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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现实:一个发言

时间:2024-05-04

欧阳江河

记得几年前,我读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生平第一次生出个念头,我愿意跟他换一个角色,我让他来做我这个诗人,我当他这个小说家。刚才听身边这几位小说家的发言,我其实也想换成小说家的身份,像他们一样来谈论现实与梦想。我其实是一个持续多年的小说读者,除小说外,还读很多理论的、历史的书籍,读各种各样的杂书。刚才我听勒克莱齐奥先生发言,他说到中国一些有意思的书,包括《山海经》《红楼梦》《左传》,还有身边这位英国女作家提到的《易经》,这些都是我一直在读的书。

我有时候想,从小说家的角度,我会怎么看待这些持续的阅读,多年来投射在我身上所形成的种种可能性,让我回看世界和自我。因为阅读说到底给人的回报就是一种投射。我多年前阅读色诺芬写的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著作,就感受到了那种深刻遥远的投射力量,它来自阅读,通过阅读把自己投射出去,让人身临其境。刚才这位美国作家谈起战争,我们没有这个经历,但是毕飞宇特别提及作为战争小说的读者,他的感受,我深有同感。因为我们投射出去以后,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毕飞宇讲到余华的作品,说得太好了,他写的是一种虚构文学、想象文学,但文学的名字也叫现实,它带给读者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样一种向往。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奇妙的经验。所以我在想,什么是文学呢?诗人对语言这个东西特别敏感。我在想,文学就是介于梦想与现实之间的一种转换,而且是一种很特殊的转换。通过语言,把现实的东西、梦幻的东西都扭结在一起,交给我们读者,让我们消费。文学的转化非常特殊,它一定包含着一种拓展。人作为一种存在,是极大地被文学这个东西拓展了。

从文学的角度,我来谈个梦。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应该说最著名的一个梦,庄周梦蝶,这个梦本身就是一个转化。庄子梦蝶,不知道是他在梦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他?梦到被梦者,你梦到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也在梦你。这就是庄子梦蝶,这个转化里面包含了玄学和诗学,包含了所有文学共同享有的关于转化的一个秘密,一个开端。文学家的主体在转化过程中,嵌入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机制,一个装置。就是把人自身转化为无人,转化为某种悬置的,不知道是上升还是下降的,不知道是神性的还是动物的、植物的,还是别的什么,这么一种转化,由此就产生了一个悖谬。波兰诗人米沃什在选他一个人的世界诗歌选本时,中国诗歌他只选入了一首诗,李白的《敬亭山》。那首诗特别简单: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当李白看山的时候,山也反过来在看他,山也有目光,有灵性,万物有灵,山与人两相对看。所以这个转换,和庄子梦蝶的转换是一回事。庄子梦蝶不知谁在梦谁,李白看敬亭山却知道山也在看他,此中所包含的中国式诗歌的转换,是带有拓展性的,是个人诗歌经验朝向更为浩渺的诗歌逻辑、诗歌认知、诗意公共性的一种深刻转换。在这个转换中,我们使用的、投射的语言,已然不是媒体语言,不是政治或经济的语言,技术或广告的语言,而只能是文学的、诗的语言。

刚才俄罗斯作家讲的很有意思。他说俄罗斯当代有些文学家或者政治家、经济学家所使用的俄语,已经变质为大西洋彼岸的语言,一种现代的、政治或金钱的、全球通用的语言。但是文学这个语言,本应是一种超越的、无与伦比的东西,在任何语种里都是对古语、对当下用语的拓展。就语言的意义、就精神性而言,在每一种语言里面注入奇异性和拓展性,这正是文学要做的事情,为现实注入一种我称之为原魂的东西。真正的文学,庄子梦蝶,还有刚才我讲的李白的诗,跟非文学形态特别不一样的,是什么呢?在当下消费性的生活方式中,比如说参加这个那个比赛,知识抢答呀,或者考试的选择题呀,体操比赛选美比赛呀,都是从1到10,还得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我们被局限在这个范围内,世界的丰富性,认知的丰富性,缩减为一个从1到10的局促范围。这么一个选择范围,正确和错误,好和坏,成与败,第一和最后一名,赚钱亏钱,都在这里面了。但是文学的过程,一定是把我们拓展成从1数到100,这是美国诗人毕晓普的一个暗喻性说法。我们为什么要从事文学写作,为什么要把诗意投射出去,从根本上看就是要拓展,拓展我们存在的可能性,拓展诗歌和文学的魅力,把诗的语言拓展到媒体语言、政治和经济语言之外。从1到10,对意义和存在是远远不够的。天上的星群绝不是从1到10能数尽的,我们听昆虫的声音,听植物生长的声音,听花开的声音,从1到10也听不深。我们必须将从1到100这样一种文学的、诗意的拓展,嵌入到想象力的、梦想的、再现的语言中去,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实。我们以梦为马,开的花必须接受阳光的照射,从1数到100,这就是文学要干的事,诗歌要干的事,一定得转化和拓展。

庄子梦蝶,作为一个变形记,可以在很多诗歌主题里面出现,有不同的变体,处理的是优美的东西,禅意的东西,时间幻化的东西。梦作为材料,有时候会超出诗歌本身的力量,因为此中包含了一种卡夫卡式的、被公文模式处理过的、极其枯燥的、压缩得像矿藏一样的东西。而那种东西,可能是連文学都没有办法打开的,那样一种怪梦。

弗洛伊德通过梦的解析,通过精神分析,开创了二十世纪整个人类新的思想史、文学史。在美国,精神分析已经变成一门蔚为大观的学科,美国人所有的问题都要在童年的一个梦、一个创伤去找根源,找阐释。精神分析,我们大家也知道它构成了包括好莱坞电影等等在内的美国文化,包括英国作家讲的《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1到100,其实也包含有魔法到没有魔法的世界。但有的梦与现实的关联被压缩成1到0,可能只有零这么一个数字。那么这个东西,我觉得可能是诗歌的一个盲点。曾经有人说,诗歌可以处理一切,但奇怪的是,我的诗歌不能写这种梦。这构成了我写作生涯中一个巨大的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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