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爱
事情源于初十的笑。初十不停地笑,从早到晚。山英认为他体内住进了一只笑鬼。儿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傻的,反正她也说不清楚了。
她就记得那天早上她买了大白萝卜和牛肉,接着又在北门摊子上给孙女买了一只会跳会叫的塑料青蛙。卖玩具的小贩带着廉价的墨镜,说一口邵东话,要价十元。他五指叉开,贴着青蛙的肚皮,轻轻拨动开关,那只绿色的鬼就在木板上神经质地抖动起来,还呱呱乱叫。山英跟他讲价,墨镜男漫不经心地应着,手指挑挑拣拣,又拨动了另外两只青蛙。三只青蛙在山英面前卖力地表演着,又滑稽又喜庆。
没准孙女看到后会笑呢,她只要肯笑,那病自然就好大半了。山英最终用八元钱买了一只。山英的心思全在这只青蛙上面,走到水泥厂的老宿舍前,她踢着台阶就扑了下去。
初十坐在桌子边,嘿嘿笑着。
山英好半天才爬起来,倒是哪儿也没伤着。她觉得太难堪,就开始骂儿子。
砍脑壳的,你老娘出了丑,你不来拖,你还笑。
初十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仍然笑眯眯的。山英没顾得上理儿子,她侧耳听孙女的哭声。屋里没动静,儿媳也不见。孙女的奶瓶滚在桌沿,里面残余的牛奶不断滴落出来,地板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渍。她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儿媳是不是终于肯去医院了。山英心里顿时松了一下。孙女感冒好几天了,儿媳只在家里喂药,坚持不去医院。孙女的烧倒是退下来了,但是咳嗽一直没停。山英心里着急,可也没办法。儿媳没有工作,一直在家带孩子,在孩子问题上从来不让她插手。儿子中专毕业后进了县水泥厂,母子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顾。她丈夫死得早,初十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寡母弱子,能有今天的日子,山英心满意足。她明白家里底子薄,城里姑娘要不起,就自作主张从乡下找了一个姑娘。儿媳嫁过来没多久,水泥厂效益不好,初十成了下岗职工。全家人都没收入,儿媳的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初十跟山英一商量,最后决定跑摩的。跑摩的很辛苦,天天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初十跑了快三年摩的,女儿也一岁多了。他本来白净文弱,戴着一副眼镜,现在也变得黑瘦精干了。
山英把青蛙拿出来时才发现,她刚刚那一跤把开关上那个长柄给折断了。她试了几次,青蛙既不能跳也不能叫了。她心里惋惜着,收拾了桌子,又取了拖把拖地,然后把牛肉和萝卜炖在锅里。她以为初十累了,想在家歇息一天,就没多问,等她忙完回过头来才发现儿子不对劲。初十保持着山英进门时的姿势,嘿嘿笑着,两边嘴角朝上吊起,一直咧到耳根。他笑得古怪,看着像悲悯、像哀伤、像痛惜,又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他的笑太满了,就像荡漾在狭窄容器里的水,随时都要倾泻出来。山英很快发现儿子的笑只是一种无意识的笑,混沌的笑,没有任何内容和意义的空洞的笑。她心里闪过模糊古怪的念头,觉得儿子笑起来就像瘦下来的土地菩萨。说起土地菩萨,山英突然想起,她已经有好久没去拜祭了。以前在乡下,她简直完全依赖土地菩萨来过日子。难受了,有什么坎过不去了,或者高兴了,她都要到土地菩薩的小庙前倾诉一番。就是这几年进城了,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要回趟乡下,给土地菩萨送上几根柴火,表示不会忘了菩萨昔日照拂之情。山英打算吃过早饭后就动身,趁初十今天没出门。但是初十究竟怎么了?山英又喊了儿子一声。初十没应她,转过头来看着她嘿嘿笑。山英慌了神,骂道,你这个背时鬼,撞邪了?她双手摇晃初十,初十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马上就要想起什么来了。可等山英停下来时,初十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嘿嘿笑着。山英再摇时,就用了最大的力气,初十来回摆动,像山英手里的拨浪鼓,可是初十无动于衷,依旧嘿嘿笑着。
山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觉得土地菩萨一定在惩罚自己。牛肉和萝卜在锅里咕嘟冒泡,香气袅袅升起,充盈着整个房间。山英哭得呕吐起来,她起身往厕所移动。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年村里修路,她丈夫遭遇落石意外亡故,她在灵前哭到呕吐,差点把肠子挤出来,从此养成怪毛病,每次一哭就想呕吐。后来她去拜祭土地菩萨,觉得在菩萨面前呕吐是大不敬行为,惹怒菩萨会被降罪,才硬生生把这毛病戒断了,如今又开始了。山英一个上午都待在厕所里,她想带儿子去医院,但她只要一看见初十就想哭,她一哭泣就得呕吐。儿媳带着孙女不知去了哪里,直到中午才回来。孙女不停咳嗽,山英听得直揪心。她想问问儿媳是不是去看医生了,可她一出口就说起了自己的儿子。她说,你丈夫好像精神出问题了。山英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是一个微型炸弹,它的效果一定是惊人的,足够在这间小房子里造成毁灭性打击。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儿媳的反应,等着她错愕、尖叫、流泪,然后歇斯底里,最后绝望。儿媳妇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没有追问山英,对她的话题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儿媳的表现又一次让山英失望了。从儿媳进这个家门起,她就永远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跟山英几乎没什么话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不管怎样,对自己的丈夫总要多一些关心吧。山英愤愤不平,你丈夫好像精神出问题了。她再次提醒,声音里带了怒气。儿媳始终压着眼皮,头也没抬一下,昨天晚上他就这样了,他爱发神经他就发。这是什么话,丈夫都这个样子了,她还无动于衷。山英看着儿媳,心寒地说不出话来。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连孙女也不咳嗽了。谁也没提吃饭,炖的一锅好汤早已冷掉了。
夜里山英始终睡不安稳,她凝神听着那边房间的动静,孙女没有再哭闹咳嗽,儿子好像也没发出那种古怪的笑声。那边一直很安静,隐有鼾声传来。山英这才放下心来,她愁累一天,支撑不住,眼皮一合就沉睡过去。山英是被孙女的哭声吵醒的,天已大亮。山英一边穿衣一边懊恼自己睡死了过去。听着孙女哭得嗓子快哑了,山英就暗暗生气,这儿媳真是越来越不像个当妈的。她走到前厅,隔着房门说,孩子哭成那样得哄哄啊。屋里只有孙女的哭声,没人回应她。是不是饿了?我去烧点水,给她冲点奶粉喂喂。屋子里还是没人说话。山英提着热水壶推开了房门,儿子初十独自坐在床沿边,孙女的被子散开了,躺在大床上哭得喘不过气来,小脸憋得通红,半个身子悬空在床边,眼看就要跌下床来。山英一只手拿着水壶,一只手赶紧托住孙女。作孽啊,哭得这般伤心。山英心疼死了,赶紧放下水壶,抱着孙女拍打起来。孙女慢慢平静下来,间或抽泣几声,夹杂着咳嗽。都是死人啊,孩子哭成这样也不管管。山英这才顾得上骂人,可她一扭头就看见了儿子。他在冲她笑,又是那种奇怪的笑,山英的心便狠狠一沉。儿媳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厨房卫生间里。她找了一圈没找到,打电话关机。儿子的情况,是不能出去跑车了。看他的样子,也没打算出去跑车。他坐在那里,痴痴呆呆地傻笑,连睡衣扣子都没扣齐整。
儿媳依然没回家,山英在厕所里呕吐得力气全无,瘫倒在地。她哭着哭着回过神来,想到孙女,便强打着精神站了起来。儿媳的电话仍然关机,山英只得硬着头皮把电话打给儿媳的娘家妈。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劲敌,山英最怕这个牙尖嘴利的亲家母,她跟亲家母打过几次交道,从来没赢过她一回,每次都是吃了亏还要赔上笑脸。果然,她一开口询问儿媳,对方就口气不善。
我把女子嫁到你赵家,就是你赵家人,你怎么还找我要人呢?
山英低声下气道,我不是朝你要人,我就是问问,小菊的电话打不通,她是不是回娘家了?
天老爷啊,我女子是我心尖尖上的肉,白送给你赵家,到你家没过一天好日子,还受这样的委屈,如今连人都赶出来了。我不来找你李山英,你倒先找上我来了。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高,山英的火气也大了起来。亲家母,你讲不讲道理?欢欢这几天不舒服,咳嗽个不停。小菊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打电话问问,你扯七扯八地做什么?
欢欢不舒服你这个当奶奶的还不带她去医院,还有闲心跟我吵架?初十是做什么吃的?你问问他尽没尽到当丈夫的责任,尽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什么事都要找小菊。我就问问你李山英,我家小菊嫁给赵初十是来做牛做马还是怎么地?
山英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气得手足冰凉,急忙挂了电话,扶着门框坐下来喝了一大杯水。那死婆子只管教唆女儿如何要家产,如何在婆家立威立势,给她这个婆婆三天两头摆脸色,从来不教教女儿如何为人妻为人母。儿子读书时原本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只是他素来老实本分,沉默寡言,不太懂得为自己抗争,且体谅寡母拉扯自己不容易,便违背自己心意听从了山英的主意。如今山英想起这些,后悔不迭。都怪自己自作主张,怕儿子娶了家室好的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会受气吃亏,哪曾想娶了这么个东西。自己种下的恶果得自己吃也便罢了,到头来受苦的还偏偏是儿子。山英隐隐觉得,儿子的异常,儿媳的出走,这两件事之间一定脱不了干系。
临近中午,邻居不等山英去接,把孙女送了回来。邻居说,欢欢早上喝了牛奶,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哭闹不停,她也没有办法了。山英抱过欢欢,不停道谢。她不好意思跟人家解释为什么这么久不去接孩子,家里现在一团糟乱,她也无从说起。直到现在,她才记起来,自己忘了给饭店打电话请假。老板接电话后十分不耐烦,直说山英不提前打招呼,害得他们手忙脚乱,损失了好几单生意。幸亏有个亲戚来店里,才暂时救了急。老板话里的意思,山英自然是明白的。但她这样的年纪,找工作不容易,那家饭店位置偏僻,客人不多,老板请不到什么人,肯同意她来帮工,也是因为山英要的工钱不多。山英肯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儿媳没工作,她再不出来做事,儿子一个人养几张闲口,再加上孙女出生后开销更大,那还不得把儿子逼到什么份上。如今这个情形,儿媳不知道什么時候回来,山英无论如何是走不开的。她只得再跟老板请几天假,同时不得不答应对方扣半个月工资的要求。
不管外面的动静有多大,儿子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山英也就由着他,没有进去叫他。山英明白自己是在逃避,她其实是害怕看到儿子的笑。她总在期盼,期盼儿子闹一阵子后能恢复过来,儿媳想明白后也就回来了,孙女总归是她身上落下的一块肉,她不可能不管不问,到那时,日子就回到正轨了。
下午,山英带着这种希望抱着孙女去了人民医院。医生拿听筒听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孩子感冒引发肺部感染,也就是得了小儿肺炎,须挂几天针才行。除了这些,医生还说从欢欢的心脏上听出了一些异常,建议山英带孩子去做做检查。看医生说得很慎重,山英的心顿时又沉了下来。孩子的肺炎耽误不得,她又找不到人替手,便打算带孙女到家附近的小诊所输液,暂时也顾不得检查了。
回到家里,儿子房间里没什么动静。山英没心思再去查看,就着冷掉的牛肉萝卜,吃了几口剩饭,就带孙女去挂针了。孩子乱动,山英便强按着,让护士把针扎在脑门上,欢欢为此哭得声嘶力竭。几瓶水挂完,天已全黑下来。欢欢哭累了,伏在山英的肩头睡得正香,山英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她整天没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加上愤怒伤心恐惧,这时全身虚浮无力,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挪回家,见大门紧闭,到处黑灯瞎火,她便明白,一切都没改变。儿子没恢复过来,儿媳也没回家。山英只手开门开灯,灯光雪亮之下,她又看到了儿子古怪无声的笑。她大叫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脚步一软,抱着孙女一跤摔倒在地。她下意识地护着孙女,孙女倒没摔着,只迷迷糊糊地哭了两声,又睡了过去,山英的膝盖和手肘都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山英把孙女安顿好后,顾不得梳洗,便开始打电话。一圈电话打下来,一无所获,没人知道儿媳小菊去了哪里。倒是小菊那边的亲戚,好似提前串通好了,接到她的电话后,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冷嘲热讽。山英知道她那个亲家母又把事情做到前头去了,指不定怎么编排她山英和赵家如何亏待小菊呢。事到如今,山英也懒得辩解。听那边的口气,也不着急,也不帮忙寻找。小菊即便没有躲在那边,那边也是知情的。她这个亲家母是早就憋着这口气,专门来煎熬逼迫她山英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房子。那边几年前就打这套房子的主意,要求把房子过户到小菊名下。山英没有同意,在儿子的婚事上,遇到这么难缠的亲家母,她妥协了不少,唯独房子的事情就是不松口。那房子是她丈夫拿命换来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的。
当年,山英在乡下种田种地,丈夫在县水泥厂当工人,每逢节假日便提着大包小包回家团聚。一家人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羡煞旁人。都夸山英嫁得好,赵敏德这小伙子长得精神机灵,聪明能干。就连山英的父亲,那个满腹酸气的老学究,当初对赵敏德横挑鼻子竖挑眼,慢慢也转变了态度。山英长得端庄好看,又沉稳和顺。十里八乡都知道李家出了个好女儿,提亲求婚的人踏破了老学究的门槛。这其中,尤以杜医生家最为迫切。杜家世代行医,家中男儿个个都是赤脚医生,家境殷实,吃穿不愁。老学究认为杜家跟李家才是门当户对,有意将女儿许配过去。奈何山英跟赵敏德两下相好,早就私订终身,把老学究气得吹胡子瞪眼。赵敏德穷家小户,为了讨丈人欢心,在李家能扬眉吐气,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他跟山英成亲不久就出门做事,机缘巧合之下,到县水泥厂做了临时工。
好景不长。全家人谁也没想到,厄运就此来临。赵敏德为了多挣钱,好早日接山英母子去城里团聚,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村里修路,山里陡峭,处处要用炸药轰开要紧处。赵敏德自告奋勇运送水泥,不知是太专注还是太疲惫了,他竟没看见封路的警示,也没看见挥舞的小红旗,完全忽视了迎面跑来的几个人和他们的呼唤声。赵敏德就这样拖着满车水泥朝前开去,随着惊天动地一声响,巨大的落石悍然滚落下来。赵敏德当场死亡。水泥厂体恤家属,特意安排山英母子进了城,住进宿舍里。儿子赵初十毕业后,也顺利进了厂。后来家属楼拆迁后,集资重建,山英母子分到了一套住房。这套房子写着儿子的名字,是她母子俩唯一的保障和依靠。张家当初肯把小菊嫁过来,无非是看中了赵家城里人的身份,最主要的是看中了他们有一套房子。婚后才慢慢发现,山英看似宽厚好说话,赵初十看着老实懦弱,但是在房子问题上,谁也不肯松口。小菊在房子上没有一点儿指望,没占到一点儿便宜。小菊还有一个兄弟因家贫一直没有娶妻,小菊的娘本打着如意算盘,想着女儿风光嫁给了城里人,怎么也会给娘家带来许多好处,她儿子成家立业自然也就不用愁了。哪知道赵家空担着城里人的虚名,不知是家里没有余庆还是李山英把家里钱财看得紧实,小菊除了平日里偷偷捯饬些家用,也没给她娘家捞到多少好处,于兄弟成亲一事更是毫无裨益。
山英对张家的企图早就心知肚明,她知道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越是不能松懈下来。张家人对小菊失踪一事肯定早有预谋,早就私下勾画好的,她李山英也不是好惹的,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山英由房子想到车子,猛然想到儿子的摩托车,车子没停在门口。只要儿子回家,车子就一定会停在门口固定的位置上。昨天她在台阶上摔跤时就发现那个地方是空的,只是儿子突如其来的笑让她忘了探究这事。怕儿子停到了别处,她又打开手电前前后后找了一遍,没有车子的踪影。想起早上打摩的时年轻师傅的一番话,山英懷疑车子被交警拖走了。她觉得这件事跟儿子的反常有关,得去寻寻车子问问缘由。只是孙女的病也耽误不得,她一个老婆子,跟人家也说不上台面上的事情,别人也未必肯听。如今这个局面,自己独自一人应付不过来,得找人来帮忙才是。山英想到父亲早已过世,唯一的姐姐嫁到外地,要照料儿孙,也有自己的一大摊子事要忙。赵敏德是独子,有个隔房的婶婶,也多年未走动了。她想来想去,只能找邻居大姐的儿子来帮忙了。那孩子是个空调维修师傅,忙的时候忙得要死,闲的时候偶尔也会跟着初十跑摩的挣几个零用钱,这几日他在家,大约是不忙。山英想叫他帮儿子去寻寻车。
第二天上午,欢欢的药水刚吊完,山英就抱着孙女急匆匆回了家。初十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不说话也不出门。令山英唯一感到心安的是,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笑慢慢少了下来。也许过不了几天,儿子就能恢复正常。山英乐观地想,心里宽慰不少。她给儿子热了剩饭剩菜,叫他来吃。初十听话地吃了一碗。邻居小伙直到中午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他告诉山英,车子在交警大队找到了,好家伙,那里面停了满坪院缴来的车,全是证件不全违章停放违规载客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初十的车子。交警告诉他,初十载客收钱时被交警当面逮住了。他不但不停车,反而载着客人逃跑,交警驾车追了半条街才把他拦截下来。那样做多危险啊,山英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初十被带回交警大队,足足训斥了半天才放回来。那车自然是扣押下来了,要想取车也可以,得考驾驶证补齐证件手续,还要缴纳数千元罚款。看来那车是不能要了,交那么多钱还不如买一辆新车。山英叹了口气,弄清楚事情原委比她在家里瞎猜要好得多。看来儿子被吓着了,她暗暗责怪儿子沉不住气,就为这点事情就吓成这样,太不经事了。她怕人家笑话儿子胆小,就谎称儿子生病了在家休养几天,心里却隐隐不安,儿媳小菊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就因为儿子的车子被没收了就离家出走?儿媳一家对自己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孙女正病着,为何偏偏到这时候作妖?还是以这种方式?家丑不可外扬,山英不想声张,昨日托邻居大姐照看欢欢,也只是谎称小菊有事回娘家去了,她素来不喜欢在外说儿媳的不是。
一夜无事,欢欢输了两天液,咳嗽好多了。早上起床后,山英见欢欢还在沉睡,就想等她醒来后再去挂针。她出门买了包子油条,还特意给儿子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初十依旧沉默不语,但看着神态似好了不少。山英便尝试着跟儿子提了下车子的事情,问他有什么主意。山英想着跑摩的辛苦不说,风险也大,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另外找一个正常工作来做。她见儿子没提及儿媳,也就没说她的事情。哪知道本来好好的初十,听到山英说车子时,碗筷掉到地上,咧开嘴就冲着山英笑起来。又是那种笑,山英心里一片空茫一片绝望,她咬着一口油条,不知是该吞进去还是该吐出来,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前两天爆发的呕吐症又要犯了。她紧紧抓住脖子,撕扯着衣领,似乎想将呕吐物逼回肚腹。
以后几天里,哪怕山英绝口不再提一句车子,儿子也没有好一点点。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笑。甚至整天整天、整夜整夜地笑。不管山英说什么,甚至故意说到车子,他也再没有反应。一个星期过去,周边的人都知道小菊失踪了,初十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直到这时,邻居大姐才对山英说了实话。原来,小菊早就趁初十在外跑车、山英在饭店做事时跟别人好了。她时常抱着孩子跟一个男人外出,邻居们都看着。只是山英平日里爱惜名声爱惜颜面,他们不好说给她听。初十那天出事,大家猜测他一定是跑车时无意中看见了小菊。不然以他的个性,不可能违抗交警而载着客人乱跑的。邻居小伙说,其实他那天去交警大队打探消息,交警说当时初十并没有载客,要不哪能这么轻易就放出来。当时初十载客到目的地后,收钱时碰见了交警,他本已停车等候处置了,哪知他突然发什么神经,停了一会儿驾着空车就疯跑起来。交警追了一路才发现他两眼发直,直愣愣地盯着前面一辆出租车。回到交警大队后,人家问他为什么追赶出租车,初十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交警无奈,只好把车扣下,把人放了。
大家分析说,初十肯定是在那当口看见了小菊,受到刺激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小菊抱着欢欢不是去看医生,而是去跟人鬼混。哪个做丈夫的会受得了这个,初十不疯才怪呢。儿子不中用,欢欢还要人照顾,山英不得已辞掉了饭店的工作。欢欢总是感冒咳嗽,睡觉时常常呼吸急促,偶尔憋得满脸青紫。这让她心慌不已,她记起医生说的话来,明白孙女的心脏肯定有问题。她只照顾了几日就发现了欢欢的异常,小菊这个做母亲的日日跟欢欢相处,不可能没发现。她出轨被初十知道后,索性丢下病女儿跟人走了。这个挨千刀没人性的东西。山英狠狠地咒骂着小菊,恨不得欢欢没有这个母亲才好。
山英就这样一步步走在人群中,再一步步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终于望见了那紧闭的大门。一个人从她身边跑过去,她认出了那个背影,那是她那个已失踪好多天的儿媳小菊。小菊行色匆匆,慌慌张张,根本就没注意到山英。远远地,山英看见小菊打开了她家的大门。山英想加快步子,赶上小菊,可是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走得越来越慢。快到大门边时,她终于跌倒了下去,她模模糊糊地想:小菊是不是良心发现最终回头了,我那可怜的孙女啊。
房门又被打开了。倒在地上的山英看见了一双女人的脚,她朝上费力地抬起眼,看见小菊拖着一个大皮箱,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啊,山英发出了叫喊声,这一声凄厉之极。小菊拖箱出门,猛然看见倒在地上的山英,又被她一声惨叫吓了一跳,手中的提包掉在了地上。山英用双手抱住了小菊的双脚。大概是被山英的叫声惊到了,已连续几天没出门的初十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看见小菊,嘴边的笑容慢慢不见了,他突然大吼一声,朝着小菊扑过来,双手掐住小菊的脖子。无论小菊怎么挣扎,他就是不松手。他眼神狰狞,脸色潮红一片,嘴里呼呼出气。小菊很快就喘过不气来,眼睛渐渐朝上翻,朝后倒去。
山英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不断晃动,眼前事物上下颠倒。她血压骤升,心脏跳动如雷,几乎要蹦出体外。头上冷汗津津而下,豆大如粒,一股卷天席地的恶心感汹涌而至。她想吐却无力挣扎,什么也吐不出来。山英知道儿子正在犯下大错,她想要阻拦,却无力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感到儿子的那双手正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她憋闷地快要透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山英陷入昏迷中,脑子里模模糊糊涌上来的念头,令她不停地乞求哀怜:菩萨啊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年轻的时候,你曾经给过我生命,给我希望。现在也一样,求你给我生命给我希望。你不能现在就接走我,不能現在放弃我。我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我的孙女怎么办?
蓦地,一阵孩子的哭声传来,邻居大姐抱着欢欢匆匆出现了。欢欢的哭声让初十愣怔了一下。他慢慢松开了双手,又变成了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嘴角似笑非笑,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好像他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他安全无恙地回到了他的世界。大概是菩萨真的应验了,事情才会出现转机。山英觉得好受了一些,小菊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山英指着哭闹不止的欢欢说,欢欢病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儿媳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就像在面对一尊菩萨。小菊低垂着脑袋,不吭声。你是知道的,初十病了,欢欢是你的女儿,她也病了。她苦苦哀求,对了,房子,你只要同意留下来照顾欢欢,房子也可以给你。小菊听到房子的时候,抬头看了山英一眼。欢欢不停地哭,她的哭声最终在两个试图和解的女人之间竖立了一道藩篱。欢欢的哭声浇灭了小菊最后一丝残留的母爱,催她逃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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