为剥皮剔骨的犒赏,除了小人书,每次的猪骨头都归本姑娘所食,我边呼呼地吹着热气边津津有味地啃大骨头边肉,浑身毛细孔都充溢着餍足。

考究新鲜的菜肴,整洁卫生的环境,使得回头客剧增。母亲有感于大家信赖,除了价格公道,还常多送鸡爪鸭翅,一传十十传百,小店生意蒸蒸日上,渐成卤菜招牌。慢慢地,一些婶娘也跟随母亲步伐踏上了个体经营之路,有抱负的年轻男人则开始走南闯北寻求发展。随着做桩机生意的创业者功成名就,小镇第一批老板开始崛起。而父亲也终凭勇气和胆识,工程遍布大江南北,做得风生水起。在我们搬进镇上首期商品房后,母亲成了拎着小包的陈太,梧桐树旁那栋美丽的大房子,承载了我儿时最甜蜜的回忆。周末午后,鸟雀声声,风拂过头顶,木槿花瓣飘坠如雪,日光从蓊郁的枝叶缝隙漏下来,划出轻烟斜线,落在铺满花瓣的通往电影院的林阴道上,留下各种形状的斑纹。我歌声婉转如乳燕莺啼,一手挽着温婉美丽的母亲,一手拉着意气风发的父亲,溜冰鞋在斜斜的拱桥上弹起欢快的音符。那一年,是1992年。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就在我徜徉于每天一本连环画时,老天爷扔了个晴天霹雳。1993年末,父亲的生意陡然失利,在他从武汉回来前,从没想过一无所有四个字会出现在我的人生字典里,更没想过尚未满月的弟弟要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母亲仍旧平静自持,推着婴儿车在菜场门口卖冰棍的她,瘦削如风中纸片。我打定主意多分担一点,哪怕帮着洗几件衣服炒一个青菜。十四岁那年初秋,我和弟弟吃到了家道中落以来的第一罐八宝粥,我给弟弟舀第一勺,弟弟一边给我吹手指一边眼睛亮亮地说,姐先吃,姐吃力。我抱住穿着“捡落旧”衣服的小弟,笑了。

1996年夏,在乡政府的扶持和亲人的帮助下,母亲在小街岔路口又租赁了个30多平米的门面。餐馆靠窗一面开满迎风摇曳的绿萝,桌上铺了米色格子餐布,上摆紫色的木槿花束。有母亲的手艺,有清雅的布置,生意很快又火了起来。秋日午后,微风徐徐,街坊四邻就凑在小店吃茶,些许花生、一盘棋,天南地北,自舒心。当时的正菜也是丰盛,除了牛羊鸡鸭等招牌卤菜,还经营各式炒菜、面食、点心,也有客人指定菜肴由母亲烹制,说自家做不出此等美味。每逢年节时,橱窗口挨挨挤挤抡着手臂抢菜的乡亲们,店内头碰头大快朵颐的老主顾们,成了镇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漫长的奋斗生涯中,母亲从不喊累,她用言行给我们上了人生第一课,坚韧。此后的许多年,当苦难如黄沙迎面劈来时,一想到母亲用孱弱的左手扶着右手,举起沉重的铁锅炒菜的样子,想到母亲早三点起身晚十点打烊不管多难都义无反顾的模样,我都会咬紧牙关爬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母亲永不气馁的拼搏劲也感染了身边人,大起大落后的父亲最终以勇气和毅力力挽狂澜,迎来胜利的曙光;他和母亲夫妻同心,将小店打造成了远近闻名的特色饭店,也让我和小弟明白,人生在世,坚守本心勇擔责任,有所为有所不为最是要紧。五年级暑期,父亲送了我一本字帖,扉页上书六个字——有志者,事竟成。尽管我始终没有写出锋如兰竹的瘦金体,但每当执笔,脑子里总会浮现父亲手把手教我练字的画面。岁月是匆匆行进的列车,要么成为流逝的风景,要么去做看风景的人,而我们,终将一步步向前。

待得迈进大学门槛,家中已是云开月明。熟食店、饭馆,都经营得有声有色。在母亲影响下,镇上饮食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从十余年前的三家小店,到现在的上百家饭馆,越来越多的乡亲加入餐饮行业。古镇人的厚道是千年传承下来的品质,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由己及人,门挨门开店的从不伤和气,诚信经营、货真价实始终是周铁人的经商之道。

2003年,镇上菜场重整改造,焕然一新。门楣上LED显示屏滚动播放最新的招聘信息及时令菜品,菜场内布置温馨,地面光洁,点缀四周白墙的是古镇名家字画。往里走是左右两排果蔬摊,南面是排列整齐的两大爿熟食店。为了保证公信力,市场管理处采取抽签制分配店面,那一年,我家抽到了倒数第二,但这并不影响客人们的热情,相反有种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感觉。有沪上朋友早两个月预定菜肴,只为了大年夜吃到一口陈氏酱牛肉。寒假回来,我常往返店面和饭馆帮忙,中午得空就牵着弟弟在菜场找漂亮春联。逛了一圈回去时,四只手里春联不见得有,但铁定不落空,甜甜的草莓、可口的甘蔗还有喷香的烤红薯,都是自产自销的阿姆们送的。应着水土肥沃,渎上建了很多生态大棚,这些蔬果是新鲜采摘下来的呢。

2004年,我们搬进了解放路上的新小区。提着喜秤进门时,母亲两鬓的微白在薄雾笼罩下泛着温柔的光泽,我突然想起她早些年常说的那句话:“瓦片也有翻身日。”我把一束木槿插进家中白瓷瓶里,紫色的薄如蝉翼的花瓣歪着脑袋看着我,朝我微笑,此刻,我的母亲,不也正像是打赢翻身仗的披了晨辉薄纱的木槿么。

艰难是幸福的底色,历史是发展的车轮。因为有了千百个如母亲般吃苦耐劳诚实守信的人儿,依山傍水的家乡周铁,正在新时代号召下焕发出别样风采。应有尽有的大梦想城商业区近在咫尺,巍峨壮观的岳飞文化园二期即将竣工,宜马快速通道即将完工……假日回去,玩得不亦乐乎的小胖墩从喷泉过道里奔来:“妈妈,大拈花湾什么时候开啊?”

“快咧,到辰光带上你小伙伴一起去白相好伐?”

“那我要在里面开一个店,专门卖吃的。”儿子脚步朝我,头却向着屺亭(家乡邻镇)人新开的黄牛肉铺子,我不禁莞尔。工作在外十余年,我早已从乡音不改慢慢隐退到将普通话作为交流的基本语言,但一看到菜场里翠绿深红的各色菜肴蔬果,看到浸润着家乡风味的卤菜熟食,就会停住脚步,用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而这些,又似家规传承般影响到了孩子。

我在竺西文化广场上慢慢徘徊,花木蔚然中掩映其间的是一块块从两千七百年历史长河里脱颖而出的镌刻了文才武将的石碑。漫长的时间压缩在一起,将洋洋洒洒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故事浓缩在方寸间。质洁而亮,光耀千古。我想,我们对家乡的感情,可以具体到半面墙垣,一种记忆中的味道。同时也可以衍生为一缕生生不息的烟火气,一座锡宜一体化发展的“桥头堡”。今天的家乡周铁毋庸置疑已经拉开了存故鼎新的序幕,各行各业会以交融发展的更多模式运营推进。但无论走多远,那些伴随着酸甜苦辣和温情洋溢的奋斗的日子,那些有着家乡人情味和纯朴美食的味道,都如云如水,水流云在,是我们奔向共同富裕的原动力,也是家乡成为湖韵特色小镇的向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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