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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歌丈量生命的长度

时间:2024-05-04

首届“兴中杯”悦来新诗力新人奖在经过三轮盲评后,《英子的诗》与查干牧仁的《浅草集》从两百余部参评诗集中脱颖而出。读王莹芝的诗歌,给我最大的感受是,适合孤独的时候阅读,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内心的沉寂才会与诗融合,更能与诗共情。

诗出于心,关乎情。由诗观人,不难发现,王莹芝的诗歌,在感慨四季变化、时光流逝的同时,常触及“孤独与希望”,“生命与死亡”的严肃命题。诗歌,于作者来说,是关于生命的思考,关于精神的慰藉。正如洪治纲在《绝望诗歌》中提到“诗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文明的孩子,精神的天使,他是以自身伟岸的人格,圣洁的灵魂来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人类精神的走向。” 王莹芝的诗正是通过独特的意象视角:时间变化、四季更替、生命死亡等来传达着对生命长度的丈量。

忧患意识里的“秋”

时间意象,几乎在王莹芝的每一首诗歌之中都能看到。秋季、冬夜、日与夜在她的笔下随时流露,而“秋季”似乎也成了诗人独特的“宠儿”。

“全是因为这一片神圣的秋阳/静谧,如死亡/为了寻求灵感/你的心变成巨大的空洞/试图揭露秋天的真相/就像微笑着站在墓地/等待一只南飞的候鸟/或者安抚还未到来的忧伤……”(《心情》)

静谧的秋阳少了夏日骄阳的聒噪,恬静的环境却没有给诗人带来些许心理抚慰,反而让诗人联想到“死亡、墓地、等待、忧伤”,硕果累累的秋没有在诗人的视角出现一丝微光,反而是将秋的凋零与死亡等同,这无疑也折射作者此刻内心的荒凉。

“秋天里最后的春光/与太阳无关/是夜里爬上山坡的月亮/与生命无关/是末日来临前的忧伤/秋天里最后的春光/是街灯透过柳树梢的暖黄/是脚步踩过青砖/留在身后你路过的/空白,和空白/秋天里最后的春光/不是满池秋水的静/不是伸手可触的夕阳/不是满山的红叶,也不是/菊花香里飘来的故乡/秋天里最后的春光/是水月镜花里/你误读了的影像/是坟墓里想要长出来的一切生的假象/秋天里最后的春光/只是因為满世的欲望/想要在死亡到来前/徒劳生长,从死亡/到另一次死亡。”(选自《秋天里的最后春光》)

秋日春光,与太阳、生命无关,与一切秋的传递者(满山红叶、菊花飘香)无关,带来的是深沉忧伤。街灯下柳梢氤氲的暖黄,脚下踩过的青砖,这些都犹如水月镜花中误读的影像,以及坟墓里长出的生的假象。在诗歌之中,秋即是末尾、结束的季节,春则是开始、新生的代表。秋天里出现最后的春光,看似将两个季节颠倒错乱,混杂一谈,实则暗含生的希望,从死亡到死亡,何尝不是从秋季轮回到秋季,经历生命的开始到生命结尾,如此循环往复,看似生的假象,实则也是包含生的希望。

“秋天,终究还是来了/轻轻地,像你的爱人掐着你的喉咙/你哽咽的喉咙/绝望,无助/写满了你的锁骨//轻轻地,秋天/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住进了你的心里/你不知道哪儿在疼/原来它是一枚芒刺/就扎在你干净的心尖上//秋天是住在你身体里从未相见的爱人/孤独从毛孔里往外散发/忧郁是说不完的情话/你描画着彩色的风景/就为了掩饰他眼里世界的苍老//我是秋的抑郁症患者/为了逢着这一个秋天/已积攒了三十年/下一个轮回/我又以什么身份出现//我袒露秋天刺裂的伤口/身体流尽最后一滴血/只为下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春日的清晨冰雪融化/夏日的夜晚星辰斑斓//而下一个秋日/正好你来到”(《秋天》)。

秋天不经意地来到,带来的是满眼绝望与无助,爱人是温柔的存在,却在诗中将秋天视为就像爱人掐喉。秋天的痛感犹如芒刺心尖,散发出的都是孤独与忧郁之味。诗人又一次将与众不同的秋感呈现在诗歌之中,与其说这满目疮痍的秋里,掩饰着世界的苍老,不如说诗人眼里的秋,鲜血淋漓。诗人既感慨于秋的残忍,却又不忍离秋而去,因为这是积攒了三十年才换来的一次与秋的相遇,虽然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但仍有所期待,就如期待冬日午后阳光、春日冰雪融化、夏夜星辰斑斓般期待“你”的到来。正如鲁迅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于悲悯绝望之中,诗人还夹着对爱的希望。

秋天,在一般人看来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但在王莹芝笔下,硕果累累也意味着万物即将凋零,秋收过后的狼藉,以及寒冬的到来。这样,秋天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季节,而是对于生命忧患的时间意识。自然,这样的倾向性思维也反映出诗人自身的困惑与挣扎,以及试图与世界共生的愿望。

生死比肩的豁达

生命因为死亡而赋予意义,死亡即为新生,就是生命的延续。在王莹芝的诗歌里,看似绝望之至,实则暗含新生。正如村上春树说的“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一样,诗歌之中常常还呈现出生死比肩的豁达之感。

九月,是一些/树叶和黑夜/冷和希望/还是一些痛/河流和阳光//这是我的命名/有一二三月的宁静/坚果,书籍/和一些生命的萌生//四五六七月里/有我们最喜欢的音乐/四季流淌/歌声在白衣飘飘里/像蜻蜓和时光//八月里我拿起镰刀/收割了所有污浊/腾一个青草的地方/以配得起/那一尘不染的精灵//九月之后/还是九月/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我还有力气/惟有爱和你才能般配/你们一样的纯粹//夏历的九月/曾祖母带来了祖母/我带来了你/生命就是这样不息/她是最值得我们敬畏的真理//没有什么更好的给你/就连这几行没有泪水/也没有欢笑的/分行的句子/也不全是你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虽然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你/九月是最旺盛的生命//它比秋天更远/却比所有都浅/你要勇敢地伸出触角/但必须了解自知冷暖//如果你问我/世界是什么东西/今天它是一朵/死去的花/如果想要它怒放的美丽/就在盛开前,拥有它。(《给九月》)

九月是冷与希望共存的季节。诗人将四季做了划分,一、二、三、四月是宁静的季节,四、五、六、七月是有音乐的季节,及至八月收割污浊等待精灵到来。待到九月,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曾祖母带来了祖母,而“我”也带来了你,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在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季节里,它比秋天远但是比所有事物都浅,作为生命的个体,想要冷暖自知,就要敢于伸出触角,想要看到生命的怒放,就要先拥有生命。四季更替中蕴藏生的秘密,虽说九月之后还是九月,可九月之后又何尝不是新生的开始呢?诗人将生死融为一体,生即为死,死即为生,生死之中,自有生命运行规律,而生命的不息,正是敬畏的真理。

南宅子是一段时光/离开之后我才敢去想/仿佛从未去过一样//那时夏天刚刚开始/那时睡莲含苞未放/那时,合欢满树芬芳//南宅子不是钢琴/它还不够忧伤/滴滴答答落下/全是春天在响//听一段秦腔/木板凳上还有离人的灰尘吗/台上又是谁的谁在唱//雨水冲白了缱绻的屋顶/故人的脚印淹没在了老去的青苔上//木门里还有阵阵笑声/阳光洒满了世界/撒不透你老去的心//你抬起脚尖/迈向下一个门槛/镜子里遥望的,又是哪一张脸//南宅子很老/装满了死去的故事/而死了的//也才开始。(《南宅子》)

南宅子里是一段逝去的旧时光,那时夏天刚刚开始,含苞未放的睡莲、满院合欢树的芬芳,南宅子里藏满了经年的回忆。而多少个四季春秋的轮回之后,再来南宅子听一曲秦腔,不知这尘封已久的木板凳是否还有离人的灰尘,台上又是几经变化,是谁的谁在浅唱轻吟,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屋屋顶被雨水冲白,故人的脚印也被台阶上的青苔淹没,木门里还是传来声声笑语,一如当年。尽管时间不复,容颜已衰,但是心依旧不曾老去。这个装满故事的南宅子,有死的故事,也有生的开始。诗人思绪重游,再回盛满故事的南宅子,一切的事物都变得熟悉又陌生起来,曾经的欢声笑语,绿树成荫早已不再,再听一曲秦腔,虽是故地故曲,但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故人一起听曲。诗人感慨镜中这陌生又熟悉的脸,几经沧桑的容颜,忽而明白,时间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南宅子里的故事已然成为过去,那些回忆犹如旧报纸一般披上尘埃,上了年岁。而正是有了这些死去的故事作为铺垫,才会有新的开始出现。生死是人生必然之事,诗人将生与死的销存融进南宅子的今昔变化之中,既缅怀着物是人非,又渗透着生死之道。

不想说晚安的《晚安》

如果由生到死是判定时间的最大值,那么四季更替就是途中的旅程,而每一句“晚安”都是在向每一滴逝去的日子告别。王莹芝以“晚安”命名,写了上百首关于晚安的诗歌,但是于诗歌之中,更多地看到诗人想要对时间、生命逝去的惋惜感叹,而晚安也是不想说的晚安。

晚安是打开夜晚的一种方式/当我再次轻声说它/是多想将白天的庸碌抛在身后/如果它是递减生命的一种方式/我们又死掉了一部分//是啊,这一点都没有诗意/生活都没有了诗意/我们还如何写诗/这只是晚安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没有事先约定大/家就睡在了同一个夜里//晚安是一面镜子/霓虹灯下超然出尘的乞丐/母亲怀里开怀憨笑的婴儿/守望一生渴望相拥的恋人/还有,还有那急不可耐/失去了方向的春风/它们都住在镜中/如何道一声晚安/就像小王子守着日落/我们都需要仪式感/亲爱的人/你用它来解释黑夜/我用它来解释白天/晚安(《晚安十八》)。

晚安是夜晚的开启方式,每次说起晚安,更多的是想通过这样两个简单的字,一个简单的词,去传递放松的消息,卸下一身疲惫,不要再将白天的忙碌传递到夜晚。而晚安又是一种生命递减的方式,每说一次晚安,人生中逝去的部分又多增加了一点,而离生更远了一点,那么距死便近了一步。将人生这么明白通透地看破,诗歌的内容就显得锐利和不安。“晚安”像一个希冀,愿望是安宁的,慈悲的,但同时蕴涵也着更多的烦躁,它仿佛像一面镜子,夜晚之中,照着霓虹灯下超然出尘的乞丐,或者房间里开怀憨笑的婴儿,又或者渴望相拥的恋人。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句晚安,折射人世百态,无论是露宿街头的乞丐,还是嗷嗷待哺的幼孩,抑或相拥入眠的恋人,一个晚安之后,便少了一个白天,少了一句晚安。因而诗人,不只看到晚安带来的浅层道别之意,也看透了每一个晚安之后,对时间、生命逝去的告别,所以在诗人眼里,晚安不只是用它来解释黑夜,而是用来解释白天。

如果一颗星星/生长着一个夜晚/我抬头想数一数/还能说多少个晚安//这是一个复活的季节/泥土和水/鼹鼠和喜鹊/腐烂的植物//它们都在蒸发这些奇怪的气体/我深深地呼吸/一只蚂蚁也在呼吸//如果上帝没死/我想问他,人的存在/是不是一个错误/可是我不相信上帝//这些人们观念的分泌物/它们不如一颗星星会带路/就像我们为了遇见春天/总是提前埋下一些谎言//我们的这颗星星/大人们读不懂童话/孩子们看不懂现实/土地不能生长庄稼//一个人能独自面对黑夜/才能安放自己的灵魂/可是若文明遮蔽了星光/夜晚无处生长//游魂找不到归宿/一只虫子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和我,又有多少距离//当我脚踩今夜的星空/今夜,一个多么/多么有强调感的时间/如果我道一声晚安//如果,一个星星/只能生长一个夜晚/那么,另一颗星星/何时才能听见(《晚安三十四》)。

如果将天上的一颗星星代表一个夜晚,一个夜晚说一句晚安,那么还要说多少个晚安。诗人乘着想象的翅膀,对时间的推算从白天黑夜的日复一日转换,爬升到宇宙星球之中,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出疑问,星星几何?晚安还有多少个?这些未知之谜在诗人脑海中得不到解答,于是诗人将希望寄与上帝,但转念一想,上帝也只是存在于人的臆想之中,如果能从上帝那里得到答案,就犹如在遇见春天前,已经提前在脑子里提前埋下了谎言。放眼望去,这颗星星上,大人没有了童趣,孩子看不到现实,土里长的也不再是庄稼,置身于万千人海之中,可是孤独之感却袭遍而来,在这夜晚里独自面对黑夜,安放灵魂。思考着没有星星的夜晚,无处安放的游魂该何去何从,并继续思索着假如一颗星星只出现一次,那么一颗星星与另一颗星星何时才能相见。诗人由星星引发一连串的联想,将人生短暂的时间与宇宙之中永恒的星系联系起来,想象着一颗星星与一个晚安的代换。这一切都源于诗人内心对时间的思考,对人生的思考。诗人的思绪是自由的,但是灵魂却是孤独的。“大人读不懂童话,孩子看不到现实,土地不能生长庄稼”一些看似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在光明之中隐匿起来,最后随着灵魂一起沉寂在黑夜之中,而诗人也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孤独,将自己的思绪远寄星空之中,等待一颗星星遇见另一颗星星的时间来解答。

诗人是精神上的富翁,从王莹芝的诗歌中可以看到,诗人对寒来暑往的四季变化有着常人不常见的透视力和洞察力,对时间、生命有着无穷尽的思考,将生活中常见的意象,融进诗里,跃于笔尖,丈量着生命的长度。真正做到了于诗歌之中,寻一隅偏安,徜徉人生之态,抒心中之言,畅以诗意人生!

附:王莹芝的诗两首

冬 夜

黑夜的形状在此刻渐渐成形

寂静是喧哗的另一种表演

缄默一如昨日

暗潮汹涌

回忆清晨的半轮太阳

温润在天边

冬日的树枝沉寂

雾气濛濛

无力驱散

我那时还站在

落叶萧索的街边

风中的人群笼罩着绝望之色

不敢伸手,怕触伤了

稀薄的空气

另一个夜晚已然浮现

我多么想带上干净的灵魂

与你会合

重 逢

我看见一片水杉的叶子

死去的绣红,以及

巨大的寂静

空气并不寒冷

它就走了

我和它的重逢

在一片水杉的叶子里

似曾相识

又不曾到过的世界

只需一眼

我便轉向人间

它在另一个世界

据说

它们是平行的

魏巍,1982年出生,土家族,重庆酉阳人,文学博士,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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