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盛非
太奶奶坐在院子里,盯着院门。门外,一米来宽的路,扭着身子,静卧在竹山和田野间,爬向远方。
太奶奶说,今天有客人来。每天她这么等在门口,如同雕塑。
院门掉了漆,有几处朽了,一推一拉,吱呀一声,仿佛要把太奶奶过去的岁月唤醒。院门外,两边是红色龙爪花,太奶奶种的,蓬勃的两排,一圈张扬的龙须,围着滴血的红色花瓣。花瓣向外卷曲,妩媚、霸气。每株开着五六朵,十来株一字排开,火热的一片。院子是石头砌的,石缝里绿苔镶嵌。院内墙脚下,一边种着丝瓜,一边种着南瓜。瓜藤爬满院墙。几条干丝瓜吊在藤上。院墙上,搁着一个金灿灿的南瓜。太奶奶说,留种的。
太奶奶坐在竹椅上,对面摆着一张空竹椅。竹椅四只脚已经斑驳,那些斑点,像太奶奶身上的。太奶奶九十三了。岁月把她高高的个子折成一张弓。蓝色碎花棉汗衫、黑色的吊脚裤、细细的脚杆,如同衣衫晾在树枝上。风吹过,微微摆动,仿佛水面荡起了涟漪,太奶奶的倒影一晃一晃。泛白的青布鞋,后跟的底快磨破了,走路时很轻盈,一飘一飘,像在飞。
一只喜鹊飞到院墙上,叫个不停。太奶奶咧开嘴,露出残缺的牙根,我说了,会有客人来。她的客人是儿女。太奶奶生了七个儿女,每天,等着他们来看她。周一到周末,排得满满的。今天周一,是大儿子来。
三条小黑狗围着太奶奶转来转去,舔着她的手和脚,讨吃的。我一天没给它们东西吃了。我自己都吃不饱。母狗没奶,肚皮下吊着两排空袋子。小狗很瘦,比太奶奶还瘦,眼睛凸出来,圆圆的。好多次我想要将它们扔马路上去,太奶奶都不让。
大黄猫三两下爬上院墙,蹲在上面,对着太奶奶叫。它毛发发亮,圆滚滚的。它可没少吃,经常跳上厨房台面,把剩饭剩菜吃个精光。
太奶奶叫我去煮饺子。饺子是爷爷买的,太奶奶给他一百元钱,他带回两包饺子两包汤圆。背着爷爷,太奶奶念叨说,一百元可各买五包。爷爷不是太奶奶的儿子,奶奶惠儿才是她亲生的。
太奶奶嫁过四次。她的声音像男人,按我们那里的说法,这样的女人命硬。第四次嫁人时,带着幺女惠儿一起过来,母女俩嫁给父子俩,刚好两对。那消息像风一样传遍远近,很多人来看。那是太奶奶最热闹的一次婚礼,也是她最长的一段婚姻。一家子日子过得好好的,眼看太奶奶要打破克夫克子女的命运了,谁知道,她的第四任丈夫还是先走了,现今也有十几年了。两年前惠儿又得糖尿病死了。
我家的房子是爸爸盖的,那时候奶奶惠儿还没死。太奶奶出了大力,她手里有点钱,是太爷爷留下来的。没想到,惠儿一死,爷爷也不管她了。爷爷接的太爷爷的班,在煤矿上班。早年,爷爷右手大拇指食指弄没了,高高兴兴办了残疾证,提前退了休,每月领两千多元工资。后来,他又在镇上找了份工作,有了新相好。新相好不愿搬过来,也嫌太奶奶是个负担,说,亲生儿女都不管,你管什么?爷爷就很少回来了。
我爸爸是憋了气拼了命盖的这个房子,所有的钱都用进去了,还借了几万块。房子是很体面的平房,爸爸从网上百度来的式样,四个房间一字排开,像宾馆:太奶奶一间、爷爷一间、爸爸一间、我一间。房子盖好了,爸爸才住了一天就出去打工了,赚钱还账。要是房子早盖几年,妈妈就不会跑了。妈妈是四川人,她是在深圳打工时认识爸爸的,俩人又生了我。六年前,我五岁,爸爸带我们回来,妈妈看到三间泥土屋,傻了。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临时打地铺。那些天,妈妈像换了一个人,老对着天空发呆,眼睛红红的。住了几个月后,有一天妈妈到镇上给我买了很多衣服,抱着我哭,然后就消失了。
水开了,打着滚。我心里也打着滚。大黄猫跳上灶台,对着我叫。我抡起锅铲,它转身跑了。半袋饺子下锅,抚平了水,不一会儿,贴着锅底的饺子像醉汉,一鼓一鼓飘起来。我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便全吞了。从嘴里一直烫到肚子里。我又夹起一个,狠狠吹了吹,这才小口小口吃。舀起一碗饺子,我往院子走,却见太奶奶痴凝在那儿。太奶奶见了我醒过神来,边接碗边说,萍儿,记得,水果刀、菜刀搁饭桌上,等会儿给你大舅爷,遇上日本鬼子用得上。说完,对着碗口吹着气。饺子像冒了烟,太阳光下冉冉飘着。
我没见过大舅爷,但他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周一,我和太奶奶一起等他。
吃完饺子,太奶奶叫我去淘米,她要熬粥。大舅爷要吃白粥,用搪瓷碗小火慢慢熬的。太奶奶挪到院墙下,坐在小木板凳上。墙角架著两叠砖,上面横搁着一把铁火夹。两块砖中间是燃尽的灰。砖内侧的院墙上,黑黑的一道,从底部往上,由宽而窄,颜色由深而浅,如同一幅水墨画。简易砖灶旁边,堆着几枝黄色的杉树枝、几节樟树枯木。
我淘过米端给太奶奶,她接过熏黑的搪瓷碗,往铁火夹上搁了。萍儿,柴不够,你再帮我拿些柴来。我立着,不动,说,用液化气一样。太奶奶将杉树枯枝点了,说,大舅爷只吃柴火烧的。一缕青烟腾起,火光亮了,把太奶奶面部的沟沟壑壑涂上一层金光。太奶奶嘴唇开始打哆嗦,念儿,回来吃饭。我抱几块干竹块,放在太奶奶旁边。灶里,柴火燃稳了。太奶奶用一根树枝拨着火,念念有词。她在和她的大儿子说话。
算起来,大舅爷应该是个老人了,但我脑子里的他还是个婴儿。太奶奶的故事我听得耳朵起了茧。
十六岁那年,太奶奶在志溪河里洗衣。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河中央冲起一股丈来余的水柱,好像有什么从河底腾空而起,河水形成巨大的屏障,向四周盖过来。太奶奶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卷到了河里。她呛了几口水才摸到木桶。头顶是嗡嗡的轰鸣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日本人的飞机。河面浮起一层翻白的鱼。她抱着木桶,顺流而下。
太奶奶醒来时,躺在一艘渔船的甲板上。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俯视着她,手里端着一个瓷碗。他用勺子舀着糖水,往她嘴里喂。
男人是个行船走四方的小商贩,叫李怀中,比太奶奶大十八岁,后来成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他船上的饼、盐、干鱼、糖生出钩子,钩住她回家的脚步。她跟着他漂泊在志溪河里。
日本人像刀一样横搁在日子里,河中央再也没有船。李怀中的船小心地挨着河边行走。村子的宁静被烧杀抢掠拧起来,埋在惊慌恐惧的脚下。太奶奶像株茁壮的野草,在李怀中的船上生根发芽,第二年生下了大儿子念儿。
念儿可胖呢,太奶奶捡了捡灶里的干柴,说,但他是个短命鬼,一岁生日那天死了。太奶奶说死像吃饭穿衣一样,轻飘飘的。
那天是念儿周岁生日。李怀中驾着船去益阳进货,说还要到南门口吃顿好的。念儿趴在甲板上,对着碧绿的河水咯咯笑,要抓水玩。太奶奶抱着他,让他的小手放在河里荡呀荡。远处传来机帆船的声音,还有枪声。李怀中赶紧将船驶进芦苇丛里。念儿伸手抓芦苇玩,玩了一会儿,见船不动,就吵闹起来。
机帆船越来越近。几个鬼子站在船尾,端着枪。太奶奶捂着念儿的嘴,不让他出声。念儿的脸渐渐涨得通红,慢慢变成紫色。机帆船开远了,念儿没了动静。
灶里的火熄了,红彤彤的火子闪亮,搪瓷碗里,粥稠稠的,冒着小气泡。浓浓的米香弥漫整个院子。灶里明明灭灭,火星黑去,归于灰烬。
太奶奶用抹布包着搪瓷碗的把,端起来,我跑过去接了,搁到厨房桌子上,又拿出糖,等着她一步一摇走来。她在桌子旁坐下,用勺子挖了亮晶晶的白糖,转着圆圈洒在粥面,然后细细搅拌。桌子一边,整齐地摆着菜刀、柴刀、剪子。太奶奶吩咐我拿出香烛。她擦亮火柴,拿起香烛,一一点燃,插在白萝卜块上。红烛燃起黄色的火焰,火焰的尽头旋着青烟,扶摇直上。萍儿,采些花来,千万别碰龙爪花,有毒。她又叫我去采花,每次她都强调不许碰龙爪花。
走出院门,我往菜园走。菜园在屋子的右侧,二十来步就到了。菜园的篱障是木槿做的,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我视而不见,开了几个月,当菜都吃腻了。园子里一半的土地种着花。我推开篱笆,花香扑鼻。紫茉莉招展着,绿叶间数朵花儿簇生枝端,细细的花丝从喇叭花瓣里伸出来,像探针。有些还是花苞,粉嫩粉嫩,长短不一。旁边是一畦永生菊,细长的茎笔直,叶子生在茎的下半部,每株只开一朵花,粉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不张扬,又透着淡淡的傲气。对面篱笆下,是鸡冠花和指甲花,还有月季和铁线莲。中间的几畦地种着小白菜、红萝卜、白萝卜、香菜。旁边种扁豆。扁豆藤爬上篱笆,白色的扁豆藏在绿叶间。
山脚下的那一畦长长的地种着龙爪花,各种颜色的都有,白色的、黄色的、鲜红的、粉红的、玫瑰色的,张牙舞爪。我很少靠近它们。爷爷曾经把所有的花都刨了,他说,栽这么多,没人来,谁看?那段时间地空着,也没种菜,吃不了那么多。后来,太奶奶不声不响又种上了。爷爷见了,没再说什么。
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木槿树上,叫声清脆。我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麻雀一转身,飞地坪去了。地坪前的竹林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
我摘了几枝永生菊,往回走。进到屋里,她手里拿着一件破旧的小布衣,正在说话,我不捂着你,都得吃枪子儿。她抬起头,看到我,接了我手中的花,说,这些花可好看了,吃完粥就都带上。我害怕她又扯着我说话,赶紧往房里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肚子饿了,我按着咕噜响的肚子走出来,见太奶奶躺在睡椅里,手里抱着小布衣和花。世界静成一幅画,她渐渐浮起来,模糊成无数的线条。香烛燃尽,粥早凉了。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端起搪瓷碗,走到屋外,大口吃起来。小黄猫喵喵叫着往我脚上蹭,三只小黑狗拼命摇着尾巴。我推开院门,走到地坪,把它们关在院子里。
对面山脚下,小河蜿蜒,伴着公路,不知流向何方。半年没人来了,爷爷也一个月没回来了。公路很长,它的另一端该连着新生活。妈妈从这儿离开,爸爸从这儿去打工,爷爷从这儿去相好家。我也想从这里出去,看看路的尽头在哪里。不,我不能走,还有太奶奶。
一阵微风吹过,地坪前的樟树沙沙作响,飘下几片叶子。快中秋了。
我一勺一勺吃着粥,含着嘴里,慢慢吞咽。水一样的日子,粥显得更稠酽,白糖的味道裹着所有的美好,甜丝丝的,从舌尖往喉咙蔓延。
我走进屋子,太奶奶醒了,她瞧了瞧我手上的空碗,说,我又饿了,拿瓶八宝粥来。八宝粥是太奶奶的主食,之前我上学的时候,她每天中午就吃它。小学毕业,爷爷就不让我上学了,留在家里照顾太奶奶,还说我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他们小学都没毕业。
我给太奶奶取了八宝粥,她把手上的永生菊递过来,叫我插花瓶里,再去把昨天的花葬了。
太奶奶的花瓶是青花瓷的,瓶身画着荷叶荷花,浮在幽蓝的水纹里,瓶颈洁白如雪,瓶口往外張开,宛如沉静的女子。花瓶里的月季花依然绚烂,白的、粉的、红的,艳丽夺目。我把月季花抽出来放在花篮里,将花瓶换了水,插上新摘的永生菊。
我提着花篮,候在太奶奶身边,看着她把最后一滴八宝粥用塑料小勺子刮干净。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挪到西边的山顶,光芒从峰顶削下来,房子的一半落在阴影里。太奶奶拄着拐杖,我一手扶着她,一手挽着花篮,向溪边走去。小溪伴着山,往外流向志溪河。溪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太奶奶的脚步越来越慢。我们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她喘着气,把花篮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念儿的魂在志溪河上,这些花瓣他会看到的。
我脱了鞋跳进水里。鹅卵石沁凉,硌得脚底痒痒的。小鱼游过来,在我脚上啄着,一下一下。太奶奶扯着花瓣,摘了一手,叫我撒在水中央。
月季花瓣落在流水里,像缎面绣上了花,衬着溪底明明暗暗的石头,如舞动的纽带。花瓣顺水流走了。太奶奶把叶子也扯了,一片一片撒向空中,然后看着他们落在水面上,顺流而下。我们向着远方,枯坐在石头上。
日历又撕下一张,我和太奶奶每天早上轮流撕。今天周二,是二舅爷来。太奶奶早候在院子里了。
冰箱冷冻柜里只剩一包汤圆。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还是吃面条吧。
锅一响,狗和猫围过来,三只小黑狗舔着我的脚,摇着尾巴绕圈圈,大黄猫跳上灶,对着我叫。我这才想起,昨天它们一天都没吃东西。
水开了,我取面条,差点儿被一只狗绊倒。我狠狠踢了它一脚,它尖叫一声呜呜跑出了门。狗的哭声俘虏了我,我又多抽了一把面条。我洗好一把小白菜,扔锅里,撒上盐,倒了些油。我煮的面,要么没熟,要么糊。面再烂,太奶奶总夸我煮得好,说煮出了几十年前的味道。
我不喜欢自己做的面,爸爸带我在镇上吃的臊子面才好,一根一根,清清爽爽,上面盖着一大勺臊子肉。两个星期了,爸爸没来电话,太奶奶笑着说,你爸爸肯定又有女人了,男人不能没有女人。我没搭太奶奶的腔。我的手机没钱了,等着爸爸充值。
刚等待时,心里像长了水草。那些水草纠缠着,从心里长到脑里,长成爸爸的样子。耳朵像施了魔法,听不见鸟叫,连太奶奶叫唤了半天才听见,耳边总是手机响起的铃声。每次跑去拿起手机,不见声响。那些水草又长成带刺的荆条,扎得我心疼头疼。我把手机摔床上,手机在床上弹跳,我又扑过去,以防它掉到地上。后来,我狠狠地诅咒石小强。石小强是爸爸的名字。我跑到后面山坡上,对着天空大声喊,石小强,你他妈的怎么还不给我充值?山谷跟着一起喊。石小强听不见。我把手机摔在草地上,手机保护屏被磕了一道口子,像脸上留下的疤痕,扎眼。我把手机扔沙发上,不再理会。奶奶每天给它充电,说充了电就会来电话。
面条在锅里煮得翻滚,和小白菜绞在一起。我夹起一把面条,绕了几圈, 举着筷子悬在空中,黑狗拼命摇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乞怜声。我把面条扔地上,两只黑狗张嘴就咬,烫得哇哇叫。被我踢跑的那只狗又跑进来,母狗也跑了进来。四只狗围着我,灶上的花猫偏着头,拖着长声,提示我不要把它忘了。我对着它们吼道,别叫。它们并没停下来,叫得更欢了。
捞了一碗面端给太奶奶,队伍跟着跑到院子里,围着她转悠。她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扔下几根面条,黑狗们欢快地叫着。回到厨房,只见花猫在舔着锅边上的面。我大喝一声,它竖起耳朵往一边闪。我给自己捞了满满一碗面,把剩下的面和汤倒在猫食碗和狗食盆里,狗们听到声响跑了回来,四个头挤在一起拼命抢吃。倒是花猫,悠悠地在碗边舔呀舔。
吃过早餐,我和太奶奶忙乎起来。
我挖了十来个红薯。回到院子,太奶奶在砖灶里燃起了火,她把坛子里的水倒在灶里的火周围。姥姥说,盼儿最喜欢吃烧红薯。她接过我手里的两个红薯,埋在火灰里,然后叫我把剩下的红薯都洗干净,说要做些地王根给盼儿带走。
盼儿是太奶奶的第二个孩子,他是在念儿死了的第二年生的。那年,太奶奶十八岁。
太奶奶的家在河边,山坳里住着十来户人家。李怀中长年在河里跑,待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有一天半夜,李怀中回来了,她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打开门。李怀中身后还有四人,蹑手蹑脚,一进门就把煤油灯吹灭。李怀中吩咐她到屋外守着,说见人来就打下门。那一刻,她突然感觉李怀中好陌生,黑夜和疑虑把恐惧做成一件紧身衣,牢牢裹住她。屋子里悄悄讨论着,太奶奶把耳朵贴到门上,不时听到“鬼子”两个字。
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太奶奶一晃眼,星星掉下来,在渡口一闪一闪。谁家的狗叫起来。突然,身后的门被打开,她倚在门上,差点摔倒。李怀中叫声“不好”,把她拖进门。狗的叫声越来越大。李怀中领着大家进了柴房。柴堆下有个地窖,收红薯的。李怀中叮嘱她千万别出声,然后让大家下到地窖里。地窖的木板盖了,她这才知道李怀中不下来了,她哭起来,嘴立刻被身边的人严严捂住了。
狗叫声越来越凶。猛然一声枪响,太奶奶身子抖了一下,狗叫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喧杂的叫嚷声、尖锐的破碎声。
太奶奶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他们从地窖里爬出来,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怀中倒在血泊中,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刀。
太奶奶尖叫一声,晕倒在地,然后又被一阵疼痛扯醒,疼痛从腹部往全身发散。
日子沾滿了灰尘,太奶奶在灰尘里打滚。
三个月后,她抱着盼儿,一路询问。她不知回娘家的路。之前回过几次,都是李怀中把船停在她洗衣的河边。太阳毒辣辣的,太奶奶在生和死之间转悠。好多次她晕倒在路边,是孩子的哭声把她唤醒。
太奶奶看到一道炊烟。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屋顶炊烟袅袅。炊烟生出香喷喷的饭粒,还有米糊。恍惚中,她看到盼儿吃得咯咯地笑。
一阵风吹过,炊烟断了。太奶奶抱起盼儿走到屋子前,将盼儿放在台阶上,打开包袱,拿出仅剩的一个烧红薯放在旁边。盼儿离开怀抱立马哭起来,太奶奶抖了一下,兔子似地往一旁的竹林闪。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见了孩子,疯了似地跑到地坪里四处张望,破口大骂:哪个没良心的遭天杀的不要孩子了?造孽呀,要遭雷劈的。女主人抱起哭得嘶哑的孩子进屋了。
太奶奶不知怎么回到娘家的,之后,大病一场。
我正在煮红薯,太奶奶过来了。我回过头问,太奶奶,你想盼儿吗?
也想。
怎么不去找她?她会想你,还会恨你的。
我扔下手中的锅铲,一股气体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被自己大大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盯着我,叹了一口气说,找过一次,那户人家不见了,听说那个村子被鬼子烧光了。
我仿佛看到通天的大火,我跳起来对着太奶奶嚷道,他本不是那村子的。
我推开院门,撒腿往外跑。顺着公路,我一直朝前跑,两边的青山像两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把我夹在一线天里。我跑得满头大汗,感觉却像在原地奔跑,两侧依然是山,脚下仍然是路。我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声音,前面就是国道了。转过一个弯,阔大的双向公路横在了面前。我在国道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妈妈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草地一侧,几丛水蓼里有两只蝴蝶追逐,一大一小,黑色的翅膀上间杂着白色的斑点,大蝴蝶停在一株玫红色的水蓼花粒上,小蝴蝶立在花下的绿叶上,翅膀一张一张的。水蓼叶片上有五个小洞,可能是被虫子啃的。一枝狗尾草垂下来,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我伸手摸裤兜,没带手机。照下来多美,可以发给妈妈看看。我没有妈妈的微信了,只有爸爸的,爸爸可没时间看这些。
妈妈的微信是被我删除的。那天,与妈妈视频时我心情极坏。我在学校打了架,和谢彩虹,她比我高半个头。谢彩虹经常唆使同学不要和我玩,说我臭,还说我是个小偷。其实我洗了澡,只是没用肥皂。那天她的笔不见了,怪我。她搜我的书包,没找到,便认定是我藏起来了,还骂我穷鬼、没娘崽。我和她扭打在一起。她被我打得鼻青脸肿,我也鼻青脸肿。她妈妈到学校,老师让我给她道歉。我不。谢彩虹妈妈说我没教养,还说没妈的小混混不要在学校带坏了其他孩子。我差点又出手打人,我攥着拳头,指甲把手掌按了几个血印。晚上,我在视频里对着妈妈一个劲儿地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鬼使神差,我对着妈妈大声吼,我没你这个妈,我妈死了,然后关了视频,删了她的微信。
第二天,我忍不住打妈妈的电话,号码居然成了空号。
妈妈真的不见了。
大蝴蝶飞起来,带着小蝴蝶飞走了。水蓼轻轻晃动。
国道上,车辆来来往往,货车、轿车、摩托车、电动车,不时呼啸一声,从我眼前划过。远远的,一辆白色电动残疾人代步车向我开来。会是爷爷吗?我站起来,往国道迎去。车子呼拉一声,从我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屁股后扬起一片灰尘。开车的是一个小伙子。
我怏怏回到草地,躺下来。天上,白云一堆一堆,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看着,白云向我压下来。我揉揉眼,眼前出现一片彩色的圆圈。我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妈妈的脸跳了出来,一张模糊的脸。
妈妈——我喃喃叫出了声。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眼,妈妈不见了。我坐起来,顺手扯拔水蓼。一株,两株,伸手够得着的水蓼被我都拔了出来,堆在脚前,蓬松的一小堆。
我身体里有一股横冲直撞的东西寻求出口,我拧起水蓼,一根根拦腰扯断,往外抛,草地上顿时铺满了水蓼的残枝败体。我站起来,对着天空大声喊:石如萍,你没有妈妈。
石如萍,你怎么不上学了?
身后传来声音。我回头,是郭岸和谢彩虹。
我心里像甩着一个吊瓶,不知什么被撞击了。我深深呼了一口气,不想理睬他们。正要离开,谢彩虹说,石如萍,我以后不打你了,去上学吧。
我哼了一声,心想,才不是因为你呢。
九年义务教育不要钱,郭岸说。他说起话来像个老师,做班干部练出来的。他皱起眉头,又说,你的情况,我会向学校反映,你做好上学的准备。
我瞪了他们一眼,啐了一句,多管闲事。说完便迈开脚步往回跑。
回到家,太奶奶已煮好饭,正就着剁辣椒吃。红薯还在锅里,煮熟了,没捞上来切。太奶奶见了我,说,跑哪儿去了?盼儿没菜下饭。
盼儿盼儿,我也没吃饭呢,我冲太奶奶嚷道。说完,拿起菜刀往菜园子跑。
早种的黄油白裹着嫩嫩的身子。我看准最大一棵,一刀斩了,抓在手上,像俘获一个手无寸铁的士兵。
放油放盐放水,扔几片厚薄不一的肉片,不到二十分钟,我把菜端到太奶奶面前。无论菜的品相怎样,太奶奶都觉得好吃。就算是没熟,她也说,味道好极了,适合年轻人吃,太奶奶老了,帮忙再煮一下,烂一点儿,像喂猪一样都行。要是烧煳了,她又说,太好吃了,连锅子都抢着吃,下次别让锅子抢在前头。
太奶奶给盼儿夹了黄油白和肉片,又拿起烧红薯剥皮。红薯的一边烧煳了,外壳成了黑炭,裹着的红薯肉,一半黄澄澄的,一半金灿灿的,冒着热气。她把金灿灿的那半放到盼儿碗里,又拿起糊掉的那半吃起来。盼儿的就是我的,我每餐至少吃三碗饭。
四只狗在桌子下摇着尾巴绕来绕去,抢着吃太奶奶扔下的红薯壳,大黄猫跳上一把椅子,拖着声音乞食。
九年义务教育不要钱……你做好上学的准备……郭岸的话老缠着我,像野蛮的藤。我不想上学,没有新衣,没有零花钱,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T恤,已经变形了,有七八个小洞,也不知怎么弄的。三天没洗澡了,没人管我。
吃了饭,太奶奶吩咐我把红薯切成片晒在晒盘里。忙完,我躲进房间里反锁了门。太奶奶催我葬花,我冲她大声嚷,要去你自己去。
世界像过滤了似的,只剩屋子外鸟叫的声音。
待我开门出来,太奶奶已将花瓶里的花换了,四枝木槿,两白两粉。菊花的花瓣被她掰下來,搁在菜篮子里,桌上躺着光光的菊梗。她抬起头来,说,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不敢去,上次差点摔水里。我提起菜篮子,飞跑着往溪边去,站在大石头上,一股脑儿全倒了。
返回家,见太奶奶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眶里像蒙着一层雾。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曙光从窗户溜进来,我半睁着眼,听着微雨抚摸后山的楠竹、落叶松、梧桐,还有园子里开得茂盛的各种花。太奶奶还没起床,她腿疼的毛病又犯了,隐隐约约听她哼了一晚上。
今天,是太奶奶的三儿子来。
我起床打开门,院子里像涂了一层油。太奶奶的睡椅湿漉漉的。我打了伞,将睡椅拖上台阶。
太奶奶不想吃东西,我取了一瓶八宝粥,拿了几块饼干、一把地王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机响了。是爸爸。我跳起来,饼干掉落在地。我望着手机,任凭它狠命地叫响。太奶奶在里屋唤我,我冲她嚷了一句,听到了。
我故意不接。电话第二次打来,我捧着手机,心里暗暗跟着手机上的倒计时数,五十秒的时候,我按下接听键。
爸爸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反问他为何没给我充值。忙忘了,他说。眼泪哗哗的掉下来,我冲爸爸大声喊,你怎么能忘了?你怎么就忘了?
是不是爸爸?太奶奶扶着墙出来了。我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爸爸在那头一个劲解释怎么个忙法,我根本听不进去。太奶奶伸手抢了手机,诉起苦来:没肥皂了,没油了,没饺子了,没肉了,没八宝粥了,爷爷不回家了……
一只小狗跑到我跟前摇头晃脑,我用脚逗着它玩。
不一会儿,太奶奶没声音了,我抬头,她放下了电话。怎么就挂了,我还没说呢?我捡起她身边的手机,回拨了过去。接通了。爸爸,我叫了声,然后一箩筐的话堵在喉咙出不来。怎么了?爸爸连问几句。我哽咽住,半天吐出一句:你去忙吧。
放下电话,我软耷耷地窝在沙发上。太奶奶说爸爸给我买了新衣,拼多多买的,过几天就到,通知了爷爷去镇上取。
她的话像豆子一样倒进我心里,滚来滚去。我站起来,找了红色笔,在日历上的今天缓缓地画上一个圈。
萍儿,今天接待三舅爷错儿。还是和往常一样,他喜欢吃鸡蛋,多弄几样。太奶奶一边说一边扶着墙进房去了。不一会儿,屋子里漫出浓浓的黄道益的药味。
当年,太奶奶寻回娘家,村子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人。她漫无目的地往外走,后来昏倒在一大户人家门前。是当地一个姓刘的有钱人家救了她。刘家有很多田,很多地,请了很多长工。东家叫刘义举,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刘义举来历不简单,是前清秀才,去日本留过学,做过黄兴的跟班,信誓旦旦参加黄花岗起义,中途却打了退堂鼓跑了,后来又参加了哥老会,成了有名的袍哥,赚了一大笔钱,年纪大了,回家置田修宅享清福。日本人打进来,他还真义举了一回,散了些钱财组织了一支队伍抗日,一年多后日本人投降了,他成了英雄,被推举做了县里的参议员。
太奶奶的三儿子错儿就是刘义举的种。太奶奶给刘家做厨娘。一天晚上,刘义举叫太奶奶炖了燕窝汤送过去。在刚装的电灯下,二十挂零的太奶奶人见人怜,刘义举抓住了太奶奶的手,把她放倒在黄花梨贵妃椅上。一来二去,太奶奶怀上了,生了错儿。刘义举什么都厉害,就一样不厉害,怕老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老婆知道了,把太奶奶叫到房间,睨着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然后摔了一只茶杯说,有多远滚多远。求求你,错儿我带走,太奶奶求饶说。谢谢你为刘家留了个根蔸,赶出去。刘氏吩咐家丁。错儿最喜欢吃茶叶蛋,太奶奶挣扎着回过头来交代。刘氏笑得浑身发颤。
太奶奶再没有见过错儿。几年后,刘家一家人去了台湾。
鸡窝里传来报喜声,母鸡下完蛋了。那是我家唯一的鸡。爷爷多次要杀了,说喂鸡不划算,买鸡和鸡蛋更简单。太奶奶坚决不同意,把鸡抱在怀里,说要杀就先杀了她。
我把新生的鸡蛋捡在盘子里,点了点,刚好七个。走到厨房,抓了一把茶叶丢在煮水壶里,把四个鸡蛋放里面。太奶奶说要等水开了再放茶叶,我懒得麻烦,反正都是煮一起的。
雨停了。我走到院门外,四面的山蒙着雾,若隐若现。抬起头,一块灰色的天盖在头顶,我的家像装在笼子里。院门旁,龙爪花像吸了血,艳丽地舒展着。
打开菜园子门,园门上的雨水抖落我一身。我踮着脚掐了一把韭菜,又顺手扯了一个红萝卜。远处,龙爪花放肆地伸开爪子,雨滴油腻腻的,像要挣脱龙爪花的怀抱。
回到院子,茶叶蛋的香味飘过来。我坐在矮凳子上,磕掉鞋底厚厚的泥。母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摇着尾巴,我没注意被它舔到了脸。我骂了一句,这才想起昨天又忘记给它们饭吃。我把剩饭全倒在狗食盘里,四只狗狼吞虎咽。
厨房有时是打发时间的娱乐场,我像玩游戏一样莳弄菜蔬,有时又像监狱。今天天气阴沉,沉到我心里。太奶奶的哼叫声让我脑子里疯长出无数荆条,搭在锅碗瓢盆上,让这些家什不再得心应手。四个菜端上来,只有蒸蛋像个样。葱煎蛋放少了油,一面有些焦黑,荷包蛋汤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太奶奶用了一个词——污色,我没洗锅。红萝卜切得粗没熟透,硬硬的。太奶奶说,生的也能吃。
我拿出香烛正要点,太奶奶及时叫住我,错儿也许还活着,不能点。
萍儿,把你的书拿来,太奶奶又叫我去拿书。那些小学的书我要一把火烧了,她一本本捡起来,有几本还用报纸包了书皮。她说,错儿在刘家是念了书的。我不待她吩咐,采了一把紫茉莉回来搁桌上。花骨朵上噙着水珠。
太奶奶唤错儿吃饭,把各种蛋往错儿碗里堆,都是你爱吃的。错儿,你知道吗?现在鸡蛋都有假的了,人造蛋。这可是土鸡蛋,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多吃点。
我吃着红萝卜,等着错儿,他吃完我再用他的碗。
太奶奶吃了一大碗饭,吃完,搬了小凳子去了客厅,放在沙发前。她捧着书去沙发上坐下了,说,错儿不着急走,我陪你看看书,你教我识字。
她不识字,那一叠书顺的顺倒的倒,她一本本拿起,一页一页翻,口里喃喃自语。在她眼里,每一本都是历史书。
我慢慢吃着饭,吃完错儿碗里的,又把桌子上所有的菜吃光。洗了碗,走到客厅,见太奶奶抱着书睡着了。她弯在沙发里,像一只半蜷缩的蜗牛,嘴角溢出涎水。
星期四,是太奶奶的禁食日。她為她的四娃禁食。四娃没有名字。
太奶奶从刘家出来后四处乞讨,后来一个知识分子收容了她。知识分子名叫夏潜龙,一个造纸厂的副厂长,老婆病逝未娶,家有一老母瘫痪在床,需要人伺候。太奶奶跟了夏潜龙,但那会儿,太奶奶肚子里还怀着刘义举的另一个孩子。她想了很多办法,挤压肚子,剧烈跳跃,喝草药,但孩子就是不掉下来。夏潜龙傻乎乎的,事情又多,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根本没空关心这些事。孩子出生那天,他不在家。太奶奶疼得鬼哭狼嚎,婆婆帮不上忙,在床上祈祷,还不停地念,怎么早产四个月?
太奶奶生下四娃,傻了眼,跟刘义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感到刘义举缠上自己了。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雨滴敲打屋顶,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她,把她心里滋生的某个念头一次又一次按下去。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红皮老鼠一样的婴儿,刘义举的脸变形地在眼前膨胀,太奶奶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她闭着眼睛将刚生的四娃按进尿桶。
夏潜龙回来,太奶奶说,娃早产没了。
太奶奶每次禁食,我也落得轻松,一天都懒得做饭,八宝粥对付了早餐,我照常上山。
秋天的山林色彩丰富,绿的、红的、黄的,每种颜色都很热情,微风吹过,树叶飘飘落下,各种鸟鸣声与野花的香味掺杂在一起。我像个闯入者,与它们碰撞,每次碰撞都产生一种叫“寂静”的东西。寂静越来越厚,裹着我,把我往山顶推。
山顶有块巨大的石头,我爬上去,站在上面,整个世界缩成一口锅,全收眼底,天空是锅盖。我向四周眺望,纵横的公路像白色的纽带蜿蜒交织,又像稀疏的蛛网,网上爬着星星点点的蜘蛛。远处灰蒙蒙的,没有边界,左边房屋密集,是镇上的集市,妈妈给我买衣服的地方。妈妈从哪条路离开的呢?我盘算着镇子周围的白色纽带,每一条都找不到头。站这么高,我也没法知道妈妈在哪里。目光往回收,最近处,是学校。操场上,有队伍在跑步。我坐下来静静地注视操场。队伍停下来,开始做操。我想象自己站在排头位置。郭岸真的跟老师说了吗?老师该不会来找我吧?我不想上学,成绩不好,谢彩虹还欺侮我。万一老师找我,我就躲这里。可谢彩虹答应不打我了,上就上吧,再说爸爸在网上给我买新衣了。可是,太奶奶怎么办呢?谁帮她接待她的儿女?我躺下来。石头硬硬的,还透着凉意。天空是灰色的,昨天的雨还没彻底告别。
太奶奶要是能上敬老院就好了。一年前太奶奶住过一星期,后来人家说不符合条件,有子有孙。从敬老院出来,太奶奶扯着日子骂了一段时间老天爷。那段时间,我以为她会活不久了,她不停地哭,嘴里念念叨叨,骂我爷爷,骂我奶奶,骂我爸,还骂着一些我不熟悉的人。后来,她又像一株顽强的野草,拄着拐杖找到村干部家,控诉爷爷。村干部找了爷爷,从那以后家里总是八宝粥、方便面不断。后来,我不上学了,太奶奶又吃上饭了。
一阵风吹过,石头边的枫树沙沙沙响,黄色、红色的叶子纷纷落下,好几片落叶吹到我身上。我捡起一片叶子,叶子的脉络分明,像人的血管。我盯着叶子,叶子上出现了学校、操场,还有谢彩虹。谢彩虹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同学跟前,说,石如萍以后是咱好姐妹,谁也别想欺侮她。说完,领着我一起打篮球。我投进了很多次,同学们拥着我,把我抬起来往空中抛,一齐大声喊,石如萍,牛。我咯咯笑,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们放下我,又举着各种花过来,我抱着满满的花,向着太阳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饥饿把我从梦里抓回来。石头的凉侵入身体。我打了个喷嚏,坐起来,望着深深的林子,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踏着寂静往回走,树林里的各种鸟叫声弹击在寂静上,弹成一段段音符。林子幽深得可怕,我有想哭的冲动。
妈妈——我不禁叫了起来。哭找到了突破口,奔泻不止。我双手轮流抹着眼泪,大声叫,树林里笼罩着“妈妈——”的声音。鸟叫声低下来,成了伴奏。
最后,哭喊声变成了吼叫声。我对着树林,歇斯底里地叫道,石如萍,你没有妈妈!没——有!
风照样吹,鸟儿照样欢叫。我一路狂奔,往山下跑。树木长了翅膀,往身后飞。一口气,我跑到家门口,四只狗迎上来,我踢开它们。
太奶奶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像被子没铺好,中间隆起。我找了一包方便面,走到厨房。茶瓶里的水过了夜,没有力气,吃不定面条。面条挺挺地搁着,像裹了盔甲。我用筷子把面搅开,温水得了势,拼命渗透。
四只狗摇着尾巴,猫嘶着声叫,我往地上扔了几根面,它们发出呜呜的争夺声。
没等面泡开,我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太奶奶房里传来了哼哼声。我进到屋里,太奶奶侧睡着,卷着身子,被子中间有个漩涡,往外展开。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撑得整间房子更加空荡。紫茉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花,如果不换,可以插一个星期。
记得葬花,太奶奶的声音像从坟墓里飘出来的,幽幽的。
我拔出花枝放在篮子里。今天的花得土葬。
土葬的地方在园子后面。太奶奶在那盖了小屋,像个土地庙,用砖垒起来,上面盖了一大片石棉瓦,里面往下挖了一个坑。我在小屋前的光滑石头上坐下,放下篮子,取了一枝紫茉莉。紫红色、白色的小喇叭,花朵俏皮地开着。我一朵朵扯下,往坑里扔。花朵堆起来,像个小坟头。
太阳落到山那边去了,夜色如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下来,笼住我和周遭。今晚,夜更漫长。
晚上九点,太奶奶开始呓语,她的声音有时像春天的猫叫,有时像婴儿的哭泣。我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屋子里亮堂堂的。太奶奶的声音是黑色的,覆盖着白炽灯的光芒。空气里好像长满长长的手,向我张开爪子。
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盖住姥姥的声音。窗外黑漆漆的,树叶沙沙,一阵一阵,好像一双大手挥过去又拂过来。偶尔伴随动物怪异的叫声。黑夜把万物拧起来,一件件向我抖落。窗户上贴满黑色流动的物体,我一抬眼它就要破窗而入。
我从睡房抱来被子,躺在沙发上。电视机里的人晃动着,流动物体应该不知道那些人是假的。
窗户上的流动物体不见了。慢慢地,一个庞大的物体从远处飞过来,贴在玻璃上,渐渐清晰了,是一张婴儿的脸。四娃。我大声对着那张脸叫道,太奶奶在后面屋里。说完迅速钻进被子里。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听到一声巨响,然后是太奶奶叫我的声音。走到太奶奶房间,地上一只杯子碎在中央。太奶奶的头发乱成一个窝,裹着头部,两只眼睛像草丛中的野果子,脸上的皮肤像树皮埋藏在乱草下。她半抬起头,像童话里的巫婆,对我说,叫你那么久都没反应,电视机开那么大干吗?饿死我了,没八宝粥了,快弄点吃的。
我回过神来,打开柜子,只剩几瓶牛奶。
白天不吃,这半夜三更的,吃什么?我冲她嚷嚷。
煮点白水面就好,她央求道。
我的肚子也发出空响,我也一天没吃饭了。狗和猫绕在我脚边。夜扯得跟面条一样,细长细长。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一点。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爷爷的三轮摩托车声把我从梦里拖出来。我一骨碌爬起。爷爷拧着大包小包进了院子。我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一边走一边翻,渴望从里面翻出生活的新意。是散装面条。我问,爸爸给买的新衣呢?
没那么快。
那零食呢?
除了米饭,八宝粥这些不都是零食吗?爷爷的声音听起来像打牌输了钱似的。我见到爷爷的高兴劲像火炕里夹出的红火子按在水里,滋的一声,就黑了。
太奶奶出来了,拄着拐杖,倚着墙。她的裤管微微抖动,拐扙也有些颤,她嚅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眼睛里不知是因为含了泪还是有了神,显得比往常明亮。爷爷将八宝粥、方便面、花生奶放在方桌上,顺手捡起了柜子旁的几个空纸箱,用刀片划开胶布,叠起来,叫我拿去杂屋房。我噘着嘴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椅子上。杂屋房里,一侧堆着一人高的纸箱,旁边的箩筐里扔满了八宝粥和花生奶的包装瓶。爷爷,你把那些废品卖了吧?爷爷没听见。回到客厅,爷爷正冲着太奶奶嚷道,想去检查?你不是还有亲生儿子吗?他们都不管,凭什么我管?
太奶奶身子颤了颤,像冬天萧瑟山坡上风吹的一株枯草。我没带他们,太奶奶的声音干巴巴的,拧不出一点儿情感,顿了顿又说,上次不是找了吗?没用呀。
太奶奶上次找的是惜儿,是她的第五个孩子。他根本不认她。
太奶奶和夏潜龙生了三个孩子。嫁给夏潜龙,她以为这辈子安稳了。新中国成立后,夏潜龙还是留在造纸厂,而且成了厂长。谁料到好日子还没过热,夏潜龙就出事了,说是国民党的特务,一家人被赶到了农村。
他们在石縫里搭了一个棚子,日晒雨淋的。婆婆瘫痪在床,三个孩子中惜儿最大,十四岁,我奶奶十二岁,最小的孩子冰儿才四岁。奶奶留在家里做家务,照顾老小。惜儿和太奶奶跟着夏潜龙出工挣工分。夏潜龙文质彬彬、皮肤白净,扁担一上肩就脱皮,干起活来像搞表演,别人一担挑的粪土他得分两次担,担子在他肩上摇啊晃啊,倒给农村人添了不少乐子。惜儿小,也干不了重活。挣工分的担子压在太奶奶身上,她像头野蛮的水牛不歇地耕耘。太奶奶总感觉自己随时会倒下,几个月见不上一滴油,眼睛里常常像有火星在冒,看人看物都是两个影子。太奶奶没倒下,冰儿先倒下了,饥饿把她带走了。
冰儿走后,太奶奶像成了哑巴,谁跟她搭话都不理,也不哭,痴痴的。过了一个月,太奶奶娘家来了人,要接她回去。太奶奶清好包袱,牵着奶奶出门。惜儿路上拦住,抱着太奶奶的腿使劲哭。太奶奶流着泪,把惜儿拉开,说,你可以养活自己了。
夏潜龙死在了那个村里。太奶奶怕再看到惜儿,她说她受不了离开时他那双眼睛,眼睛里像长了一把剑。后来,太奶奶知道惜儿过好了,到造纸厂上班了。
太奶奶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见惜儿。
惜儿退休后在乡下盖了房子,两口子种种菜、养养鸡。不知道爷爷怎么打探到他家地址的。那天,爷爷受了相好的蛊惑,把太奶奶拉上残疾三轮车,说送她去享福。
进到惜儿家,正赶上他请了人做棺材,家里一屋客人,桌子上摆满了长寿面等礼品。在乡下,做棺材是很有讲究的,得挑良辰吉日,也会有很多亲朋好友前来祝贺,表示添寿。
爷爷搀着太奶奶,说找夏惜还娘来了。
夏惜也成了老人,头顶秃了,稀稀拉拉竖着几根白间黑的短发,两鬓是浓密的白发,烟熏过的脸上布满山川河流,张大的嘴巴间挂着两颗黑色的门牙。夏惜错愕地站起来,盯着太奶奶,像看一个陌生人,半晌,眼里含了泪,哆嗦着说,现在来找我干什么?我都做棺材了。
太奶奶很想哭,她调动了所有哭的器官,唯独没有调动眼泪,或者,根本没有眼泪可调。她干干地哭,声音是哭的,腔调是哭的。她哭诉自己当初不该扔下他,哭诉自己多么难。
夏惜摇摇头,重复着一句话,没娘的日子到底有多苦谁也不知道。
屋子里的人看着热闹,渐渐明白了事情原委,像看到电视剧有了完满结局似的,个个往好里感叹。人头攒动中,太奶奶在夏家住了下来。
爷爷以为甩下了包袱,不料,半个月后夏惜老婆租了个车把太奶奶送了回来。
太奶奶每当回忆起那段日子,眼睛就格外亮。他们家住得可舒服了,床是席梦思的,房间有各种灯,白色的、彩色的,亮的、暗的。吃得也讲究,剩饭剩菜不吃,每餐的菜不重复,还有饮料、红酒,每天有两个水果。那日子简直像电视里一样。惜儿本来想养我的,我亲生的吗,只是那媳妇不同意。太奶奶还悄悄跟我说,哪天那媳妇先走了,惜儿就会来接我的。
爷爷听太奶奶提起上次找惜儿的事,瞪了她一眼。每次提起惜儿,爷爷就更生气,你没儿子了,我就认了这个命,偏偏你又生了那么多。他取下帽子,往沙发上一甩,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你别一天想着检查这检查那,病来了先扛扛,我可没你儿子有出息。再说,你也没带我,现在拖着你这个累赘,再组合个家都难。你九十三了,亲人一个个被你克死了,要是我早自己解决了。爷爷的话像把利剑直接扎在太奶奶的心窝上。太奶奶的心是钢板,早生了锈,扎不进去。她喃喃自语,你们巴不得我死,老天都还没来收我呢。太奶奶按着胸部,身子往下沉。
爷爷伸手扶住太奶奶,往房间拽,弄上床。我松了一口气。上次,太奶奶正是这样去了医院,我在医院照顾了她好些天。爷爷气冲冲地出了房间,抱怨太奶奶是祸害。我扶着太奶奶在床上坐好,拿了一盒牛奶给她,赶紧去做饭。
爷爷扛了一袋米进厨房,见我淘米,问,萍伢,你是不是又打电话跟你爸说没这没那了?我心里说,才不是我,是太奶奶。但我没说出口,只说了一句,本来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我会买回来的,心里有数,告什么告?爷爷扔下米袋。
我心里想,我们饿死了你也不会知道的。
不一会儿,我去叫爷爷吃饭,才知道他早就走了。他怎么就走了呢?我还特地炒了他喜欢吃的红萝卜。
我把太奶奶搀扶到餐桌前,埋头扒饭。
萍儿,怎么没给惜儿准备?太奶奶问。
我以为爷爷在家吃,我说着。起身来,拿了一空碗,给惜儿盛了半碗。
还有花,也忘了采。
我不知哪里来的火气,说,采采采,我能不能先吃点饭,饿死了。
太奶奶低下头去。我心里像搁了一根棍子,放下碗,就往园子里跑。
推开园门,花香扑鼻,龙爪花开得最得意。我戴上篱笆上搁着的胶手套,拿起镰刀直奔龙爪花。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鲜红的、玫瑰色的,我各采了一支。回到屋,太奶奶吃惊地叫,怎么动这个花?快,搁地上。
不碍事,又不吃人。
虽然它不叫食人花,还真能吃人。
它又没嘴巴,怎么吃人?我笑起来。它名字那么多,就是不叫食人花,我最喜欢叫它彼岸花,哪像龙爪花那么难听?
彼岸花?太奶奶放下筷子,睁大眼睛。彼岸,彼岸呢……太奶奶突然像个孩子,树皮似的脸上挂着皱皱的微笑,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催着太奶奶吃完饭,扶她到睡椅上。太奶奶按着胸部喊疼,又说,要你这个小孩来照顾我,作孽呢,老天快收了我吧。
我跟爸爸打电话,让爷爷带你去医院。
太奶奶摇头说,零件坏了,修不好的。拆,全会散架,只是这人心探针都探不到底。她目光呆滞,说胡话似的。突然,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挨过去,蹲在地上。太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她的手像冰箱里拿出的章鱼,冰冷、僵硬。
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要让爷爷、爸爸知道。
太奶奶的眼睛里有一丝微弱的光。
我懵懂地点头。
太奶奶吩咐我拿了锄头去花園。扶着太奶奶,拖着锄头,我们在彼岸花靠山的一侧停下来。她指着一株鲜红的花,说下面埋着宝贝。
彼岸花像刚吸完血,花瓣张牙舞爪。我扬起锄头挖下去,根兜和着锄头一起端了出来,齐整斩断的根系残留在泥土里,末端汁液闪亮。我抛开花株,继续往下挖。二尺深处露出一根红色绸带,污迹斑斑。太奶奶喊道,小心,往边上挖。我轻轻地从四周刨土,中间露出一个白色塑料包裹着的红色塑胶盒。扒开土,抱出来,打开,里面塞着一块青花布,布里包着一面镜子,金色的手柄,雕刻着一条龙,镜背塑有“乾隆十年”字样。
电话里传来忙音。我愣了一下,扔下手机。
郭岸说话不算数,还班干部,我看压根儿就是骗子。爸爸到底给我买了什么衣呢?都三天了,还没到。
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映在床上,很多细细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扑倒在床上,怀抱着妈妈留下的熊猫抱枕。明天就是中秋了,以前在深圳,妈妈总要做很多菜。出租屋里,一些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来做客,给我买礼物。爸爸工厂还发月饼。那些月饼金灿灿的,里面是五仁花生、鸭蛋黄,有的还是说不出名字的馅儿。还有可乐和雪碧,我喝很多妈妈也不骂,每次我都喝到打嗝。
妈妈爸爸是在工厂认识的,生了我后,妈妈就没上班了。她带着我,闲时绣十字绣。妈妈手艺很好,《八骏图》《清明上河图》都能绣出来,每一幅能卖很多钱。要不是为了我上学,爸爸就不会带妈妈回来,妈妈也不会走。回来上学,不用花钱,妈妈却不见了。爸爸真傻,早知道,还不如让我陪着妈妈在深圳。
笨蛋,我对着熊猫枕骂爸爸。熊猫枕瞪着大大的黑眼睛。熊猫枕对我最好,打它、骂它都由着我,也愿意听我说心里话。喵,花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它跳上床对着我叫。我猛地起来赶它,大喊,脏死了。花猫灵敏地躲开,跳下床,还冲着我叫。这家伙一定是饿了。我往厨房走,四只狗也跟过来。我把锅里的饭都盛出来,分给它们。这时,太奶奶在叫我了,叫我把花也带上。
我拔了太奶奶花瓶里的月季。经过花园时,爬上篱笆的铁线莲生机蓬勃,紫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藏不住的妩媚,我顺手摘了十来朵。
我来到坟前。太奶奶的饭还剩一小半,她的食量越来越小了。她吩咐我插了三枝月季在坟前,叫我把余下的花瓣撒在坟头上。风微微的,花瓣飞舞着,落在坟头的杂草之中。
惠儿,明天中秋节,你记得回屋团圆。太奶奶说。
每个周日最繁忙,来客是冰儿,我和太奶奶至少要做四个菜。太奶奶说,冰儿饿死的,要多吃点儿。今天赶上中秋节,太奶奶说做九个菜,儿女们都来,团团圆圆。
吃过汤圆,太奶奶就叫我去园子里采菜,我提着腰篮出了院子。九个菜,我弯着指头数:扁豆、红萝卜、白萝卜、小白菜、韭菜煎蛋、木槿花、肉丸,还做两个什么呢?
推开园门,几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扁豆架上,白色的扁豆藏在绿叶间,嫩嫩的,有的还噙着露水。太奶奶叫我采摘豆子饱满的,我不管,只要长得有点模样的都摘下来。木槿花开得接近尾声了,我挑着鲜艳、有光泽的花瓣,那些蔫着垂着的花儿见了更抬不起头。我突然感觉,那些花里藏着太奶奶。我掐了一把韭菜,搁篮子另一头。放下篮子,我看着地里,有些红萝卜长出了地面,挨茎处长成了绿色,我挑了两个大个的红萝卜,爷爷喜欢吃呢,返身随便拔了一个白萝卜,扔在菜沟里。小白菜正是生长季节,蓬勃的一蔸就够一碗。我把小白菜、白萝卜、红萝卜拧在一起,一手提了,挎上腰篮往回走。剩下两个菜就用蛋凑吧,蒸蛋、荷包蛋都行。
远远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是爷爷,红萝卜没白挑。爷爷的电动代步车跟小汽车一样,只是细了点。我往地坪跑,和爷爷一起到达。爷爷打开车门,提出一个黑色塑料包裹。萍儿,衣服到了,去试下。
我将手里的东西往院子里一搁,返身接了爷爷的包裹。我用力一撕,黑色塑料开了,露出一个透明胶袋,里面黑乎乎一团。又是黑色!我失望地叫出声。
黑色耐脏。爷爷又从车里提出一包东西,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我拆的欲望都没了,走到客厅,扔在沙发上。太奶奶见了,正要拆,我大嚎一声,不许拆。
爷爷接了话,真不喜欢就不要拆,还能退。
不许退,我又大叫一声。
爷爷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桌子上,说,不许拆又不许退,你想干吗?
我拿起手机拨电话,通了。石小强,你买的什么鬼衣服,又是黑色,除了黑色你想不到别的颜色了吗?我是个女孩子。
换换换,你就不知道先问问我。我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拿起包裹往房里跑。我倒在床上,泪水奔涌而出。
我打开了包裹。是一套黑色的学生运动装,领子和袖子是白色的,胸前也有个白色的运动标志,裤子两侧有两道白色的杠。我扯了扯身上的旧衣服,前面和袖子都好几个洞了,是我在山上挂的。脱了旧衣,我把运动装往身上套。穿衣镜里是个中学生,朝气,有活力。我拉上拉链,剪下了吊牌。
我穿着新衣走出房门,爷爷夸道,很好看呀。赶紧脱下来,要换就不能搞脏了。我冲爷爷嚷嚷,不换了,换了今天没新衣穿。
那你哭什么?爷爷一边说一边扛着锄头往外走,说,我去放水,一会儿抓鱼,拿两个桶过来帮忙。
我跳起来,剩下两个菜齐了,一个排骨,一个鱼。我走到厨房,太奶奶在洗菜,拖了那把高椅子坐在洗碗槽旁,側着脚很吃力的样子。她扫了我一眼,说,我看衣服要得,比粉色耐脏,做事方便。
做事做事,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我有些生气,不理睬她,提了两个桶往鱼塘走。
太阳光像是打在山头上反弹下来的,柔软而明媚。各种鸟清脆地叫着。爷爷已经挖开了出水口,上面用网隔着,白花花的鱼在出水口窜来窜去,像是好奇地探险。爷爷接了过桶,在水塘里舀了半桶水搁在塘边,说,半个小时就能放完,又扫了我一眼,说,回去换衣服,一会儿抓鱼。
我扯了扯衣边,悻悻往回走。
回到屋,太奶奶叫我帮忙做饭。我拿爷爷做了挡箭牌,鱼塘等着我抓鱼呢,别做那么多菜,反正吃不完。
脱下新衣,我把它们叠好,放在枕头上,心想,谢彩虹和同学们看到我穿这套衣服肯定不会嫌弃我了。
我又穿回了破洞衣,顿感轻松,不用管草地、石头、泥巴、灰尘,哪里都可坐。我拿着一个脸盆,返回鱼塘边。爷爷在抓鱼了,他像捡干鱼一样,把那些搁浅在淤泥上的鱼丢进桶里。池塘中央,鱼儿翻着肚皮挤来挤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边,一窝窝泥水里,小鱼蹦跳着。我赤着脚下了池塘,淤泥立即淹没了小腿。我在塘边抓小鱼,浊水里的用手捧,淤泥上的一个个捡。爷爷拿起鱼篓往中央走,淤泥没过了他的膝盖,那些水放不出去了的,他在水里抓鱼,鱼儿跳起来,蹦到头顶,又落下去,击起的泥水溅得他满身都是。爷爷用手一抹,一脸的淤泥,戏子一样。爷爷抓满了一桶,提到岸上,又拿了另一个桶往池中走。太奶奶在准备菜,我得送一条鱼去。我上了岸,从桶里挑了一条大草鱼,手指挖在它腮帮处,往回走。
太奶奶见了,笑容展了,指着洗碗槽示意我放里面,感叹道,这条鱼好大,都一锅了。我对她大声喊道,还有好多好多,已经装满一桶了,爷爷还在捉。太奶奶的笑堆得脸上像排满了梯田,她喜欢吃鱼,见了鱼自然欢喜。
我又往池塘跑,背后太奶奶叫我快点回去炒菜。她端不起铁锅,那次端铁锅摔了跤,还弄了一身菜,从此炒菜成了我的专修课。
鱼塘像个战场,爷爷成了泥人。我又跳进池塘,继续抓鱼。快中午时,太奶奶在地坪催我炒菜。我端起一大盆小鱼往回走。
换上新衣,我往厨房走。九个菜,不知做到什么时候。太奶奶吩咐我把排骨用高压锅煮了。先煎鱼,其他炒菜简单。
我在锅里淋上油,正要把鱼扔锅里,太奶奶说等油热了再放。锅里冒烟了,我害怕,很多次油溅到脸上烫起泡。我关了火,想等油冷一下,太奶奶在旁边干着急,喊道,关火干吗?快往锅里放鱼。我听了,把鱼扔锅里,一闪身躲开。锅里的炸开了,还是溅到我新衣上。
太奶奶指责道,你做饭穿个新衣干吗?
今天中秋节,反正每天都得做饭。说完,我打开火。
太奶奶脱下围裙,叫我围上。我迟疑下还是接了,脏是脏,但可保护新衣。锅里又响起哧哧声,我正要拿锅铲把鱼翻身,太奶奶阻止,等烧黄了皮再翻。再翻的时候,还是失败了,皮是皮,粘在锅上,肉身是肉身。太奶奶说,不该熄火。最后,煎鱼做成了水煮鱼。
刚做好鱼,听到外面车子启动的声音,爷爷喊,我去那边了。我和太奶奶同时往外跑。我跑到地坪,爷爷的车到了拐弯处,一眨眼消失了。太奶奶拄着拐杖赶出来,左看右瞧,问我,人呢,走了?
我不吭声。
鱼呢?没给我们留鱼吗?
都带走了。
一条也没留,全拿那边去了。他知道我最爱吃鱼的,水缸里还可养好多天,再说可以做腊鱼。
我们还有很多鱼。突然,我想起了自己抓的鱼。跑到洗手间,端出一脸盆的小鱼,那些小鱼在清水里游来游去。
太奶奶愣了愣,眨着干巴的眼睛,喃喃说,对,还有这么多鱼,萍儿,我们继续做饭,一会儿还有好多人来呢。
我和太奶奶回到厨房,默默地炒菜,烧焦了锅,放多了盐。太奶奶没有提醒我,她坐在高凳子上,像雕塑。我炒累了,问她,少做几个吧,反正吃不完,剩菜不好吃。她不说话,只摇头。
忙了一个多小时,菜齐了,水煮鱼、烂熟扁豆、葱花红萝卜丝、清炒小白菜、烧黑的韭菜煎蛋、木槿花肉片、肉丸汤、白萝卜炖排骨,还有一盘没切开的咸鸡蛋,摆在圆桌上,满满一桌。我抽出九双筷子,围着桌子一路摆过去,念道,大舅爷、二舅爷、三舅爷、四舅爷、五舅爷、奶奶、冰奶奶、太奶奶、我自己。摆完一圈,我立在那儿,突然脑子里闪现一个人影。我又拿了一双筷子,摆在自己位置旁边,念道,妈妈。
没有雪碧。
深圳过节,总是要干杯的。我想了想,跑到厨房,端出一叠茶碗,每个位置摆了,提起开水瓶一一倒满。
太奶奶一一点名,叫她的儿女吃饭。我也默默叫了一声妈。太奶奶端起茶碗,和太爷爷碰了碰,说,鬼子早没有了,不知你那边还有没有,帮不上忙,全靠自己,周一给你的那些刀,用不用得上?要是还需要什么就托个梦。太奶奶说完,轻轻喝了一口。
太奶奶扯着儿女一个个唠叨,最末一个,不是冰儿,而是奶奶。太奶奶端起茶碗,还没开始说话,哽咽起来,惠儿,你最不应该,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狠心扔下我。现在,便宜了外头那姘妇,你不知道,萍儿说今天好多鱼。
太奶奶,我们还有好多鱼。我说道,给妈妈夹了一块鱼,然后跟她碰了杯,抿了一小口。我在心里喊道,妈妈,你在哪里?
深圳的几个出租屋跳了出来,每一处都不真切,连妈妈的样子也模模糊糊。妈妈会在其中的一个屋子里碰杯吗?还是一群人到海边玩了呢?我发着呆,太奶奶突然叫我,萍儿,去拿红酒。
红酒?我纳闷。
对,在我床下那口旧木箱里。
我从床底拖出木箱,打开,一股刺鼻的霉味。里面摆着一件寿衣,旁边搁着一瓶红酒,还有一個启瓶器。红酒瓶上蒙着一层霜似的。我找了纸巾,把瓶身擦干净。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拧红酒塞子,红酒塞子一点点往外挪。露出了半截,我使力一拉,嘭,出来了。
一股酒香,我和太奶奶同时深呼吸。我正要往每个瓶子里倒,太奶奶阻止我,说,咱俩喝。
我按太奶奶的意思满上,殷红的酒汁像一团暗藏的火。我端起酒碗,跟太奶奶碰了碰,中秋节快乐。
萍儿也快乐,说完,太奶奶喝了半碗。我学着她也喝了半碗,感到有点酸,说,这酒像苹果汁。
十几年了,你太爷爷留下的。不是说酒越陈越香吗,怎么就酸了呢?那年他说中秋节喝,没想中秋节前一天就走了。
我听着听着走神了。我给妈妈倒了酒,和她喝起来。我左手端了自己的,右手端了她的,碰一下碗,左手一口,右手一口。
喝着喝着,有了困意,脸热热的,头昏昏的,眼睛打着架,我扶着墙回房,倒在了床上。
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叫醒。我起身来,穿过院子,打开院门。地坪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亮闪闪的,车头处的标志有四个圈圈。我返身往里屋跑,大喊,太奶奶,来客人了。
冲进太奶奶的房间,我呆住了。太奶奶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笑,嘴角有酱色的汁液。床头柜上,不锈铁钢杯子倒了,酱色的液体顺着桌子往下流,一张纸巾染成了咖啡色。旁边,擂茶钵里残有花瓣。靠墙的一侧床上,躺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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