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子麒
到达北京的第一千八百一十九天,永诗在下班路上第一次见到了小虎。漆黑的小道林荫下闪烁的那两点幽绿寒芒,让他想起每天清晨的打卡机。小虎就这么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当晚小区停电,四下暗淡得好像一潭死水,永诗如同一根半浮半沉的朽木,忽然就看到了小虎。
小虎的两只眼睛发出鬼森森的光芒,几乎像是磷火在燃烧。四目相接,永诗立刻感到这团鬼火顺着眼睛钻进了自己身体里。一种澎湃的惊涛冲击着永诗的内心,加班的倦意被驱散大半,他踩实了地面,鬼使神差地走向小虎。小虎那时还不叫小虎,小虎那时只是只野猫,但这个名字在永诗决定养它做宠物的刹那就已经被确定。永诗要叫他小虎,因为它眸子里透出桀骜和杀意。
小虎的额前有一个叉状的伤口,永诗在手机电筒的白光下看得一清二楚。他缓缓走过去,小虎警惕地盯着他,而后忽然绿草一波涌动,小虎就消失在夜色里。充满着青草气息的夏风如同情人的手划过永诗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环顾周围,一片茫然。夜又成了混沌。
再次见到小虎是在第三天的上班路上。永诗经过宠物市场时忽然打了个寒噤。一扭头,看到一只头上有叉状伤口的猫被关在一家宠物商店的笼子里,猫爪子不停地挠着铁栏。卖猫的也很机灵,几乎立刻就招呼起来:“您眼光好!逮住这小家伙可费了不少劲,差点把我给抓伤了。您看看——”
说着,他把笼子提起来,把一只挣扎的小猫送到永诗眼前,道:“特有活力。”
永诗瞥了卖猫的一眼,斟酌了一下,说:“现在不方便买,给我留下。”
卖猫的皱起眉头:“您的意思是……”
永诗说:“上班路上。這样,我给你一百元定金,下班后我来拿,大概七点半。但要给我留着这只,别的不行。”
卖猫小贩有一双讨好又精明的眼睛,这让永诗想起多年前放学路上卖连环画册的大妈。那位大妈始终抱着孩子兜售一册李寻欢或老夫子,孩子进食时撩起的衣襟是永诗们课间说不尽的笑话。多年以后在同学会上,永诗惊奇地发现所有同学都记得这位在小县城的庞杂音尘中蓬头垢面的女人,以及她怀里一个似乎从来没长大过的孩子。
下班后的永诗多付了个笼子钱。不用笼子装住小虎,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带回家。他第一次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家里,把笼子放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笼门。紧张的小虎犹犹豫豫地探了一下外面,看了永诗一眼,接下来一闪身就冲了出去,缩进沙发背后的阴影里。永诗想去捉,正在寻找角度,手机却忽然响了。接了电话,朋友张口就道:“我给你讲,那绝对是她。”
永诗愣了一下,缓缓靠在了沙发上。他听到小虎在阴影里卖力地挠着沙发。
朋友听他久久不语,便在电话那头道:“人呢?”
“是就是吧。”永诗想象着沙发被小虎开肠破肚的场面,“和我没关系。”
朋友说:“我说真的。我眼见为实。”
永诗早已分不清什么叫眼见为实。他现在所能回忆起真正的眼见为实只有两个:画册大妈和卖猫小贩。故乡飞扬的风沙和北京漫天的雾霾,给她和他的眼前罩上了一层精明和讨好,那里表露出什么就是什么。他曾以为的第三个眼见为实来自公司坐在他身边的同事——是当年坐在他身边的同事。他们的友好关系终结于一次栽赃。而现在,以永诗的级别,必须对他言听计从。
手机里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像把匕首潜伏在电波里。朋友等了许久,说道:“别这样。你对她还有爱,我知道。”
“我没有。”
朋友叹了口气,说:“有没有自己知道。有没有给我说过,你自己也知道。你得决定,你得现在就决定要怎么做。已经快十年了,你他妈简直就是个疯子。明天我去找你。”
不等永诗应声,朋友就挂了电话。小虎在沙发后幽幽地望着他,永诗看着它的眼睛,彻底萎靡下来,心里若有所思。她和他在大一时相识,没少花前月下,考研时又一起考上了约定的学校,一起来到北京,而后一起留下工作,但两人从未相恋过一分钟。有过机会吗?永诗想,当然有过。但每错过一次,就更遥远几分。现在他完全可以和她共喝一杯咖啡,但绝不能更多。
他的余光轻轻一晃,沙发下的小虎就没了影踪。永诗忽然泛起一股不耐烦,为什么要养这么一只和自己斗争的东西,难道就因为它的两只眼睛?眼睛这个东西,谁都有!他看向未被点亮的电视屏幕,屏幕里闪烁着他的眼睛。他期望看到两团鬼火,但他失望了。他看到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有点困倦的样子。
妈的。他暗骂了一声,起身去找小虎。他把脸贴在地上找,沙发下、床下、电视柜下,蹭了一脸灰尘,毫无头绪。不经意间一抬头,小虎在衣柜顶上冷冷地瞧着他。
永诗抄起一根晾衣竿,朝衣柜顶上斜扫过去。小虎“喵”了一声,从衣柜顶上一跃而下,落进了懒人椅里,软软的懒人椅立刻陷成一个坑。小虎被堆在其上乱七八糟的衣物轰然覆盖。永诗立刻扑过去,隔着衣服抱住小虎。小虎的挣扎如同他的心跳。他自言自语道:“这回你跑不了了。”
抱着不甘心的小虎,永诗找到了一根绳子。他听说过猫不可用绳子拴,但眼下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小心翼翼地把小虎的头找出来,将绳子套了上去。小虎并没太大的反应,大概不知道绳子是何物。永诗又把绳子另一头拴在桌子腿上,即刻松了手。小虎的爪子一落地就狂跑起来,但被绳子一下拽住,头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它有点困惑。永诗得意道:“现在可知道你脖子上是什么了。”
小虎以绳子的长度为半径画了几个圆之后,缩到桌子底下,两只眼睛疑惑地盯着永诗。永诗看着它,心里想:先委屈一下吧。
在朋友拍案的前一秒,他脑子里还都是昨晚和小虎斗争的情景。昨晚小虎看到永诗似乎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渐渐放松下来。永诗把小虎的绳子解开,小虎昂首阔步一个猛蹿蹿上了沙发,而后在那里堂而皇之地卧下了。永诗给它用被褥简易做了个窝,它不屑一顾,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颇有凤栖梧桐的意思。永诗记不清这之前和它斗智斗勇了多久,能记得的是,小虎的两只眼睛在电视的屏幕里露出震慑人心的光芒,和第一次见到它时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的时候,朋友把永诗的办公桌拍出了一声巨响。永诗吓了一跳,质问朋友:“你干吗?”
朋友拉过旁边一张椅子说:“我这手机里有三张照片,我来给你也眼见为实一下。我看你这个人,实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心眼。”
永诗心里一跳,想起了昨晚除了小虎之外的另一件事。他开始心跳加速,看了朋友一眼,把手机拿了过来。三张照片里,一张是一男一女搂在一起在街上走,一张是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喝对方手里的饮料,一张是一男一女走进一家宾馆大厅。永诗仔细盯了一会儿,抬起头把照片一推,对朋友说:“这都是侧脸。这只能说明侧脸很像,不能说明是同一个人。”
朋友笑了一下,把一张照片放大,说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是,我没办法拍正脸,毕竟不是私家侦探,揽了这个活就算够多事的了,还要正脸?正脸没有。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侧脸上带着的耳环,是不是有点眼熟?”
如果伟大的约翰内斯·维米尔在世,一定也会感到眼熟。而在永诗心里,根本没有那幅世界名画的位置,《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从它诞生之前的所有时间到诞生之后的所有时间,指的就是她一个人。永诗不在乎艺术,但她在乎,并且她也有一双像云一样的耳朵。照片里的珍珠耳环是永诗送给她二十岁生日的礼物。那天是他的一次绝好机会,同时也是他接下来将近十年一系列错过的开端。
朋友忽然说:“是吧。我看到你在发愣,那就肯定没错了。为了买这个耳环,那年还是我陪着你跑遍了整个北京。你看,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永诗心里十分烦躁。他推开照片,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现在满大街都是賣这个小玩意儿的。”
朋友说:“胡扯。你的意思是正巧有一个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侧脸一模一样,身材一模一样,还戴着一模一样的耳环?”
永诗一言不发,用余光瞧着那几张照片。窗外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发出一圈剧烈的反光。
朋友继续道:“是吗?”
永诗的脾气忽然控制不住了。他一拍桌子,冷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朋友一愣,说:“我就是告诉你一点儿我看到的。十年了,你……”
永诗暴怒地打断道:“十年了,我和她认识十年了,该怎么做我知道!”
朋友拿起照片,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把三张照片扔到桌上,说:“我事多,我事多。是是是,十年了,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照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朋友离开的脚步似乎抽走了永诗的怒气和力气,他几乎是随着大门的闭合瘫软在椅子上。嘴上再硬,他也知道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怎么看都是她。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宁愿相信朋友为了逗他玩专门找人做了图片。十年了,该怎么做他知道吗?他也许曾经知道,但现在确实不知道了。他拿起打火机,点燃火苗,打算把照片付之一炬。玩笑,即便真的只是玩笑,也不能开。他看着照片中一对男女的侧脸在火焰中扭曲,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办公室里充斥了照片烧焦的气味,他感到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香薰。
照片没有烧完,火苗熄灭时剩下了一丁点儿,剩下的是那个酒店正门的一部分。永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地图,这家酒店位于这张地图的正中央。他知道那是哪里,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决定不再等待了,他知道朋友说得对,他早就不该等待了。他决定下班后去那里蹲守。
在酒店门口蹲守了两个小时之后,永诗有点后悔自己的斗气。他想回家了,想看看小虎在干什么。看着车来车往的门前大道,他打算再蹲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夏夜的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酒店人来人往。他没看到有照片中那个人的身影。
也许就是朋友的恶作剧,他心里想,那么自己之前发火未免也有些过分;转念又觉得,借此让朋友知道一下绝不能拿这件事开玩笑也是值得的。他坐在酒店门外,酒店大堂的灯光渐渐压过了日光。他看看表,二十分钟的任务已经完成,该走了。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从街口出现了。永诗并没有看到,但街口到这里的距离何其短,一眨眼她就走到了酒店门前。永诗刚站起身来就看到那个女人,好像头顶打了个响雷。挂坠、侧脸、身材、衣服,他都十分熟悉。他张口想要喊,却害怕喊错了人,害怕自己眼花了,害怕衣服有一点儿不一样,害怕挂坠其实不是水滴,害怕云后的月亮出不来,害怕天上的繁星落下来,害怕酒店的灯,害怕路旁的蚂蚁,害怕一切。就这么害怕着,女人一扭身进了酒店电梯。影子消失了。永诗感觉这是一个幻觉。大道上的车流依然滚滚不停,没谁看到有个女人刚从这里走过去。大概真的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好像一刹那就从那个酒店进了家门。家里乱七八糟,塑料袋、卫生纸全部被撕裂在地上,一切站立的东西全都倒下,像遭到一场入室抢劫。小虎卧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永诗,爪子尖上带着一点儿卫生纸。永诗站在门口,看着一地狼藉,忽然就崩溃了。他低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卫生纸、塑料袋、易拉罐、苹果皮通通朝小虎砸过去,小虎开始还丝毫不动,直到一个易拉罐砸到头顶,才“喵”了一声,蹿下沙发,钻进沙发底下。永诗猛扑过去,用尽力气把沙发移开,骂道:“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小虎“喵”了一声,又朝移动过的沙发底下钻过去。永诗大怒,把沙发猛地一推,沙发侧翻过去,吼道:“给你做了窝你不去待,给你沙发睡你还要捣乱!你就在这给我添堵,还嫌我事情不够多,是不是!”
小虎在他推翻沙发的时候溜到了客厅的桌子底下,一双鬼火似的眼睛在阴影中盯着他。永诗看到这两团烈焰,猛地冷静下来,拿出手机,翻找出她的联系方式。迟疑了一下,他发了条信息过去:
还好吗?
等待是时间的酷刑,永诗倒在沙发上,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等待着她的回复,又恐惧着她的回复;他害怕回复太早到来,又怕回复迟迟不来。他像一条师傅手中的拉面团,头和尾被分开那么远,形体被扯得那么长,自己变得面目模糊了。良久,手机传来信息:
还好。你呢?
永诗看到这条回复时差点哭了出来,他感到连续几天里那个似乎离他越来越远的姑娘又回来了。他擦擦眼睛,又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
就那样。忙不忙?
这次的回复是立刻的:
不太轻松。我听说你那公司最近情况不好。更忙了?
小虎从沙发底下蹿了出来,接着几个跳跃上了衣柜顶端,探出半个头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永诗,眼神里带着警惕和威胁。永诗瞧了它一眼,继续打字:
我这还行。开个视频看看?
等了一会儿,那边回复:
不了吧,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作报告。晚安。
永诗盯着手机屏幕,又问:
明晚呢?
明晚吧。
二十岁生日那天她这么回答,在接受了他的珍珠耳环之后。永诗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接她,在车上他对她谈起维米尔,谈起“北方的蒙娜丽莎”,谈起荷兰、未来要去的北京和卖画册的大妈,她笑着搭话。他们去的艺术馆里有只布偶,永诗还对她谈起他未来的理想生活里要有一只猫,她笑他像个不可救药的小资青年。“不过,”她说,“我也想要。”
这条消息发过去后,对话就彻底石沉大海了。永诗有点失落,但总要猜测她确实困得不行,或许已经睡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永诗把她送回家想要离开,她却不肯立刻上去,两人在楼下反复徘徊。他应该上去的。永诗想,因为她说那晚空气太凉,因为她说她家有好吃的小蛋糕,因为她说她刚买了很好的咖啡机。但他害怕误解了她的意思,他害怕上去做错了事情,他害怕一切一旦开始都无法挽回。所以他说喝咖啡会让他通宵失眠,然后就离开了她,回到家像今天一样聊到她睡着。
这足以证明他俩的感情吧。永诗想。当年如此,岁岁皆然。
朋友是不屑一顾的,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反问道:“贼会告诉你他是贼?”
永诗的回答是:“但贼总不会进了你家后再告诉你,他是大半夜专门来给你表演飞檐走壁的吧。”
那时候已经下班,朋友撇撇嘴,站起身来边收拾东西边说:“此一时彼一时。”
永诗刚要说些什么,朋友打断道:“你先别说话。我呢,我是不敢再给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昨天可是把我镇住了,拍案而起,那叫一个威风。我说的话,你不信也没什么,毕竟追根究底这也不是我的事情。”
朋友说着就往外走去,永诗快步跟上。下班时间,办公大楼里充满喧哗与骚动。永诗压低声音对朋友说:“你这意思……是有新消息?”
朋友看了永诗一眼,故意摇头道:“没有,没有。”
永诗知道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赶紧道歉说:“行了行了,昨天是我错了,我对她的感情你也知道。绝对不会再这样了。”说罢,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可你怎么这么热心?”
二人走进电梯,朋友低声说:“我有个朋友是那个男人的同事。要不,我副业又不是私人侦探,上哪儿知道这些去。”
“那个男人”四个字让永诗有点轻微的心跳加速。电梯里,每个人都抬起头盯着楼层面板,他也盯着那个闪烁的数字,咬紧了牙关。出了电梯,永诗又问道:“究竟具体是什么消息?”
“我听他说,明晚那个男人下班后要去看电影。带着她——”朋友顿了一下,“抱歉,是带着那个侧脸。”
出了酒店大门后,永诗和朋友分道扬镳。他先到宠物市场给小虎买了顶好的猫粮,又买了顶好的猫窝、顶好的猫玩具、顶好的猫罐头、顶好的猫薄荷等等,全部都是最好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好养一只猫要花费这么多钱,一切准备完毕,几乎花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当他抱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回到家里,意外被家门低矮的门槛绊倒,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看着滚落一地的高档猫具,依然乱七八糟的家,小虎的这个游乐场等着他去清理,却有了一点儿充实感。他给小虎摆好窝,猫粮倒出一天的量,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他看着手机,等待着时间流逝,等待着夜晚,等待着明天。
小虎一直叫唤,软糯糯的猫叫声像潮水一样连绵不绝。永诗熬到后半夜,实在无法忍受,把小虎连猫窝一起放进一个大纸箱子里,封好口放到窗外,打算早晨再搬回来。不料一觉睡到早晨,开窗一看,纸箱子还在,只是上面多了一个开口。小虎没了。永诗赶忙把箱子抱进来,还以为小虎藏在哪里,结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盯着那个掏出来的大洞,这才意识到,小虎真的跑了。猫窝里几根零落的猫毛,刚撕开口的猫粮,只喂了一丁点儿的猫薄荷,提醒着他一只猫曾经存在过。永诗直愣愣地抱着纸箱子,目光有点呆滞。楼下的一辆车不知怎么鸣响了喇叭,永诗这才苏醒过来,放下纸箱子,朝门口走去。猫丢了,不假,班还是要上的。他走下楼道,走进地铁,到了公司,完成一天的工作。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例行过去,也许也像未来的每一天一样例行过去。
这个傍晚,没什么出奇,只是往常一同下班的面孔又少了一个。加入时如日东升的这家创业公司如今已是明日黄花,连诬陷自己的仇人也早离开了。永诗只和一起下班的朋友眼神碰撞了一瞬间就躲闪开,径直朝之前说的那个影院而去。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满脑子都是想法:不是她,什么都好说;假如真的是她,该怎么办?她假如真的是个贼,该怎么办?小虎在哪儿?小虎在哪儿?!他又想起那两团鬼火,转向窗户,只觉自己的两只桃花眼十分讨厌。出租车在车流漩涡中穿行,永诗感觉自己被撕裂,被搅碎,被扔进了海沟,连呼吸都开始挣扎。
影院在一家大型商超頂层,永诗看到那座体型庞大的大楼,立刻开始紧张。他看看表,八点四十。按照朋友的情报,这个点她和他两个人应该已经进去了。不,只是侧脸很像的那个女人应该进去了。永诗挑了一个能清晰地掌握电影院出入口情况的餐厅坐下,点了一杯咖啡,静静地候着电影结束。
这里是一个猫咖。永诗本来不想在这种地方坐下,这里让他十分想念小虎。但这里是最有利的位置,其他地方都不够完美。他盯着猫咖里大大小小的猫儿,有黑猫、白猫、花猫;圆润的、健壮的、瘦削的。他看着这些猫,想起小虎的眼睛,那两团摄人心魄的鬼火。这些猫虽然很多都比小虎好看,眼睛却都像自己的桃花眼,温温柔柔的,永诗看不到一点儿火苗的痕迹。他在店主那里买了点猫食,顺手喂了几只,猫儿就贴上来,有些竟敢跳到他怀里,眼神里满是乞怜。永诗喂了几只,感觉十分无聊,就端起咖啡,望向窗外,不再理会这些缠人精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永诗把咖啡喝掉了五杯,去了三次厕所。猫儿早已不再理会他。有新客人进来,比他慷慨得多,它们把新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永诗愈发想念小虎了,想念它的眼睛,想念它的傲慢,想念它对自己的杀意,想念它额前的叉状伤口。电影一场一场地散,永诗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快到了,是的,快到那个侧脸的女人电影散场了。他想好了说辞,想好了自己该如何质问,该如何愤怒,该如何朝那个男人挥拳。他想到那个维米尔的珍珠耳环摔在地上,化成一片片薄片,映着她破裂的脸。
还有十五分钟,十分钟,五分钟。永诗看到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打开了某一个厅的外部大门。他知道,他要等的那个人——不论是谁,侧脸女人还是她,都会从那里出来。他的眼睛盯着那个大门,慌张的心情溢出心扉。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听到猫咖服务员的声音响起:“先生,还要一杯吗?”
再喝就是第六杯,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他看看表,还有三分钟。他对服务员笑了一下,说:“不要了,谢谢。”
他起身,逃离,跑得飞快。一路狂奔回到家里,已是夜色幽深,和那天晚上加班回来的时间完全一样。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楼去,打开家门,倒在沙发上。
沙发上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鼻尖。永诗站起身来,从鼻子上虚抓了几下,抓到了一根银白色的猫毛。小虎!他心里一想到小虎,就朝窗边走去,看着小虎最后停留过的位置,久久不语。那天小区没有停电,但却是个很阴的天,月亮在乌云后面怎么也出不来,路灯怎么照路也不亮。永诗站在窗边,他想,他得承认这家公司已经回天乏术了。八楼的风很狂野,即便是夏夜的风,吹起来也颇感冰冷,他的脸有些微微发麻。
就在这时,永诗听到了一声猫叫。他探出头去,循着声音的来源仔细寻找,最终从左边人家的窗台上看到了小虎。小虎回来了。永诗的眼角有了泪水,伸手要去抱小虎,却忽然愣住:这个回来的小虎,额前的叉状标记没有错,眼睛还是桃花眼,但那两团鬼火不知道去哪儿了。永诗的泪水真的奔涌而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朋友很快就会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她,早已在三年前结婚。那时,他将既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北京太大了。他想,也许可以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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