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丹青
美院两年学业期间,有一段经历至关重要:1978年秋,某日,全班同学被领进陈列馆仓库,观看30余件19世纪欧洲油画的原典,除了欧美常见的沙龙作品,其中竟有一件库尔贝早期的作品—“文革”十年,所有国外来华展览中止。运动甫歇,罗马尼亚画展、加拿大画展、法国乡村画展,相继来华,是为“文革”一代画家首次得见欧洲油画真迹,而能在美院亲见中国收藏的欧洲绘画,委实大出意料:此前,我们从未听说国内哪家美术馆或学院藏有欧洲油画真迹。真迹从哪儿来呢?不记得哪位老师告诉我们:是一位军阀时代出使法国的官员在巴黎自费买下,携来中国。
三年前,2010年冬,杨飞云主掌的中国油画院美术馆举办大展“面对原典”,搜罗民国留欧一代、共和国留苏一代及我辈出洋面对欧陆经典的临摹品,凡百十余件,允为近百年来此类作品的首次展示。其中最珍贵者,当然是徐悲鸿、吴作人、颜文樑的手笔,虽说是临摹,因临者的资望,距今也近90年了,望之形同古籍,直可视为“原典”吧。吴先生的几份临摹早先见过,而徐悲鸿临摹伦勃朗的名篇《参孙与大莉拉》却是初识,全篇画艺工整,气息端凝,保存状况亦极良好。我问飞云如何得到这宝贝,他便介绍站在画侧的孙元先生,说,此画就是孙先生家里慷慨出借的。
我上前握手,才几句话,竟恍然得知,原来孙先生的祖父孙佩苍,正是那位“军阀时代的官员”,而当年在美院库藏亲见的30余件真迹,全部是孙家的私产。
是夜倾谈,我粗略得知这批藏品的由来。又两年,孙先生苦心写成此书,我一字字阅读,总算得知这份收藏背后的故事—这故事,实在是民国的传奇,是画界的美谈,是一份迄未明的家族疑案,更是中国近代史屡见不鲜的糊涂账。为什么呢?请诸位读孙先生的书。
孙佩苍是我去世71年的祖父,寻找他的历史痕迹始于2007年,那年我已经61岁。
一个孙儿,逾花甲之年,犹不清楚祖父为何人,做了何事。这是无数民国隔代晚辈的普遍真实的状况。而祖孙之间的那位父亲,如千千万万新中国成立后的父母,为避祸端,不敢、也不愿向下一代告知祖辈的身世。
随着拨乱反正形势的发展,经数年周折,在尊敬的习仲勋先生的批示下,这批画终于在1986年得以落实政策。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归还藏品现场,一件件美术品包括油画、国画、铜器、石膏像、瓷雕梦幻般地展现在我眼前。
其时距我在美院目击真迹,已过7年。换言之:当时孙元先生也在北京,却是既不知详细,更未亲见。即便孙元先生同在现场,他也和我们一样,完全不了解这位神秘的藏家,更别说藏品的由来与命运—中国收藏传统讲究“流传有序”,欧美收藏家族的谱系则如军事档案般,保有精密准确的产权与记录,可是现代中国唯一拥有洋画真迹的收藏家族,其孙辈晚年的志业,竟是追寻祖父的身世。这不是一笔不折不扣的糊涂账吗?
在追寻的过程中,经反复求证,孙先生逐渐拼凑出了祖父的生平:原来这位“官员”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类横霸四方的“军阀”,而是北洋师范优级博物科毕业生、东北某段铁路局秘书、公派赴法考察教育6年、毕业于巴黎美术学校、与徐悲鸿林风眠等是为挚友,曾任里昂中法大学校长,曾接待旅法访问的程砚秋,归国后曾任东北大学教授、抗战时期东北党务办事处主委、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联(联合国前身)宗旨教育青年委员会中国委员、教育青年专家委员会的东方委员。1942年,在陪都公开展示这份收藏,而在展示期间,这位收藏家竟离奇猝死……
在艰难寻获的历史碎片中,仍有重要的空白,其中,或以下面两点最令后辈疑惑:其一,祖父的死因;其二,藏品散佚。其间,一次经孙佩苍生前至友过手,若干藏品下落不明;一次,是经两次程序暧昧的交公,归还后,又遗失若干,包括我们那天尚未见到的名家作品—普桑、德拉克洛瓦、列宾,以及一幅库尔贝的风景画。
孙佩苍的名字,在民国史中早已消失;20世纪50年代,他在四川的墓园因建设之名,被夷为平地。
以上疑点和盲点,凭孙元先生一己之力而能水落石出,意恐渺茫。说句残忍的话,相较60年来无可计数的冤案,南北各省更其曲折惨淡,以至渺无人知的例子,委实太多太多。历史无情,人于是变得无情,无知于历史,则人也无知。当年外人看画,如我辈,不过听进“军阀时代出洋官员所购”这一句,便再不追诘,可在孙家后代,此书每一问,非仅是讨还血肉至亲的家族史,也是为找回起码的真相与自尊。可告慰者,是孙家保有的这份遗产,虽经掠劫缺失而安然俱在,也算中国现代收藏史足可骄傲的一份孤本。
今天,中国有的是艺术学院、油画教学、研究机构、美术团体,更兼火得离谱的拍卖业,可是百年过去,没有一座收藏西洋画真迹的美术馆—美国各大美术馆收藏之广之富,不必说了,俄罗斯自18世纪末大肆收购西欧绘画文物,乃有冬宫博物馆,也不必说了。其中,仅印象派到毕加索、马蒂斯的收藏(其质量足与纽约现代美术馆相媲美),便是两位旧俄年轻伯爵往来法俄的大手笔。即便是邻海对过的小小日本,也竟有30多家洋画美术馆,均为民间私人收购,或自建美术馆,或捐献国家,收藏所及,自古希腊到印象派,每一时段均有若干作品。凡·高总共画过6幅向日葵,其中一件即为日本人购藏,二战毁于美军轰炸;20世纪80年代,日本某公司斥资800万美元又买了一件凡·高的作品回来,一时轰动西方拍卖业。是故,日本画家、日本国民,无须出境即可观看为数可观的西洋画真迹,把握古今绘画的文脉。
中国向来是看不起东瀛岛国的,日本西洋绘画收藏一节,就不见专家认真提过,即便是介绍了,中国美术界也不会在意,比之欧美收藏,日本人并不吹嘘—中国怎样呢?百年以来,只有一位孙佩苍。
只有一位孙佩苍,不足羞,唯其仅止一位,格外难得,格外可敬:以一国之收藏论,孙佩苍此举固不足引以为傲,以近世国运之艰困论,却足可传为美谈。然则小到画圈、同仁,大到社会、国家,若果然尊崇艺术,志在文化,早该将这批收藏好好保管了,建一座小小的美术馆,虽无法与美、俄、日本相比,也算有过这么一份收藏,有过这么一个人。
今日有权有钱的腕儿,何止百千,投资艺术品,动辄论亿。投资和收藏,不是一回事,这是都该知道的;今官家有钱了,斥巨资各地建造美术馆,窥其内情,十之七八不过是借机圈地,兼以吹嘘政绩;私人美术馆倒也竞相起造,固有良性营运者,其多半,或动机有诈,或想当然耳,或空空荡荡,或滥竽充数,也早是广为人知的通病。所谓美术馆,首要看收藏,收藏又须看藏品的精当。论资财,论权力,论满世界花钱的豪阔,论政商两界的硬背景,孙先生哪里可比当代的豪阔?可哪位巨富做过孙先生当年做成的事,又有哪位藏家拿得出这份收藏单?
说回来,以孙佩苍之酷爱艺术,若亲睹今日中国收藏界景象,必神旺而欣快,也必为早年巴黎搜画的滋味感慨万千。游走于二战前法兰西画市,孙先生如何起的搜购之念?他如何选择画作,又如何度量财力?凡收藏,得手失手,巧遇或错过,必有故事,这些故事,我们都无从得知了—孙元先生苦心追觅,迄今唯获祖父生平大概,其中最是传奇的一笔,即如上,而他不知,他父亲也不知。今世,中国民间已有若干心存抱负的买家,出手惊人,藏购20世纪欧美著名艺术家作品,若论这辈藏家的先驱,无疑,是孙佩苍;若论目下中国人藏有19世纪大师作品者,则唯孙佩苍一人。
今要在欧洲市面得一件德拉克洛瓦或库尔贝的作品,便是西方人,亦属妄想了,一如张大千、徐悲鸿过手五代北宋的真迹,已成传说。孙佩苍不曾错过20世纪30年代的游学,独自做了决断。他靠的不是聪明、财力、背景,而是民国人做人做事的憨—凡民国有为之人,莫不身后留祸,及至湮灭无闻。所幸孙佩苍留有这批珍藏,而他的孙子,正以手中撰写的这本书,走在找寻祖父身世的路途中。
孙佩苍生平,是一回事;美术收藏,是另一回事。30多年前得缘亲见那批真迹,30多年后,得识孙元先生,在我心中,二者于是合而为一,成为传奇。我于孙元先生的追踪,无可作为,谨以这篇文字,向孙佩苍先生致敬。
2013年8月12日写在北京
选自《寻找孙佩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有删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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