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吕群芳
冬天越来越近。
接连几个夜晚,都听到屋外寒风飒飒。院子里,桃树、梨树、柳树的叶子大都落了,憔悴得很。八棵高大的楝树也落尽了叶子,长长的枝干伸展在碧蓝的天空下,枝头却还挂着一串串黄色的楝树籽,略微有花朵的模样,犹如一幅美丽的水彩画。
今日立冬。或许是为了提醒我们,下午三点多,太阳不见了,气温骤降,并刮起了风。楝树籽一兜一兜地在风里摇曳,一不留神,几颗楝树籽就掉在了你的头上,随即,又滚落在地。用脚一踩,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两只老母鸡看见了,一扭一扭地跑过来,啄了啄,觉得味道不好,“咯咯咯”地发了几句牢骚,又躲进屋檐下的草垛里。
天一冷,我就往铁匠铺跑。秋收过后,铁匠铺变得越发忙碌。趁着农闲,附近村子的人们都把家里的锄头镰刀、牛犁耖耙拿来修理。开春后,到厂里来买铁器的也格外多。因此,铺子里“叮当,叮当”一天响到晚。
铺子里共有七个人,三个学徒是附近村子里的,四位师傅都是永康人。我记不住师傅们的名字,每次去铁匠铺,都掀开门帘,大喊一声:“永康师傅!”他们齐刷刷回头招呼我:“放学了?快坐下来暖暖手。”或是“饿不饿?窗台上有冷馒头,拿一个火里烤烤。”“离铁墩头远些,火星溅到衣服上,你又得哭了。”
其实,就算是记得住名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因为分不清他们的模样。一眼看过去,都是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脸庞,黑红黑红的手臂上满是鼓鼓的肌肉包,摸上去,硬硬的,石头似的。每人胸前挂着乌黑油亮的皮围裙,围裙前有一只大大的口袋,放着烟丝包或香烟盒,但没有火柴。他们抽烟从来不用火柴,火炉里有红红的煤块,用火钳夹起一块,比火柴更方便,点燃得也更快。
铁匠师傅们嫌食堂里烧的开水有饭菜味,又觉得自己火炉上烧的水有煤烟味。他们就从废铜烂铁堆里找出一个大铁锅,搭了个铁架子,架子上放一把大茶壶,自己烧水喝。铁锅里烧的是木柴,对面木工坊里有的是小木块、刨花、锯末粉,但木作坊是禁止烟火的,所以木匠师傅十分爽气地装了两大麻袋木块、刨花给铁匠铺。工间休息时,几位木匠师傅也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捧着自己的搪瓷杯来铁匠铺冲开水,顺便坐下来烤烤火、聊聊天,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一块烤得焦黄香脆的麦饼。
柴火在火炉中“噼啪噼啪”地燃烧,炭火红得鲜亮透明,茶壶一天到晚“咕嘟咕嘟”冒着蘑菇样的水汽。水开了,没人理,它们就“哔哔剥剥”钻出来,洒在炉架上,“吱”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它们老是钻出来、钻出来……见不惯这淘气的模样,我就顺手从水桶里舀一勺水加进去,茶壶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也能安静地看师傅们打铁。
师傅持一把长钳从火炉里取出通红透亮的铁料,放在铁墩上,徒弟早已拿着大锤站在一旁等候。师傅用小锤,小锤是打铁的“魂”,小锤打到哪里,大锤就落在哪儿;小锤的力度大,大锤的力度也大;小锤的速度快,大锤的速度也快。“叮当,叮当”,汗水滴落,火星溅起。师傅不断移动、翻转铁块,每翻一遍都变换一种形状,像揉面一样,随心所欲。那坚硬无比的铁在他手里竟是这般柔软!温软如玉的一团红铁翻腾、飞舞,慢慢降温,变成暗红色。
这时,不需要大锤锻打了,徒弟站在一旁看。师傅不断翻动铁块,用小锤细细敲打,调整着形状,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有时,它是一把锄头,有时是镰刀,有时是柴刀,有时是菜刀或锅铲。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把锻打好的铁器放到冷水里去,增加铁的硬度,这也是师傅手艺高低最直接的表现。水平高者所淬的铁器经久耐用。永康师傅们当然都是高手,在四邻八乡都有好口碑。
师傅用钳子夹起铁器,突然伸到冷水缸里,“嗤”的一声,一股水汽升腾,迅速消失在空中。这声音起初很清脆,慢慢沉静下去,直到悄无声息。随后,捞起,淬火后的铁器发出青蓝色的冷光,仿佛把水的精华都吸了进去。接着铲出刃,用铁丝穿上挂在龟裂的土墙上,镰刀、菜刀之类的根据需要送到木作坊安装木柄。
所有打制好的铁器最后都放到妈妈的营业部。镰刀挂在墙上,像一排弯月亮;锅铲放在木架上,安安静静的,很听话;锄头倚着墙边,一言不发,大概在思考开春后的农事;菜刀是一群爱闹事的家伙,妈妈将它们锁进木箱里,有顾客来时才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把放在柜台上供对方挑选。
上一年级之前,我就是指着镰刀、锅铲、锄头学会数数的,以至于数字在我心里总是生硬、闪着寒光的。不过,在做应用题时,倘若读到“生产队里原有24把镰刀,后来又买来15把,现在一共有几把镰刀”便会觉得特别亲切,做起题目来也特别快。
茶壶里的水又开了。这回铁匠师傅们都围坐在火炉边,开始喝茶,烤馒头片。我打开书包,拿出语文书,复习课文:“一天,鲁班到一座高山上去寻找木料,突然脚下一滑,他急忙伸手抓住路旁的一丛茅草。手被茅草划破了……”鲁班是木匠的祖师爷,那么,铁匠的祖师爷是谁?
“看过《西游记》吗?”对面的师傅先喝了口茶,然后问道。
“看过啊!”
“考考你,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如何炼成的?”他又问。
这当然难不倒我:“孙悟空被太上老君关在八卦炉里,一连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一天,老君刚打开炉门,孙悟空腾的一下跳出来,一脚蹬倒了八卦炉,两只眼睛闪着金光……”
正兴冲冲地讲着,那位负责烤馒头的年轻徒弟忍不住打断了我精彩的讲述,他自豪地告诉我:“我们铁匠的祖师爷就是太上老君。”这令我不由多看了身旁的铁炉子几眼,难不成这炼铁的炉子就是八卦炉变成的?
“对的,铁匠的祖师爷就是太上老君,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我们都要为老君祝寿。今年二月十五,还送给你们姐妹俩一个大大的红糖包子呢,忘记了?”
我一时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吃过红糖包子,但我知道永康师傅一定不會骗我的。他们说有,就一定有。
“永康师傅,想起来了,我喝过你家娘子烧的红糖米汤。”红糖包子的滋味忘记了,但滚烫的米汤,加一两勺红糖,略一搅拌,米香夹着糖香,很好喝,印象十分深刻。
八月,桂花开时,天气转凉。其中一位永康师傅的妻子从老家来厂里探亲。那段时间,广播里总是播放越剧《盘妻索妻》:“挑起红巾诉衷由,见娘子比初见之时更俊秀。啊,娘子,娘子啊,我与你一别三月如三秋……”于是,我自作主张喊她为“永康娘子”。
“永康娘子”看上去比永康师傅年轻一些,齐耳短发,清瘦的脸庞,眼睛细细长长,一笑,眼睛弯弯的。她性情温良,言语不多,手脚勤快。到厂的第二天,就将永康师傅的宿舍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还撕下墙上破旧发黄的报纸,重新糊上新的。因为一早喝过她烧的红糖米汤,我特意帮她选了几张节日的报纸,这几张的第一版配有醒目的插图,标题红通通的,很好看。她朝我笑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摸摸我的脸。她的手有些粗糙,摸在脸上有点刺痛感,但我也不好意思躲开。
“永康娘子”住在厂里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好阳光,天空一色澄蓝,晶莹发亮。早晚有些凉意,中午却是日光满天,暖和舒适。她天天忙着洗刷,先洗师傅们的衣服,再拆蚊帐,牵起四角,系在竹竿上晾晒,拧不干的水滴滴答答流下来。秋风一吹,蚊帐变得轻盈如白帆。接着洗四位师傅的被子。被单一律是厚实的白棉布,被面或是蓝印花布或是印着芙蓉花的洋布。院子东边的竹竿上晒着我家的棉被,被面上,红的花、绿的叶,花团锦簇,也是喜气洋洋。
黄昏,“永康娘子”在夕阳中把晒了一天的被絮、被单以及被面用长针长线重新缝起来。渐渐的,落晖的颜色淡下去,空气里有了冷清的味道,她还在院子里缝着。母亲看见了,帮着一块儿缝。她朝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天色由玫瑰灰变成葡萄灰,然后又变成草木灰,我拉亮了挂在屋檐下的路灯,她俩正在叠缝好的被子,隐隐能闻见阳光的芳香。
晒过的被絮蓬松庞大,“永康娘子”瘦瘦的胳膊搂不住它,一个枕头滑落下来。我跑过去捡起,帮着拿上楼,边走边想:“屋子为什么不是布做的呢,墙为什么不是棉花呢?如果那样该多好,柔软又便于清洗,总是干干净净的。”转念一想:“不行啊,下雨了,飄雪了,屋子就湿了,晚上怎么睡觉呢?”
许是因为我提起了“永康娘子”,师傅们开始想家了,他们对着墙上的日历嘀嘀咕咕地盘算着回家的日程。三个学徒都是本地人,他们不想家,正忙着在火盆的中间放上黑黑的砂锅,炖上咸菜、冬笋、豆腐。清香四溢中,不时有溢出的菜汤顺着锅沿流下,滴在火里,发出“嗞嗞”的响声,韵味绵长。
门帘掀开,钻进来一股冷风。姐姐来催我回家,一手提着篮子,里面放着两个饭盒、一个搪瓷杯子,一手拿着块绿色的围巾。晚来风冷,妈妈担心我感冒。长长的围巾将我的肩膀都裹住了,就像一棵绿色的小树。
门市部在一楼,我们的寝室在二楼,中间要穿过院子,再经过一道长长的楼梯。晚饭后,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清清秀秀的。地上一片银霜,冷气逼人。手里拿着蜡烛照路,火苗摇摇晃晃的,人影也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着,厂里那么多木匠师傅,怎么没人来修一修呢?
推开房门,一伸手就能摸到灯绳,只听“咯噔”一声,电灯亮了。我吹灭蜡烛,放进抽屉里。姐姐和我搬来凳子,拿出书本做作业。我的作业少,总是先做完先躺进被窝。不久,姐姐也完成了作业。她收拾好桌子,将我俩的书包都挂在门背后,才睡了进来关了电灯,大家安安静静地睡觉。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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