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江辉
置身其中
吴江辉
我们去那几个寺庙前走路不全是因为雾霾,那个时候霾还驻留在北方。起因是我们都喜欢爬山,喜欢走路,去亲近两边长满了树和草的山路,呼吸树和草过滤过的空气。城里的空气由于大自然的后撤,已被偷工减料,甚至掺杂了不少别的物质。
那个春天的下午,和同事一起去爬城市依靠着的龙山。这里以前也常来,那是爬山顶,直上直下的爬。现在是到山顶后再横着走,换换呼吸。这座山的气质独特,质地坚硬,对着市中心部分更是有大块的岩石裸露,有点南山北向,山不高,但粗犷。十多年前,林业和园林部门在具备基础条件的山崖上炸坑培土,我们都来种过树。当时觉得无异于在秃子头上植发,现在居然也森然成林了。当年炸碎的石头已风化成黑土的模样,一年一年的落叶也丰富了根的想象,它把触角伸向山的缝隙,锲入到岩体内里。有几棵松树直接从岩缝中长出来,让我们想不明白是松树只要有个缝隙就能生存,还是生命的生长把个岩体都崩裂了。我们羡慕和钦佩树的顽强,却惭愧在山脚下凭我们之力给不了树更多生根的缝隙。
我们行走在山顶的山梁上。山梁上有路,是人踩出来的土路,路上铺满旧的新的落叶,这路有自己的气息,带着清香。偶尔有藤状的植物从路上横过,有高大一点的灌木把新生的枝条伸展在我们行走路上的空间,如一种别致的迎候。但马上就看得见路边干瘪的断枝败叶,这是有人管理的痕迹。管理人员恪尽职守,不让一根枝条侵占我们的领地。春天的草木年少气盛百无禁忌,你一不留神,它们就会挺身而出,以茂密和缠绕的绿色悄无声息地把路面掩藏,让我们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入侵者。山上的树叶比城里的要新得多,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有婴孩皮肤的质地。春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连树叶都像花一样耐看。我每天去家附近的公园走路,看树上叶子从春天开到冬天,每个季节都有它的美丽,从芽尖一日一日地展开,不紧不慢勾画一个新的年轮。只是公园的树叶上常常蒙着尘埃,让人心里也蒙上灰暗和干涩。现在,在这山路上看树林看绿叶,我们看到的生命体因清新干净而更加本真。
从树缝里看城市是个很不错的视角。山下有我早先期待过的高楼,成片成林,有城市立交,有盖满城区道路的汽车。这些都是现代城市的基本元素。现在看来,这些元素也确实相辅相成。只是我心里的图景已经变化,现在我想让城市像眼下一样真的长在绿荫之下、绿树之间。我知道这不现实,城市和大自然的关系似乎总有些不尴不尬。土气的大自然一味忍让,而城市骨子里就是热衷于政治和商业的斗士,扩张到哪里就把自然排挤得很远。行道树充其量是城市作了个姿态,像缝接两个灰色水泥板块之间的针脚,绿色在这里只能以虚线和补丁的形式出现。这让来自乡间的我们感到陌生,看不到肆意生长的树和草,住着也不怎么踏实,老觉得有什么不安在逼近。以致许多不很好的事情刚刚想着离我们还很久远,忽然有一天就来到了面前。明明是物质的东西,走得却比精神还快。比如雾霾,比如疾病。
我还是关注公园,想居高临下数一数公园的数量,比较一下哪一个最宜走宜看。但公园无一例外地在楼厦林中沦陷了,我只能比照着楼宇在心里描画公园美丽的样子。我看见汽车了,蚂蚁般蠕动。这真是一个蹩脚且非常恶劣的比喻。蹩脚在于蚂蚁的行走并不缓慢而且恰恰是急促的,只取了喻体的群聚和密集,是个不完全比喻。说它恶劣,是因为下山以后,我们也是这蚂蚁群中的一只小小工蚁。对蚂蚁我没有好的印象,它太贪婪、愚蠢,很早以前一直是我恶作剧的对象。少时,夏天的雷雨前,常常能看到一大群蚂蚁在作长途跋涉,如迁徙的非洲群鹿。我们便会捉一只苍蝇,先给它们一扇蝇翅。几只工蚁嗅一嗅,奔走相告,蚁们立即赶来,一起扛着,健步如飞。再给一条蝇腿,以致到后来给一个赤裸的蝇尸,让蚁们去欢欣鼓舞,以为是人类恩赐的美食和财富,哪怕是在雷雨前的逃亡中也不忘顺带着积累。但是在它们信任和贪婪的前途中,我吐下了半粒水果糖,任其在阳光下发炀。我则欣欣然看这群没有城府、不知世间险恶的饕餮者一步一步与糖浆牵扯不清,最后倒毙在一片甜蜜中。我不想做蚂蚁,我们行走在山梁上,算是一次逃离吧。
我们是在下山的半山处发现宝寿寺的。我知道宝寿寺大概在这个方位,以前去滴水禅寺时看见过山路上的导引牌。但第一眼看见,还是让眼睛顿感清澈。
这座山是向西延伸的。龙山只是它在城区一段的称谓。山的每一个皱褶都有自己作为山的名字,我们爬山的起点叫陶朱山,刚才我们看见山脚的水库所在是白杨山。现在这里不知道叫什么地段了,山势变得平缓,山峰也没有东面高峻,但树木突然变得葱茏高大。我们行走在森林里,天似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拼凑而成,仰面看见的是被斜阳穿透的晶莹的树叶。阳光被树叶分离成束,尘埃颗粒在光束里现形。我们呼吸不在光束里的空气,似乎这样做就能使呼吸变得纯净。这样行走一段路以后,是一个下坡,坡上有一棵枝桠弯曲远伸的古樟。靠着樟树粗大的身躯往前看,竟是四四方方一片天!此时,太阳还在西山顶,一大片依势而上的翠竹沐浴在斜阳里,仿佛光亮正是从下面升腾而起。那是一座寺院,黄色的院墙掩映在竹林和大树下的一片绿色中,十分醒目。第一眼看见,既感觉豁然,又似乎觉得这样的地方正该有座寺庙。寺庙不大,只有一进院舍。前面还有个小小的福缘广场,这里安放了高大的香炉和燃烛架,还有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放生池。我知道,这是在山的一个皱褶的最深处。寺院的正前方,还有一棵古樟,几棵高大的枫香。现在,这里没有香客,没有风。寺和树守望着,一个僧人和一个老者对坐着,都不着一星尘土,不出一点声音,静默着,静得只有安详。
我第二次来是在一个明月之夜。已记不得当时有否其他声音,我想即便有一定也被忽略了。月光如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是纯净和静寂的。哪怕在白天看来很显眼的一些东西,如供奉的红烛,连随地抛撒的纸屑,都被淡化。寺院已经关门,即便是夜间,也依然看得清院墙的明黄。寺院三面都是竹林,但它背面依靠着的竹子上,此刻看得见一道弧形的亮白,光非光,雾非雾,云非云。我们知道,这是竹叶对月光的反射,但我们还是宁可相信那是寺院里发出的佛光。在这样的氛围里,人们都变得非常渺小,不知不觉地把脚步迈得很轻很轻,把说话的音量调得很低很低。我们不由得双手合十,向着寺院表达心意。一轮圆月沉落在放生池,池里不见一丝涟漪,月亮就在我们伸手可及之处,一时,天上的神圣与我们走得很近很近。
后来我就常常来这里爬山走路,而且多是晚上过来,为的就是这一份安详和清净。
寺院往往修建在干净、清静的所在,不知是宗教自身需要远避尘世,还是要教导人们清静修为。滴水禅寺和宝寿寺都是如此,一尘不染。来过宝寿寺许多次,我进入并礼佛的次数却并不多。我没有宗教倾向,但这不是我少进宝寿寺的原因,因为白天来得少,晚上来时,寺院已经关门,不好意思打扰师父。我是喜欢去寺庙看看的,不管是在外地还是本地,无论庙大庙小,只要时间许可我都会进去行礼。心里有所祈求,更是对神灵表达敬畏。
宝寿寺很小,小得无法再小,除了地藏殿在另一个更小的山坳,寺里主要供奉的是弥勒佛,与药师佛和其他佛菩萨等一起供奉在一个佛殿里,甚至还有道教里的财神。恕我无礼,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反而具有别样的亲切与平和。佛和菩萨塑得宝相庄严,满脸都是慈爱和宽容。寺院小,上来的香客也不多。这与滴水禅寺的情状大不相同,去滴水岩的大多是目标香客,有明确的祈愿,熟悉仪规,一跪一拜都有讲究。来宝寿寺的往往是顺便过来看看,有的开着汽车直接上来,他们不是奔着某个具体的神灵而来,即便有所求也只是泛泛而言,或者也是如我一般。两个相距不远的寺院香火不同,我想应该与一段陡峭的山路也没多大关系。我们的宗教往往被涂上现实主义的本土色彩,甚至个人色彩,香客们拜的似乎是寺院,要不怎么会有香火上的区别?按理佛和菩萨的职司是一成不变的,哪怕我们把菩萨供奉在茅屋内,画在纸上,放在心里,菩萨还是菩萨,劝人向善,普度众生。
宝寿寺只有一个僧人,叫宽明,话不多,从九华山过来。我们去时,他只顾奉茶,也回答我们关于佛教的一些问题。他说来此修行并无寂寞之感更没什么不好,一切皆是因缘。
这里离城区十公里左右。当然这是个约略的概念,现在的城市外延无视边界。总之,须开车过来。
从山脚到宝寿寺约两公里,有斜路陡坡,来回的运动量正好合适。
这里是山的一处皱褶的延伸,山体向公路伸出来三道山梁,形成“川”字的地形,我走的一段在“川”东边的狭长山坳里。“川”里头是个村子,因为狭而陡,东边房子很少,房子多集中在村口和西边。这是一个有着乡村气息的村庄,方方正正的台门被新刷的涂料勾勒出了年代;长长的走廊一头连接久远的过往,一头连接眼下。一棵有些年头的香樟树领衔将川字从中间分开。这个村子的气息在村口就闻得出来,这气息就是它在城郊的定位。它是甘做配角的,而且具体在葱韭蒜上。村子里弥散着的是生活的细节和美好的随意。苎麻与芙蓉花种在一起,芝麻在美人蕉头上开花,秋葵让我们一时辨不清它的身份。
沿着村边的道路依势而上,山梁间的梯田渐次展开。村民们种一季水稻。春天的稻田里蓄满了水,青蛙抢先来此生儿育女。晚上有些暧昧的春风里,蛙鸣此起彼伏。是不是年轻的在三月里对唱着情歌,年幼的在呱呱学语?也有老者厚重的声音,如谆谆教导诲人不倦。尽管听不懂蛙语,但至少我们听不出忧伤,只感觉是一场盛会,属于乡村。
梯田之间有三个水塘,应该是水库,小地方,小水库。我一直以为修建水库的决策一般都是正确的,哪怕水塘一样大小。这是会过日子的人的想法。水库是山的积蓄,设计者当初首要的目的是配套灌溉和饮用,水利是附带产生的福利。对于梯田来说,有了水库就可以一点一点计划着花销。至于后来的进一步发展,出乎人们的意料。城市长高长密了,人们放弃了对城市的崇拜,纷纷去往山水间寻找依稀丢失的东西,于是才发现远处山涧里有山有水,氤氲清凉,有诗有画。有许多水库还向城区供水还由此成了景区,这当是意外的红利了。这里最高一级水库的边上居然也立过一块牌子,杜撰了一个与王母娘娘镜子有关的传说,尽管俗套,但愿望很美好。
这条上山通往宝寿寺的路,起承转合,脉络清晰,一段有一段的回味。梯田之上,有一处狭窄的平地,朝向公路的一边其实就是“川”字东面的一竖,一道山梁,一处陡崖高台。上面都是裸露的岩石,岩石上落满苔斑和碎石,如风化了的久远的日子。岩石对面的山崖也是巨石,两两相对,无声无息,千百年来,只有山谷中的风吹过这边也吹过那边。对面的山顶风化得多些,有些薄薄的植被覆盖,正好为鸟雀成全了一个家的想法。站在山梁上,看远些,可以看见东面水一样漫过来的城市。在进村以来一切都显得狭小的地方,巨岩构成的山梁具有别样的高大和沉重。山梁上空旷,可以听风,可以远眺,也会不自主地想起自己。
山梁与大山的连接处就是滴水禅寺。这是城郊香火最旺的一座寺院,特别是佛诞和关于观音菩萨的几个日子,卖香烛的摊子会沿路排得很长。寺院不大,背依直立的石壁。石壁上有水滴千年不断,寺名大概与此有关。有一个殿就借用了一面石壁作墙,石壁上依势凿出了许多佛龛,供奉着一众菩萨、罗汉。寺院建得局促,但与巨石、山崖相接,自然有了奇崛之势。一般而言,一座寺院香火的旺与冷清,跟神灵的灵验与否有关,而小庙菩萨之灵自然须有其自己的奇崛之处。
禅寺右侧是一处转折。山路在这里转了个急弯,清新的空气自寺院上空过去,在转弯处被山撞了回来,聚集成风,而且风势较急,但是这风酷暑不热寒冬不冷。在爬山者看来,菩萨面前风亦与人为善。当然,空气质量也在这里有了转折和进一步提升。整条山路只有这个湾里住着萤火虫。这一点点微弱的萤火照亮了我们遥远的过去。我们曾长久地闲坐在时间里,把玩这个发光体,我们对它的喜欢远远超出了天上的星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眼前。当年我们把一个一个亮着尾巴的虫子装进玻璃小瓶,小心呵护,想让光亮叠加、长久,但始终没有一瓶能亮到黎明。它泯灭了我们的梦想,于现实没有帮助,于未来太过幽暗。后来,我们就几乎没有再与萤火虫有过邂逅,因为我们的城市没有夜路。萤火虫是被灯光驱赶到远处的。它的亮度实在太微弱了,弱到必须有夜的衬托,弱到完全可以不存在。现在,它在山湾的草丛里明灭。我已经不再奢望它们叠加光亮,只想让孩子们知道童话里夜间神秘闪烁的东西,曾经真实地存在于我们身边。
我喜欢在晚上来这里走路,“川”字把城里的喧嚣和尘土都挡在了山外。除了冬季,有泥土有草木的地方都有虫鸣和鸟叫,虫的作息时间比我们长,没日没夜,叫法上不讲技巧。知了在树上唱着高调,一听便知。其他虫子也都直了嗓子喊,歇斯底里,但我从来也没觉得不好听,更没有厌烦之情。夜里,渺小的虫子只有在分贝上压倒人家,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心理上行为上都不黑暗。有月光的时候我会感觉更加幽静,甚至往往听不到虫鸣。黑暗包裹着很多未知,当然也包括了聒噪嘈杂,它让美好和丑恶的念头捂在一起发酵,梦可能就是它的畸形产物。所以,黑暗往往不讨人喜欢。
走过这个山湾,山路已变得很陡,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喘息和汗水。走到这里最有爬山的感觉,一步一顿,步步登高,也最宜礼佛。眼前是树枝掩映中的寺院,偶尔,有滴水禅寺的钟鼓声在山间悠悠回荡。听夜鸟声从远处树林传来,听潺潺溪水在身边流过,听自己粗重的喘息自胸腔吐出。就我一个人,我对自己说话,对草木说话,对我看不见的神灵说话;说我想一吐为快的,说我羞于出口的,说我最不想说的;我都在心里说了。走得累了,便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来到宝寿寺,我向寺院行礼。在小小的佛缘广场,一切都变得坦荡和爽朗,天上的星星重归明净。
转过身来,我还得顺着原路走回去。下山的路不见得就轻松。
宽明始终守候在他的功课里。有时也上山捡柴,下山购买日常生活用品。
日子一天天来回,我在这条路上一次次往返。低着头,我寻觅到什么了吗?曾经以为我就要接近那条想要的路了,一个转身,一个抬头,路边已然不是昨天。
我们把这里当作一处远离城市喧嚣的村庄的时候,城市已经在此早早留了伏笔,我们日日走过的山路就是水泥浇筑,随时可以作为某一条马路的延伸。人们总是有办法让一个清静之处变得热闹,而且打的依然是清静的旗号。滴水禅寺前的山梁上高高地支起银幕,山上风大,银幕背后还凭空筑起一道砖墙,保证故事不被山风扭曲。路边的广告上写着几个大字:露天汽车电影。其实也不用广告,高大的银幕就是招牌,在公路上就能远远地看见。我去看过两次。第一次看的是《泰囧》,有字幕,没声音。问了才知道声音在车里,可调频收听,倒觉得与此处清静之地尚相协调。但四五辆汽车,开着空调,还是把我逼走。第二次只有两辆汽车,一辆观众车,一辆放映车。这次把我赶走的是充斥了山头的孜然。烤肉与汽车电影合谋,欲对年轻胃口痛下杀手。这道山梁很早就承包给村民了,先前的考虑可能是管理一下寺庙前的秩序,卖卖香烛,附带收收停车费。承包是个怪物,它是把权力和利益打包放置在一个棱边模糊的框里,但两者相加产生的怪胎无限膨胀往往会使得框框爆裂。承包者先是在山坡上放养了鸡鸭和山羊,从此,这里不再只有晨鼓暮钟,鸡和羊会在半夜里哀嚎,它们有同伴被选中去宰杀。阳光和煦的日子里,岩石上野地里升起炊烟,柴禾漫山遍野俯身可拾,两个人的世界里不仅仅只有秀色可餐。这也拓宽了承包者的眼界,搭几间房子,白云深处又添人家,一个小酒家,可以有滋有味地赚钱。向菩萨借光,香烛旁燃起熊熊人间烟火。
绕过电影,站在山头眺望城市。城市淹没在高大的楼盘中,昏昏欲睡。新建大楼的每一个窗口都安装了霓虹,繁华变得随心可控。但今天,那一片没有开灯。
天继续暗下来。滴水禅寺背后,我喜欢的陡峭山路上,我庆幸终于摆脱了食客和香客留下的纸巾和塑料袋的纠缠,却有汽车不辞辛劳地冲坡,留下一路豪气。这是一群年轻人在宝寿寺旁侧的山上松树林进行烧烤聚会,让人深感年轻的活力和无所畏惧的胆魄。他们甚至也把啤酒和烤鸡带进寺庙,嬉笑着劝宽明吃喝。面对末法时期的种种无奈,宽明只能用无数的佛号一遍一遍地去洗刷擦拭。等我们过去干预和劝说,年轻的汽车又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去。
一些汽车下山了,又有汽车上山。一个不怎么年轻的瘦者,不厌其烦地穿针引线,打亮装备,开始在放生池钓鱼。头上的矿灯发出瘆人的蓝光,让人越看越像盗墓者。没有鱼上钩,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在白天钓走许多,都是红色和金色的鲤鱼。他说天气凑巧,这里能用抄网捞到浮在水面的乌龟。
天冷了,山里的落叶盖住了路两旁的纸屑。树林里传来阵阵伐木的声音,村民有了对自己家园新的设想和行动。村子里工厂机器的轰响很有节奏,咔挞,咔挞,不紧不慢,从容地与懒洋洋的鸡鸣狗吠作着较量。还有气味,不是葱韭大蒜,油盐酱醋,气味来自原料和产品,那是被村子收留的一个城市弃儿的气息。左边山坡一大块树林已被砍伐,那是一片松林和杂木林,山体被活生生撕裂剥离,山坡上已砌好石坎,村民说这里可能种上玉米或高粱,说得神神秘秘,像酝酿着一个阴谋。明年的春天,这里将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桃红梨白。为配合坡顶的高粱,山弯上劈出一条泥路,黄里带红,像山里流出的血,怪异中,下山的卡车带起一路尘土。
我已好几天不去宝寿寺了,不是偷懒,山上也深陷在灰霾中。大家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等候天气继续变冷,等候凛冽的北风去驱散尘埃。现在,霾似乎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去是因为雾霾,不去也是因为雾霾。
按理,这雾霾也是浪漫诗意的,非纱非雾,扑朔迷离,如梦如幻。但这次我们还是有些惧怕,因为我们虽然只知道一点点它的物质构成和形成原因,却明白它的危害指向。人总是喜欢把自己放在比自然高出许多的半空中,藐视一切。因而也常常似乎超然物外,欣赏大自然的病态。欣赏荒漠,欣赏戈壁,为一棵向苍天伸出虬枝已然枯死千年的胡杨树激动不已,赞美死寂。我曾经在戈壁深处验证过“大漠孤烟直”的意象,说它美,说到底有些近乎幸灾乐祸的矫情。在那里,我们看得到远远而来的凶险,即刻抽身离开了,因而我们连一句让它们变成绿洲的安慰也不曾留下,它们永远苍凉才是大自然的多姿多彩。但在这次雾霾迷蒙中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傲慢和自信,一片苍茫和混沌漠视日月蓝天。我们看不到天空的表情,茫茫未知中,那里充满了我们细致入微的猜测,主体已被描述得无比狰狞和无限巨大。人们终究惧怕了。
一个暖冬,却乍暖还寒。就是不久前的一个傍晚,我从山上下来,宽明刚刚去过城里,背回来一些蔬菜和米面。打过招呼,我用目光又送了他一段,他呵着热气,走向山上。此时,有急急的风打过来。北风缠在了树上,大树小树都在战栗。寒风,并非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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