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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残:三百年来无此灯

时间:2024-05-04

阳飏

髡残自谓平生有“三惭愧”:“尝惭愧这只脚,不曾阅历天下多山;又尝惭此两眼钝置,不能读万卷书;又惭两耳未尝记受智者教诲。”

髡残像是自己给自己写了一份检讨书。我小时候老写检讨书,给老师写给父母写,全都口是心非,甚至还替同学写,肯定更是口是心非。一个口是心非的年代,能够教育出懂得“惭愧”的人吗?

髡残(1612—1692),俗姓刘,出家后名髡残,字介秋、石谿,号白秃、天壤残道者、石道人等。

“髡”即剃发,是古代的一种刑罚。取名髡残,和削发为僧自是有关。据《髡残石谿小传》记载,髡残母亲生他之前曾经梦僧入室,他后来听母亲说及此事,便认定自己前生便是僧人。

明朝亡,髡残参加了南明何腾蛟的反清队伍,失败后避难于常德桃花源。程正揆《石谿小传》曰:“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禽珍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涧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

后来,性格孤僻的髡残在南京幽栖寺附近的牛首山独自幽居,静心修禅。

清康熙时,诗坛一代宗匠王士祯曾专访牛首山髡残幽居之地,并题其画:“紫竹林中一径微,曾寻石窟叩禅扉;云山旧衲浑忘却,欲借僧雏坏色衣。”王士祯为此还写有《游献花岩祖堂记》:“破扉短篇,高竹万竿,青光鉴人,顶眉皆绿……”可见髡残生活状况艰苦得不是一般。南京有居士愿集资为他造一所新寺,亦被谢绝。

髡残曾作一偈云:“荼蓼平生都吃尽,身心不待死时休。借他两块为棺盖,好事从此一笔勾。”

被誉为“金陵八家”之首的画家龚贤极为钦佩髡残,在给曾为明清两朝为官、一生饱经宦海沉浮的周亮工所题《程正揆〈山水册页〉》上写道:“金陵画家能品最多,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谿:曰石谿,曰青谿。石谿,残道人也;青谿,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艺,则今日两谿又奚肯多让乎哉?”

“逸、神、妙、能”,古代画品中以“逸”为最上,龚贤可谓不吝褒奖之辞矣。

王孟津乃官至清礼部尚书的王铎,董华亭乃官至明礼部尚书、晚明影响最大的书画家董其昌,王铎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有“南董北王”之称。中国书法史上亦有“先王后王”之说,一为王羲之,一为王铎。

髡残与程正揆并称“二谿”,与石涛并称“二石”。

和弘仁、髡残、八大山人并称“清初四僧”的苦瓜和尚石涛,喜食苦瓜蘸蜂蜜。有此吃法吗?石涛不管,他自有其人生追求,苦也好甜也罢,一笔下去,五味杂陈全都有了。

程正揆对髡残的人品和画作评价极高,有诗曰:“石公慧业力超乘,三百年来无此灯。入室山樵老黄鹤,同龛独许巨然僧。”把髡残的画和巨然、王蒙相提并论。解释一句,“山樵老黄鹤”即王蒙。

髡残学“元四家”王蒙、黄公望诸人,画面繁复重叠,境界幽深壮阔。他喜用渴笔、秃毫,画风苍劲凝重,又以浓淡墨色渲染,使画面尤显雄浑壮阔、沉酣苍劲,并且远宗巨然。髡残自述:“残僧本不知画,偶因坐禅后悟出此六法。”又云:“荆、关、董、巨四者,而得其心法唯巨然一人。巨师媲美于前,谓余不可继迹于后?遂复沉吟,有染指之志。”

自谓平生有“三惭愧”的谦虚者何时变成了一位神秘主义者—坐禅可以悟画?可以不吃饭?髡残晚年身染疥癣等痼疾,“善病苦不暇息,又不健饭,粒入口者可数也”。

交代一下尤为髡残仰慕的五代南唐、北宋画家巨然。巨然的画既有江南山水清俊秀润的一面,又有朴拙高旷的气势,笔墨率意粗放,却散发出淋漓湿润之气。巨然有一嗜好,在画面的林麓间点缀卵石,卵石玲珑剔透,清晰润泽,仿佛刚刚被雨水冲刷过一般。

有雨燕掠过巨然的画面。一只斜着翅膀的雨燕,像是一位曾经历过风花雪月的诗人,飞着寻找过去的雕梁画栋去了。

一只雨燕掠过髡残的山山水水了吗?可以肯定的是,髡残与前朝后世的风花雪月一概无关。

髡残为程正揆的《山水图》题:“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响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是一关纽。观者雷同赏之,是安知世所论有不传之妙耶?青溪翁曰:饶舌,饶舌!”如禅家巧斗机锋,妙趣横生。

髡残画中题跋多作佛家语,在他看来,禅机画趣同是一理。如《禅机画趣图》《物外田园图》的诸多题跋,大都是借画谈禅,因禅说画。

髡残对禅学有很深的修养,能“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者也”。须知,佛教中专司人间智慧的文殊菩萨就是骑着狮子显灵说法的。

我这篇谈髡残绘画的文章先曾打算用“狮子独行”做标题,想想,似乎还是“三百年来无此灯”更为贴切。

风扫地,月照灯—髡残独享。

看一幅幅髡残的画,灯一盏盏亮了吗?

《苍翠凌天图》,层山叠嶂几乎占据了整幅画面,山间古木丛生,近处茅屋数间,一条条瀑布上下高悬,哪条瀑布下站着诗人呢?李白不就是站在瀑布下才吟诵出那首千古绝句《望庐山瀑布》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没有诗人吟诵的瀑布真是浪费。

画面右上方有自题长诗,记述了画家于山水自然之间的感受,表达了修禅与笔墨的关系。

《雨洗山根图》中,白云缠绕着层峦叠嶂,曲径之间有石级攀缘而上,一派雨后山川的洁净与幽寂,且有人独钓舟中。

柳宗元诗《渔翁》言,“欸乃一声山水绿”。歌欸乃,橹咿哑,一条蹦出水面的鱼,无非是天地之间的一声叹息而已。

《层岩叠壑图》构图繁复,崇山峻岭,层层高叠,画面上水汽浮动、云霭蒸腾,一派宏伟壮阔的气势。一条山路自下而上蜿蜒曲折,劲松虬曲盘绕,巉岩峭壁渐入高远,布局实中有虚,极具疏朗之感。画面近处茅屋内有人,若开口说话,定是古语;若弹琴,估计就是《高山流水》或者《平沙落雁》。

《山水图》用平远构图法,山重水复,云雾迷蒙。近景山石隔河对峙,孤桥衔接,全画笔墨简洁,虚实相生,表现了雨后天晴的自然景色。

髡残的画以繁著称,程正揆曾批评当时一度盛行的繁复画风:“画不难为繁,难于用简,减以笔,所谓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髡残不服,便画了这幅《山水图》送给程正揆,且在天空留白处写满行草题识,曰:“终日波波挈挈,有什么要紧。把些墨汁涂抹起来,便唤作山水,细细看来一滴也无热地做么。”程正揆不得不佩服髡残化繁为简的艺术功力。

《江上垂钓图》山壑纵横,飞瀑流泉,山间云气浮动,古刹隐约可见。画面下方有一老者,端坐于江边柳下坡地,执竿垂钓。鱼咬钩不咬钩似乎无关紧要,钓鱼只是一种姿态。如同衣着西服革履,在某类有着重大议题的会议上所表达的严肃庄重合拍一样。钓鱼者,凭这钓鱼的姿势就是心藏山河的大师级隐者。画面左上自题:“大江之滨,石壁之下,仰瞻高林,俯听波涛,不唯荡涤襟怀,实亦遗忘尘浊矣。”

《报恩寺图》表现了金陵名胜的磅礴气象。髡残曾驻栖于南京城南大报恩寺,参与校刻《大藏经》。报恩寺住持募捐修葺该寺,《报恩寺图》即髡残应末公之请而画。

画上有自题:“石秃曰:佛不是闲汉,乃至菩萨、圣帝、明王、老、庄、孔子,亦不是闲汉。世间只因闲汉太多,以致家不治,国不治,丛林不治。《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感慨得好似一篇政论节选。

髡残晚年给朋友写信:“老来通身是病,六根亦各返混沌,唯有一星许如残灯燃,未可计其生灭,既往已成灰矣。”或许是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灯行将熄灭,于是将生平所喜爱的古玩和铜器散与众人,自此绝笔。并嘱托僧人,在他死后将遗骸焚化,投入长江。

“三百年来无此灯。”佛教以灯象征智慧。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心灯是什么?心灯在心中。

看一幅幅髡残的画,灯一盏盏亮了吗?

髡残去世后十余年,其再传弟子瞽僧来到长江燕子矶,请石工在绝壁上刻了“石溪禅师沉骨处”几个大字,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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