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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草去

时间:2024-05-04

孙陈建

过了中秋节,田野上的绿色慢慢地、慢慢地转变成淡黄色,继而是黄褐色。无论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还是多年生落叶乔木,枝叶都一天天地枯萎老去,行将结束一年的使命,完成季节的更替,在秋风中落入泥土,只剩下躯干兀立,人们口中转而称之为“棉花秆,江柴棒,芦苇秆……”它们渐渐了无生息,似乎在等待一场火来送别。

在苏中乡下,上了岁数的老人,是舍不得将这些枯枝死草付之一炬的。在他们眼中,这些枯死的草啊,是可以让全家生火做饭、吃饱喝暖的煤炭,是灶膛里的旺火,是蒸笼里的热气,是饭桌上的香味,宝贵着使用呢,可以用上大半年!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视草如金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煮粥,匆匆吃好,就带上装好米的铝制盒去砖窑上工,天漆黑了才回家。在农村批量翻建楼房的上世纪90年代,红砖青瓦供不应求,他常常要加班到深更半夜才回。

到了夏秋农忙时节,他就起得更早了,晚上下班回来还要到地里接着干活,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干着,从没听到他有半句牢骚话,对我们一直是笑容满面,不说一句重话。

在玉米大豆进仓、稻谷进场的时候,秋收也就接近尾声了。农人们大都会稍稍喘口气,但父亲是不会给自己歇口气的。只要是下班回来不算晚,扒拉几口剩饭剩菜,就赶紧趁着月色出门,母亲问他干什么去,他应声回答:

“拾草去啊!”

“家里的稻草豆秆够用了,别劳这个心了。早点歇歇吧!”母亲关切的话语拉不住他坚定的脚步。他的背影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紧接着传来一串狗叫声。

经过十来天光景,柴房里,空闲的猪圈里,还有河边的码头上,堆满了父亲拾回来的草。用父亲的话说,用这些草生火烧菜,或者年前蒸馒头那是再好不过了。芦苇还可稍加打理,芦苇秆可以卖给扎库匠做祭祀用品,也可以织成晒东西的芦苇席子家用,芦苇花可以送给外公搓成绳子做毛窝穿。总之,这些草在父亲眼中渾身都是宝。

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们一家去亲戚家喝喜酒。父亲抢着坐了头批就往家里赶。我和母亲坐的第二批。等我们到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母亲看见挂在北墙上的砍刀不在,拖车也不在,她肯定地说:“你爸爸又拾草去了。”

正在这时,座钟的时针和分钟开始重合,慵懒地敲了十二下。我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母亲说:“走,去找找你爸。”

我们唤上家犬阿黄一起出发。月色下,我家附近的沟沟坎坎光堂堂的,原先乱蓬蓬的枯草已经汇聚到我家场院里。夜里的秋风扑面吹来,河面上浮动着秋月的灵光,冷冷地透着寒意,乡下的月夜此时是多么美好啊!

我们找遍了本村的渠沟河塘,没有找见,又往周边远处去找,一直到了江海河的边上。远远地,阿黄显得有点兴奋,步子也欢快起来,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有节奏的“沙沙”声,那是芦苇被砍断的声响。

阿黄领着我们循声奔去,站在河岸上张望,月光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浅滩上挥舞着柴刀。他的身后,已经堆起了好几座小山。这时候,月亮已经到了半空。若是以此景为素材,创作一幅《月下砍苇图》,说不定会诞生一个不错的作品呢。

阿黄的叫声惊动了黑影,挥舞着的砍刀停了下来,黑影扭身回头,与我们遥相对望。

“你们怎么来了?”声音带着惊讶和责怪。

“今天喝了喜酒不饿是吧!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啊!家里都堆不下了!”母亲以质问语气发起了连环炮。

“哪有怕多的?趁今天喝了点酒,我在这河边吹吹风蛮惬意的。”父亲说着,也停下手,吩咐我们一起来装草上车。

我摁住拖车的扶手,父亲用双臂抱芦苇放车上,母亲配合着用麻绳一个挨一个地扎紧固定,等七八捆芦苇上了车,成堆的芦苇山一样耸立在眼前了。

“今天不在意,弄得有点多了。”父亲呵呵笑着,“好在你们来,不然要跑两趟。”

父亲接过拖车把,蹲下身子,上半身前倾,头颅微昂,宛如一把长弓。他双脚试着蹬地,车子微微动了一下。这时候的车轮已经陷进去没过轮毂了。

“你们一起帮我推吧!”我跟母亲一起转到车后,我们的双手搭在捆绑芦苇的绳子上,我喊:“一、二、三——走!”车子终于缓慢地转了半圈。但要翻过河岸,拉到平路上去,还有几十步要走。父亲打起了号子,我跟母亲在后面一起用尽了气力,车子在翻越河岸的时候发生了侧翻,一车的芦苇倒在一边,把车轮都掀翻了。

父亲干脆把空车拉到岸上去,我们心领神会,一起拉着成捆的芦苇一捆一捆地往岸上拖,这样化整为零的策略果然奏效,芦苇都上了岸。我们再在岸上装车,下河岸就轻松多了。我在后面推行了一段路,就感觉挺不住了,忍不住松开了手。

月光下,三个人影,一条老狗和一辆拖车在乡间小道缓缓地往前挪行。夜已经很深了,偶尔有狗叫声传来,大多数的狗已经累了,蜷在窝里学偷懒。也许是主人已经入梦,人精一般聪明的狗怕惊扰主人的好梦,那就吃力不讨好了。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到家连擦洗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到了房间摸到床倒头就睡。

第二天清早,还在睡梦中,我被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惊醒。

“这么早起来啊?”

“昨天那里的草硬实,我再去砍一车回来。昨晚的芦苇收拾好了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不要命啊!这么早,还要上班呢!”

“我晓得,孩子用钱的日子在后面。”

听到这里,我的睡意一点都没有了,从未有过的负疚感爬上了心头。父母亲白天土里刨食、上班做工还不够,还要起早贪黑去河荡里拾草卖钱。

渐渐地,我在学业上更拼了,邻居王老师告诉母亲,你家这个伢儿突然懂事多了,越来越要学,坚持下去会有出息的。

母亲笑着对我说:“老师说你要学了,我该不该高兴呢?你如果学出去了,家里的田谁来种哟!我们没啥本事,你学不好也不要紧,家里的地会给你留着。”

如今,父亲快八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只是他的背已成了驼峰,怎么也直不起来了。人们关切地问:“你天天驼成这样,脸朝路走,吃得消吗?”

他笑着说:“驼就驼了,有什么吃不消的?死了以后扳直了也不会感觉疼的。”

昨天,母亲打电话来,告状说老父亲去河边砍芦苇了,不许他去,他就瞒着偷偷去。

母亲跟他打趣道:“要是现在个个还像你拾草,哪还要小广播大喇叭地宣传什么秸秆禁烧啊!”

插图/peipeilee

发稿/赵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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