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荆歌
榛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个哑巴,他好像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他看到天上飞过一只鸟,想跟它打招呼:“小鸟小鸟,你知道大山那边是什么吗?”但是他听到自己只是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鸟儿当然听不懂,非但不理他,还把一滴鸟屎扔在他头上。
有时候他对着天上的一片白云喊:“白云,你去了山那边还会回来吗?”但是他的话连他自己也听不明白,哇呀呀的听了都觉得讨厌,所以下一句“大山那边有什么”他也不再去问白云了。
他经常一个人在山脚下的草甸子游荡,风吹在他身上,让他感到暖融融很舒服的时候,他想唱一首歌。他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听爷爷唱山歌。但是榛间只有六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后来榛间再也听不到他唱歌了。
不过,爷爷的好几首歌他都会唱,听得多了,歌声就会在心里响起来。
榛间有时候忍不住要把心里的歌唱出来,但是他一开口,马上就闭了嘴。实在太难听了,这哪里是唱歌啊,连喊叫都不能算,只能算是怪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比灰狼的叫声还要难听。榛间很难过,他在一丛灌木旁坐下来,很想哭上一阵。“但是你的哭声一定更难听!”他对自己说。
没有人跟他玩,他很孤独,他很想跟自己说说话,但是他不会说话,他发出来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讨厌。
有一天,天上飞过来一只秃鹫。它的翅膀真大呀,就像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是的,就像一片乌云,榛间看到秃鹫投在地上的巨大阴影时想。
榛间不怕秃鹫,他抬起头,对着秃鹫大声喊:“秃鹫秃鹫,你是要去山那边玩吗?”秃鹫根本听不懂他在嚷嚷什么,倒是地上的一些孩子听到榛间的声音,围过来向他投掷土块,嘴里还骂:“臭哑巴!臭哑巴!”
榛间也想以土块回敬他们,但是他们人太多了,土块像冰雹一样砸向他。土块砸在他的额头上,砸出了包;砸在他的脸上,把他嘴砸出了血。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砸他,是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吗?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唱歌,那是他的过错吗?为什么他要因此被追逐,要领受雨点一样的土块?
他感觉要被他们砸死了,他大喊“救命”,但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在说“好啊”。那个名叫久生的孩子说:“臭哑巴,还说好啊,砸死他砸死他!”更多的土块飞过来,砸在他的身上,他似乎已经不觉得痛了。
这时候秃鹫俯冲下来,铁钩一样的鸟喙叼住了榛间腰里的麻绳,把他带到空中。榛间摆脱了雨点一样掷向他的土块,大地旋转着,天空清凉清凉的,风把他的头发乱甩,抽得他脸和耳朵都有点疼。榛间并不害怕,反倒有一种无比新奇的感觉让他愉快。
地上的孩子欢呼起来:“臭哑巴要被秃鹫吃掉了!”他们一边欢呼,一边还向天空扔土块。但是他们扔不到他了,秃鹫越飞越高,他被带到白云上面了。他俯瞰着地面,那些孩子小得就像蟑螂。秃鹫振动翅膀,扇出的风令白云滚滚,好像阳光也如水波一般起伏摇荡呢!
秃鹫飞啊飞啊,扇起更大的风,穿过更多的云,终于飞到了山的另一边。
大山的另一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啊!榛间一直想知道呢,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很小的时候爷爷没有告诉过他,因为爷爷也不知道。
这里阳光像金色的虫子一样在林间跳荡,这里响着歌声般的流泉,这里到处开满鲜花,所有的树上都结着沉甸甸的果实。果子又多又漂亮,反射着太阳的金光,就像白天也是繁星点点,“星星”又大又亮!
秃鹫把榛间放下来,它自己就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它本身就像一块石头。
“谢谢你救了我!”榛间想对秃鹫说,但他怎么说得出来呢?他只是一连串地说:“啊啊啊!”
秃鹫用它的铁喙把掉在大石头上的一个果子拨到榛间面前,好像在说:“你饿了吧?饿了就吃果子吧,尽情吃吧,放开肚子吃!”
榛间突然发现,蹲在石头上的秃鹫就像穿着黑色蓑衣的老渔翁,就像他的爷爷。没错,榛间的爷爷从前就是一个爱唱歌的打鱼人,他经常穿一件这样的大蓑衣,这是榛间记忆中爷爷的形象。有人说榛间的爷爷是被一阵大风刮没的;有人则说,他是掉进水里再也没有浮起来;还有人说,他变成一只秃鹫飞走了。
难道它就是爷爷变的吗?“你就是爷爷吗?”榛间想问。
但是榛间不会说话,秃鹫也不会说话,他们只能互相看着,打量着,凝视着。
秃鹫突然飞起来,大翅膀把树上的很多果子刮落下来。果子掉到地上,发出好听的噗噗声。有一枚金黄的果子,落进溪水里,溅起雪一樣白的浪花。一条鱼也跳了起来,是被果子砸痛了吗?
榛间的面前,落满了各种颜色的果子,大大小小的果子,圆圆扁扁的果子。仿佛是爷爷在对他说:“孩子,吃吧吃吧!”
榛间拿起一枚滚到面前的果子,吹掉爬在上面的一只蚂蚁,他闻到了这枚果子的香,也闻到了它的甜。是的,甜也是闻得出来的!
他张大嘴,啃了一口。它脆脆的,甜得就像蜂蜜!它的甜汁,从他的嘴里溅了出来。他大吃起来,瞬间就把这个果子吃掉了。他再吃第二个,又吃第三个。他吃了很多很多,直到再也吃不下半个!
他在软软的地上躺了下来,他的身体也是软软的,他的饱嗝是水果香的。
榛间睡着了。他在花的香气里,在水果的香气里,在溪流的歌声中,在白云的被子底下,睡得像太阳光一样香。
他梦见了爷爷。爷爷披了一身黑色的羽毛,就像穿了一件蓑衣,他过来拉榛间的手,他对榛间说:“你一共吃了九十九只果子!”然后爷爷拿起一只小小的金黄的果子说:“这是一枚哑巴果,谁吃了它,就不会说话了!”“我就是吃了这样的果子才变成哑巴的吗?”他在梦里忘记自己是哑巴,竟然开口这么问爷爷。爷爷说:“你今天吃了十二枚哑巴果了!”榛间说:“那我怎么还会说话呢?”他几乎是大叫起来。爷爷说:“你不会说话,你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你现在是在做梦啊孩子!”“不!不!不是做梦,我会说话,我自己都听到自己说话了!”榛间大声说。
他把自己吵醒了!
在软软的草甸子上醒过来的榛间,发现自己手里居然拿着一枚小小的金黄的果子!而他面前的地上,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果子。它们小小的,比鸟蛋大不了多少。它们金黄的颜色,比秋天的银杏叶还要黄。它们散落在地上,就像太阳透过树叶洒下来的金斑。有风吹过来,把它们吹得像金色的甲虫在地上爬动。
榛间多想有一枚吃了就会说话的果子啊!吃下一颗,他就会说话了,他就能唱歌了!为什么?为什么是吃了会变成哑巴的果子呢?榛间已经是哑巴,要这样的果子又有什么用!
他赌气地把手上的小黄果一口吞下去,果子很甜,但是甜得有些怪。榛间把果核吐出来,用力吐出来。它就像一个弹弓里飞出的泥丸,射得那么快、那么远。它射在远处的一个树干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并且反弹到溪水中,溅起了白花花的浪。榛间想,这个果核,要是射在久生他们那些坏孩子的额头上,一定会起一个大包!
他从地上捡起一枚小黄果,这回他没有吃,决定把它带回去。等他们再追着他扔土块、骂他“臭哑巴”的时候,他就把果子向他们扔过去!他们看见这么香、这么漂亮的果子,一定会抢了吃。而吃下去的那个人,也会变成“臭哑巴”。
他把小黄果紧紧握在手心里。秃鹫叼着他腰间的麻绳,又把他带上了高高的天空。他现在已经暗暗地确定,叼着他的,不是秃鹫,就是他的爷爷。秃鹫就是他爷爷变的!你看,它的眼睛,和爷爷是一样的,虽然小,却是亮亮的、慈蔼的;看它嘴巴下面的绒毛,分明就是爷爷的胡子;黑色羽毛,还有湿漉漉的鱼腥味呢,那不正是爷爷的蓑衣吗?还有,秃鹫看上去是那么苍老,脸和爪子一样都是皱巴巴的,它就是一个老爷爷啊!
是爷爷带着他飞啊!
榛间也学着秃鹫的样子,张开双臂,仿佛自己也是有翅膀的,仿佛是他自己和爷爷一起在高空飞翔,而不是秃鹫叼着他。
可是,在飞回家的途中,那枚小黄果,竟然一脱手掉了!它像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金线,飞速坠落。榛间不明白,难道是自己没有握紧?他一直都抓得紧紧的呀!那么,是秃鹫用爪子把小黄果扒拉掉的吗?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你的爷爷啊!”榛间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么,是爷爷不愿意他这么做吗?不让他把“哑巴果”带回去是吗?虽然那些坏孩子那么欺负榛间,也不能让他们真的变成哑巴是吗?
他们飞啊飞啊,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刚才满世界的蓝色,怎么就变黑了呢?榛间感觉到,秃鹫的翅膀不像刚才那么有力,它飞得越来越无力了。它老了吗?它老得飞不动了吗?它会不会再也扇动不了翅膀?那么他们就会从高空掉下去,他们就会一起摔死了!
榛间害怕起来,他不再被动地让秃鹫叼着他腰间的绳子,他的手抓住了秃鹫的羽毛。结果,他把它的一根羽毛拔了下来!他赶紧又去抓它。这次,他是两只手去抓的,抓掉了秃鹫的两根大羽毛。秃鹫大叫了起来。它大声喘气,翅膀扇得更慢更无力了。
他们急速下坠!
完了,完了!榛間想,一定要摔死了!他抱住了秃鹫的颈项,不让自己滑脱。要是秃鹫松开嘴,他能不能抱紧它呢?
恐惧和夜一起降临。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榛间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无底的黑洞里下坠,越来越黑,越来越深。
等他们跌落到地上的时候,世界安静得只有蛐蛐儿的叫声,以及萤火虫一亮一亮的声音。是的,萤火虫的光,也是听得到的。
公鸡把榛间叫醒,仿佛在对他说:“榛间,榛间,天亮了,你还活着!”
蚂蚁爬到他的耳朵边,好像轻声地对他说:“你还像以前那样怕痒痒吗?”
露水滴在他的鼻尖上,似乎在问他:“你感到凉凉的、甜甜的是吗?”
他活着,是的,但是他还是不会说话,所以他回答不了它们。
天亮了,世界的黑幕又被太阳一把扯去。榛间看到一群老鼠正在啃食秃鹫的尸体。它们贪婪的样子真可怕,它们已经把秃鹫啃咬得面目全非。
榛间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驱赶了老鼠。他扑在秃鹫的身上,哇哇大哭。是的,他确定自己不是喊叫,而是悲伤地哭嚎。因为他的脸上,泪水哗哗流淌。眼泪流下来,落在他的手上,落在秃鹫的身上。它穿着黑色的蓑衣,泪水也能将它打湿吗?
“爷爷!爷爷!”榛间在心里喊着。
他抱起秃鹫那残剩的尸体,迎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往一个高坡上走去。他要在那个地方挖个坑,将它埋葬。他要在埋它的地方,放一块石头,黑乎乎的石头,就像它蹲着的样子。
他取下了一根秃鹫的骨头,它翅膀上的那根骨头,这根曾经扇动出一阵阵劲风的坚硬的骨头。它有着玉石般的质地,像贝壳一样闪着七彩的光亮。它是秃鹫的灵魂,是爷爷的护佑。
榛间得了这个骨头,天天拿在手里,睡觉的时候也把它枕在脑袋后面。它就像他的护身符,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他的灵魂。
他拿着它,摩挲着它,爱抚着它。每天都把它在溪水里洗一遍,每天都用兽皮将它擦拭几十遍。
这根非凡的骨头,因此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漂亮,表面有了玻璃一样的光泽。
他对着骨头的一端吹气,它就发出了好听的声音。但这声音是单调的,就像天上只有一颗星。只有一颗,孤零零的,让人觉得寂寞,世界也是寂寞的。
于是他决定在骨头上钻一个洞。他找到了几个碎石片。坚硬的石片,其实是半透明的玛瑙,它的尖端非常锋利。他旋转它,用它给骨头打孔,认真地、细心地、慢慢地。
打出了第一个孔。他再对着骨头吹,按住这个孔、放开这个孔,声音是不一样的。更加好听了呀!不像以前那样单调,好像是在说话了呀!如果不同的声音再多一点,那么,它就可以说更多的话,它就可以唱歌了呀!榛间兴奋了,简直是激动了,他的手因此微微颤抖!他于是在骨头上打了第二个孔。
接着打了第三个孔。
最后一共打了五个孔。榛间觉得五个孔够了,他不想再打第六个了。
好了,现在他对着骨头吹气,因为有了五个小小的孔,骨头发出的声音,既不一样,又是那么好听。是好听啊,好听得比鸟的叫声还要好听,比最好听的鸟鸣更加婉转;像唱歌那么好听,和记忆中爷爷的歌声一样美妙!
榛间吹它发出来的声音,世界上有的,它都有;世界上没有的,它也有!它可以模仿溪流的歌唱,可以和秋虫一起呢喃,和鸟儿对话,向星星诉说心事,告诉白云他有什么愿望。甚至,可以穿越生死,让秃鹫听到,让爷爷听到。
榛间吹得太好听了,越来越好听。树听到了悠扬的骨笛声,就拍击万千绿叶的手掌,为他喝彩;青蛙为他击鼓,蛇和炊烟扭着身子为他伴舞,蜘蛛和皮虫在秋千上聆听;泉眼和瀑布,则因为这乐声而感动得流泪。
以久生为首的那些孩子们,也被笛声吸引。他们不再向榛间投掷土块,听他吹笛时安静得就像一个个竹笋。他们的眼睛看着他,就像一群星星那样亮着。
没有人还会觉得榛间不会说话,谁都觉得世界上再好听的歌声,也没有榛间的笛声悦耳、感人。他的笛声,钻进你的心里,缠绕着你的梦。
人们已经习惯了榛间的笛声,每天都要听到它。它是大家生活的一部分,它是天地世界的一部分,它是春夏秋冬所有的季节里都要有的。人们因为有了榛间的笛声,一天天喜悦地活着,一天天踏实地过着日子。老人在这笛声里陆续离去,婴儿在这笛声中一个个降生,孩子在这笛声里一天天长大。
而榛间自己,也渐渐在这散发着魔力的笛声中变成了青年,变成了中年,变成了老年。
后来,他老得走不动了,老得吹不出声音了,最终,他倒下了。他的儿子荑岑把他葬在秃鹫的旁边,然后,拿起了父亲榛间的骨笛,吹了起来。
荑岑吹出来的曲调,是那么忧伤和悲哀,所有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雨下起来,越下越大。雨滂沱,泪雨滂沱。骨笛的声音,就像一只神鸟,在天地间鸣叫,抚慰着每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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