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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汉诗的美学样本

时间:2024-05-04

胡弦的最新诗集《定风波》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收入他不同时期创作的诗歌120余首,诗集由失而复得的花园、反复出现的奇迹、镂空的音乐、世界的尽头、孤峰的致意五辑组成,既有对自我的内在凝视,也有向历史、现实敞开的视野,充分展现出诗人从个体经验入手,对历史与文化的洞察、思考和探究。

胡弦的文本向来自具节奏,自成一体,感受细腻,体悟扎实,本质上是一种有意义的书写,而非空心化、虚无化书写。偏重叙事的早期诗作《两个人的死》,写及两位小学同学的非正常死亡,一位是成年后因生活失意饮下剧毒农药的王美娟;另一小伙伴“建设”的夭折尤令人揪心,“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都没有”,诗人下笔沉郁顿挫,情感执着,一种内在的痛感氤氲开来,令人想到艾青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等,震撼力非常。“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砰,北风紧,木匠叹息。/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又出现了新的裂纹。/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的微小的疼。/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这首追忆童年苦涩的早期诗作《老屋》,化疼痛为审美,风格厚重沉实,在以少胜多、小中见大方面可称典范。北风、祖父、棺木、墙上的裂纹,如此压抑难言之中,忽又出现年少不知愁的七岁女孩,并喻之为“新娘子”,此种对比式意象的设置让人感叹。全诗于沉重底色之上缀以轻灵之笔,让氛围益显沉重,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清·王夫之《薑斋诗话》)。《老屋》昭示出现实时空的狭小逼仄,表现于文本,恰可转换为一种阔大浑茫;而叙事功能的强化,有助于文本空间的拓展和诗歌表现力的提升。“浩荡的白光在世间穿行,带着咒语/和纷纷的阴影/风要把它们吹向哪里?/每当它们摇撼,下落,河底/无数影子就会从不安中起身。//带着清冷和说不清的酸楚,/悉悉索索的声音正四处飘荡。/父亲走过,秋野苍茫。那些/被丢弃的影子,抿紧嘴唇的影子,/现在,像最后的命运,/不声不响迎了上来。”(《风》),在这里,句式讲究,意境浑朴,通过对苦难的追溯展示出心灵的创痛。的确,个体成长时期的独特际遇必然会生成独有的心境,决定了诗人与众不同的写作路径、美学趣味、价值取向等。

胡弦开展诗歌创作以来,不动如山岳,动则如火掠。他的诗歌语言如豺虎,意象如豹螭,出手快、稳、准、狠,或引而不发,或一击必中。胡弦深谙诗艺的“屠龙术”,凡文本的轻与重、小与大、缓与疾、文与白,他多能安置得体,收四两拨千斤之效,即便如蝴蝶的翅膀翩然划过,也能引发一场场诗性的“龙卷风”。“在凉亭下离别,/在警示牌那儿永别。/栏杆顺着悬崖蜿蜒,越过了/感知的边界。//诗词不朽。但微妙的需要/仍然傍着江水的流逝。/由于燕子敛起了翅膀,永恒被眼前/凭栏远眺的一刻拖住。//所有事都发生在/两次飞翔之间/那短暂的停顿里。”有别于早期诗作中无可驱遣的本体性疼痛与悲鸣,这首《燕子矶》格调明朗,专意于审美的谛视和哲思的开掘,呈现出从容、智性、澄明的特质;这样一种自然而成熟的风格转捩,表明胡弦诗艺的不断提升与飞跃。此类作品还有:“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是最后一个观众,/——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北风》:“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风卷北斗,丹砂如沸。//——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小谣曲》)作品开阖自如,意想天外,动静结合,张弛有致,极尽空灵唯美之能事,而不乏深意种种。毋庸讳言,它们是作者诗路拓展的标志,也成为胡弦写作的重要方向。

作为文坛实力型成熟诗人,胡弦的诗风雄丽并举,奇正变幻,虚实贯通;轻柔处如流风回雪,陡峭处似云横秦岭,娴静时如美人托腮,奇谲时似乱石穿空,妩媚处如落花依草,跌宕处似猛虎跳涧——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复合美感。在他笔下,古与今、中与西的对接,长句与短句、抑扬与顿挫的转换,经验与超验、偶然与必然、哲思与诗情的勾联,犹如魔方在手,生成种种的梦幻组合。“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过竹林关,阵阵疾风/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丹江引》)“爱冥想。/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它认为:毒牙,/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蛇》)“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还有咬牙切齿。”(《龙门石窟》)因了耐心的打磨与反复的锻锤,胡弦诗中,格言警句时或闪跃,亦秀亦豪亦深刻,每能兴味盎然,格调高华。胡弦文本一以贯之的,正是对语言、意象的精准把握和感应,对诗形、节奏的精妙掌控和调配,他总能从中厘定出一个黄金交汇点。再看《秤》:“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正在人间深处滑动。//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抿着嘴唇。沉默,/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雅鲁藏布江》:“白云飞往日喀则,/大水流向孟加拉。/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讲古的人》:“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椿树站在院子里,雪/落满了脖子。/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炉火通红,贯通了/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如此让人喜爱、惹人陶醉的句式,在诗中可见。胡弦诗中,难见粗蛮的意象植入,其语感流畅而不油滑,彰显异质元素的有机融合,充分强化了文本的辨识度和完成度。仿佛语言的魔法师,胡弦努力尝试种种怪丽的组合与朴实的翻新,使得细部不断完善,技法日有进展。

雷霆万钧、泰山压顶,是一种力量和风格;纤细如牛毛的绣花针的戳痛,也是一种力量和风格。胡弦的诗作节制、俭约,篇幅多简短,而爆发力强,有较大的张力。“看到它们上树,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垂直的道路上,一个人,并不比一只蚂蚁走得更快/它那几乎细微到看不见的触须,分担了/我们的一部分命运,此中区别是/即便已衰老,葬礼临近,一只蚂蚁/看上去仍那么兴奋,敏捷”,有感而发的《蚂蚁》,借景抒情,以我观物,于物我互见之际,传递某种幽细之思。《阅读》“它的某些情节总试图/卡住我:楼梯,药片,椅子,或者/只有背影的人抛来的救生圈……//我停顿。生活不停,在光滑的书脊上/滑动。/有时候是风,催促书页飞快跳动,想看看/怎样的命运在前方等我。//而我并不着急。/——我喜欢在紧要关头/抽出身来,回到过去某个留有折痕的地方,/在遥远的叙述者的口吻里,重新辨别://哦,那么多词,/沉默,并且正深深陷在那里!”全诗从阅读这一普遍性日常化行为入手,藉助智性的書写和冷静的思辨,导向一种禅悟之境。不得不说,作者的确是诗人中难得的有心人。

总体看,胡弦的诗歌是一种充分融合了才气与功力、天赋与勤奋的书写路径,一种裹挟着鲜活、灵动、丰沛的精气神的诗性存在。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胡弦,这个洁身自好的手艺人,始终秉持诗人的专业精神。如他本人自陈“好的诗句都是生命体,对写作者来说,能确定的只有一个时刻,和在那一刻涌现的喜悦:句子出现,它符合、甚至大过了我们的需要。”在主体和外界之间,胡弦建构起一道有效的防火墙,以其出色的抗干扰性,护守自己内心的澄明。写作中的胡弦,是澹泊的,恬静的,和谐的,出世的,又是尖锐的,愤怒的,警觉的,清醒的。世事沧桑,胸中海岳;因了诗学场域的平稳拓展,一丘一壑,皆铸就山河连绵。胡弦,这个低调的书写者,正在为当代汉诗奉献更多的美学样本。

附:胡弦的诗两首

北 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张宗刚,1969年出生,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的研究与批评。2007年入选《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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