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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光

时间:2024-05-04

孙鹏飞

认识修的时候,她还是大一学生,海滩上认识的。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从医院出来。连续一周都在下雨,可是这个下午,天突然就放晴了。我一夜未睡。沿着环海路走,海水正在涨潮,吸引了很多游客沿岸观看。沙滩上,一对男女拦住我。男生问我:“先生,需要犀牛角吗?”男生大高个子,露出的小腿竹竿一般,又细又长。我看向女生,女生有些腼腆,低头的刹那,我恍惚觉得,这不就是我一直等的女孩嘛。

我对于异性没有统一标准,连审美观都是模糊的。我说不上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倒是相处起来,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

“需要吗?可以用来刮痧。”男生在女生白净的脖子上刮了一下。

女生轻微地、恰到好处地缩了下脖子。“我们是大学生创业,请多多支持。”女生说。

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看女生,问清价格,买了。心里却怀疑是不是真的犀牛角。回到医院,姥姥还在输液,问她饿不饿,她让我先回家歇着。

“你妈几点来?”

我翻手腕看了看表说:“我也不知道,快了吧。”

“到底几点?”

“你累了先睡吧。”我指指吊瓶,“我看着。”

提起我妈,姥姥总是不耐烦和焦虑。我妈来的时候,姥姥已经睡着了。她买了很多衣架和卫生纸,身后还跟着个漂亮的小男孩。她用脖子夹着电话,边打电话边把卫生纸堆在姥姥床头的柜子上,把衣架挂到阳台晾衣竿上。她悄声问我姥姥怎么样了。我只顾着看小男孩了,没理她。她又问。“自己看,睡着了。”我说着起身给她让座。

她坐下一把拉住我,又塞我手里一些钱,之后接着讲她的电话。

我当着小男孩的面把钱放进裤兜里。小男孩冲我笑笑,挺懂事的孩子。

“哎呀,你真讨厌。”我妈说,“孩子当然带着啦。

我妈把手机交给男孩:“爹地找你。”

小男孩拿着电话上了阳台,回身带上了铝合金的门。我早说过他懂事。

“你最近忙啥呢?找工作了?”她问我。

“还是写作呗。”

“你可按时吃饭啊。”她抬手指我,“你看瘦的。”

小男孩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我妈,当然也是他的妈妈。小男孩胖乎乎的,人畜无害的感觉。我捏捏他的小胖脸,他只知道冲我笑。我妈让他喊我哥哥,问我这是第一次见吧。我假装想了想,才说:“好像是。”

“这样吧,我们公司要编一份公司刊物,你来吧。”

我笑说:“我写小说呢,别的写不了。”

“那你就来写小说呗。”

“那多不好。”我看了看姥姥。她呼吸均匀,和睡着时不一样。估计她早醒了,只是还紧闭着眼睛。

“有啥不好的,你王叔那人好说话。”

“我爹地好说话。”小胖孩说,“哥哥你来吧。”

我摸了摸小男孩肉球一样的脑袋,轻轻拍了拍。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拍完他的脑袋我自己还觉得莫名其妙呢。

“要不我出钱弄一份杂志,让你自己在上面发表?”她完全是试探的语气,所以接下来我完全不必这样凶恶。话说回来,她总是能把我恶的那一面激发出来。我起来要走,她是没吃准我的心理,还问我:“来不来呀?”

“不去。”

“为啥?”

我拉开门。

“不再考虑考虑?”

我都一步迈出去了,又转过身来吼道: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

她脸面颤了一下,双手捂住胸口倒吸一口凉气。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尤其后悔当着小孩的面这样粗鲁。我看了一眼姥姥,跟她说我要走了。她闭着眼睛说:“你走吧。”

姥姥在世上的日子剩不下几天了,我也想让她静下心来安生走。她最见不得我和我妈这样。

到家睡了会儿,醒了已经晚上了。洗澡换衣服,犀牛角也跟着掉了出来,我把它高高放在浴室窗台,拆了包方便面,干啃着下楼。到医院时我妈已经不在了,她请了护工代替伺候姥姥。我原本也能猜到她会这样干的,毕竟她太忙了。姥姥尿袋满了,我拔下来时护工抢着去倒了。姥姥说我妈交代了,这几天护工吃住都在这里,直到她去世。

我默默地在床边的木凳子上坐着。

“你用不着遭这份儿罪的。”姥姥说。

姥姥拉住我的手,不眨眼地看着我。说是凝视也行。

“你走吧。”姥姥說。

我没有动,看着姥姥干枯却还温暖柔软的手,鼻子发酸。姥姥喊我小名,我抬起头。

“你走吧,早点说个媳妇儿。”姥姥说。

“咱俩再也见不着了。”姥姥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相信缘分。第二次遇见修的时候,我想,不是缘分。我叫这种东西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夏天还没有过去,走到哪儿沿海城市的空气都是黏糊糊的,粘到身上就是一层糨糊。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到室内游泳馆游泳。我走到她身边,她显然没有一下子认出我。

“你是这边的教练?”我问她。她穿着橘色泳装,天外飞仙一般,身边聚拢着一堆孩子。

“你是?”

头发沾了水,湿漉漉贴在头皮上,我挠挠头发,头发该理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是不敢,她太美了。我看了看自己的脚指甲,不长不短刚刚好,又看她的,她的脚可真秀气。我抬头,她仍在看着我。

“等个朋友,他没来。”我说。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你给他打个电话可以吗?”我说了一串数字。

她去旁边凳子上拿来电话,拨打后贴在耳朵上听。她的脖子还是那么白,和几年前那个沙滩一样,闪着温暖的光。她举着手机给我看,“没人接。”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修教练吧。”

“谢谢你。”我伸手想同她握。也太正式了,感觉自己很做作。她大方地伸出手,我的手已经缩回去了,惹得孩子们都笑了。

在水里游了几圈,我摘掉了泳镜,想着如果修突然掉进水里,我应该怎样救她。我根本来不及戴上泳镜的,而且也不一定是掉在室内泳池里,或许掉进海里。在海里和在室内游泳又有不同。海上有浪,我跃出水面吐了口水。修卷进了带着白边的浪里,第一波浪花碎了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我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动力。浪峰一波波往回推我,我随波逐流直到上了岸。

我打开了更衣柜,拿出手机看。有未接来电,是刚才修打过来的。我点开新建联系人,给她的号码命名为“修”。一个字,叫着带劲。后来,我一直这么叫她。

我在泳池门口的休息椅上干坐着,我知道我是在等修。不知过了多久,修的身影出现了,我站了起来。

“你还没有等到朋友吗?”修诧异地问我。

“没有,他可能不来了吧。”

我给修推开门,跟在她身后,走进傍晚的天光里。

“你刚工作不久吧?”我没话找话地问,她没吱声。我同她一起过了马路,她走到站牌前停下。

“你去哪里?”她掩藏嘴角的笑意问。

“我啊……”我看了会儿站牌,“你应该做教练没几天,前几天来时还没见你。”

“我只星期天来,兼职的。你常来吗?”

“心情不好就来呗。”

她等的车子来了,她跟我道别后上车。我隔着车窗看着她坐下。车子里人不多,还有很多位子空着。车门即将关闭时,我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我挨着她坐下。

“你不会是个变态吧?”她狡黠地问我,用手背遮住嘴巴,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又不认识你,跟着我干吗?”

“没跟着你。”

她举着手机给我看,那上面有一串数字。那是我的号码。她当着我面再次把这一串数字拨出去。

我的手机猛然就响了起来。

我没怎么样,她倒是脸红了。她低着头玩弄手指。车子停顿,车门开了,她下了车。我跟在她身后。我俩一前一后走了会儿,她有意等我,之后我们并肩走。

在一家面馆前停下,她问我饿不饿。我说饿呢。

“你是做什么的?”相对而坐时她问我。

“没工作。”

“好酷哦。”她不眨眼看着我。她佯装羡慕,除了演技拙劣,其他都说得过去。

面馆是小本买卖,告知我们先付钱再吃饭,她抢先把钱递给老板娘。

面条一直没上。我第一次这样尴尬,真想现在就走,永远不要再见她。

“就这么相互瞅着发呆就挺好,对吧?”她问我。

我没吱声,没什么好说的。

“大哥哥,我是正经女孩子。”她说。

老板娘含笑端来面条,把一个粗瓷大碗摆到修面前。老板娘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正经闺女儿。”

修没心没肺地冲人家笑。

老板娘走后,修说:“吃完这顿饭,你就放过我吧。”

我拿了支一次性筷子,一劈两半吃了起来。筷子越泡越软,一下子折断了。汤水溅到了衣领上。修递给我纸巾。修说:“我走了,你可不许再跟着我。”

天渐黑下来了,只有暗暗的路灯亮着。修走在前,我紧跟着她。街道灰蒙蒙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走进了老照片里。连树叶子都积满了灰尘,看不见叶脉了。下一段台阶时,我怕她摔倒,或许是怕我自己摔倒,我小心地牵住修的手。她的手指温暖柔软,微微地颤抖。走到平地上,修突然甩开我,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我停下脚步,瞥见旁边的树墩子遍身的洞眼儿,就着昏暗的路灯光可以看见一群蚂蚁排着长队进进出出。

“放弃我了吗?”她远远地停下,远远地问我。我追了上去。我跟她说了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沙滩上。后来姥姥去世了,我就常常去游泳。

在她租的房子里,我跟她说直到中学我还跟姥姥睡在一起,姥姥去世我伤心死了。我说游泳原本是怕被别人看见我的眼泪。那些天哭起来就没完,我就把脸泡进泳池里哭,让泪水流在泳池里,哭够了再回家。我说我今天又遇见她了,我不相信缘分,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听我说这些,眼睛里亮晶晶的。

修开学后,我们聚少离多。偶尔,周六我坐车去她学校找她,要么看场悲伤得要命的电影,或者咖啡厅坐半天,带她到附近的馆子吃一顿。我倒不是没钱,虽然也不多,但是用于约会是够的。交往之后几乎都是修在請我。她小手里总是握着几百块钱,下午她回学校前塞给我,我就乘车返回。到了秋天天气转冷又干燥,我用她的钱给她买过一箱面膜,她给我织过一次毛衣,只是织成的最终日期似乎遥遥无期。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我去外地参加了一场笔会,回来时修去火车站接我。修很少化妆,也根本不懂化妆。化妆不得要领,慢慢也就不化了。但这一次她化了浓妆。“你这么盯着人家看,是很不礼貌的。”她说。

我拉着她出了站口,好多人回头看她。我问她:“等很久了?”

“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她穿着棕色的印着狗熊图案的毛衣,狗熊的两只大眼睛正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

“我不信。”

在咖啡厅坐下,我用湿巾一点点蹭掉了她的眼线和血色的唇膏。我还轻轻摸了下狗熊的一只大眼睛。

“跟你说件事,你不许生气。”

“那得分什么事。”咖啡端上来,我用长勺子慢吞吞搅拌着咖啡沫,最后把勺子搭在杯沿上。

“那我不说了。”

我的脸贴着她的脸,亲了她:“你找打呢。”

“你不在的时候我去看你姥姥了,给她摆了好多野花。”她说。

我等着她接着说,说好了不许生气,这件事怎么可能让我生气。服务生端着杯碟上了楼,下来的时候杯碟仍然端着,小心地保持着平衡。

“那个男生你也认识。”她说,“沙滩上见过的。”

“他又找你了?”

“本来嘛,分手也挺突兀的。”她说。

“没人叫你们分手啊!”

修歪着她高贵的天鹅般的脖颈,像是默默赞许我。

“他说有话跟我说,要我去球场后面小树林。我问他什么话不能这里说,他没解释就拉着我去了。”

咖啡杯子见了底。我舔着嘴唇上的沫沫,仔细回想着那个高个子男生的模样,钢丝一样的短头发,额头宽厚,小眼睛总是躲躲闪闪,高鼻梁,薄嘴唇。

“谢谢你去看我姥姥,请继续说。”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又流露出那种惯常的、用于恶心人的嘴脸。“你挺容易上当的,这个我知道。”

突然,一种不受我控制的力量,像是尘封在体内许久许久,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了。我蓦地俯身向前,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修的脸上。

“无耻,估计你也是迫切地希望那样吧。”我炮轰轰地,说话阴阳怪气,不依不饶。

修站起来要走。

我等她出了门,才起来。

我们走了一段路。她抬起手擦擦津湿的、红通通的脸,脸上有几道印子。“他想那样,可我躲开了。”她哭着说。

“躲得好。”

我立在原地给她鼓掌。气得她哽咽,说不出话,捡了块石头想砸死我。

回了家,刚坐下门铃就响了。我开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冲着我。我在泪眼里只是一个模糊的碎影。问她饿不饿。“你做我就吃。”她说。她脱了鞋,趴在长沙发上,像是很伤心下不了床的样子。

我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高个子男孩。这一次他是赤裸裸的,压在修身上。他的两条腿竹竿一般,又细又长。

我切了葱花,下了碗方便面端给修。

“你有那么在乎我吗?”她吸溜着方便面问我。

“你想接着吵吗?”我看着她吃。

她又频频点头说想。

“你们男生都在想那个,对吧?”她问我。LED光打在她脖颈上,荡漾出小兽般细密的茸毛。

“哪个?”

“你肯定也想,要不然你把我骗到你家里来干吗?”

“你自己送上门的。”

她掐我胳膊:“那你想吗?”

房间里一点点黑下去,我俩依偎着坐在长沙发上。许久她把埋在我胸口的小脸抬起来说:“我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你去见见我家长吧。”声音轻飘飘的,不仔细听似乎没有分量。

外面已经很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我也就放了心。在门口,站在门前的垫子上好好蹭了蹭鞋底,这才敲门。等了会儿,我妈隔着门问是谁。我不说话,又敲。过了会儿,她开了门。“你进来坐。”我妈穿着浴衣,湿头发盘着。

我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小男孩光着身子在打游戏机。小男孩递给我一只手柄,问我玩不玩。我摆摆手。电视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相框,小男孩的爸爸戴着金丝眼镜,一张没下巴的四方脸,看起来挺和气的。

我妈湿漉漉地走过来,摆了个大果盘,又湿漉漉走开了。

“你第一次来吧?”我妈穿好了宽松的衣服,挨着我坐下。

“你家可真大。”我环顾着房间说。我早听说过这套复式的房子,听说在市南的海边还有一套。

“谈了女朋友,上个周末去了她家。按说也该来咱家看看。”我说。

“那你领来啊,妈妈给把关。”

她切了瓣火龙果递给我,我顺手递给小男孩。小男孩两手掐着手柄,嘴巴挨过来,我只好喂他。

“今天晚上行嗎?”

“行啊。她有时间吧?“

“那就今晚。”

她站起来问我:“她爱吃什么,我现在准备着。”

“不用麻烦。”我说。房间里太暖和了,适应不了,我站起来准备走。“去我爸那里。”我说。

“不去。”

我又坐下。她早耷拉下原本容光焕发的、人到中年后依然精致的脸。

“昨晚姥姥给我托梦了,说喜欢她。”

雪还在下,比起之前确实小了很多。风倒是大了。原本一到冬天就收藏冰雪与风的松涛现在孑然一身,还没有任何肿胀的迹象。我妈穿着一身皮草,搭着毛茸茸的披肩,浑身散播着正宗的香水味。她挎着我的胳膊,我俩小步踩雪走着。街风凛冽,街道空无一人,司机说要送的,我妈坚持走着去。

到了我爸那边,家门敞开着,外面摆的几个鱼箱子都冻上了。我妈厌恶地松开我,让我走前面开路。

我爸见我们来了,径自走到鱼箱子前,蹲下他那满是鱼腥味的身子。

“别忙活了,出去吃也行。”我说。

他不理我们,见了我妈大概也有了表现的成分,和平时不大一样。他拿着斧子凿子,一旦脖子上青筋暴起,碎冰立马向着四面八方溅去。开了花一样的冰碴子,溅到我妈脚下,我妈重重地跺跺脚,又往回退了一步。

鱼汤做好了,又炒了两个青菜。我过去给我爸帮忙。他剁菜格外用力,一刀下去,留下近乎两寸深的刀印子。

他咬着牙说:“以后她给你钱别要。都是脏钱。”

我不回应,帮着把菜端上桌,他问我:“你女朋友怎么还不来?”

“雪天路不好走,再等等。”

我妈出门溜达了一圈,见农村的老房子还是这样破旧,似乎放心了。跟我打听了几件这边发生的事,我简单汇报了村子里死了的老人。她问我邻居家的小女儿嫁到哪里了。邻居家的门楼子上压着红砖,看起来办完喜事不久。我不知道,我在外面租房子也好几年了,好多事疏忽了。

“我嫁来的时候……”我妈回味,“我嫁来的第一天,她妈妈还抱着她呢,还是个小婴儿。都嫁人了,这么快。”

我爸说:“她嫁人那天我在家。”

“嫁哪里了?”

“嫁得很远,不在县里。”我爸瞅着我妈说,“嫁之前起个大早,给她妈梳好了头发才走。”

我妈一听就抹眼泪,啧啧有声地感叹。

我爸咬开了瓶白酒,摆好了四个杯子,先给我妈倒了杯。我妈不喝,说是只认红酒,还得高档的才咽得下去。

我爸没抬眼,倒了两杯,和我喝了一杯。喝完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摇头,翻手腕看表,修也该来了。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她家长对你印象怎么样?”我爸问我。

“不知道满意不满意,我没看出来。”

“肯定不满意,说多少次了,你就是不找个工作。”我爸没来由拍桌子,一张脸紧绷着。杯中酒洒在了桌子上。

我妈肩膀一抖:“少给我拍桌子。”

等到了天黑,修还没来。菜早就凉了,碗盘里黄腻腻的油也都冻上了。我爸起身开了灯。

一圈蜡黄的光晕罩住我们仨。

外面雪花大了起来,风也大了。

我和我爸喝完了一瓶白酒。我爸有些喝大了,又回到了骁勇无比的年轻时候。我爸年轻时一人扛着铁锹,把一整车的沙子装满,又弓着背装下一车。很多年里他都是这个暴着青筋扛着铁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非把我妈打得满地打滚。

我妈说:“当时你爸打我,连个管的都没有,就邻居家的小女儿嗷嗷哭,吵得四邻都醒了这才算完。”

我爸皮糙肉厚,不会因为我妈这几句话有任何反应。

“你女朋友家里是干嘛的?”我爸问我。

我实话实说:“城里人,应该是书香门第吧,家里满墙的书。”

还有一个细节是修的家里养了条狗,我去的时候她爸爸正好抱在怀里,妈妈正在逗弄。看起来是善良的一家人。这个时候,我的心思由那一只长卷毛狗,跳到了赤身裸体压着修的男孩,又跳到了我扇修的那一巴掌上。我愣住了。

“城里有什么用?”他用一张嘴把酒杯子咂出声响,“万一拉了饥荒还不是指着你填。”

“是。”

“再说,真有钱能瞧上你?”

“是。”

“什么书香门第,看书有什么用,你看那么多书,连个文凭都没混上。”

我妈还在感时伤怀抹眼泪。“我们走吧。”她问我。

“我也看你俩成不了。”她说。

我俩站起来。她裹紧了皮草,给我拉好了大衣拉链。他突然抢先一步挡住门。

我小时候他同我妈吵架,我妈要带我走,他一下拖过一把椅子挡住门,坐在椅子上,仰视着我们。

“我们先走了。”我说。

“不说清楚谁也不能走。”

“那你说。”

“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不知道。”

“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一个爸爸会害自己的儿子吗?”他很激动,说得很煽情,用词也偏向于书面。

修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门缝里一个高大壮硕的背影挡住了门,她试着推了下,没推开。

从我爸那里出来,我们仨都松了口气。我妈问修吃饱没有,请我们到家里坐坐。我不想去,沿路叫了车,准备回去睡觉了。修跟着我回到我租的房子里。她去洗了澡,说要留在这里睡觉。房间温度低,我开了暖风,铺了床和沙发,看着电脑等她洗完出来。

电脑上是开了头很多天的一篇小说,一直不知道怎么往下写。好像有点眉目了,直觉上是可以硬着头皮写出来的。可能写完效果并不好,同之前废弃的小说的区别是,这是一篇写完的小说。

“你真要我睡沙发?”她披着浴巾问我。

她手里捏着一块骨头状的物什给我看,问我哪里买的。我问她从哪里拿的。她说是在浴室窗台上找到的。

“从二百五手里买的,好像有些印象。”我鉴定了一番,“忘了买来做什么的。”

“知道是什么吗?犀牛角。”她说。

“可以用来刮痧。”她在我脖子上试了下。

我缩了下脖子拧着手腕看表,快十点了。我想熬夜给小说收个尾,问她睡沙发还是床。她散开浴巾,身上带着蒙蒙的一层水汽。

“你父母不同意我们交往,是不是?”我抱着她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她说。

修的爸爸希望我有份工作,修的妈妈希望修到我妈的公司上班。这些我都答应了,可是他們还是借口修年纪小,当着我的面建议我和修都再等等。

我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她身材胖瘦倒是掌握着分寸。我想那个小眼睛躲躲闪闪的男生把她骗到手,应该比我现在更加贪婪吧。目光简直焚烧了。当男生说着需要她时,不知她在想什么。她太容易上当了。

“你不想舒服吗?”她见我迟迟没有动作。

“你太容易上当了。”我说。

“都什么年代了,你介意这个?”她坐下来,冷冷看着我。

“我在你之前是爱过别人,没有冰清玉洁为你守身如玉。”她说话酸酸的,捡起浴巾,裹在身上就要开门走。

我嘴里说着你就这样出去吧,但还是抢先一步拦在门前,绰了把凳子坐下。像我爸爸那样,无数次拦住我和妈妈。

实际上我和修第一次之后,我确实感觉到了彻头彻尾的舒适。

修拿着犀牛角说:“信不信,点了它你能看见你最想看见的。”

“信。”我说,“心诚则灵。”

“那我们点了?”

“点吧。”

修翻身下床找打火机。我闭上眼睛。我最想看见的是什么呢——

我那会儿大概和我妈那个小儿子一样大,我妈带着我去姥姥家。大夏天,姥姥小院子里全是杂草和蚊子,姥姥光着膀子给我们熬了一锅粥。我吹着碗沿喝着粥,满脸的汗。

我妈边哭边说:“一天打我八遍我还跟他?太不是人了。”

姥姥蹲坐在小马扎上,用蒲扇给我扇着。每扇一下后背就飞起一片嘤嘤嗡嗡的黑蚊子。姥姥的腮塌了下去,瘦得眼珠往外凸。“你爹在的时候也打我,没少打,谁年轻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姥姥说。

“男人不顺心就是这样。”我姥姥总结,“孩子还小,你这样……”

“你愿意跟着我,”我妈问我,“是不是?”

我猛点头。

“明天一早给他送回去吧。我去送。”我姥姥说着又给我盛了一碗粥。

我妈也吃了起来,握筷子的手一直在抖。

我们仨并排上了床,有些挤,连个风扇都没有。我姥姥给我扇着蒲扇,在黑暗中对我妈说:“跟着你吃苦,男孩,你护不住他。”

隔天我起了床,光着脚到客厅打电话。响了好几声我妈才接。

“上次你说,要编一份……刊物,记得吧?”

电话打完,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昨晚上要写又没写的稿子还在,我打开匆匆扫了几眼,删除了。一同删除的还有一星半点的记忆碎片。写作之初,我妈在我背后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不是没有人发现你的才华,是你自己没有才华。”好像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我光着脚往卧室走。门开着,地上是烧成黑焦的犀牛角,塑料的,假的。点起的刹那间我还看见了中学时候我和姥姥并排躺在床上,她摇着蒲扇问我:“睡不着吧,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修在床上翻了个身,还在睡。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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