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蓓莉
故园三帖
李蓓莉
一个宁静的小山村,三十几户人家,错落地依山临水,宛若世外桃源。每年暑期,我都会带着孩子回故乡小住。
村口是一条小溪。今年的梅雨特别丰沛,溪水大涨,几乎就要漫过了石阶。油油的水草像一缕缕丝带,随着清澈的水流柔柔地摇曳。清早或是傍晚,溪头有三三两两的妇人,边浣洗边家长里短地闲聊。
犹记年少时,小溪里悠游着很多小鱼小虾。每逢夏天,我们几个孩子,选择正午溪头没有妇人时,在小溪的某段放一个大的竹簸箕,几个人捋起裤管在相距十来米的上游趟水而下,然后很快地撮起簸箕,这时,鱼虾便在其中跳跃了,捕得的以鲫鱼居多,黑黑的,瘦瘦的,大概只有两指宽。还有一种小红鱼,侧背部泛着银红的光泽,很好看,只是这种鱼吃起来骨头很多又很硬,所以有时干脆把它们放回去。捞上的虾形体很小,通体黑色。
夜里,我们相约去钳泥鳅。那时,晚饭早过了,各家的碗碟都洗了,溪底沉淀着饭菜的残粒,泥鳅们便倾巢而处。泥鳅是傻瓜,夜里只要用手电筒照住它们,它们就一动不动,任凭那把长相怪异的“鳗钳”一下钳住它,扔进水桶里才会倏然一惊,跳跃起来。一两个小时,一般能钳到几十条。第二天一大早,挑选大的或红烧或清蒸,成为中午餐桌上的佳肴;那些小的,赏给围观已久的鸡们鸭们。
现在,溪里的鱼虾早已绝迹了。菜场售卖的河虾,个头大多了,却也不同于我记忆里那种鲜活的溪虾,似乎味道也没有溪虾来得鲜美。那些“野生泥鳅”,我一次都没有买过。
屋后是大片竹林。经年的竹子青绿色,新生的竹叶则是嫩绿的。无论新竹旧竹,都是千枝攒万叶。山风起时,从这棵竹梢传递到那棵竹梢,顷刻间,整片竹林都飒飒起伏,气势十分壮观。苏轼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窗前种下几竿修竹,便有了“绿阴深到卧帷前”的静谧。
带着孩子徜徉在竹海里,稀疏斑驳的阳光从竹叶间漏下来,鸣蝉在竹林深处悠扬地长吟,让人全然忘却了盛夏的燥热。我给孩子们猜诗谜:
“想当年,幽居深山,绿鬓婆娑,引多少骚人墨客。
自归郎手,经了多少风波,受了多少折磨,到如今,直落得青少黄多。
休提起。一提起,珠泪满江河。”
孩子不知道竹篙,自然打不出谜底,他们对挖鞭笋更感兴趣。好的鞭笋挖开时静静地斜卧在泥土里,白里透红。放点酱油加清水煮汤是最简单的吃法,奢侈一点便和火腿片炖着吃。
俯仰之间,你会发现竹枝上勾满了蝉蜕。儿时最拿手的绝活还有捕蝉。一根长竹竿,一段竹篾片扎成椭圆形,把一个尼龙袋沿篾片缝好,然后将篾片插在竹竿顶部。知了在油桐树的高处嘶鸣。仰着头,眯着眼瞄准,悄悄地把竹竿靠近它,袋口快要罩住它的时候,突然把竹竿往后一拽,知了就在袋子里叫啊撞啊,这时候要把袋口朝下,以免猎物逃脱,通常一个正午能捕到十几只知了。
带着孩子们重温童趣,未料多年以后对于捕蝉,却只是纸上谈兵了,折腾了半天,才捉到两只。手指轻挠雄蝉的腹部,它便“吱——吱”地叫个不停。孩子们玩心大起,用细线绑着它们挂在窗棂上,什么时候却发现两个小东西早已带着“刑具”亡命天涯了。
五月里,满山都是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到了七月,有一种类似的小红果,我们叫它“上棚苗”,色味都与覆盆子相当。
每个山居的清晨,都在鸟雀啁啾中醒来。早起的鸟儿以麻雀居多,这种鸟极为喧噪,唧唧喳喳不停歇,静静地听,你能轻易地听出那小东西正从这棵树上蹦到那棵树上。麻雀在乡间太常见太卑微了,飞得不高,叫声嘈杂,样子也不好看,但它们却是一种很刚烈的鸟。我们曾经捕过一只关在鸟笼里,它不吃不喝,甚至以头撞击笼子,吓得我们赶紧放了它。人们可以捕它杀它食它,却无法豢养它于一鸟笼中。从这点上,那些鸿鹄鹰隼都是不及的。
还有一种体形略为纤瘦的山雀,但鸣声特别清脆响亮,好像是吹水哨的“伯儿、伯儿”声。有一种通体黑色的鸟,不知道是不是鹩哥,能发出一种比较尖利的声音,有一定的节奏感,但绝不动听,甚至有些刺耳,有时又突然变成单调响亮的哨声。
很多时候,能听到松鼠欢快的“窠窠”声。后院有几株高大的楝树,七月楝果还是青的,松鼠就开始采食了。清晨是松鼠一天中最活跃的时候,它们常常在树干和树杈间窜来跳去,觅食玩耍,无拘无束,好不自在。一天黄昏,两只松鼠估计玩得性起,居然跳跃着追逐着欢叫着蹦到了院子里,刚好村里一个猎人经过,“砰”一声,两只小东西双双中弹,临死还瞪着玲珑的大眼睛,蓬松的大尾巴依然高高地翘起。
这个猎人只在冬季上山装弶捕捉一种叫“角麂”的类似于鹿的动物。故乡前山后山的密林里都有角麂活动,它们非常机警,一般人难得一见。角麂在乡间几近神灵,村里一直有这样的说法:前山角麂叫,意味着村里将要添丁;倘若是后山角麂鸣叫的话,那么将有人去世。我没听到过角麂的叫声,但我却无端想像它应该像鹿一样呦呦长鸣。
晚饭照例是在院子里吃。汲几桶井水,泼在院子里,消退日间的暑热。啤酒,饮料,还有西瓜,都是早就放进水桶吊到井里,吸收来自井水的凉气,绝不逊色于冰箱的凉意。
会有蚊子嗡嗡地闹。不怕,点一盘蚊香,或者熏炙艾草,蚊子便不敢近身。
白天不知在哪里游荡的猫回家了,蜷伏了一天的黄狗,也吐着舌头穿梭在孩子们的脚下。孩子们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用肉骨头喂它们。猫擅长甜腻地媚叫着讨吃,大黄狗则用水汪汪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孩子们手里的东西,于是他们更加大方,把整块的肉,整只的虾扔下去,欢欢喜喜地看猫和狗争食打架。
晚饭过后,月色清朗,夜枭在山上桀桀地唱歌,有时会有知了向光飞来,“咚”的一声撞在墙上,还有带甲的硬壳金虫撞上灯火,很快又爬起来飞走了。井筒里吊起来的西瓜沁凉爽口。
乡村的夜尤其宁静,除了偶尔几声犬吠,村子沉睡了。
远山如墨,近水似烟。轻灵婉秀的故乡,是长长的水墨画里最诗意的一轴。
八月,住乡间旧居。日日听窗前鸟儿啼啭。
鸟儿在唱什么?大概没有人知道了。我在窗里,鸟儿在窗外,互不相识,可是并不妨碍我想象它们在唱什么。
有一对鸟儿,站在清晨干净的树枝上,有情有调地唱和。“唧唧——你在哪里?”前一声轻啼,后一声询问却绵长而有力。应和的那只短促而干脆,有金石落地之声:“这里!这里!”我轻轻地笑出声来,它们一定正在热恋吧,只是微凉的秋已经揭开帷幕,它们还来得及专心恋爱、生儿育女吗?
我始终没有见到它们美丽的面孔。我猜它们是不是黄鹂鸟?它们的祖辈,就是唐诗里失恋的那两只鸟儿吗,在翠柳枝上,一站就是千二百年,短短的鸣声成就了无弦琴上永恒的旋律。它们一定不是灰雀,我在自家楼顶菜园里听过灰雀的叫声,总是凌乱无章。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探头窗外,放眼浓密的树枝树叶间,企图寻找它们的巢。
没有鸟巢。树枝上竟然没有鸟巢!
不筑巢的鸟儿啊,你们流浪诗人一般的爱情,何处安放?
喜鹊是有巢的。喜鹊圆球型的巢筑得宽敞、干净而明亮。听老人说,喜鹊会根据不同季节不同风向,挪动它们壮观而气派的家:冬天,它们把家的出口朝向东南;夏天,它们的家朝北。多么聪明的鸟儿啊!我站在一株老树下,仰望枝梢间一对喜鹊:英俊的丈夫有一身油亮的羽毛,泛着隐隐的青铜和宝蓝的光泽,雄健的双脚抓住枝干,骄傲地唱:“喳!喳!”美丽的妻子穿着黑白分明的羽衣,站在丈夫身后,羞涩地唱:“家!家!”它们仪态万方地看着前方的蓝天,它们从不低头看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的含情脉脉,我的痴痴迷恋,全被它们忽略了!我有点沮丧。然而我还是一厢情愿地仰望它们,听它们用清亮亮的嗓音,喜悦地唱着:“喳!喳!”唱着:“家!家!”
有了喜鹊,老树不寂寞了,思妇不寂寞了,整个宋朝都不寂寞了。鹊桥仙。鹊踏枝。闻鹊喜。夜飞鹊。每个词牌名都是一首诗。
小时候,趴在二楼的阳台常作痴想,梧桐树上筑巢的鸟儿是不是凤凰呢?凤凰是不是古书里“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雏呢?
梧桐树开紫色的花朵,硕大,芳香沁鼻。美丽的树身从不旁逸斜出,葳蕤的树冠却如同炸开的焰火。看得真切了,梧桐树上嬉戏的是红嘴蓝鹊,这是一种极其美丽的鸟儿,红喙,赤足,黑首,白腹,蓝紫色颈背,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们的叫声悠长而甜腻,“追啊!追啊!”长尾巴一翘一翘,似乎正进行一场有趣的追逐游戏。在乡村,梧桐树是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板材轻而薄,不成梁不成栋,最多也只能箍成轻便的锅盖。那一年,父亲把后院数丈高的梧桐树砍倒,树干轰然落地时,枝桠间的鸟巢也跌落在地,两只雏鸟,飞羽未全,跌跌撞撞,鸣声哀哀。孩子们想帮助它起飞,终究不能。
一只成年的红嘴蓝鹊站在另一株高树上,凄厉地朝着我们“追!追!”地尖叫不止。
夜里尖叫的是猫头鹰。这种昼伏夜出的鸟儿在乡间的声名不好,它是乡俗“不祥”的忌讳。从西汉以来,它还背着“姑息养错”的恶名,一背就是数千年:“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其实猫头鹰长着一副很萌的样貌,圆滚滚的大脑袋,滴溜溜的大眼睛,实在可爱。黄永玉老先生曾经画过猫头鹰,还题诗两句:“晚上我为人们工作,白天人们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我。”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为猫头鹰正名,它们的身影在乡村已渐渐消失,它们“桀桀”的怪笑声几成绝唱。
鸟声嘤嘤,在窗前响起,世界还没有完全醒来,天地澄清。有一只美丽的鸟,从远古的《诗经》,唱到长袖善舞的唐宋,唱到我青砖黛瓦的童年。
多年以后,再见萤火虫,在父亲的菜园子里。
父亲的菜园生机盎然,满架的黄瓜,水灵灵的藤蔓嫩生生的黄花曼妙无比。萤火虫也开始在夜色下意兴盎然地旋舞。我说服父亲不要喷洒农药防治萤火虫,孩子们附和着声援。
抗议终于成功。私下里,我早已偷偷地与小家伙们约定:晚上,我带你们去看萤火虫。
屈指算来,已经十多年未见萤火虫了。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粒萤”,我们是念着这样的童谣长大的。小时候生活在乡村,每个月朗风清的夏夜,萤火虫打着灯笼躲在草丛里好奇地张望。连电视机都没有的日子,我们三五一群,游荡在村口的溪沟边田埂上。男孩子打着手电照泥鳅,不怕挨骂的还卷起裤管趟进水田抲黄鳝。女孩喜欢捉萤火虫,先让这盏“小灯笼”歇在手背定定神,再吹口气鼓励它逃跑,满足地目送这小小的虫儿在深蓝的夜幕里明明灭灭、影影绰绰地前行。
我总是忍不住把萤火虫握在手心带回家,萤火虫黄绿的冷光透过指缝,却总也逃不过父亲敏锐的眼睛,也因此屡受父亲的训斥。父亲不懂小女儿的心思,他更关心后院水沟边那块菜地免受萤害。
长大后读书,在古诗文里认识了别样的萤火虫。《礼记·月令》有“季夏之月,腐草为萤”的说法,“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彩于夏月”,这是多么浪漫的化腐朽为神奇的联想啊,极具典型的东方美学。最落寞的萤火虫当在杜牧的《秋夕》里:“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囊萤夜读”的故事照亮过多少寒窗学子苦读的身影和精神,车胤最终官拜吏部尚书,萤火虫自然功不可没。然而素爱质疑的康熙皇帝,晚年闲来无事,于是捉得几百枚萤火虫装在白色练囊中加以检验,发现萤火虫明灭的微光根本不可能照亮文字,“囊萤夜读”竟然是个流传千年的骗局!
我总遗憾,康熙此举,与现代科学家对“腐草化萤”的证伪,都无异于焚琴煮鹤。为什么要把“浪漫”剖膛解腹呢?还原了科学真相的同时,诗意的审美也沦失殆尽。怕是这个来自关外的剽悍旗人,不懂汉家诗心的浪漫情怀吧?
史书《隋遗录》记载隋炀帝夜晚出游,事先命人大量搜集萤火虫,到时放出,光照山谷,为此还专门建了个“放萤院”;他出游江都,开凿运河,沿岸植柳。隋炀帝是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君主,李商隐写下了“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的讽喻诗。
想起了袁世凯。这个齐遭世人众口唾骂的窃国大贼,幼而顽劣,不堪私塾先生的严厉管束,哪天突发异想,捉得萤火虫数斛,揉捏碎后涂抹在脸上,满脸莹莹的绿光愣是把先生吓得半死。清醒过来,惊魂甫定的先生便拎起箱箧逃之夭夭,也算遂了袁世凯的心愿。
古代文人的美学鉴赏大都缥缈而极富精神指向。花前吟诗,月下填词,夏来听蝉赏萤,冬至踏雪煮酒,文人们把浪漫写到了极致。
曾几何时,蝉声渐稀,萤火虫的身影也悄然远逝。科学家考证,萤火虫对生存环境质量非常挑剔,一旦栖息地植被破坏、水质污染、空气污浊,都会令它们消失遁形。
村口那片曾经荒草及膝的水田,多年以后又被重新分割成几块。和父亲一样,那些安享晚年的老人,拾起闲置了数年的农具,躬身莳弄久违的作物。数行豆子,几垄番薯,两畦青菜,一架黄瓜,再现了明丽的田园风情。
美丽而敏感的萤火虫,定然是闻到了生存的诱惑,再度结伴而至。
是夜,我和孩子们守候在黄瓜架下,等待与萤火虫的浪漫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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