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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诗记

时间:2024-05-04

远人湘

里耶的早晨

很久没有一个这样的早晨

雾在我起来时就已散了

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

没有人的菜畦,无数块石头

拥挤在菜地一边,从它们

倾斜而上的坡上,竖立起

爬满树叶的围墙。天空

非常小心地从墙上跃过

一只公鸡站在墙的缺口

抬起脖子啼叫。回应它的鸟群

始终在树叶里躲藏;一个

旧时代的标语,从树叶里

露出它的底色,似乎

雨水没想过要冲走它的深红

很久都没人在菜畦里走过了

似乎种下它们的人,仅仅

只完成他们的播种,菜畦里的

蔬菜,像是另外几种植物

非常自然地長出。天色

始终没有亮透,很远的山

已经像在宣纸上出现

围墙后面的小学,举起一个

布满铁锈的无网篮球筐

时不时被抛入框内的篮球

时不时将球板撞击得哗啦一响

不知什么人在操场上打球

围墙挡住他的身体,只有

一次次拍球声从墙后传来

又在空旷里传出更远

它让我想象和断定一个少年

在水泥操场上运球,转身

然后对准球筐,跃身出手

时不时我就看见一根抛物线

在围墙上忽然出现,然后又

飞快地落下、消失,整个学校

好像再也没有他人,就像

这个早晨再也没有他人

我在窗帘拉开的窗内站着

好像第一次入迷某种声音

从早上六点到八点,一直

藏在树叶里的鸟,忽然从里面

飞出,它们张开翅膀

使这首诗,明亮地响成一片

午夜的酉水河堤

所有的风声从耳边退去

月亮退去,星星退去

酉水河的波涛退去

留在这里的,是堤坝

是台阶,是一块块

石头铺成的山城之路

看不见这条路通向哪里

滚动的大雾铺在路上

铺在石头和树上,铺在

河水中的一条船上

全部的灯都熄灭了

从天而降的夜是一床毛毯

柔软地盖在我们身上

盖在三尺外就无法看清的

石头路上。临江的房子

都在这时候睡去,迎面

而来的,是夜里的深蓝

它裹住河流、旷野

裹住头顶的宇宙——没有

任何声音从宇宙里传来

只有我们的呼吸,惊动着

脚下每块石头,惊动着

船头睡去的鱼鹰,它睁开眼睛

看见四个不眠的人,在这里

散步,说话,又渐渐地消失

茶峒码头

从码头到对岸

是很窄的江流

渡船上没有纤夫

一根小指粗的铁索

从船内穿过

码头上,石梯不多

铁索的两端,紧紧

拉直水面。船的主人

用木头扣住铁索

上面的凹口像牙齿

慢慢地收紧和吞吐

几百年的铁索

光滑、乌黑,看不见

内部的锈迹。船动了

河水才接着动,仿佛

在河水的低沉里

一条船才触动起自己

但从船的两边望去

河水不知来自哪里

也不知要去到哪里

它两边的远处都是天空

好像天空非常低矮

一直矮到河的深处

那是我们到不了的地方

天空在那里,没有

表情,没有形体,甚至

没有等待,它只站在

远方和一条河的身上

收紧我们渡不过去的无穷

山夜

总有一个夜晚

需要留到山上

一幢临崖的木阁楼

谁也不知是怎样建起

院子里的狗

惊讶地看看我们

又把吠叫忍在喉咙

我们从瓦片盖住的

屋顶下穿过,阁楼的阳台

仿佛悬空。全部的夜

拥挤在外面,从阁楼

延伸出去的亭榭

被灯光充满,它照亮

廊柱一侧,另外一侧

躲藏进黑暗,远山在远处

起伏,像一条巨大的

舌头舔住星星的脸庞

主人端来的酒在瓷碗里

微微动荡,总觉得

它很容易在夜里挥发

只是现在,可以什么都

不用思想,思想总是

压迫着人,然后改变人

有时还很像一把刀子

慢慢地剜着人,但远处的

群山不要思想,灯光

不要思想,这面无穷

拉开的夜幕不要思想

它们组成一个生命里的

时刻,这时刻也同样

不需要思想。在阁楼上

站着的人都看不出多远

无穷的夜,无穷的山

无穷的时空,都在

面对这些阁楼上的人

像面对它们亿万年来

梦想有的心跳和呼吸

不二门

其实这里没有门

只有石头,在路的两边

耸立。仿佛它们

直接从地下长出,携带

潮湿的青苔,携带

身体的每条裂缝,仿佛

每条裂缝都是呼吸的

嘴唇。它们站在这里

好像在等谁,又好像

没在等任何人。它们

只是打开自己,有没有人

过來,并不重要

有没有人停留,更不重要

我们到来时天正转暗

石头搭成的门顶已显晦暗

风从门洞间穿过,右边

是空旷地上的草,时不时

呼啦一响,左边是更高的山

也是更大的石头,从它

身体里站出一尊佛像

它永远微笑,永远

只看一个地方,围绕它的

是无数留言与签名,是无数

我们熟悉的词句。写字的人

不一定知道,他的字刻在这里

像这些石头,不一定知道

自己长在这里,我们也没想过

会忽然来到这里。但每条路

总是有人在走,每天的落日

总是有人在看。只是今天

落日被石头挡住,我们从这里

穿过,又慢慢回转,好像只有

石头,告诉我们什么是开始

什么是结束,风吹的口哨

比刚才响亮了一点,石头

比刚才暗淡了一点,我们

比刚才沉默了一点。其实我们

什么都没经历,只在这些

石头间走过,像在某个永恒里

走过,当我回头再看,那些石头

正在暮色里消失,仿佛一个生命

暴露出模糊和诞生时的底色

天门山洞

可惜看不到那个洞口

从山的腹部出来

雨下得很大,云把天空

擦得漆黑。我们只能看见

脚下看不远的路,水洼

布满开阔的广场,仿佛

一面湖水在这里出现

下午四点,天空已经变黑

山峰已经变黑。有人说

山洞就在那里,但我们

的确看不见,就像此刻的世界

不让我们看见。难道我们真的

看见过这个世界?那么

告诉我它是完整还是残缺

仅仅一场雨,就淹没掉

它所有的真相。或许世界

从不把真相交给我们。人总是

在局限里活着,一代一代

在活着时寻找真实

又在某个突然里变得茫然

——看不见的事物太多

听不见的同样太多

它们始终站在那里

它们不掩饰自己,也不

扮演某个角色。很多时候

我们不记得世界,永远

比我们真实,它们来自

一个永远,又将去到

一个永远,能改变它们的

永远不是自己,就像此刻

我们看见的只是黑色

只是雨和云的翻滚

世界如此简单,我们如此

就被蒙蔽。这场雨

好像永远不会停了

我们看着远处和高处

像看一个尽头,但是尽头

从来不是我们所能看见的

在那里,没有谁的人生

可以占据,在那里

只有壁立的山峰,只有大地

汪洋,原初的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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