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小行星

秦萤亮

雪梨非常讨厌她的弟弟柳丁，原因如下：

一、 他总是什么都懂，或者自以为什么都懂；

二、 他整天捧着一个不知哪弄来的掌上游戏机，玩些用激光炮打飞碟之类老掉牙的游戏。

“小弟啊，这游戏机也太老了吧？”龙葵到家里来玩的时候说，她是雪梨新交的朋友。

“是啊，这是澳洲星舰公司1991年生产的限量款掌机，估计全球现存还能使用的就这一台吧。”柳丁冷静地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苍白的脸上，眼镜片显得比平时还厚，穿着件胸前滴满水果汁的旧T恤衫，让雪梨觉得很丢脸。

“口气挺大的嘛，”龙葵好像有点刮目相看，“玩的这是什么游戏啊？”

两个女孩聚拢过来，盯住游戏机的屏幕瞧。三寸见方的黑白屏幕上，自上而下正在降落形状简陋的飞碟，变幻着队形进攻。屏幕正下方的光点，是柳丁控制的飞船，正不断调转角度，用细细的光束攻打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飞碟。

“连彩色都没有！”龙葵不敢置信，“还有这像素也太低了吧？”

“嗯，这个游戏程序是我自己编的，”柳丁聚精会神地歼灭了一大批飞碟，“其他的游戏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雪梨忍耐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拉着龙葵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弟弟真是个怪人！”这是龙葵的结论。

那天朋友走后，雪梨就冲进弟弟的房间。

“以后我的朋友再来的时候，请你穿得整洁点好不好？这样很丢我的脸哎！还有，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房间里打游戏，偏要在客厅妨碍我们？”

“怕什么？”柳丁推推他奇厚无比的眼镜，不动声色地向上看着雪梨，“反正你这个朋友交不长。从看人的眼神和她拿书包的方式，可以推测出她是控制型人格，习惯于自以为是，时间一长你肯定无法忍受。而且她出生在风象星座下，跟土相星座的你只有短暂交往的缘分。忘了说，还有一颗彗星进入她的天宫图，所以她会很好战。”

“哪来这么多胡扯！”雪梨生气地说，真想打爆弟弟的头，“最讨厌你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了！”

柳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埋首于他的黑白星际战争中。

爸爸妈妈去旅行，出门前嘱咐雪梨照顾好柳丁。

“也得他肯听我的话才行。”雪梨没好气地说。

自从爸妈不在家，柳丁简直跟他的掌机合为一体，眼睛从未离开过屏幕。雪梨弄好了吃的，砰地往他面前一放，他看也不看，只咕哝一声“谢谢”。不管是馄饨、汤圆还是即食面，就这样原封不动放在茶几上，凉透了。雪梨真想痛打他一顿，可是看见弟弟似乎更加瘦弱，又旧又脏的T恤挂在身上日渐宽松，真是无计可施。

那天雪梨在烧菜，电话响了。她匆匆跑去接电话，不忘提醒沙发上的柳丁：“帮我看着火啊。”

柳丁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用说，这是一通长长的电话粥。当浓烟终于渗入雪梨的卧室，咖喱早已跟所有胡萝卜、洋葱、土豆和鸡胸肉一起化为焦炭，在锅里呼呼地窜着火苗，眼看就要把油烟机点燃。雪梨用尽全身力气才把火扑灭，而柳丁竟然一直坐在沙发上，视而不见地玩掌机。

雪梨火山大爆发。她一把拎起柳丁，抢过他的掌机狠狠扔在地上，柳丁还来不及抢救，已经被雪梨一脚踩碎。

“自私鬼！讨厌！”

柳丁似乎并不在意姐姐的呵斥，他迟缓地从地上捡起破碎的掌机，苍白的脸上透出焦虑的神情。

“战况太激烈。”他低声说，“我没顾上别的，这下可糟了。”

“晚饭泡汤了，厨房也烧坏了！爸爸妈妈回来怎么办？！”雪梨怒视着他。

“别担心。”柳丁露出一丝苦笑，“相信我，这真的不算什么。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头。”

后来雪梨打电话订了外卖。柳丁几乎没吃，光是用一堆不知哪儿来的奇怪工具拼命修理掌机，看到弟弟这样，雪梨有点歉意，但她的火气还没消，因此既不理会柳丁，也不收拾厨房，闷闷地待在卧室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似乎刚睡着，她就被无情地推醒。睁开眼，柳丁正俯身看着她，眼镜反射着月光，微微发亮。原来夜已经很深了。

“你吓死我了！”雪梨大发雷霆，“你要干吗？”

“赶紧跟我来。”柳丁压低声音说，“出事了。”

“……又失火了？煤气漏了？家里有坏人？”

“都不是，快跟我来吧，没时间了。”柳丁斩钉截铁地说。

雪梨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找到拖鞋，跟在柳丁身后走出卧室。

“我警告你，我要是发现你在耍我……”

話没说完，雪梨就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家不见了。

原来是客厅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圆洞，一个巨大、闪着蓝幽幽光芒的空泡。雪梨胆战心惊地向洞里望去，止不住一阵晕眩……洞里有星星，很多很多星星……她好像望见了以光年为单位的宇宙。

“啊啊啊啊啊啊！”

雪梨抱着头大喊起来。声音似乎全被蓝幽幽的圆洞吞掉了，当她安静下来，世界变得更加寂静。

“我一定是在做噩梦。”雪梨想。但柳丁在旁边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那种感觉非常真实。

“没时间解释了。”柳丁的眼睛在厚镜片后面焦灼地闪亮，“你必须加入战斗。”

“你在说什么？什么战斗？”雪梨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昏过去还是该继续站在破碎的世界边缘。就在这时，她被柳丁猛推一把，坠入了那个全是星星的幽蓝空洞。

“哇——”

她头晕目眩地向下坠落。这是个似乎永无止境的空间，星光遥远又繁密，一时间，雪梨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在往天上掉。她翻滚地下坠，徒劳地想抓住什么、碰到什么，可柳丁冷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控制你自己。你能控制。”

“怎么控制？我在往下掉呢！”雪梨用尽全力喊道。

“用你的意念控制身体！”

雪梨顾不上回嘴。“控制”的念头刚刚在脑子里出现，她的下落速度就变缓了……空气里出现了阻力，像水一样的阻力和浮力。借助这种浮力，她试着调整身体的姿势。endprint

“好。现在站起身来。”柳丁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好像就近在咫尺。

“站起来？没有地面怎么站起来？”雪梨想道。然而，她的身体碰到了什么坚实的东西，那东西正在一点点成形、凝固、延伸……下坠停止了。雪梨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柳丁毫无表情地站在身边。

“我还以为我死了。”她困惑地环顾着四周。这是个似乎无限大又非常小的地方，好像是黑夜糅合了星尘做成的。手伸出去，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边界，手收回来，四周似乎也跟着收拢。

“我们所在的空间被撕裂了。”柳丁说，“这是时空交界处，我们要在这里远距離作战。”

雪梨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意思一点也不明白。

“什么撕裂？谁要反击？”

“我的战舰被你毁坏之后，外星飞碟大举进攻。”反射着星光，柳丁的镜片显得格外大，简直像蜻蜓，“我们得击退入侵者，让维护组把空间修补起来。”

雪梨的头渐渐不晕了。白天的事慢慢回到脑海里。

“那个破掌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什么战舰吧？”她难以置信。

“对。那是它在这颗小行星上的投影。实际上，我们是在十万光年的距离上作战，为的就是保卫这个星球。”

雪梨早就知道弟弟有点儿不正常，但疯狂到这个地步，她还没有料到。

“我知道你不相信。”柳丁淡然说，“你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没想象力又固执。不过，你至少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指身边的一切，“没时间了。时空交界处很快也会不稳定。那时候，我们就要直接面对外星人了。他们的样子有点像蚰蜒，你恐怕不喜欢。”

雪梨恶心地打个冷战。

“我不想听。你怎么也没法叫我相信。我想回家。”

“空间进一步撕裂的话，小行星就彻底毁灭了。”柳丁叹了口气，“你没别的选择。你是这个战斗小组的候补成员。”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旦我死了，你要接替我继续战斗。”

“死……”雪梨难以消化，“你是说，真的死？”

“没错，你和我，我们俩是一个战斗单元。”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办？”

“没关系。你接受过完整的战斗训练，只不过，它埋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需要触发。现在集中注意力。”他盯住雪梨，“TD-23679013EA号小行星战斗组成员B——三，二，一。记忆唤醒！

雪梨觉得脑子深处有光芒一闪。像电流沿着蚀刻好的凹槽迅速奔跑，黯淡的角落被照亮，过去从未意识到的碎片浮现出来，飞快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她意识到，记忆深处的确藏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那么……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

“不全是。我还是你的组长。”

噢，好吧。雪梨暗想，难怪我总是瞧这小子不顺眼。

“爸爸妈妈呢？”

“他们是这个单元的补给和保障部门，当然，他们自己不知道。”

柳丁在空中做个手势，画出了一条连线。一个面板随即亮起，然后向外扩展，勾勒出一艘飞船的外形。这是个小巧的全封闭圆球，似乎也是幽暗星空的一部分。

他们进入飞船。里面非常简洁，只有两个并排的座椅。看不见舱壁，头顶、身边、脚下，都是星空的全息影像，好像他们直接坐在宇宙中。柳丁启动飞船。

“飞船是双系统控制的。一旦出现意外，你就唤醒B系统。”

雪梨点点头。她紧张又激动，但是并不恐惧。

警报响起，外星人的舰队在前方浮现。它们的形状跟在柳丁掌机上出现时很像，外形粗糙，像素很低，但是数量非常多，机械地不断变幻队形。

柳丁指挥舰艇躲过了第一轮密集的光束轰击。这个小巧的圆球非常灵活，能够在空中急停和翻转。雪梨操纵武器系统掩护柳丁，并进行扇面状还击。她很自豪，觉得自己真的像个战士，应该得到柳丁的表扬。

“别乱开火，要精确打击。”柳丁盯着屏幕，“我们的能量有限。”

“怎么精确打击？”雪梨气愤地说，“我击落好多架飞碟了！”

“没有用。这些飞碟是母舰不断生成的。他们星球的元素能够自我复制。”柳丁猛地压低舰艇，惊险躲过一波猛烈的打击，“所以现在，我们要分割他们的编队。”

“你是说，要突破这些子舰的掩护，直接攻击母舰？”雪梨吃惊地问。

“对，被动防御的话，我们的动力迟早会耗光。必须冒这个险。”

这小子还真有勇气。雪梨佩服地想。

“好吧，我掩护你。”

球形飞船迎着外星舰队的炮火，勇敢地向前冲。雪梨配合柳丁，用激光光束歼灭那些蚰蜒星人的飞碟。他们的飞碟虽然多，但不够灵活，而且航迹能够预测。他们迅速推进，距离巨大的母舰已经不到一半距离，雪梨兴奋莫名，觉得胜利在望。

强光一闪，剧烈的震动差点把他们抛出去。飞船被击中了。紧接着，又一束炮火命中他们。全息星空的舱壁开始龟裂，出现了许多光亮的裂缝，仿佛宇宙就要分崩离析。

“怎么办？”雪梨惊慌地喊。

柳丁的声音仍然很冷静。

“飞船的防御系统还能坚持两分钟。你现在启动B系统，立刻回航。”

“什么？”雪梨大叫，“我们被打败了？要逃跑？”

“不。”随着柳丁的操作，飞船瞬间分离。他所在的那部分收缩成更小的圆球，向前弹射出去。语音系统里传来的声音依然冷静：“距离够近了。我去攻击母舰，你返航，回家。”

“混蛋！你怎么能自己逞英雄！”雪梨又急又气，眼泪也涌了出来，“我怎么跟爸爸妈妈交待呢？”

“没关系，我是组长，我死后小组就会注销，所有的记忆都会被覆盖掉。你们都不会记得我的存在的。姐姐，再见！”

“胡说！”雪梨抹了一把眼泪，“我们不是一个作战单元吗？我才不让你一个人去送死！”endprint

硕大无朋的黑暗母舰就在前方，她驾驶飞船追上柳丁，现在，他们的体积更小，也更灵活了，敌舰很难击中他们。只是，两艘飞船外壳的缝隙都越来越大，显得岌岌可危。幽暗的星空似乎渗透了进来，舱内变暗了许多。

柳丁的飞船奋不顾身地前进。雪梨紧随其后掩护他，击落靠近他的飞碟。她感觉，自己像跟飞船融为一体。

“拜托，拜托你多堅持一会。”她暗暗对自己的飞船祈求，“我一定要带弟弟回家去。”

黑压压的母舰顶天立地地出现在面前。他们绕着它飞行，终于看到，舰体上有一个明亮的出口，就是从那里，一艘艘飞碟正在不断被复制出来、投放到宇宙中。

“就是这里，现在！”柳丁喊道。他瞄准那个明亮的出口，释放出最大火力，雪梨也把武器调到极限，不顾脆弱的飞船还能否支撑。

像一大块漆黑的木炭被点燃，黑暗的母舰上，渐渐有红亮的光芒从内部透射出来，仿佛亮起了几千颗星星，眼看星星们就要连在一起了。这片空间的温度急剧升高。

“现在，快后撤！”

柳丁和雪梨调转飞船，飞快地撤退。身后，仿佛太阳爆炸的光波和气浪追上了他们，强烈的冲击波把飞船抛来抛去。飞船解体了。他们跌落进一片虚无。那是个全是星星的幽蓝空洞，是个似乎永无止境的空间，他们好像在向天上掉——

雪梨欣慰的是，柳丁就在她身边飘浮。她抓住柳丁的手，竭力用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翻滚得太厉害。熟悉的阻力回来了，浮力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推挤着他们向上涌，仿佛这个空间的物质越来越稠密。在空间不断的闭合中，他们终于升上了海面。

当雪梨碰到坚实、冰冷的地面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个空洞的边缘。

他们疲惫不堪，相互依靠着坐在地上，欣慰地看到那个蓝幽幽的空泡逐渐缩小，熟悉的家又一点点显露出来。墙上的挂钟自上而下慢慢出现，指针指在两点上。

雪梨兴奋地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没说话。最后，她捅了捅弟弟：

“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坐在沙发上玩掌机，怎么又能同时跟外星人作战呢？”

“因为空间是彼此叠加的嘛。我们的世界和另外的世界互为投影。”

“那么……最开始，你是怎么加入战争的？”

“就跟你一样，在某一天，使命降临了。”虽然很累很累，但柳丁的眼睛却变得更有神，“宇宙里，每一颗小行星都要有人守护，分配给我们的，就是这一颗。”

“你说的小行星，编号一长串的这个，就是……”

“对的。就是地球。”

“哇！”雪梨感到自己完全沐浴在荣光中。蓦地，她回到现实，找到了做姐姐的感觉：

“还不快睡！看都几点啦？”

“嗯。”柳丁乖乖地站起身来，“那么，晚安啦。”

“晚安。”雪梨向卧室走去，又忽然停住脚步：“对啦，我还是觉得你对龙葵的看法不公平。她确实有缺点，可我也有不少。你不是说，她会很好战吗？说不定她也会成为我们战斗组的一员呢！”

“那么，姐姐再邀请她来家里玩吧，”柳丁爽快地说，“我不再无礼就是！”

“明天……”雪梨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迷迷糊糊地想，“明天我见到龙葵，要跟她说，我弟弟是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男孩……”

她翻了个身，沉入了香甜、黑沉沉的睡眠。

窗外，这颗由柳丁和雪梨守护的，编号为TD-23679013EA的小行星，正在宇宙中静静转动着。

插图/胡嫄嫄

发稿/沙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