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天河
老刘这些天一直困扰在一件事里。
老刘在地区邮电系统上班,按时下人们的说法,也就是人到中年。他业务精熟,人品练达,人缘也不错,别人但凡有事,都会想到他,都说老刘这人待人憨实、做事牢靠。大家都知道老刘吃席多,确实是这样。他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席,不是同学朋友的,就是熟人知己的,再有就是亲戚的,亲戚是大头。
吃席,就得写礼。写礼,就是困扰他的一件事儿。他不怕吃席,相反他对自己很了解,他很讲义气,也喜欢讲义气,义气出朋友,义气出友情,义气出人气,要不他干吗去吃那么多席呢,连单位上的人也说,老刘除了在本地吃席,隔三岔五还往本地以外的东山县跑,席真多!但有段时间,老刘特别害怕吃席,因为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眼下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最小的兄弟又要结婚了。老刘事先并不知兄弟这次结婚是要大办还是小办。按老刘父亲的意思,多少年过去了,这次还是要办隆重些。老刘一听就明白,老爷子这么多年了,和老娘在外面也行了不少礼,虽然上次兄弟结婚是在十几年前,但这不又过去十几年了吗,老刘也为老爷子的决定感到振奋。老爷子毕竟是一家之主,仍有做人的豪迈激情,此次办完婚事,就可了却老两口一桩心事。
妻子对老刘说,给兄弟打过去五千块钱吧,兄弟这段时间在外面干活,账也未进,手头肯定紧,还有一个多月结婚,钱打过去,就算帮兄弟的,斤里不添两里添。老刘心里很感动,妻子真是不错,把自家小叔子没当外人看,老刘心想,至于大哥那里,他和大嫂怎么帮就随哥他们的意吧。而自家妹子,妹夫在外面打工,他家情况可能不太如人意,给兄弟帮忙给钱的事对他们就不说了吧。
现在拿出五千元,也不是天大的事,狠一下心就拿出来了,有时甚至不用狠心也能拿出来。眼下工资高了,一个月四五千呢,平时卡上少说也有个万儿八千的。有时静下心来想想,眼下写礼是越写越高了。他和妻子结婚那阵,别人大多才写二十元钱,最多也就六十元,不过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而现在呢,少则三五百元,多则写到了一千,甚至两千。一收到请柬,老刘免不了要和妻子边吃饭边说叨一阵,反正也没其他的话题。老刘喜欢向后看,回忆过去如何如何,妻子喜欢向前看,说眼下和今后的事儿,老刘当然很欣赏妻子这点。老刘说,想当初,我们结婚也可怜哪,别人写礼才写个几十元。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们结婚是啥年代,能比?
不过当初也可怜得了得,婚结下来,才收个几千元礼,眼下,我的乖乖,谁家礼账不收个几万十几万的?
你就记得三十黑里没月亮。
记不记有没有月亮,这席还得吃,礼还得写。
你有这觉悟就对了,人情不是债,背上锅锅卖。
这话对。
不是对,是非常对,席么,砸锅卖铁也得吃。
礼么,再写几百不算高。老刘顺着妻子的话接上说。
你也不能高得出格,能称上就行。妻子白了老刘一眼。
老刘觉得跟妻子说话是一种享受,即便妻子白他一眼,那也是妻子的得体和说话实诚才有的惯常表现。妻子说话做事合分寸、有准头,就连说到写礼这样的事,说话也是很讲道理的。
有人跟老刘说到写礼的事时,说,老刘你现在行下礼,到时候你儿子办事情这钱就都回来了。老刘听到这话,就不想往后接了,心里很是轻蔑说话的这种人。说真的,老刘根本就没这么想过。人情就是人情,关系就是关系,别人请你了,你就得吃席。你要去给别人长面子,别人并不一定稀罕你的钱,他需要人气,需要捧场、热闹、喜庆,需要人多,一句话,需要面子。你给他凑足了面子,你自然也为他高兴。面子值多少钱,面子有多重?十公斤?一百公斤、一百五十公斤?没称过。反正,别人请你,你去写礼,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因为别人心里有你,他算了又算才请的你,你以为呢!即使你自己不去,礼也要到,虽然这种吃席的方式对主人不太好,因为主人要的不仅仅是你写的礼。
這年头带礼的人的确比较多。这中间,往往是请的人和被请的人关系都不错,但就是被请的人有事去不成。
老刘记得,有次为给别人带礼的事他被老婆狠狠地骂了一顿。
老刘在同学圈子中是个热心人,同学也知道他用心,因而同学中但凡有事,就要让他发信息请人。他先编好一段话,意思是某同学之子于哪年哪月哪天结婚,敬请以下同学谁谁谁等光临。他先把信息发过去,等主人阅过无误回传于他后,他再发出。接到信息的同学也很尊重他,都回复“收到”。过去没有微信时,大家都用短信发,后来有了微信,有人用微信发,但有的同学没有加入其中,或很少看微信,就收不上,或有人干脆说这种方式对人不尊重,老刘听见过这话,因而就很上心地用短信发。同学们是老刘请的,当然老刘首先就得去参加婚礼,去写礼。可是偏偏就有好多同学无法成行,一则是因为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东山县吃席较多,二则也是确有事去不成。于是,去不成的同学就让他带礼。老刘走在前往东山县的半路上,至少有十来个同学打电话让他带礼,而眼下的礼本身又高,都是五百元,十个人就是五千元,老刘身上的钱居然不够了,路过时还要到县城去取钱。
老婆知道这事后骂他,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出门在外,多带些钱,男人出门,要带上一千元以上。老刘辩解说,我带了呀!老婆说,带了吗?老刘说,带了,三千元呢。老婆瞪了他一眼,够了吗?老刘说,不够。是带礼的人太多呀,十来个同学要带礼呢!老刘又咕哝了一句。老婆不吱声了。
这事还没完。让老刘有些郁闷的是,带礼的事都过去好长时间了,可能同学的儿子都有了儿子了,有的带过礼、写上礼的同学的钱居然还没还给老刘。老刘不用想其中的原因,知道这些同学多半是忘了。到后来,有的人干脆彻底忘记了。再后来,还是同学们聚会,他有意识给一位同学透露这事,那位同学就在聚餐时给大家宣布了。同学说得直截了当,说以后大家要是请谁去写礼,就把礼钱给人家还上,民以食为天,不要因为你的忘性大欠了人家的口粮,此事说过就算,大家不要上心,记得还上就行。事后,有几位忘记给老刘还礼钱的同学,都不好意思地把钱还上了,老刘自然当仁不让。
说起来,吃席写礼的钱是非常可观的。
有次,老刘对老婆说,这个月他吃了八千多块钱的席,换句话说,他为吃席写掉了八千多元!
老婆说,我写了七千多元。
合起来,我们家在这个月吃掉了一万五千元的席。老刘总结道。
家里吃饭,吃好些,早晨红枣熬稀饭,中午酸汤下挂面,晚上红糖脯鸡蛋。即便中午做新疆人离不开的拉条子,还炒辣子西红柿,算多了二十来块钱,这一天下来,不超过四十元,一个月伙食费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千二百元,即使吃上几顿好的,如煮上几次手抓肉,也不超过一千五百元。
可是写礼呢,光是这个黄金季节的五月份,居然写掉了一万多元,写礼的钱比一个月吃饭钱的十倍还多!不用说,这个月,老刘和老婆的工资花掉不说,又分别在各自的银行卡里取了两次钱,才把当月的席吃完。
触目惊心哪!老刘说。
你以为呢!老婆接道。
老刘用好生奇怪的眼光望了老婆一眼。他总以为,老婆大气,对写礼这种事,一直以来通情达理,豁达大度,其大度程度远超过他。没想到,老婆也是粗中有细的。
说实话,老刘自己不是那种精打细算的人。他是从农村出来的人,不精于算计、朴实厚道,他自认为这都是他身上的优点。之所以要算这个月的写礼钱,实在是觉得这个月捉襟见肘,拿别人的话说,这不叫透支叫什么?要不是觉得实在没钱花了,他还不会去算那个账的,而且还把每天吃饭的钱也比画起来算一下,这都是受城里人的影响,确切地说是受单位的人的影响。他记得很清楚,前几年,单位上几个出身城里的干部对他说,他们家一个月买几次肉、给老婆添几件衣服、到市场买菜时要和别人砍价等,老刘一听,长长唏嘘了一声,对这几个干部有些鄙夷。事实上,老刘的脑子逐渐受到了这种过小日子的人的影响。
他确实感到了重负。就凭算出的那一个月的写礼钱,也是前所未有的一种重负。
但重负和重负是有区别的。
现在,他的兄弟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是大快人心的,至少是大快老刘心意的。如果给别人写礼是重负,给自家兄弟帮衬一下打过去五千元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没有感到丝毫的重负,毕竟是自家人吗,况且五千元在当下也不算太大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刘自认为是很大方的,而且是讲义气的,因为对自家兄弟都不大方的人,怎能证明他对别人讲义气呢!但他对社会上有些人的写礼的做法和心思就觉得不可思议,或者是很反感。老刘大哥曾给他说过一件事,他的一个同学有三个儿女,每一个席他都吃了,而且他前两个礼都写了二百元,都是十年前写的,后一个隔了两年才结婚,他写了三百元。可挨到大哥儿子结婚,就是老刘侄儿结婚时,大哥自然少不了请他那个同学,他的同学自然也要还礼。当事情办完,大哥和嫂子翻礼账簿时,看到那个同学才写了二百元,以为眼睛看花了,又仔细地看,还是这个结果,两个人顿时傻眼了。刘大哥说,这个同学得重新认识一下了。
听过这件事后,老刘有些义愤填膺。
老刘想,这事挨到谁身上都无法接受。比如,十年前自己给别人写了三百元,那是在困难时期写的,十年后,当你自己的儿女成家,别人再还礼时,那就不应该是三百元,而至少是四百元、五百元了。况且,像大哥说的那种情况,你去吃席,几年之内,吃了他们家三个席,他就不应该单单是还礼,不是写相同的礼的事情了,要不就太不仁义了 。
还有别的叫人纠缠不清的类似的事儿。比如,老刘的儿子上大学也办了升学宴。他请了为数不少的人。可后来有这种情况,别人来吃了一次席写了一次礼,之后吃过席的人又接二连三地请他,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儿子上学了都请他,又过了五六年,儿子结婚了,又请他,当然,这仍然不算什么。还有,他抱上孙子,孙子过百禄子了,又要请他。老刘有些挺不住了。他又是那种要面子的人,每次写礼的数目自然又不在别人之下。想当初,老刘自己给儿子办升学宴才收人家三百元钱,可人家办了多少个事情呀,自己搭进去了多少?!说到这些事时,老刘的朋友会安慰他,算了吧,你将来儿子也要结婚的。老刘说,拉倒吧,我哪里能想那么多,誰知道将来人家在哪里!朋友说,哎,你吃他多少席,写过多少礼,你也得请他呀!老刘想,按道理,这话是对的,可是,我写他多少礼,他又写我多少礼,后面他再有没有事情了,然后他又请我,我到哪个时候再请他,请几次,哎,说不清,不说了。
老刘常想,写礼还真是一件带有技巧性的事儿呢。你和对方关系不错,你自己和对方都办了事情,但怎样使后办事情的人感到满意,这里还是有学问的。既让对方感到自己和他关系好,还不至于写得太多,使大家都能接受,老刘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这还是他给儿子办升学宴时得到的启发。办事前一天,他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儿子考到哪儿哪儿了,请他次日参加喜宴。结果,这个朋友对老刘说,可能去不了。老刘说,没关系的。朋友说,他父亲去世了。老刘问哪一天去世的?朋友说昨天。老刘没犹豫,当下就打车去了地方,奠完纸叩过头后,老刘给朋友写了五百元礼钱。次日,老刘给儿子把升学宴办完后,照例翻看一下礼账,他一眼就看到礼账上朋友的名字,多写了一百元,变成了六百元,老刘心里一阵感动。他觉得和朋友之间写礼的最好办法终于有了。于是,当关系不错的同学请他时,他看到有些人扒在礼账上望,他甚至看都不用看,写的礼比一起去的同学或朋友高出一点点,他觉得,收礼的主人也一定很舒服。
老刘喜欢吃农村的席,农村的席好吃,地道。这里的席上有羊肉烧条子、手抓肉、过油肉、袈裟丸子、粉蒸肉等,菜品的地道和口味的正宗是城里酒店没有的。农村的席可口过瘾,席桌上荡漾着农村田野的乡村风味和附近透亮的灶火里蹿出的夹杂着肉香味的浓浓青烟,还有嘈杂热闹的乡野气息。农村的人也好,朴实大方,像黄土地里长出的麦穗,身上摇荡着土里土气的亲切和馨香。到农村吃席,老刘喜欢喝酒,也想喝醉,他能找到知音,这桌上昔日的同学少年和农民兄弟就是知音,他尽可以在划拳行令中五呀六呀地叫着,和亲切的农民兄弟们一起享受田园风光和美好的乡村生活。他酒量小,但能喧。大家在院里院外,与亲朋好友尽情闲聊,酒酣心兴时,还可到支好的帐篷里跳一阵舞。到写礼时,大家都很随意地到写礼的人跟前,根据自己与主人的关系和情分,想写多少就写多少,不像那些城里人,想翻看一下礼账簿,又得躲避附近的眼光。
大城市吃席写礼就不一样了。老刘觉得城里的酒席不好,號称是南北大菜,可都吃成了大杂烩,真正新疆的地方特色、又可口耐吃还地道的菜品越来越被冲淡了。城里人爱面子,人比人,偏挑好酒店来请,本来你可以按到农村去的标准写三百元就够了,可看见貌似豪华的气派,还有主人请来的貌似豪华的人,这礼钱也就得豪华起来了,少说也得写上五百元吧!在老刘看来,许多城里人虚假造作,假装殷勤,越客气其实越隔着一层。
这次老刘兄弟的婚礼本可定在农村的,可以找农村的厨子来做,可父母亲和大哥他们议来议去还是定在了县城。也难怪,现在越来越多的亲戚办事都要在城里订酒店了。远在大都市里上班的老刘只能干着急。他已按照和老婆商量的,给兄弟打去了五千元钱,兄弟也很豪爽没有拒绝。钱打过去不久,兄弟领着未过门的媳妇去乌市买东西,来了家里,老刘和老婆高兴地煮了手抓肉。老婆还对兄弟说,那五千元钱是帮你的,不用还了,到时候礼账上就不写了。
老刘虽然想更多地吃农村的席,不想吃城里的席,可城里的席恰恰比农村的多。特别是他们邮电系统的人,要办事情自然是在城里的酒店了。因为单位的人多,部门又杂,办婚事就挑三拣四地请。这又给老刘多了些想法,心里有些瞧不起城里人。老刘想,如果是我们农村,一个生产队的人,不论平常走动的远近,娃娃过事情那都是必请的。老刘觉得自己虽然现在是城里人,但本色不改,从来就未把自己当城里人,因而对请人写礼的事就更有一番评判。
那些挑着请人的人,当然又是管事的人居多,这些人或在部门,或干脆就是局领导,反正当着个官官子。当然也不奇怪,越是平常百姓,请人时越是不挑人,越是当个官官子,越是要挑人,可能是寻常人朋友少,当官的人脉广,请不过来吧。还有一说,就是现在当个官官子,桌数方面有限制吧。
这次系统的人办事情,是局长在办事情,是操持儿子的婚礼,自然也在挑着请,老刘未在被挑选之列。老刘知道这事时,已经到局长办喜事的前一天了。但有一点非常明确,局长不请,他也得去写礼。老刘都快要退休的人了,不要为那点钱搞得和局长见面脸上挂不住,让领导怎么看他?当然啦,还有和局长的这层关系。前几年,老刘的亲戚在一家农村邮电所,老刘拉下脸皮去求局长,局长一个电话就把亲戚从农村调到了东山县,虽然这人情早已由亲戚还了,可眼下局长还是他的局长,他老刘照样还是局长管的人吗!况且,局长也可能是桌数的问题才没有给他老刘下请柬。他要去写礼,这事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再说的直白点,他要想混得舒心,混得安闲,这礼就得去写,而且这礼钱不在少。虽然说不上砸锅卖铁,但即便借钱拉账,这礼也得写的。
次日一早,老刘就去银行取钱,可卡上只剩下个零头。老刘有点着急,赶紧给同一个小区的东山县过来的老哥打电话,说明为什么要向他借钱。老哥一听,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地说,没想到我这个兄弟为写礼居然要拉账举债,这年头把个攒劲人也逼得没招了。老刘忙说,哎,老哥,好好说,不是逼的,是我自愿的好不好?不到十分钟,老哥给他拿来了现金。老哥递上钱说,给你拿来两千元,你写上一千元就行了吧,不要太好强,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老刘说,不行。老哥说,不行?有甚好怕的?老刘说,我怕单位的人写得比我高,那我就难受了。老哥又哈哈大笑,我刚才说甚来着,让你不要比你就是要比。旁边老刘老婆递上话说,老哥,你就让他写去吧,你这个兄弟好强惯了,宁当个穷怂鬼,也不愿丢面子。老哥哎了一声。
老刘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十一点钟,料想局长一家人已在酒店了,就赶紧搭了车去。彼时,人已经在写礼台前挤成堆了。老刘四处望了望,幸好没有熟人,邮电系统的人也不见,局长正忙着和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说笑着,局长的家人也在应酬着客人,他赶紧把钱掏出来,挤到跟前,报上大名,写上大礼。写过后,又踮起脚尖望了望,看定了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又看定了写的是两千元,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酒店。出了酒店,他回头望望,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想,好悬哪,差点就把这事给黄了,如果真把这事给耽误了,那可不好交代啊!
老刘真是有些谢谢局长,从内心里感谢,因为这礼写得太容易了,没费周折。他有过写礼费周折的事儿。有次,一个老乡请了他,老乡还是个管事的人,也是在一个大酒店为儿子操办婚事,酒店的面子和排场都很不错。老刘到酒店是去吃席的,当然首先得写礼。到酒店后,一看来的人似乎都有些身份,他就知道这位老乡很会来事。据老刘的经验和判断,凡是和那些有些身份、穿着衣冠楚楚、其实内里品相未必就高的人打交道的人,他们之间恐怕有些关系,这位老乡必定是私下都给这些人办过事,这些人当然也就很争先恐后和老乡打招呼。可以理解,人吗,活着就是要帮别人做点事情的。
老刘不想管这些闲事,他想赶紧把礼写掉,好找个安静的地方和客人们坐下来。可让他费解的是,他去写礼时,跟前一个人神秘兮兮地说,礼就不要在上面写了,用这个装进去,把名字写上,说着递过来一个红包。老刘只好和几个随礼的人把钱装在红包里,在封面写上名字和数字,递给那人,那人搭讪了一句“谢谢”。其实老刘就算是来自农村,这点名堂还是能想出来的。这婚事大操大办了,总是不好吧,酒桌超过了数,只好让一部分人的礼钱先做一些隐秘处理不上礼账。
老刘心里有些别扭,心想,自己到时候不要也变成这副怂样了。
老刘有他做事的原则。别人请你,你就去吃席,你既然连席都不愿去吃,那别人请你还有什么意义?别人如果早知道你本来就未打算去吃他的席,那有可能他就不请你了,换作是你也一样,老刘心里这样想着,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别人请他,他就去吃席。至于有没有钱吃那是另一回事。还是老婆那句话,人情不是债,背上锅锅卖,哪怕借钱去吃席,去写礼,那也是顶天立地的,以后请的人看见你,也会对你情义有加的,即使缺少情义,按社会通常的规则也可以过得去的,至少算个爷们儿,不让人戳脊梁骨。
老刘出去吃席,特别是要到较远的东山县吃席时,确实就遇到过被人拦挡的情况。挡他的人恰恰就是本单位的城里人。老刘说要到东山县吃席去,一开始单位上的人也觉得没什么,后来总是听见老刘要到东山县去吃席,而且有时是连着去,这个星期刚回来上班,下个星期六又要去,单位上的人就开始有话说了。说这种话的人多半是在替老刘考虑,甚至是好心。他们对老刘说,你把礼带去就行了,何必每回都跑呢?老刘听了左耳进右耳出,笑而不语,还是去吃席,而且亲自写礼。
老刘特别看不上一种人,就是别人请了你,你不去吃席,而且禮也不到,这种人是最叫人不屑一顾的。有次,东山县的一位朋友给儿子娶媳妇,在省会城市待客,请了老刘和另一位姓洪的朋友。老刘先电话靠实那位洪姓朋友,约好了当天一起去。临出发前两个小时,那位洪姓朋友还接电话,说一会儿就出来了。眼看宴席时间要到了,左等右等洪姓朋友就是不来,老刘急了就连着打电话催,洪姓朋友却再不接电话了。到省会去,不就三十公里路么!可吃席写礼的事说啥也不能耽搁。情急之下,老刘赶紧坐了快客,打电话让在省会城市上班的儿子在哪里哪里接,这才没耽误吃东山县那位朋友的席,而且礼也写得高。老刘觉得和那位朋友相处不错,写礼写了一千元。据老刘所知,那位洪姓朋友和东山县朋友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他们常有来往,而且洪姓朋友到东山县去时,那位东山县的朋友也没少招呼他。老刘心想,姓洪的和东山县的朋友的缘分恐怕到此为止了。
从这件事上,老刘认真分析了下自己,认为自己对人还是讲义气的,不管当时手头有多紧,也许还要借钱写礼,或是寅吃卯粮,但到写礼时,出手仍然是大方的,一写礼就是五百元,或者一千元,关系一般的或是同学朋友的席,也写到了五百元。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和人家关系不好的话,人家就不请你,反之,既然人家请你,可能在人家看来你和他关系不错,既然不错,写三百元钱就很难出手了。当然,时下写礼的钱就只能是越来越高了。老刘想,这不是他的错啊,这人情世道何时变成这样了,自己也搞不清啊!
有件事情直接打击了老刘的写礼热情。大约两年前,一位同学在一年内连续办了两件事情,一件是他的儿子结婚,一件还是他的儿子结婚。老刘觉得这位同学和他的私交很不错,一起去吃席写礼的同学大多都写五百元,老刘两次都写了一千元。后来,在和这位同学的交往中,这位同学见了他和其他人并无二致,甚至在某些场合中,对他的亲密程度和关注点远远没有对其他同学的高。老刘有些委屈。他认真地检讨自己,三省吾身,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或是自己在某个环节做得有问题,抑或那位同学压根儿就没在意?他还是觉得不太对。他明白自己不是那种要求回报的人,他只需要同学能给自己一个态度,这态度大概是好表情好回应,相应自己也就有了好心情,如果这算一种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他感觉实在是没意思极了,连这一点都得不到,那写礼多有什么用?
有一天老刘对老婆说,早就听说对婚礼宴要限制,还是没有限制啊!老婆说,你是说限制了以后你吃的席也就少了。老刘说,知我者,老婆也。老婆挖苦说,你不是一向标榜大方义气么,限了桌你吃的席就少了,你不着急吗,能想通吗?老刘说,我想通了,吃席这事搞的人太累,还是省着些时间和金钱好。老婆说,那过去你吃了那么多席,一限桌,好多就限的没了,这事得想通。能想通,老刘说,想不通也得想通,大不了过去吃的都是高价饭。老婆说,即便限桌数,能限多少呢?越少越好,限上十桌五桌都行,老刘说。老婆哈哈大笑,那你就等着吧,说不定到时候我们给儿子办喜事时就限桌了。老刘说,我和你可以这样办,是拿工资的人,但家里的兄弟姐妹该办还得办,还得大办,让家里老人们高兴一下。
兄弟的婚礼终于到了。老刘和老婆一起前往东山县参加婚礼。老刘的大哥大嫂还有妹夫妹妹就住在东山县。刘家大家族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到县城,席桌办了近三十桌,气氛喜庆而热烈,人气很旺,事情算是过好了。
次日,刘家兄弟姐妹齐聚父母家,一起热议昨日的婚礼。议了一会儿后,老刘的大哥也就是老大带着一种狡黠的目光问老刘,哎,老二,你们给兄弟写了多少礼?老刘和老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次没写礼,不是在前一天给你们说了吗,我们给兄弟早就在卡上打了五千元,算是帮的,不用还。
老刘的妹子沉不住气了,她叫了一声,你们就这样做事情啊,为啥不早跟我们商量一下?老大也跟着叫道,如果这样,老二,以后妹子妹夫的儿子结婚,我们也各弄各的吧。
老刘和老婆傻眼了。本来吗,他和老婆的心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妹子妹夫家境不如他们,如果提前给他们说了,这不是为难妹子一家吗?对于老大,也是同样的,如果给兄弟打钱时就告诉老大,老大该怎么办呢?事实上,在兄弟的婚礼上,妹子和妹夫给兄弟包了五千元红包,妹子心太强,不甘落后;老大和嫂子也包了三千元,几家人给的钱都未上礼账。而按照东山县近些年的规矩,不论是家族的人,还是自家兄弟姐妹,都是要写礼的,换句话说,都是要上礼账的。
几个人把话说到这儿后,气氛有些僵住了。老刘心里有点难受,这好事,咋办成了这样?
老母亲慢慢说了一句,以后做事情,你们几个还是要商量一下的好。老刘明白,老妈说这话,有埋怨老刘作为儿子做事欠考虑的意思。
老母亲把话说过后,老父亲说道,你看你们弄的这事,我给你们总结一下,老二你们两口子,心是好心,想做好事,可没把事做美;老大你们比老二少写了礼,省了些,反而数叨老二一家子,还有了理,老大你们是赢家哟!
老刘暗暗叫苦不迭。老父亲的几句话,洞穿入里,一下子就把问题的要害抓住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
晚上,躺在床上又想起了吃席写礼的事情,想起吃单位同事的席,社会上朋友的席,家人亲戚的席。兄弟结婚这次,虽说是自家兄弟的事情,对他多少年来写礼的认识也是一种颠覆。想着想着,老刘翻了一个身。以后呢,对于社会上一般的往来而言,写礼么,别人不去捧场,不去长面子,你也可以不去,自己的重负也少些,破费的也少些。写礼不要太好强,不要写的太多,要随大流,差不多就行,别人写多少你写多少,就连自家兄弟姐妹也不例外,这都是现实社会教你的呀,别人都这样做着,你为什么就学不会呢?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老刘又翻了一个身。
哎,瞎想啥呢?老婆捣了他一拳头。睡不着,想一下写礼的事,老刘说。兄弟的婚不就结得很好么,人气旺得很,婚结好就行了么,老婆带着睡意说道。不是这个,只是觉得累,老刘说。累啥,这会儿开窍了,是不是想着少吃点席?老婆说着话侧了下身。对头,老刘说,甚至限点桌也好。老婆说,还是限桌,对我们这些拿工资的人来说,限桌还说得过去,可对于农村的人,那些打工的人来说,他们够辛苦的,限桌可能就说不过去了吧!老婆说着话,把自己也说清醒了。有啥说不过去的,为吃席写礼的事,大家都累,老刘说着话,像是真累了,又翻了一个身。那像兄弟这样的,靠自己挣钱过日子,还有这社会上好多的人,也限?老婆侧过身,望了老刘一眼。都限!老刘嘴里吐出两个字,说着话,又向老婆这边靠了一下,说道,总归是,以后我要把写礼的事情弄得简单点,不要太较真,太较真了自己累得慌,一方面,家里的财政累,另一方面,心累。老婆说,哦,你这榆木疙瘩,到底还是想清楚了。老婆说着话,把老刘肩膀拍了一把,别胡思乱想了,睡觉!
第二天,老刘一身轻松地走进办公室。一封刺目的大红请柬躺在桌上。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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