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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作为一种经验,及其喻化

时间:2024-05-04

油 漆

[斯洛文尼亚]托马斯·萨拉蒙

命运滚过我的身子。时而,如蛋。时而

伸出爪子,将我扔进山坡。我大叫。

我抗拒。我保证交出所有贿金。我不该

如此。命运扼杀我。此刻,我已有所感觉。

假如命运不惩处我们的灵魂,我们立马

就会冻僵。我度过一段又一段日子,唯恐

太阳不再升起。唯恐末日就要来临。

我感到光正从我手中溜走。而假如我

兜里没有足够的硬币,假如梅特卡的

声音不够甜美,不够温柔、纯正和

真实,我的灵魂迟早都将逃离我的

肉身。你得善待死亡。家是

我们出生之地。湿漉漉的饺子包藏一切。

我们只活一刹那。直到油漆干透。

(高兴 译)

仅就语义而言,总是有两种诗——在希尼那里,这两种诗被分别标注为“神奇与美丽”以及“真理与意义”;而在帕斯那里,它们分别被指认为诗歌的想象力与诗歌的社会性。前者试图从语言本身的自律中赢获关于意义的启示;后者则扎根于生活世界而一任意义自由地涌现。而在托马斯·萨拉蒙的《油漆》一诗中,两种诗经由主体经验和喻化语言达成了完美的调和。

《油漆》的“诗眼”在于“命运”一词——“命运滚过我的身子。时而,如蛋。时而/伸出爪子,将我扔进山坡。我大叫。/我抗拒。我保证交出所有贿金。我不该/如此。命运扼杀我。此刻,我已有所感觉。”命运在这里不是某种不可测度的奥秘,而是一系列极具剥夺性和侵略性的具体遭遇——“命运扼杀我”,而“我已有所感觉”。就主体而言,这是一个外在而真切的领受过程,命运因此而显现为一种肉身的外部际遇,亦即,一种“经”的历程。

进入第二节,外部际遇转化为内心体验——“我度过一段又一段日子,唯恐/太阳不再升起。唯恐末日就要来临。/我感到光正从我手中溜走。”此时命运作为一个具有强大引力的背景而闪现,它不仅被领受为时间永续的源头,也被领受为太阳照常升起和末日永不降临的保证。命运的角色由此发生了奇妙的转折——从外在于肉身的“经”到内在于心灵的“验”,命运不再是可怖之物,而成了生命之光。

且慢。让我们看看命运是如何被个体经验并上升为一种普遍经验的。首先发生的是着眼于外部际遇的经历、领受过程,命运经由即兴狂想而被肉身化为一系列恐怖遭遇;然后,由外而内,经历、领受被置换为体验、感觉——一种精神内部的活动。在命运的“经—验”过程中,语言充分释放了其修辞性,自然语义的线形关系被诗人即兴截断并随性接续,既定的语言和经验秩序被打破,并以狂想的形式重新获得链接——一种偶然性、而非必然性的链接,一种游戏性、而非逻辑性的链接,一种超现实性、而非现实性的链接。

无疑,因为经验主体的参与,命运的面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它不再呈现为上帝般遥远而可怖的含混,而被表达为一种由鲜活生命本身所体现的明晰。不仅如此,进入第三节之后,命运被诗人进一步指认为生命的构成性前提——“假如命运不惩处我们的灵魂,我们立马/就会冻僵”“而假如我//兜里没有足够的硬币,假如梅特卡的/声音不够甜美,不够温柔、纯正和/真实,我的灵魂迟早都将逃离我的//肉身。”言外之意是,如果没有命运的加持与鞭策,生命便会僵死;同时,经由妻子梅特卡这一相对于主体而言的他者性存在,诗人对命运的精神性认证凝聚成了一种爱的能力和坚守的能力。

至此,命运作为一个肉身的“经—验”过程已经完成;它既不是從内心出发的纯粹臆想,也不是完全来自生活的浮光掠影。一方面,这一经验化的命运有别于个人私密体验,具备一种公共性和普遍启示;另一方面,它不同于冰冷的观察结果,具备一种温情和唤起能力。其中的关键在于,经验本身完整地包含于肉身;并且,经验作为一个具备主体间性的整体氛围而浸润着心灵。在托马斯·萨拉蒙那里,它被表述为“灵魂”。于是,命运不仅具有肉身性,还具备真理性。事实上,命运经由“经—验”先后被揭示为可怖之物、生命之光、爱和坚守的能力,这正是其真理性所在;而这一真理性无疑是经由一种以即兴狂想为表征的主体经验而得以揭示的,它直接关乎一切主体的灵魂安置问题。

在一首题为《民歌》的诗中,托马斯·萨拉蒙写道:“酒鬼出售衣裳。/窃贼出售母亲。/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脱离他爱的肉体。”而在另一首题为《为年轻的站街萨拉蒙而作》的诗中,诗人却强调灵魂的排他性:“好了,免费给我你的身体,但这会/让你花钱。我的工作不是要/给出我的灵魂,只是为了收钱和不/给出我的灵魂。”这并不矛盾,因为相对于灵魂而言,诗人是一个领承者而非旁观者,他时刻被折磨也被感动,他当然也时刻领受并尝试着重塑自己的灵魂。而在《油漆》中,命运最终被经验为一种灵魂状态;而将灵魂安置于肉体之中的恰好就是命运的真理性,即恐惧、光、爱和坚守。

无疑,命运是被无名赠予的,但它以一个生动而敏感的主体为前提。命运残酷的丰富性空气般弥漫在人们中间;每当它被经验,它就朝那些领承者闪烁、并发出新的召唤。

最后一节,主体性弥散、转化为主体间性,命运对“我”的教诲扩转为对“你”的祈使性教谕——“你得善待死亡”,死亡本就是命运真理性的最后一块拼图,不容否认。最能体现诗人即兴想象力、也是全诗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全诗结尾处,以“直到油漆干透”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状语从句,托马斯·萨拉蒙铿锵有力地抛出三个断言:“……家是/我们出生之地。湿漉漉的饺子包藏一切。/我们只活一刹那。”人的出生之所、万物的存在境遇、人的生命短暂性,都可视作命运的提喻;而在此之前,命运已经被明喻——它时而浑圆如蛋、时而尖利如爪。正是在关于命运的根本性提喻中,“我”与“你”的界限被取消,进而成为“我们”。而作为时间状语从句的“直到油漆干透”,本身就构成一个穿透力十足、以至于其本身无法被轻易穿透的隐喻。

可以认为,“油漆”指向的是命运的赋形问题。油漆与命运并无明显的属性相似性,何以成喻赋形?答案如陈嘉映在《艺术札记》中指出的那样——“未成形的事物借已成形的事物成形”。无中生有原就是诗的本事,作为喻体的油漆赋形于作为所喻者的命运,在根本意义上,油漆规定了命运,命运因油漆而是其所是并如其所是。如此,“油漆”即是命运;“直到油漆干透”即意味着“直到命运落下帷幕”。恰恰是在“油漆”这一关键词中,命运的真理性从语词的想象力中完全绽放出了自身。

事实上,无论我们翻检任何一首伟大的诗,都是在翻检原初意义上的诗;也即,任何一首被推置于经典序列的诗本身就修改着我们关于诗的认识。归根结底,并非只是想象力与真理性在一首诗中完成了汇合,而是如《油漆》一诗所提请我们注意的,一首诗本身就是想象力与真理性的汇合。经由对命运的经验和喻化,托马斯·萨拉蒙交出了自己沸腾的灵魂,词语因此脱口而出,恰如诗人从其命运中脱颖而出。

师飞,1989年出生,现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新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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