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安宁
我躺在竹椅上,抬头看天空上的云朵。我想我快要死了,或许过了不多久,我就会飘到天上,成为那些空空荡荡的云中的一朵。
我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家人对我讳莫如深。他们将我隔离起来,好像我会在阴暗的角落里滋生出千万个自己,并将全家人摧毁。他们常常将我放在阳光下晾晒,试图驱散掉我体内肆虐的细菌。
我刚刚七岁,读一年级。可是这一年的初夏,因为这场病,我被迫休学在家。除了家人,没有人来看我,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庭院里静悄悄的,知了尚未开始蝉鸣,只有风一缕一缕地从梧桐的叶稍上静寂地划过。空气也在风里轻微地颤动着,发出清冷的声响。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屋顶,消失在深蓝的天空下。除此,世界便了无声息。
一只野猫何时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身旁,而后拉长四肢伸了一个懒腰,又冷漠地走开了。连猫都嫌弃我。我吃饭用的碗筷,都被单独搁置在橱柜一角。午饭的时候,姐姐蹙着眉将碗筷送到我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上,低头慢慢吃着香椿芽汁浇淋过的手擀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碗里还是剩下大半。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不如一碗面条的重量。房间里的一切变得虚无起来,我的喘息也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飛起来了,从绿色的纱窗里,尘埃一样飞了出去。
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姐姐在院子里洗着一盆碗筷。我的碗筷自然是单独被搁在旁边洗的。姐姐将我的碗筷洗了又洗,洗了碗,她还认真地打着肥皂,一遍遍地仔细搓着手,要搓下一层皮一样恶狠狠地搓。我屏着气,不敢出声,怕姐姐忽然注意到我,将我也一起给洗化在水盆里,而后又一股脑儿泼进阴沟里。
我想起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妈对他嫌恶,百般苛责。母亲心疼他,让父亲用平板车将他拉到我们家里,又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饭菜。饭后,父亲便将他搀扶到南墙根下的马扎上,晒太阳。我因为可以跟着外公每天吃一个蛋黄,而跟他格外亲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边,还学他的样子仰头、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自半空倾泻而下的阳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干枯的玉米秸上,麻雀的粪便闪烁着白色的光泽。墙头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来三两只蜜蜂嗡嗡地叫着。云朵以亘古不变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飘荡。它们要飘向哪儿去呢,我问外公。外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一条瘦弱的老狗,他已经在这明媚的春光里睡过去了。
现在我也像外公一样,每天都会被父母撵到躺椅上晒一会儿太阳。我觉得我离死亡一定也不远了。尽管我的喉咙里尚未发出沉重的喘息,我的肤色在蜡黄中也依然透着一抹淡淡的潮红,可是我的身体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阵风就能将我从竹椅上吹起。风会将我吹到哪儿去呢,我并不知道,或许风会将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阔无边的天空上,与无数的云朵飘荡在一起。那时我已失去了语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听不到我虚弱地呻吟,即便我在树梢上向他们呼喊,也不会有人抬头看我。他们当然会在忙碌的间隙看一会儿蓝得快要滴落下来的天空,可是他们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们并不关心这一朵振翅飞翔的云跟另外一朵梦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区别。他们只是仰头看上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头,去做手中的活计了。而我,就这样静静地游荡在空中,俯视着这个我曾经留下欢声笑语的村庄。那时,我的心里一定溢满了孤独。
我不需要上学,也无须做任何事,我成了一个闲人。除了按时吃药打针,我就跟猫猫狗狗一样,沿着墙根,从巷口走到巷尾,再从巷尾折回巷口。阳光穿过云朵、尘埃和阔大的梧桐树叶落在我的肩头。我很想跟谁说一些什么,可是,每个人都在忙着。羊在忙着吃草,猪在忙着睡觉,牛在忙着拉粪,狗在忙着追逐,就连鸡也在柴堆中忙着刨食,柴堆中的虫子呢,自然在忙着逃过鸡的啄食。
这是初夏,整个村庄都在热烘烘的忙碌之中。除了我——还有阿桑。
阿桑比我年长,他在即将前往镇上读初中的暑假生了一场怪病。他的鼻子不停地流血,于是他便时时仰头朝向天空。村里人都说,当血流光时,他就会从村庄里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何时到来,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阿桑身上。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一片云,阴郁着一张脸,将阳光哗啦一下驱散。路人叹着气,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即将消失的男孩,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丝毫不觉得奇怪。每年村庄里都会有一两个人死掉,我倚在门框上,看着披麻戴孝的大人们,犹如迎接某个节日一样,步履轻松地穿梭来往。即便是哭泣,他们的脸上也没有多少哀伤。哀伤早已消耗在那些与日常对抗的琐碎生活之中。迎生送死,与日出日落一样,被村人视为平常。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不幸早夭的婴儿,都只是一阵风起,翻转着树叶发出窸窣的响声,随即一切平复如初。
我总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阳光下的阿桑仰头看天的时候,会有一片阴云将他的魂魄瞬间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蝉,将干枯的躯壳随意地留在嘎吱作响的竹椅上,便从庭院里消失不见。他的父母从田间干活回来,看到阿桑枯萎的躯壳,一定不会放声大哭。他的母亲或许会走上前去,将旧衣一样的躯壳收起,细心叠好,放入有着樟脑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声落锁,走出门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唤着雏鸡前来啄食。阴云已经散去,风吹动树叶,筛下万千的金子,并送来隔墙海棠的香气。一切都是静寂的。
此刻,阿桑还在街巷里游荡,依然虚弱地活在这个世上。阿桑瘦瘦高高的,有一张好看俊秀的脸,眼睛细长,鼻子高挺。我怀疑因他总是仰头捏着鼻子的缘故,于是鼻翼始终保持一种向着天空的姿态。有时,那里还会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浸润着,阳光照射下来便亮闪闪的。他顶着这些闪亮的珍宝,微仰着头,行走在大道上。他跟谁都会眯眼微笑示好,就是一只小狗,他也会站住了逗引几句,或者干脆蹲下身去抚摸,悄无声息地陪伴一会儿。那时,他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犹如秋天澄澈的溪水。
女人们见了阿桑就问,今天又吃桑葚了没?不要吃啊,再吃你的血就流光了。
阿桑就羞涩地点头,说,好。
老太太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拍阿桑的肩膀,叹一口气说,多吃一些,你太瘦了。
阿桑依然微微笑着点头,说,嗯。
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从阿桑身边经过,便扯着粗粗拉拉的嗓子冲他嚷,等身体好了,抡大锤去地里干点活,保管你能积攒下使不完的劲!
阿桑还是一脸的温顺,回一句,知道了。
可是,等他一走,人们就摇着头叹息。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每个人都知道阿桑就要死了,包括我。只是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没有人知晓。人们只是看着阿桑行走在村庄里,就像看着一朵云在天空上游荡。只要云在那里,人们就不会去想,明天它是否还会经过。
桑葚快熟的时候,小孩子们穿行在桑树林里,惊喜地寻找那些隐匿在桑叶中紫得发亮的桑葚。婆娑跳跃的桑叶中,它们像一只只鸟雀,时而闪现,时而消失。桑树高高地向半空伸展,小孩子走进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只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穿越大地,远远传来。风抚过重重叠叠的桑叶,卷起一条深绿色的河流。我会在闪烁的河流中,瞥见阿桑的影子。他的眼睛黑得发亮,像一只夜晚寻找猎物的机警的野猫。他的身体也不再孱弱,大地深处不断向上蒸腾着的生命热力,氤氲环绕着他,让他瞬间有了动人的光泽。一只瓢虫摇摇晃晃地爬上高高伸向半空的树叶,并在一阵一阵的风中努力地找寻着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誘惑着,从遥远的野花丛中飞来。就连蚂蚁,也从大树下浩浩荡荡地列队抵达桑林,向着高高的树梢爬去。
阿桑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诱惑,更不会品尝,他只痴迷于寻找。他的敏锐的嗅觉指引着他,朝那些闪闪发光的紫色的诱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饱满的若隐若现的桑葚前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微闭双眼,深深地嗅着。
那时,大人们总是警告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则就会跟阿桑一样鼻子流血不止。小孩子听了便惊恐地睁大眼睛,紧咬着被桑葚染成紫红色的嘴唇,茫然地发一会儿呆,忽然想起嘴里还有两枚嚼着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边,拿起葫芦瓢子,装半勺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喝完了又用袖子一擦,将唇边的紫红色印记,抹到腮帮子上去,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开。
我还是喜欢偷偷地吃,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让那甜美的汁液充分浸润每一颗牙齿,让它们在饱含着欲望的蓬勃的身体里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红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脏六腑中汇聚成了河流,动荡不安地流淌,最终侵入我的血肉,并与每个细胞融为一体。
我想起阿桑再也不能享用这样的美味。过不了多久,他就像一株麦子或者一棵玉米一样,一镰刀砍下去,便从我们村庄永远地消失掉了。如果我是阿桑,知道自己即将死掉,或许会将村庄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这样当我离开这个世界,便不会遗憾。即便桑葚将我整个身体都染成了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经尽享了枝头万千美味,可以放弃这沉重的肉身,振翅而飞。
可是阿桑,他依然迷恋流光溢彩的生命,他渴望活着,哪怕小心翼翼地活着。像一只羸弱的大鸟爱惜身体上仅存的一根羽毛一样,阿桑爱惜着自己的身体。每一天,他不是在庭院里静坐,就是在大街小巷游荡。他的身体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远地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来,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肤,才知道底下蜷缩着一个尚有气息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阿桑的病,他家的院子里总是暮气沉沉,就连鸡鸭奔跑起来也悄无声息,似怕打扰了阳光下沉睡的阿桑。墙头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玉米秸上,细瘦的脚趾碰到干枯的叶子便传出簌簌的响声。于是那麻雀便急急地刹了脚,又惊慌地回头张望一眼,看到阿桑这张人皮依然沉寂地搭在老式摇椅上,便稍稍放了心,慢慢蹲下身去,微闭眼睛,陷进阳光里。
每个人走进阿桑家塌了一半院墙的庭院,都会屏声息气,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会将阿桑这片羽毛吹走。邻家女人跟阿桑娘谈着今年麦子的长势,地里野草快要长疯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场雨落下来,麦子就被侵吞掉了。说话的间隙,女人会看向摇椅上的阿桑,他的身体正在光影里摇来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阳光便在他的脸上金晃晃地闪烁着。女人看上一会儿,被那阳光晃得眼晕,便扭过头来,叹口气,将声音压低下去,近乎窃窃私语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样,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习惯了人们用貌似关爱的语气给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们也习惯了阿桑家的门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药渣倒在地上一样。况且阿桑娘的肚子,开始微微地隆起,又一个小小的孩子将在这个家诞生,接替或许明天就会飘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们还将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肯定是个男孩。
是个男孩又怎样呢?说的人没有继续,但每一个听的人都默默地松了口气。就连阿桑娘脸上的阴郁,也像被扫帚扫去了一层浮尘一样,有了些许明亮。阿桑爹还会兴奋起来,一副杀猪宰羊要款待人的热情模样,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给送吉祥话的人。
小孩子们也不喜欢找阿桑玩,尽管阿桑娘总是带着一丝恳求,让我们进院子里来,陪阿桑说说话。她还拿闪闪发光的水果糖诱惑我们。总有些像我这样立场不坚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着,迈进院子里去,在离阿桑两三米远的马扎上坐下来。可是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孩子们嘴里嚼着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默默啃噬着床腿。天上的云朵飘来荡去的,有一朵被风吹到了梧桐树上,于是挂在那儿,也像被阿桑娘的糖果给引诱住了,想要挣脱却摇摇晃晃地始终脱不了身,于是便下倾着身体,与上扬着小小脑袋的孩子枯燥地对视着,惴惴不安地琢磨着,吃完了这块糖果应该如何跟阿桑告别。
在我没有生病以前,我是为了糖果而去找阿桑的孩子之一。有时候,这样的糖果也不能将我吸进暮气沉沉的庭院里去。在荫凉中坐上半个晌午,陪阿桑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干枯地坐着,我会有受刑一样的痛苦。我怕一不小心,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干瘪的人皮,最后在阳光里蒸发。
可是现在,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躺在凉席上,仰望着从没重复出现过的云朵从天空飘过,便想到了阿桑。我想我需要去见见阿桑,跟他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会儿。他很快就要走了,离开我们的村庄。我知道他还会回来,化成一朵云,每日从村庄的上空飘过。他会跟布谷鸟的叫声一起,会跟悄然坠落的桑葚一起,在这个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记。尽管除了一个不肯午睡的孩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树叶上的阴影,或者路过自家庭院时发出的一声细微的叹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鸟,在院子里觅食,偶尔轻轻啄一下母亲的脚趾,他的家人也不会想起那是阿桑回来探望他们。人们像迎接春种秋收一样,一茬茬地收割着庄稼,并将昨天埋葬在无数个昨天的泥土里。
总有一天,人们也会像忘记阿桑一样将我忘记的。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悲伤。于是我便想见一见阿桑,陪他在院子里说些什么。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门,慢慢穿过幽深的巷子。巷子里有几只鸡在阳光里靜静地刨食,柴堆里腾起细微的尘灰。一只狗卧在邻家门口,长久地扭头看向巷口虚无缥缈的空。那里正有明亮耀眼的光芒,倾泻而下。长满青苔的墙上,泥灰已经脱落,一只去年的蜗牛死在它灰扑扑的壳里。那壳挂在老旧的墙上,摇摇欲坠,但很多次大风经过巷子,都没有将它吹落。死去的蜗牛还有躯壳,提醒着路过的人,它曾经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阿桑在不久的某一天死了,被埋进泥土,或许就连他的父母都会很快将他忘记。他的活泼朝气的弟弟将取代他,重新将小小的庭院盛满。
走出巷子,便是村庄的大道。初夏的正午,人们都在沉睡。大道上只有一两个人一闪而过。赶着毛驴叫卖瓜果菜蔬的商贩,似乎也怕打扰了村庄的睡眠,便噤了声,倚在一棵大槐树下,缩在草帽里眯眼打盹。那头无所事事的干瘦的毛驴,站在那里默默地发呆,时不时地跺一下脚,晃一晃脑袋,驱赶蚊蝇的骚扰。
我走得有些气喘,就连地上的影子看上去也虚弱无力。我想我的脸一定跟阿桑的一样,泛着虚浮惨白的光。让我一点点向前移动的,不是我的双脚,而是试图从躯壳挣脱的魂魄。它一定跟我一样,厌倦透了这具疲惫不堪的外壳,破败,陈旧,有气无力。它并不眷恋这个残喘的躯体,它只想跟另外一个即将消失的躯壳去说一些什么。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穿过那条长长的大道,抵达跟我家门口的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条小巷。走过三户敞开着的庭院,便是阿桑的家。隔着低矮的院墙,我看到了阿桑。他一如既往地缩在竹椅里,仰头注视着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似乎云朵也隐匿在某个地方睡过去了,于是那里便只剩下让人想要叹息的无边无际的蓝。那蓝如此深邃,又那样饱满,总让人担心,会有那么一滴从天空上坠落下来。
阿桑并没有看到我。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要接住天空上那即将坠落的浓郁的蓝。他单薄的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气息微弱的青蛙安静地蹲踞在空旷的院子里。我很想以同样的姿态与阿桑并排躺在一起,穿越重重的树叶,看向深蓝的天空。那里是阿桑即将抵达的地方,也是另外一个替代他活在这个世上的婴儿即将降落的地方,但我却什么也没有做。我静静地站在院墙旁边,注视着气若游丝的阿桑。风吹过来,掀起他薄薄的衬衫,露出像他吃下的无数桑葚一样青紫色的肌肤。
一声轻微的咳嗽将我吓了一跳。阿桑娘挺着圆润的肚子,拿着一条薄毯,笨拙地摇摆着身体,从堂屋里走出来。我立刻猫下腰,只留两只眼睛,透过矮墙看向庭院。阿桑娘将薄毯搭在阿桑的身上,又细心地在边角处掖了掖。阿桑微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过去了。阿桑娘低头静静地看着。树叶婆娑摇动,筛下万千闪烁的金子,落在她的脸上和隆起的肚子上。她的衣服已经遮不住腰身,于是便露出挣裂了一般的肌肤。她的肚子里藏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毁房屋甚至村庄的风。这风从肚子里挣脱的那一刻,也会将阿桑席卷而去。我半蹲在矮墙下,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充满了惊惧。
天上的云朵日渐浓密。地上的暑气也日日蒸腾着,与炊烟缠绕在一起,沿村庄缓慢流动。夏天的风使着劲,憋着气,老牛一样,闷头冲撞着腰身肥胖的村庄。浓重的暑气中,风最终还是懈怠下来,化成一小股,细细地沿着巷子流进流出。
阿桑娘就要生了,母亲自然也忙碌起来。她将接生用的钳子镊子剪子酒精棉球之类的东西,一样一样备好了,放在小小的铁皮箱里,以待某天深夜我们家的房门被忽然砸响。院子里的猪也在忙着生,兔子拖着肥胖的肚子转来转去,就连邻居家的狗,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了一个野种,每天愧疚地躲在角落里,觑着人出出进进。它们都不需要接生,哪天早晨起来,猛不丁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一窝活蹦乱跳的猪仔,热乎乎地拱着母猪的乳房。
阿桑爹却是紧张的。他紧张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个男孩,当然皆大欢喜,就连因阿桑的病而整日阴郁的院子似乎也可以更明亮一些。可如果是个女孩,或许村里每一个人都会像他一样,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会因为这样的叹息而觉得羞耻。阿桑是贴在整个家族门楣上的晦暗印记,这位父亲需要一个新的孩子,而且一定是男孩,来清洗这不知何时会消失的印记。
整个村庄的人都被阿桑娘的肚子牵引着,卷入兴奋的漩涡。阿桑已经虚弱到出不了门,人们因此更加惦记他,见阿桑娘扶着墙走出来,就一只眼觑着她快要拱破了的肚子,一只眼落在她的脸上,试探着问,好久没看到阿桑了,他身体怎样了?
阿桑娘红润的脸上便浮起一抹尘灰,还是那样。
问的人有些失望。他们或许更希望听到阿桑娘说一句“怕是熬不过孩子出生了”。阿桑的死像悬在半空的一把锤子,人人都想听到锤子落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人们还需要看到田间新堆起的一座坟头,那坟小小的,也没有花圈矗立在那里,在风里应景似的发出呜咽的哭声。每个人都在等着这未完的一道程序,以至于等得有些心焦、烦乱,到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忽然有些怕,夜里睡不着,便问母亲,我会不会跟阿桑一样死掉?
母亲用蒲扇啪地打我屁股,训斥道,半夜三更的,不说吉利话,小心鬼上门!
我还是怕,大着胆子刨根问底。我到底会不会死?
母亲翻身起来,恶狠狠瞪着我。暗夜中,她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样凶狠的光。我当然没见过狼,但我知道狼吃人。我怕母亲被狼附了体,便用毯子蒙了头,假装睡去。
母亲重新躺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为阿桑叹息还是为我叹息。我的心,又被迷雾笼罩住了。
总有一天,人们也会追着母亲问我会不会死掉,我闭上眼睛,打着哈欠,在慢慢袭来的睡意中这样想。
阿桑娘就要生了。她扶着腰,挺着肚子,一步一步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在搅拌鸡食,看她进来,立刻放下勺子,站起身来。鸡们一哄而上,将食槽啄得啪啪直响。
母亲拍拍手,笑着迎上去,干吗亲自来,让阿桑爹说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阿桑娘扶着母亲拉过来的椅子,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她看著蔫蔫的我,脸上的愁绪更多了一层。
母亲知道阿桑娘的意思,便轻声安慰,别担心,阿桑是顺产,这个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有我守着呢。
阿桑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看向我。二闺女好一些了吧?
母亲皱眉。好一些了吧。左边屁股都被针管扎硬了,只好改扎右边。
阿桑娘带着一些羡慕,那二闺女很快就可以去上学了。
母亲丢下我,走向猪圈,一边探身看着哼哼直叫的小猪,一边回道,估摸是吧。
我没吱声,知道母亲在撒谎。
两天后的黄昏,母亲放下粪箕子就急急地朝父亲喊,记得给老二打针,玉米粥先焖在锅里,我回来再喝!
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话,母亲就快步出了门。
我从椅子里探一下身,扭过头,透过猪圈口看到母亲在院墙外一闪而过。父亲将粪箕子里的草抱着扔进猪圈,然后自言自语道,总算生了。
我的小腿忽然抽筋起来,于是哎哟叫了一声。但我不想让父亲听到,便强忍着痛,让那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的疼慢慢扩散开去,一直到最后,小腿僵硬的那一块肉重新跟其他肉融混在一起。
我听到女人的哭声,穿过几条巷子,穿过重重的楝树、梧桐、槐树、香椿,还有青瓦、白墙、红砖,以及厚重浑浊的热浪,蜿蜒向前的风,抵达我的耳边。我像一条狗机警地竖起耳朵,捕捉着渐渐响亮起来的哭声。
很快,哭声从单调的女高音变成辽阔的男女大合唱。间或,那浩荡的水域上,还会夹杂着小孩子受了惊吓般的一两声哭喊,但随即就噤了声。
父亲很快地走出门去。我听见他在门口跟胖婶说话。怎么了?
胖婶晃着一身的肥肉,停也没停,急忙回复,阿桑不行了。
我的小腿又有抽筋的迹象,我立刻站起来,我想出去走走。也或许,我根本就不是想要活动,我只想跟胖婶一起,朝阿桑家奔去。我想要看阿桑最后一眼,这样我就能知道,等我死的时候人们将会怎样为我忙着哭泣。
我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被父亲给训斥住。干什么去?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父亲早就看穿了我。小孩子不要去,不吉利!
到底是小孩子去了不吉利呢,还是阿桑死了他家院子里不吉利的气息会细菌一样传染给我呢,父亲并不说清,我也不想问清,只怯怯地回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我的躺椅走去。恍惚中,我似乎看到,那张椅子上,躺着阿桑,他已经成了一张空荡的人皮,像一张墙上的旧画,卷起的时候啪嗒作响,又有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下飞舞。
我冲着阿桑绽开笑脸。他也笑。
阳光铺满了庭院。
我们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好像我们的心里隐藏着许多光彩熠熠的秘密。
天上的云朵变得稀了,一朵一朵四散开来。似乎它们簇拥得有些长久,需要离远一些,喘一口气。也或许,是风将它们吹开的。风将大地上的玉米吹熟、大豆吹黄、棉花吹白、高粱吹红。风也将坟头上的草吹到干枯。风当然也将我的病吹得很远。
只是风再没有将阿桑吹回昔日的庭院。他的新家坐落在日渐荒凉起来的旷野里。黄昏,我在放学后路过,总是忽然间害怕,怕那小小的土堆里会有一团气体徐徐飘出,并在我的身后不紧不慢地一路跟着。我向前,它也向前。我站住,它也站住,我回头,它并不回头,却会在虚空中现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来。那是阿桑的脸,苍白的、纸一样一戳就破的脸。
而远远的,一个婴儿的哭声从某个炊烟袅袅的庭院里传过来。那哭声如此地有力、饱满、有着勃勃的生机。那哭声能唤醒沉睡的大地,并让整个家族的人欢快地聚拢过去。
我绕开小小的坟墓,加快了脚步,朝着快乐的哭声跑去。
大片大片的云朵正在我的身后,燃烧着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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