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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有块石头在等我(外一题)

时间:2024-05-04

不敏

阿拉斯加有块石头在等我(外一题)

不敏

看地图的乐趣,在于拥有一定的游历经验之后。看着地图,那些曾经到达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看到过的风景和遇到过的人,都会像电影画面一样重新显现。铺开世界地图,我们国家印制的版本,中国处在正当中,看看哪些地方去过了,还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目光扫来扫去,自然会比较多地落在已经去过的地方。出去变得越来越方便,因私观光或者探亲都可以,进出手续路径很畅通,我们的活动半径在不断增大。我每次看世界地图,都会下意识地往远处看,看看我的足迹所能到达的地方。

就这样看着,心里边特别舒展。人在心理上也有一个空间,我们的思绪可以在里面自由滑翔,那些浮现出来的画面是我们曾经涉足的地方。留下足迹的地方有多远,它的疆域也有多远,我们感觉的触角可以一直伸过去,触碰曾经触碰过的远离日常生活的边界。心理空间我们要的是广阔,东南西北,千里万里,越广阔越舒展。

熟悉的地名映在眼前,相关的景象不断浮现出来,脑海里的一幅幅画面给人一种梦幻一样的感觉。经验是一种很可靠的感觉,时间长了也会变得飘忽不定。看着地图,心中会生出一些疑惑,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的到达过吗?时间的一维性,常常让我们对已经做过的事情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以至于看着自己身处其间的照片,我们都会疑心,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们需要有一些物件,来证实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历,需要留下一些痕迹,来为我们良好的感觉保鲜。

常用的办法是在旅途中买回一些纪念品。现在卖的各种纪念品很多,但是找到可心的很难。我不喜欢旅游景点里那些所谓的纪念品,粗糙的廉价的千篇一律的,全国各地都是一样的,有时候自以为买到了富有纪念意义的好东西,结果回到居住的城市看到廉价市场上同样的东西遍地都是。我最初的做法,也是最喜欢的做法是买书,到一个地方买一本书。买到的书如果跟旅游地有关,更好。到甘肃,在阳关买一本相关历史的书,感觉特别有意义。书如果跟当地没有直接关系也可以,买一本想看的书,本来也要买的,不如出来在外面买,让书店在扉页上敲上一个章,如同邮戳,地点很清晰,任何时候看到都能想起,也很好。但书买多了不大好办,书架上放满,又不愿意扔掉,似乎自己外出买来的书,跟自己有感情似的,不肯丢。后来喜欢上茶杯,茶杯是经常需要的日常用品,且不大容易雷同。茶杯的基本形制大体一致,具体的形状又各有不同,从材料到款式,变化多端,各式各样。许多茶杯都有文字或者图案印制在上面,这些图案往往具有标志性,直接提示当地的文化。所到之处把这些东西带一点回来,是留下痕迹的好办法。书放在显眼的书架上,可以随时翻阅。茶杯可以观赏,也可以使用。我前前后后从各处带来的茶杯已经不少,如何放置?通常采用的方法是:大部分放在家庭橱窗里,再按我的喜好,选一个放在家中的茶几上,我个人使用,再选一个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也是个人使用。不定期地轮换,至于多长时间换一次,下一次把哪个杯子换上去,则完全视一时之喜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书和茶杯在城市里可以买到,离开城市和人群,我要的是另一样东西,石头。这是后期才觉悟到的。在野外就捡石头,小石头。有的地方石头很多,好好地选一块,有的地方石头不多,需要仔细寻找。我捡的第一块石头,在小三峡的浅溪里,是在建大坝之前,想着将来大坝建成,蓄水增高,这些石子都将沉在深深的水库底部,再也不会有人捡到它们了,便选上一块扁扁的卵石。山上捡的第一块石头是在玉龙雪山,冰川雪线之上,一块铁青色的小石头。捡来的石头多了,摆放也成问题,需要进一步筛选。哪些可以淘汰?哪些值得保留?由石头的出生地决定,高海拔的将被更高海拔的替代,遥远的地方将被更遥远的地方替代,留存的资格是竞争的、淘汰的、动态的,最具收藏意义的将被留下来。前几年,我曾利用休假时间和几个学生跑到西藏去。以前的学生,后来的朋友,大家在一起说话随意,亦庄亦谐,旅途分外有趣。我喜欢跟学生在一起的感觉。在几个重要的地点,我低头寻觅石头。回到车上,我仔细察看石头。有学生说,老师老师我这块石头给你,这块好看。我说,我要自己捡的。我捡的石头是我自己选的,为什么要选它,可能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眼看中而已。我收藏的石头不是只为外形以及质地的观赏,而是收藏一段游历,一段时光,和捡取石头的那一瞬的喜好。我只喜欢自己选中的石头,而没有好看不好看的标准。捡石头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捡石头也是有危险的。看到一则消息,在罗马,曾经有外国游客在古遗址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殊不知古遗址上一砖一石都是文物,不能拾取的,结果被警察抓个现行,要判刑。这个事倒是一个提醒,我在单位里对大家说了,意在提醒以后出去的注意事项。说毕,一年轻的女同事,嬉皮笑脸地说:那好,你在那边进去,在里面待着,我们就有出去的理由了,可以出公差来探望你。想象着彼此隔着铁窗泪眼相见的情景,大家禁不住放声大笑。

捡回来石头,标好标记,放在自家的博物窗里。夜深人静之时,我会拿出石头,在灯下细细端详。石头很实在,虽不说话,却又在告诉你,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出生地最远的四块,按照原来的四个方向摆好,貌似接近陆地的四个角。只是有一个缺憾,右上角的一块,其实不是真正的石头,也不是在野外捡的,是在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布法罗买的工艺品,一个铁皮剪成的水牛造型,安在一个小石块上,说是小石块,其实是由沙子粘合而成的人造石头,并不是来自自然界的真正的石头。这是个缺憾。当年去那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收藏石头,还没有这个意识,当后来捡到其他三个角的石头的时候,才把这个连带底座的水牛工艺品拿出来,权当替代一下。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到比布法罗更北的阿拉斯加去捡一块真正的石头,眼下权且把它看成是真正的石头。四块石头,本来它们之间远隔万里,却被我召集在一起,并排同处一个盒子里,处得那么近。它们能够聚集在一起,我起了一个搬运工的作用。我这个搬运工驮着这些小小的石头,不能说辛苦,但是有心。看着这四块石头,确认它们的确来自遥远的四个角,让人喜不自禁。仿佛居室变得很大很大,延伸到地图的边角,包容了所有的陆地和海洋。仿佛世界变得很小很小,我站在宇宙的极高处,俯视整个的大地,大地看起来并不大。在灯下凝视这些石头,感觉非常奇妙。这样的时刻令人痴迷。

对着石头凝视,需要有悠游自在的心境,即便在我,实际上也已经很少。生活中的兴奋点太多,我们有点顾不过来。创造财富,积累财富,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市场经济真是厉害,缺什么,来什么,来什么,多什么,应有尽有。物质生活极丰富,我们沉浸其间喜形于色。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于我们务实的劳动,我们强调务实,倡导务实,越来越务实,一路高歌之时,正在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们的胸襟已经被物质挤得满满当当,对于务虚的事情,已经很少有兴趣、有时间去做了。务实使人富裕,接下来应该还有一句话,务虚使人高贵,已经很少有人想及。

凝视石头也是生活。怎样的生活才是有质量的生活呢?德国人恩格尔有一个看法,他根据统计资料对消费结构的变化得出一个规律:一个国家越穷,每个国民的平均收入中,用来购买食物的开支所占的比例就越大,随着国家的富裕,这个比例呈下降趋势。也就是说,用于购买食品的支出占收入中的比例越低,生活水平就越高。恩格尔系数给予我们另一个启发,它从消费支出的比例的角度来分析生活水平,如果换一个角度,从时间支配的比例上来看呢?一个人在谋取物质利益上所花费的时间越短,是不是其生活质量也就越高了呢?两个学生在争论,大象和狮子哪一个物种更高级?一个说,大象更高级,大象能够被驯化,驯化以后参加劳动,起到卡车或者起重机的作用。另一个说,狮子站在食物链的最高端,比大象更高级。我同意狮子更高级。单就花在进食的时间上看,无疑是狮子更高级。大象一天到晚在进食,除了吃草吃树叶还是吃草吃树叶,而狮子食肉,一天进一次食即可,猎物不多的时候一星期进几次食也足够。狮子在空余时间里干什么?散步,沉思,或者谈恋爱,或者就仰望星空。人类花在谋取物质利益上的时间叫务实,花在满足精神需求上的时间叫务虚。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务实的时间越短生活质量就越高,反之亦然。是不是可以学学狮子,在务实之外,再腾出一些时间来,多做一些务虚的事儿呢?

将来,在我的时间表中,肯定有一个日子,我会登上阿拉斯加。不会是太难的事情,已经有旅游线路,已经有一些人,很方便地去了那里。美味的阿拉斯加鳕鱼很诱人,一定要尝一尝。还有一件事情不会忘,在我的足迹能够到达的纬度最高处,我会捡一块石头。我捡的石头已经形成标准,小小的正好放在掌心里,稍稍有些沉甸甸,不要圆圆的那种,而是线和面都比较清晰的,方形梯形三角形均可,必须具有棱角分明的几何图形风格。色彩纹理也有讲究,要比较独特的,越独特越好。究竟是在哪一天,在哪一个地方,捡取哪一块石头,很难说。当然很难说,完全取决于临时的偶然性。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当我把那块石头捡回来的时候,它将取代布法罗那块人造的石头,如此一来,四块石头将都是真正来自自然界的石头,而且我的私人地图上右上方的那个角,将延伸得更加遥远。如此怀想的时候,心情像阳光下的湖面,开阔宁静,波光闪烁。现在,千万里之外,那一块石头已经在那里了,毫无疑问已经在那里了。它可能在河流边,也可能在山坡上,或者其他地方,一定已经在那里了。究竟是哪一块石头?上帝肯定已经知道,也许,它自己也已经知道。它在那里,翘首等着我。

大学是梦

做一条鱼一定很惬意,摆动一下尾巴即刻向前滑行而去,顺溜轻捷,不想游动的时候随时停下,静静地木在那里,一动不动。梦想成为一条畅游的鱼:特立独行,任我东西。走进大学,恍若自己成了一条鱼,一条翻身得解放的鱼。

在那个叫大学的地方,内心的自主意识被猛然激活。想法很多,各种念头都会冒出来,想做做这样的事,也想做做那样的事。经常性地一本正经,作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状,也有时候胡思乱想,着五不着六的,呵呵,傻帽一个。

看书是正事,这是我信奉的真理。我喜欢找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看喜欢看的书。一般都在大教室或者阅览室里,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就在校园里找一个僻静之处。离开喧闹,一丛灌木的后面,河道边的树荫下面,一条小径的尽头,席地一坐就是了,没有人会来打扰。

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我怀揣书本,在校园里游荡,寻找僻静之处。那时大学里一度疯传萨特的书,他的哲学观念对我们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原先我们只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必须按照先前的规定来,不能随便走出划定的圈圈,不然就是胡来,胡来就要挨批,挨批就倒霉了。萨特却告诉我们不是这样,可以先行动起来,怎么行动由自己做主,你怎么行动就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萨特的谬论让我们亢奋无比,同学们常常为此争论不休,痴迷若狂。而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带的不是萨特的书,是一本介绍伏尔泰的书,也是我想看的书。怀揣一本想看的书,连走路都是畅快的,这样的时候明显的就有了游鱼的感觉。前面有一栋刚刚竣工还没有启用的教学楼,楼道上布满建筑垃圾,我一层一层走上去,有很多的楼层。爬完楼道,站在一个天窗下。没有楼梯,我找到一把竹子做的梯子,顺着往上爬向天窗。上面是屋顶,很开阔的水泥平顶,四面半身高的围墙围住。站在屋顶之上,极目长空,视野辽远,周边没有更高的建筑,只有天蓝似水,苍穹如盖。这个时刻,我忽然生出一个特别的念头。

我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铺在凉凉的地上,把内里的衣裤也统统去掉,把伏尔泰的思想先搁在一边,把自己放倒,伸直四肢,面朝蓝天。深冬的空气特别明净,天空是一种深蓝,没有一丝风。阳光无声地在光光的肌肤上爬行,痒痒的,暖暖的,并不冷。万物生长靠太阳,如果哪一块土地,没有被阳光照耀过,那是我们的罪过。正面,反面,侧面,不能遗忘每一寸角落。我闭上眼睛,眼皮一片红色,鲜红如血。血被烤烫,四处奔流,温暖溢满周身。梯子已经被抽上来,天窗的盖子也已盖好,不会再有人上来,可以睡上一觉了。

正当迷糊之际,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掠过殷红的眼皮。我大惊,睁开眼睛,警觉地坐起来。是一群鸽子飞过头顶,好家伙,空中也有打扰我的精灵。目送鸽群远去。奇怪,鸽群又旋转回来,冲着我的方向,就冲着我所在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站起,张开双臂,迎着鸽群。鸽群越过头顶,又回来,不断俯冲和盘旋。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鸽子盘旋的问题。鸽子一定是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没有作假的人,如同亚当一样。我来回地迎着鸽子奔跑,像一个疯子。我在阳光里游泳,游得气喘吁吁,趴在围墙上大口呼吸。回到寝室之后,我把“屋顶烧烤”告诉室友,诱惑他们,次日拉着两个同学再上去过一次。后来试图鼓动更多的人,带上足球,五人制或者三人制,均可。被提醒,这样的行为范围大了,将会成为事件。听罢,我有些将信将疑,心有不甘,最后还是就此中止。

毕业以后若干年,在媒体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美国有一所大学,校名没有记下来,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会有一些学生,有男有女,个个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跑到操场上围成一大圈,欢呼雀跃。这样的情景,可以想象一下,当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肌肤上时,那种刺激又岂止是欢呼雀跃,必定是惊叫尖叫疯狂地叫疯狂地跳,你不想叫不想跳都不可能。忆及当年“户外天体足球”的妄想,曾经的想搞搞大的念头,也不应该是什么得了神经病。两者联系起来一想,付诸一笑。只是美国佬与我们不同,美国佬校长也捣蛋,不然为甚这般放任学生?媒体也捣蛋,不然为甚让地球人都知道?

那些年,我们学习很努力。这跟当时的年份有关系,我们是七七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大家都从文化的沙漠中走来,个个知识贫乏得可怜。世界文学史上许多名人名著,没有看过,也不知道,甚至连一些最起码的语言文学知识都不懂。七七级的学生年龄差距很大,从六六年到七六年十届的毕业生都有,有的读过高中,有的读过初中,有的只有小学学历。个人经历庞杂,工人农民士兵知青教师营业员社会青年啥都有。有一个共同点人人都具备,就是对知识的狂热的渴求,都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大家都很用功,只是用功的方向有些不同。一部分同学只对功课用功,认真听课,认真记笔记,废寝忘食,争取考试得高分,希望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这部分同学在大教室里听课一般都坐在前边,在老师眼里他们都是好孩子、好学生。还有一部分同学的注意力指向比较广阔,比较广阔的意思也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不能集中在功课上。他们只是把部分注意力放在课业上,对功课以外的许多东西感兴趣。他们个性各异,各各不同,更加多样化,我属于这后一部分学生中的一个。我对功课的注意力投放不够,上课一般坐后面,很少记笔记,不是不重视功课,而是认为直接看一遍教材比听课更有效率,认为在功课上用去太多的时间是浪费。我喜欢看课外书。

看到大学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一个劲地借书看书,与图书馆阅览室的管理员立马混得很熟,有一些一般不出借的书也破例借给我。我看的书目分布十分广泛,又有明显的取舍标准,以形而上学为多。那时候满脑子关心遥远的事情,关心很大的事情。《中国青年》杂志上开展“人生之路”大讨论,《光明日报》上开展真理标准大讨论,同学之间也讨论,因为一点点的观点不同,立马激烈地辩论。大学里经常发生辩论,说着说着就辩论起来,我经常卷入混战。生活之树常青,而理论不是灰色的,理论应该是明亮的,应该能够照亮一切。我带着一些沉甸甸的问题,到书本里去寻求答案。

书看得越多,脑子里理想化的东西就越多。理想化的东西一多,思想就容易漂移。一段时间里,我对现实生活很漠然。有一次学校在大礼堂开大会,我坐在后面看一本书,什么书名忘了,依稀记得是一本很厚的书。主席台上会议的主持者,矮墩墩的个头,穿着旧军装,是军队转业的吧,看见下面纪律不好,便大声训斥,像训斥士兵一样。大学不吃这一套,下面的嘈杂之声更大了。他一次次训斥,没有明显效果。我没有和旁边的同学说话,只顾埋头看书。居然,会议主持者走下台来,一直走到我的身后站着。我已经完全进入书中情景,还不知道,继续看书,他伸手把我的书缴获而去。同学们都回头来看我,嬉皮笑脸的,我一脸漠然,没有表情。事后有同学提醒我主动去认错,把书拿回来。我说,书给他算了,他们需要读点书。最后还是班干部出面,到校部把书要回来。还有一次,现在想起来有些愧疚。学校要求班级组织劳动,在寝室前面的空地上拔草。我觉得拔草不对,还是留着好,草拔完了泥土裸露,风一吹会尘土飞扬。我躲在蚊帐里看我的书。我们的班长晓至,钻进我的帐子,说:去一下吧,一会儿就完事。他是地道的北京人,柔和的京腔在我耳际轻轻回响。我回答很干脆:不去。晓至比我年长,于我是学长,我们不住一个寝室,但是关系不错,偶然在一起也有交流,很友好的,我现在都记得和他交流的一些内容。那次我不知什么原因,大约觉得他管得太多,断然拒绝。晓至毕业后去了美国,奋斗若干年,后来在美国的大学教书。想起那件事,我心有歉意,真不应该。我那时的年龄在班上处于中偏下,加之理想主义严重,十分青涩。但是我依然是个好学生。我在会场违反纪律、在班上逃避劳动,都是为了看书,看我心爱的书。

我读的大学不是名牌大学,甚至连校名也已早早消失。曾经的校名很长,由十来个字组成,只用了一届,成为绝版,所以如此,个中缘由很啰嗦,按下不表。学校所在地方的地名很简洁,叫三官堂,同学和老师都把它作为学校的简称来称呼。如果要寻找母校,也需要拐好几个弯,叙说个中沿革变迁,最后可以靠到现在的两所大学。简言之,我的本科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证书,由当年的浙江师范学院颁发,后来叫浙江师范大学。我的母校校址,现在成为宁波大学,一所颇有规模的综合性大学。简单勾勒一下当年情景吧,我们上课的地方,是一幢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很大很高的三层老建筑,灰色的很旧的,远看像城堡,我给它取个名字叫“巴士底",它的外形酷似法国大革命中被摧毁的“巴士底狱”。扯上法国大革命我是取其褒义,丝毫没有贬的成分。住的地方是红砖砌就的房子,没有北大的红楼那么精致,它是因为建造时间紧迫,无法过分讲究,外墙没有粉刷的那种。足够了,完全足够了。列宁说过,什么是学校?砌起来的红砖,加上真理,就是学校。我和我的同学,就在这样的大学里念书和做梦。后来我们的寝室搬到新大楼的二楼,前面的视野十分开阔,远远的一排芦苇那边,是甬江水道。当年来往于上海宁波的大客轮,在前面缓缓驶过。著名的遍布世界的甬商“宁波帮”,还有最庞大的宁波籍两院院士群,他们都是通过这条航道走出去闯荡世界的。坐在寝室前的长廊上看书,迎面吹来凉爽的风,抬头看见大轮船从远处慢慢滑过,一切仿佛童话景致。

多年以后,我在阅读史料时看到,一位民国时期的人士口放狂言:我考不上北大,但是以后我会到北大去教书。牛皮很牛,真的很牛。这话正应了我的同学阿宁的人生轨迹。我的同班同学好朋友阿宁,在走出三官堂之后,千里单骑,一路越关,到杭州到上海到北京,最后成为北大的教授、博导,业绩骄人,著述与荣誉颇丰。实现了的梦,肯定是好梦,没有实现的梦,也有可能是好梦。梦未必都能实现,未必都要实现。我们带着梦想走进大学,带着梦想离开校园,天南海北的,在不同的领域里分道扬镳。2009年10月,我去省里参加侨界的一个会议,很巧,阿宁、舜威,还有我,三人在杭州相遇。在西湖边宽敞漂亮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嘘寒问暖,相谈甚欢。舜威也是同班同学,国家一级美术师,从一家专业报纸的主编任上过来,刚履新职。阿宁则是临时来杭州讲学。同学偶然相遇很难得,合个影拍张照,留个纪念。回来后洗出照片一看,阿宁器宇轩昂,舜威泰然自若,看上去他俩都很“知识分子”。而我,自我感觉不太像。现在我最喜欢的评语,周边的人给予我的,是“有点像知识分子”。

大学给予我们什么?大学为我们培养一种气质,学院气质。标准的学院气质,我以为,由理性和梦想组成,不可或缺。理性的基本要求或者基本形态,应该是拥有自信、勇气和责任,具备科学思维的能力,认识并尊重客观规律,能够运用逻辑力量作出判断,以理智的、顺应社会发展的方式达到预设的目的。这样的表述似乎太过学究气,我只是想尽可能概括得全面一些,以免误导年轻的学子。理性的高级形态,应该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陈寅恪在王国维的墓志铭上写的话,概括得极好,抓到要旨,以至成为经典。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理当如此。对于梦想的看法就不尽一致了。现在有许多人把进大学仅仅当作就业培训,带着此类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成弥漫之势。莘莘学子,寒窗十年,进大学之前都满怀梦想,进了大学之后似乎尘埃已经落定,不再做梦,不必有梦,现实一点好好学专业,能够通过考试就行,最后拿一张文凭走人。把大学看成就业培训所是在浪费大学,在辱没大学。大学是适宜梦想生长的地方。生命的过程不长,做梦的时节更短,大学时光应该有梦。

有一种梦想叫目标,像跳高的横杆一样,设一个通过努力能够达到的高度,翻越之后再往上提升,新的高度总在代替旧的高度。有一种梦想叫冒险,做别人不曾做过的事情,尝试新的方法新的路径,很可能一不小心创造出新的奇迹来,莽撞胡来当然不在其列。还有一种梦想纯粹就是梦想,永远在你的前方,可望而不可及,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给你一种形而上的想望,永远指引你前行的想望。

(选自《梁祝》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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