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曾秀华
风有着尘土的谦卑,却也有天空的荣耀。
——阿多尼斯
鱼娃子的烦恼
我爷爷生前养安哥拉长毛种兔,称它们“九龙兔”,以“龙之九子”命名。家中来客或过节,我爸都会宰杀龙长子“囚牛”,做一道野山菌烧龙兔。
这天,家里又来了远客——是来收兔毛的邓伯。养兔户大刘叔、大赵叔、小赵叔应邀陪席。席间,大刘叔故作失口唤我“丫头”,惹得我爸不快。大刘叔忙夸我爸是纽根林斯第一厨,算是勉强敷衍过去了,可转口又说到正在招大厨的载月楼酒馆,怂恿我爸去兼个职,顺便把老板娘李小月拿下。
大赵叔随声附和。小赵叔却说,李小月虽然离了婚,她前夫可不好惹。大赵叔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黑陶凯早晚得栽!
大刘叔说,对嘛,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可不能净说些不带种的话!这种事,关键时刻就要冲锋,只要建国弹药足火力猛……对吧,建国!
邓伯感觉气氛不对,忙起身给爷爷敬酒,说,老人家,难怪您把这安哥拉长毛兔称“龙兔”,这么些年,您老的身子骨精神头是越发旺健了!
爷爷笑呵呵地说,这野山菌烧龙兔还是当年部队老首长给的方子。九味中药、九种野山菌、九道工序,配这九九归一的囚牛大龙兔,最是滋补!
有了这道菜,那李小月肯定没跑儿了!大刘叔趁着酒意越发胡说起来。
我爸起身笑道,敬告各位,我这个纽根林斯第一厨烧的这道野山菌烧龙兔可是吃一回少一回了啊,来来来,闲话少说,吃菜吃菜!说毕,提盆就为客人布菜。怎奈陶盆笨重,加上盆沿油滑,到大刘叔面前时,只听咣当一声砸在了他的碗上,油汤溅了他一身。
大刘叔忙抓起抹布胡乱揩擦,怎奈早已腌臜了一身体面。
爷爷让我把他那身军礼服拿出来给大刘叔换上。爸爸说,那是国家给退伍老兵做纪念的,你咋能……
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爷爷说,大刘搞收藏,搞收藏的人知敬畏懂好歹,给他,我放心!
我爸不言语了,看我还站着,厉声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去拿!假丫头!
我爸对我超级无感,像这样当众喊我绰号的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有段时间,我特别好奇为什么长毛兔剪完毛总要躲个三五天,不肯当着人的面吃草。有人说是因为兔子受了惊吓,有人说是因为兔子怕冷,还有人说是因为暗处有利于毛发生长。后来我上网查,还真有神人创建过类似条目,答案链接着一篇论文——《论兔子的羞耻心》。
看文章引经据典,我立刻就相信了兔子通人性的结论。随即又想,既然兔子通人性会思考,我家九龙兔必定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扮演九个角色,再一想,可能就连我爸也知道自己在进行角色扮演——他不是我爸,只是在扮演我爸。
穆老爹:鸟儿生下了树
我已经九十三岁了,还是头一回听兔子那样叫——就好像火在烧它的心肝脾肺。火烧的滋味我尝过,没法儿忍。一开始,我和鱼娃子还拿萝卜哄兔子,后来不得不丢掉萝卜跑出去,直到里面彻底安静。再进去时,兔子全都死了。
我儿子建国是兽医,那天到家,他能做的只剩趁热剥皮了。
建国剥兔皮是把好手。他手握小刀,从兔唇开始,撩开拇指宽,拽住往下一撸,整张兔皮就在手里了。再将兔皮填上麦草,挂于廊下,就有旧年里富人家的光景了。建国正在刷笼子,见我伤怀,忙说,白扔了可惜,刷干净,拿到巴扎还能换俩钱。他以为我节俭一生,恰到好处说了这话,我就能轻饶了他!
我说,洗刷干净了,还得麻烦你往大里改改。改好了,咱还养兔子!这回就养世界上最大的兔子——美国鬼子的超级大兔子,一只顶十只!《农民日报》都登了,一个美国农民养出了八十斤重的大兔子。
建国停下活看着我,大概在纳闷我怎么说了这么多话。打仗时,我喉咙受过烧伤,平时话不多,即使说声音也大不到哪儿去,今儿却像个演说家。
老爹您可千万别!这些兔子怎么死的还没弄明白呢……万一是瘟病,整个区域都得彻底处理,否则养了还是个死!幸亏咱家偏远,否则合作社五十多家养兔户的兔子都得扑杀干净!
鱼娃子搬来椅子,扶我坐下。我说,瘟病?你还真是了不起的大兽医呢!这之前你就没看出啥苗头?如果是瘟病,会是啥瘟?
这可说不好。也有可能是鱼娃子打草进了打过药的地,您别急,我知道鱼娃子有经验,知道该去哪儿打草,可农药顺风吹到野地也寻常啊。要不就是鱼娃子不小心打回了不认得的毒草……反正都有可能!要想弄明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的,得把死兔子拿到兽医站,解剖、化验,用排除法一个一个……
呸!这段时间家里就咱爷仨和换工的两人。我看你是想证明这场凶杀案和你无关,和我孙子有关!
这怎么还成凶杀案了?建国的笑暴露出心虚。
非得我说破吗!你那天在酒桌上说的那话我就知道准没好事!要真是什么农药毒草的,你还会拿来做风干肉?究竟怎么回事,你能不知道!我咳起来,感觉肚子里火辣辣的。
其实我判断八成是热瘟病,煮熟食用当然没问题,至于是什么瘟……
是你脑子发瘟吧!等我把气喘匀了,心里也想明白了,说,行了!凶手我也懒得追究了,你说是瘟死的就瘟死的吧,也算给我更新换代了!邓老板私下跟我说了,长毛兔前景不大,肉兔的时代到来了!
那咱还养种兔?建国一脸失望。
当然,还养九龙兔!我拂去衣襟上的草叶,就像中弹后一脸不在乎的战士。我不知道建国是怎么杀死兔子的,但我早就知道他对我的种畜业心怀不满,早就想结束这个被人非议“穆家男人不带种”的行业了。
说起来,还是我开了“穆家男人不帶种”的先河。
我这辈子只爱过建国的妈妈林兰鸢。打完仗,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当我向林兰鸢求婚时,她坦言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那是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发生的。是啊,世事难料,谁又能知道,林兰鸢是产科护士,后来却死于难产。有人说,鸟儿生下了树,我并不懂是怎么回事,后来明白了,是鸟儿吃下了使它遭难的树种。
说建国不带种是因为他听我的话娶了米兰娃。米兰娃是带着两个娃娃嫁过来的,大的两岁,小的还在肚子里。我给大的取名穆米文,小的取名穆米武。米文十三岁那年查出有高原型心脏病,需要去南方的大医院治疗。米兰娃跑来找我说,就算米文治好了她也不想回新疆了,意思是想一家子都迁回南方老家去。她娘家在街上有铺子,她可以盘过来,和建国开饭馆,给我养老送终。
我虽说已经退休,可早把自己当成边境线上的活界碑了,跑去南方养老,那不是当逃兵吗!所以我只同意拿钱给孩子看病,不同意她拿家底去南方盘店安家。她居然说如果您没那么多钱,就让我出面去找建国的亲爹吧……他是老干部,不会不管自己儿子的事。
我以为自己会发火,可我没有。我说,亲爹这么好使,干吗不直接去找米文米武的亲爹,还有他们亲爹的亲爹!
米兰娃立刻不言语了。米文米武都是她未婚所生,他们的亲爹和亲爹的亲爹都是劳改犯,都是我批捕的。
后来,米兰娃带米文去了南方,建国每年都去探望。第三年谷雨时节,她抱回个娃来换米武,说这娃是建国的亲骨肉,算是她报答穆家的恩情了。
我给这娃取名穆小鲤,希望这条小鲤鱼有一天能跃过龙门。
纽根林斯地方小,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人们更愿意相信鱼娃子的生父另有其人,就像这孩子的其他兄弟。建国讨厌这孩子。
鱼娃子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他喜欢收集羽毛和昆虫翅膀,称这些东西为“有翼生物”,他用它们装饰笔记本,还问我要了块硝好的兔皮做封套,取名为“魔法兔皮本”。很快,这个魔法兔皮本就被同学发现了,被当成是穆家带毛不带种的“穆四世”,因为鱼娃子被当成了“穆三世”。
说服不了我,建国心里不自在,刷笼子的節奏也跟着快了起来。突然,笼子裂开,沾满兔粪的钢刷扎在了他手背上,顿时鲜血喷出,我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那一刻,兰鸢出现了,我发誓我看见了她!
鱼娃子拿来酒精纱布,建国挡开了。我口气软下来,说,咱还养兔子!咱中国的兔子,即便是个兔子,也必须是能倒蹬鹰的九龙兔,咱得坚持,创牌子!不仅要在天山南北养龙兔,还要让全世界都吃上中国老兵养的超级大龙兔!这儿离霍尔果斯口岸近,这绝对是个创外汇的好项目!
可谁来养呢?建国说,咱免费提供种兔,说是由合作社社员轮工照料,可今天这家有事明天那家来不了,种畜场咱是实现共产主义了,可社员的思想……再说,鱼娃子也要上中学了,课业会越来越重,米文米武又在南方……
米文米武,他们能回来吗?说得跟自己亲生的一样!我忍不住冷笑。
我不也不是您亲生的吗!建国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我沉默了,只能瞪着地,喘息着,哆嗦着,就像一只遭遇寒流的春尺蠖。看到建国脚下竟然踩着一块龙兔门牌,我怒火攻心,死命搡开他,捡起那块牌子。
我拂去木牌上的尘土,就像从没见过似的瞅着它,尽管我制作了它们,瞅了它们十多年了。那一刻,漫长的一生迅速闪现,一阵刺痛猛然扎在心尖上,那凛厉的痛意让我感觉自己像只气球一样飘了起来。
个个都瞧不上这份家业!个个都想当逃兵!我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欣快。万物寂寥,灵魂出窍。我仰望苍穹,向着无限透明的蓝天飞去。
穆二世与复仇的种兔
我老爹穆多福是纽根林斯最后一位老八路,出殡那天,人山人海。鱼娃子却哭闹着阻挠落棺,说老爹有青铜锁子甲护体,根本没死。
老爹生前确曾夸耀过他有件长在身上的青铜锁子甲,事实上那是战争留给他的满身烧伤。为缓解烧伤后遗症带来的痛苦,每两个月我都得给老爹涂抹一次药膏,每次都趁鱼娃子不在,所以他从没亲眼见过老爹的甲衣。鱼娃子说,昨夜爷爷唤他去看了,长在身上的甲衣就像天使的翅膀。
我只好让人将鱼娃子关起来。
三个多钟头后,装着老爹的棺木平稳滑入东山坡一个四方形深坑里,纽根林斯的黑土埋葬了老爹。葬礼结束,我整个人却不好了,连日的劳累、沉重的负罪感加上受伤的手背,让我在最后的孝子九哭中抵达承受极限。
我趴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一只飞虫钻出土堆,抖落泥土,露出蓝色的鞘翅。当透明的飞羽中也注入那暗蓝色后,它飞起来,落在我眉心上,一种麻木感自那里向全身扩散。接着,更多飞虫出现,围着我的头旋转,就像给我戴上了一顶无与伦比的大帽子。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已躺在床上。回想起葬礼上的事,我再度晕眩,忙抓住床板,却将手背的伤扯开,奇痒钻心。解开纱布看时,一股兔尿味飘出。我心头一惊,明白终究被种兔们打了埋伏。老爹那天问我兔子的死因,我当然知道,是我给它们吃了一种会导致假死的致幻蘑菇。我这么做是不想再当笑柄——就连大刘都敢嘲笑我不带种,他老婆为他加冕的绿帽子可以开一间帽子店了!
我用剩酒清洗伤口。奇怪的事发生了,伤口里竟爬出一只蓝色飞虫,虫群再现。我抓起枕巾扑打,又推开窗,拼命向外驱赶它们。
门开了,鱼娃子站在那儿,一脸诧异。他当然诧异,虫子们凭空消失了,我看上去像在和空气作战——果真是致幻蘑菇惹的祸,我只好说屋里有虫。我无法以实相告,因为那就等于承认是我杀死了兔子,而这间接导致了老爹的死。我佯装镇定,重新缠好纱布,思虑着该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我们很少独处,老爹是我们之间的平衡器,老爹一走整个世界就乱了。
鱼娃子开口了。你的伤好些了吗?医生说……
什么?我被送去了医院!我听上去就像个讨人嫌的低年级学生。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去医院的,因为我对消毒水过敏。事实上是我恨医生,他们放任我母亲难产死去,因为我是强奸者的骨肉!
是我去了医院,医生给了我药。鱼娃子说。
我已经好了,得去处理腌肉了。我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就听到飞虫的振翅声。我想,何不让鱼娃子跟着呢,既然他能让幻觉消失。我说,跟我来吧,你也该学着干点粗活了。他立刻答应了,好像巴不得跟着我。
不用买新的,骑妈妈那辆旧的就可以,我已经把它修好了。
来回近六十公里,电瓶会出问题。我虚弱地反对着,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蜷在脚下,就像无依无靠的鬼魂。那鬼魂蠕动了一下——哦,是隐藏的虫云!
我急忙凭借虚假的乐观向前一扑,逮住一只火鸡,快乐果真让虫云消散无踪,我索性让一夜宿醉发酵出的无畏与疯狂发作起来,坐在地上,就像纳格拉鼓手一样用手掌敲打地面。来吧,让我们烤一只火鸡庆祝吧,就像你和爷爷在转角溪烤那只山鸡。当然,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心满意足地打量着猎物,以孩童的痴傻掩饰着内心的妒忌。走吧,我们现在就去烤火鸡!
求你放了它吧,它正孵小鸡呢。鱼娃子哀求着。
我大笑。你是说,家里所有牲畜都得给它们养老送终?我抚着火鸡的脖子,它叫得更惨烈了。旁边一只公火鸡恼了,提着匕首一样的翅膀猛扑了过来,我本能地向后一躲,公火鸡扑空了,母火鸡获得了自由。
又一对该死的鸡贼!我大骂,心里想起了另一对鸡贼夫妇——他们使了“请君入瓮”的法子拿住了我,就在我扳着那女人的身子挡住虫云之时。
对,是他们,他们就要来接管农场了!我长叹一声,与其等人家来大开杀戒,不如我自己来,来他个空城计!我摸到一根棍子,是老爹的手杖。我用力挥了挥,嚷道,还真是称手!
鱼娃子挡在我面前大骂,你是凶手!你杀了兔子,害死了爷爷!
飞虫突降,可怕的振翅声令人发狂,它们分成两股自鱼娃子身后像汽车尾气一样朝我扑过来,我又惊又气。果真是你在害我!你爱收集那些有翼生物,我早该想到!我挥棒就打,云团扑倒在地,在低处密集。我挥棒再打,云团扭动,就像在酝酿新的暴动。我飞踢过去,云团如棉絮般向后飞去。随着一声闷响,兔棚门上的合页飞落,那云团与午后的阳光、泥屑、木渣一起落进兔棚,伏在地上不动了。
鱼娃子的初次历险
出逃路上,我告诉了公爵很多事。我告诉它,我带它走,是因为有人要杀它;我们去赫舍里,是因为爷爷与赫舍里的朔勒番爷爷说好首站去他的牧场送羊豆豆;我之所以拿走爷爷五斗橱里的宝贝,是怕被接管农场的家伙霸占;我们的追兵至少两天后才能醒来,因为他喝醉了;我之所以戴着爷爷的军帽,是因为我头上受了伤;我虽然受了伤,但并不影响我驾驶电动三轮车。
妈妈以前在镇上卖手工制品,所以车上有一个可开合的木箱子,箱顶有个方洞,刚好可以让公爵伸出脑袋。
天已大亮,路上空无一人。从西营区到国防公路走五公里,沿西面进山的路一直向西,穿过野苹果林、次生林、纽根林斯大草原、黑松林,再绕过大角羊保护区,就进入草原了。草原一直绵延至北鞑靼山谷,再走个大半天,就能抵达牧人们在沙尔套山以北的冬窝子。赫舍里牧场位于西北环状谷地。
道路崎岖,每次下坡车都颠簸得厉害,连下了几个坡,公爵踢腾起来,我只好停车,打开压在它脖子上的箱盖,它立刻跳下车来。它大叫着,像是在责备我。
你是在怪我没带其他动物离开吗?只有你上了车,它们都想自己走,飞鹅和黑羊结伴往黑水河方向去了,笨马鹿顺着大马路下山了,没准也想去镇上喝一杯什么的。你不信?马波说他亲眼见过马鹿喝啤酒。马波是我同桌,外号“马粪包”。马粪包人不坏,就是喜欢和郭夔混在一起!郭夔外号“锅盔”,因为他走到哪儿都戴着头盔。他妈妈就是载月楼的老板娘,就是想把你烤熟的那个女人,她可不好惹。我们得走了。
公爵望着附近的树林咩叫。
那是野果林,据说很久以前,张骞的随从在那儿种下了最好的苹果树,可从没结过苹果,后来它们就野化成环形陡坡上的家族树。
别去,那果子不能吃,我们得赶路了。
可我拗不过公爵,只能跟它来到树下。树上的果实形如蚕茧,色似皮革,看上去很结实,除非遇上西西伯利亚寒流带来的极风才会凋落。我捡起一枚旧年茧芭对公爵说,听说用它烤出来的馕只有男人能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到时候他们会用这个把你烤熟,让你的每片肉都很值钱。
歌鸲在鸣唱,茧芭与各种植物种荚在风中铃铃作响,一切如同在梦里。我折下一枝茧芭,公爵要吃,我推开它。它往地上一趴,赖着不走了。
从树林里走来两个人,是锅盔和马粪包。见到我,锅盔喜得哈哈大笑,嘿!是假丫头和骚公羊,你俩这是要私奔吗?
他身后的马粪包推着一辆崭新的红色电动车,奇怪的是他这次并没有起哄。我与这两人一向不和,这会儿更不愿沾染,怎奈公爵就是不肯走。锅盔跑过来冷不防踢了公爵一脚,公爵吓了一跳,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许欺负它!我摸向腰间,那里挂着我的小镰刀。
锅盔笑得更夸张了。别担心,我这是在治病救羊呢,我可是神医,一脚就治好了这怂的懒病。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见我胳膊有伤,锅盔一下子兴奋起来,用力抓紧我。我用力甩开了他。看来伤得不轻,要不我也给你治治?不愿意?好吧,今天算你运气,红包我就不要了,可公羊的医疗费是必须的。不多,给个二百块烟钱就行。别说没钱,你们那些放在网上卖的兔皮玩具配饰还有土特产什么的,听说销量不错。
那是合作社的網店。我说。
那些怪难看的手工书签总是你的吧?
那些都是赠品,下单就赠。
主意不错!马粪包突然说话了,那些手工书签很漂亮,很有创意很有设计感。马粪包的赞美让我有些意外,意外的还有锅盔,他骂马粪包,你这都是从哪儿捡的臭词?那些玩意不过是些垃圾!
我不服气地说,可是很受欢迎啊,有人就订制过两盒。
马粪包斜眼看着我,说,私人定制?多少钱一盒?
只要订单够量,全都免费。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朋友?是个骚丫头吧!锅盔瞅了眼马粪包,似在影射马粪包姐姐的一段不堪回首的网恋。马粪包反唇相讥,买一赠一,载月楼不也这样干吗?
锅盔一头盔砸在马粪包脑袋上。马粪包躲闪着解释,周五情侣套餐啊!上次你妈把卖剩的给了我,害我拉了三天肚子。
你还真是个马粪包呢!非要逼我把你打到冒烟吗?!锅盔不停地用头盔砸马粪包,马粪包急了,扔下车说不干了。锅盔火了,吼道,你究竟和谁一伙的,你别忘了,偷车还是你的主意!
我拉着公爵要走,却被锅盔挡住,说,不管你今天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告诉你,你爸欠我爸一大笔钱。你这二百块,按我爸的算法,到下午你就得付我五百,到晚上我们就可以开篝火晚会庆祝了,你的小镰刀也可以开开荤,我要用它卸条羊腿烤着吃,因为到那时整只羊都是我的了!
马粪包急忙劝锅盔走,说,他爷爷是老革命,人刚走咱就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而且我怕……马粪包回头看了看树林那边,锅盔果真犹豫起来,但仍有些不甘心,突然对我说,你这顶军帽不错,用我的头盔换怎么样?
怕他再打马粪包,我立刻点头同意了。
看我摘掉帽子,锅盔乐了。怎么脑袋也挂彩了?我就说嘛,他有个好爷爷,可他有个坏爸爸!要说过分,他爸才过分!不行,他必须给钱,否则我非宰了这只羊不可!
马粪包叹了口气,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在帮你妈,帮你妈弄到公爵做烤全羊!你做梦都想上电视!你还说你恨你妈,说只要帮你爸报复了你妈,就能从他那儿搞到更多钱。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笨蛋马粪包!不许再说了!
我可以不说,但你得答应再也不喊我笨蛋了!
笨蛋笨蛋超级笨蛋马粪包,超级超级……锅盔不像要停嘴的样子。
马粪包火了,你才是笨蛋,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早被抓住吃鞭子了!就算你没在帮你妈,可那也是大人的恶心事,你不能昨天弄部手机,今天弄辆电动车,明天再弄只蓝绵羊,后天再……拜托老大!是他爸睡了你妈,又不是……
锅盔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马粪包明显处于下风。为了帮马粪包,我大声说,我那位朋友在电视节目里和我通过电话。
锅盔果然住了手,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不可能!你上电视了?
笨蛋!是声音上电视了!马粪包推开锅盔,又闷声闷气问了好几个电视节目的名字,我都摇头。没办法告诉他是为了救他我撒了谎。
我知道是哪个!锅盔一脸鄙夷地对我说,是那个寻亲节目吧,你想找你妈!我知道你妈在内地是干什么的,她就是个老鸨子……
你妈才是!不知怎的,小镰刀一下子就到了我手里,它那明亮如水的细长金属片瞬间扎入锅盔的胳膊。
锅盔早已吓傻了,马粪包拉着他跳上车,大叫着逃离。我站在那儿,感觉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只蚱蜢停在草叶上,风轻轻吹了口气,蚱蜢飞走了。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儿撩着细腿轻轻起舞,又慢又慵懒。
你做了什么?我质问着,把小镰刀插回刀鞘,扔得老远。
耳边传来公爵的叫声,那声音就像有猫儿钻进了它喉咙。我跑过去看时,发现挂在车把上的茧芭不见了。公爵前蹄搭树,正瞅着满树茧芭大叫。
我试图阻止它,并告诉它鸟雀和松鼠吃了茧芭的下场,它们会自残而死。我得找附近的兽医札木合求助。
为了避开人,我取道雾岗,却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了沼泽里的暗湖。水冷极了,我将头盔抛上岸,最终在水底找到了电动车,但却无法移动分毫。就在快要被水吞没之际,我手指触到一样东西,扯着那东西,我爬上了岸。是头盔带子,卡在岸边树桩上的头盔救了我一命。
我强打精神将兔儿伞等草叶塞进衣服,希望能隔开湿冷,但还是冷得要命。我决定回家。
大雾笼罩,没过多久我就迷路了。走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我抵达一处牧人的小屋,在屋里找到一条旧毛毯和一盒火柴。随后,我在屋前晾衣竿附近生起火来,并将衣服搭在晾衣竿上烘烤。半小时后,我成功将小屋里的牛粪饼与柴枝搭成中空的塔状火炉,在厚浊的暖意中,我裹着毯子沉沉睡去。梦里,火苗就像野草钻出草皮那样钻出皮肤,滋滋尖叫着在皮肤上留下复杂的花纹。那就像个启示,让我立刻明白了爷爷贴身甲衣的真相——那不是什么甲衣,而是战火留下的疤痕!爷爷将伤痛视作战甲,而我却打算丢下公爵当逃兵!不,决不!
我醒过来。篝火早已熄灭,挂在晾衣竿上的衣裤被大火焚尽,只剩一条破毯子和一顶头盔,我披挂上它们重新上路。
天黑时,我发现远处有人,便向他奔去,却摔倒在地上。我虚弱极了,浑身颤抖,只能一點一点向前挪。万千草叶托着我,就像托着一滴人形露水,从一片草叶滴落到另一片草叶。
那个人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捆蓝色羊毛。
我大叫,你这个小偷,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札木合看见了会飞的羊
冬天就要来了,搬去冬窝子前却出了件事——我买给儿子的电动车被两个贼娃子偷了。我抓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却跑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撞在了我手里。他受了伤,发着高烧。我对他进行了医治。之后,他睡了两天,第三天醒来,一醒来就问我要羊。
我的确捡到一只羊,一只会上树的羊,都说茧芭不能吃,它却爬上树吃了个饱,然后飞落在地面。从一只会上树的羊到一只会飞的羊,它不断刷新着我的认知。接着,它开始蹭树,就像鹿为了蹭掉旧犄角专捡矮树林走,它挑了一棵结瘤的树,蹭得整棵树都咔咔作响。
它脾气暴躁,但我还是逮住了它。这老兄犄角滚烫,应该是嫌热想把毛蹭掉,于是我帮它剪了毛。接下来,奇妙的事又发生了——剪下来的白羊毛眨眼变成了蓝羊毛。我立刻意识到,这是穆老爹那只进口羊。这贼娃子可真够劲!
这个是你的。我递给男孩头盔。他接过去戴在头上,还说那头盔救了他的命。我说,当然,不然你脑袋早开花了,你还应该再穿件铠甲。见他不解,我说,你偷东西被人打了吧?干你们这行真不容易!
他厉声争辩,你才是贼!
他几乎因此再次昏倒,于是我拿了食物给他,又拿了衣服给他,说,衣服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告诉我那辆红色电动车在哪儿。
男孩倔强地从炕沿下拎起那条破毯子准备重新披上。我夺来丢在地上,倒了几滴煤油在上面,不一会儿黑亮的蠹虫钻了出来。男孩跳下炕,执拗地捡起毯子,试图在上面弄个洞以便穿披。我没好气地将捡到的带鞘镰刀扔给他。他摁动机关拔出刀子,在毯子上戳了个洞,抬手准备套在身上。我又好气又好笑,忙说,看在这刀鞘的份上,衣服给你了,没有人会给一把镰刀做鞘。
男孩穿上衣服,说,刀鞘是我爷爷做的,镰刀也是他的,他说这把镰刀从半月形用成鸟嘴形,战功赫赫,值得配个刀鞘。男孩摸了摸刀鞘上的花纹,说衣服会还我,但现在得走了,还让我把羊还给他。它不是你的羊。我说。
男孩突然跑出毡房,跑向羊圈。我追出去抓住他,但下巴却挨了一拳。我骂他是个牙都没长全的贼娃子,再次追问电动车的下落。他大声说自己不是贼。我威胁他要押他回家,让他爸爸狠狠揍他一顿。
男孩停止了挣扎,说,我没有爸爸,我也没有偷你的车,我一直和公爵在一起,公爵吃了挂在电动车上的茧芭,所以我才跑去找人帮忙……
等等,你刚才说到了电动车?我认为我抓到了把柄。
那是我妈妈的,而且……
不,是我买给我儿子的,他考上了重点高中。只要你把车还我,我可以考虑把那只羊给你。我不得已撒了谎,并且告诉他,那只羊正和母羊们在一起。
它应该去另一个地方送羊豆豆的!男孩喊叫着再次冲向羊圈。我抓住他,他哭叫起来,骂我是贼。正争执不下,我弟弟跑来说,边境派出所巡逻车来了。和往常一样,他们打起了喇叭,我也和往常一样爬上牛车。在挥手表示平安前,我对男孩说,要不让警察来问你?男孩果真怕了。车在雾岗。他说。
我套好两匹马,帮男孩上了马,说,别耍滑头,越早找到车,你就能越早拿到那只羊!顺便说一声,这两天老有人打听这只羊,我认得那些人。我告诉他们,我札木合在这片草原有名有姓,他们必须拿文书来证明他们是羊的合法主人,后来他们就离开了,但肯定还会来。我们得抓紧时间尽快赶回来,免得公羊被他们抢了去!男孩停了半晌才说,你就是札木合?
抵达雾岗,我才得知车在水里,我气得直跺脚。当时就该把你交给警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只羊的主人是谁!你爸是个狗杂种,竟然纵容儿子去偷那样一位受人尊重的老人的羊,而且在他刚过世不久。
我没有爸爸!男孩赌气脱衣下水,他身上的淤青再次刺痛了我。我让他将绳子固定在车上,然后开始拉,但根本拉不动,于是又用上了马,一匹不行,两匹,最后用了一人两马才将它拖上岸。果真不是我那辆,而且,车这么重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它带起了使它深陷其中的一驾马车,以及马和人的部分骸骨。黑色的淤泥包裹着寒碜可怜的骸骨,使它们保留着相对饱满的样貌。
我仔细打量这架残破的马车,发现马的右前腿折断了,也许马儿在飞奔中踩进了鼠洞或獾洞,强大的外力令其瞬间折断,然后翻滚落水压在主人身上。
当我看到人体骸骨上一支雕着老鹰的银嘴烟斗时,一下子惊呆了。
尘封的秘密总在静待时机。我敢肯定这位逝者是我的外祖父。五十多年前,他驾车外出一去不归,我外祖母以及其他亲族都认为他是不满妻子第五胎再次产下女婴愤而离家出走,去找之前的相好远走他乡了。万没有想他到葬身在了这无名水潭。
我满面羞惭希望得到男孩的原谅,说,当你说到那把刀鞘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弄错了,可还是……没猜错的话,你爷爷应该就是穆老爹吧。
男孩面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
穆老爹很有远见!我认出了它的羊,却没认出他的孙子。那天我带着儿子站在路边,在那儿等待送葬的队伍——你得为那些可敬的好人守好回家的路。但我没看见你,你叫穆小鲤对吧?
男孩点了点头。他说他没能参加葬礼,但没说原因,我想应该和他爸爸有关,听说葬礼上穆建国突然失常,昏倒在他老爹坟前。
我认识你爸,是他打了你吗?那个行军包我原以为是赃物,你带着它是要离家出走吗?
小鲤不作声。
那些找羊的人,你爸爸欠了他们钱?
小鲤冷冷地说,他不是我爸爸。
这已经是他一天内第三次否认自己的父亲了。在我们蒙古族看来,他们中间已经横着三重天了,幸好还不是九重天,九重天是无法逾越的,除非有神人相助。我说,那些人我认识,他们经营地下赌场。你爸爸八成上了他们的当,然后才……如果你因此记恨他,会将他推得更远。也许事出有因,就像我外祖父,他并没有抛弃我外祖母。
小鲤依旧沉默不语。
当你说服不了做出錯误决定的人,就只好设法阻止发生更坏的事。我说,你有恩于我们家族,如果不是你,我外祖父会永背恶名,尸骨永不见天日,灵魂也得不到安宁。如果你真的决定离开家,可以考虑和我们一起住,我是说在你放假的时候。你必须上学,像我儿子那样住校,我会承担你的花销,并且帮你照顾公羊。或者,还有第二方案,我可以从你爸爸手里买下公羊,缓解他的债务压力。
公爵不卖!小鲤说。
好吧,那就实施第一方案,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住,我会照顾好公羊,每年给你三只羔子,等你大学毕业,你将拥有一群蓝绵羊!
爷爷说不要报酬。小鲤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显然对我的建议有兴趣。
我知道。如果巴图尔(好汉)也有九重天,穆老爹就位于最高那层。他为牧民做了不少好事,良种繁育,带头创办“野马泽农业合作社”,把新疆手工皮货工艺美术品摆到了世界级博览会展厅,了不起!我作为一重天的小巴图尔必须有恩必报,否则先祖的灵魂会不安的。
小鲤想了想,说,我得先完成爷爷的承诺,把公爵送到另一个牧场。
我可以护送你去,但得在我处理完电动车的事之后。你应该认识或见过偷车贼,你戴着他们的头盔。
好吧……他们偷盗是为了报复。小鲤红着脸说,除非你告诉我,你和载月楼的老板娘是不是……
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大概明白了,说,载月楼的老板娘租了我的毡房,整个夏天,选我羊群里的羯羊娃子给游客做清炖羊肉、羊蝎子手抓饭、草原烧烤,还举行篝火晚会。我家里人和邻居,牵骆驼牵马弄乐器烤肉跳舞唱歌,每个人都有活干了。可旅游季过了,她没按约定上山结账,搞得我抬不起头来,就下山去找她。她说,结账可以,只要答应带她骑马去大河坝兜兜风。那天下午,她弄来一帮搞摄影的,一路上拍来拍去,这样那样摆造型……我成了照相馆的道具,就是这样。你对这件事这么好奇,不会是因为你爸也丢了什么东西吧?
他丢了爷爷的农场。
也是因为载月楼老板娘的关系?
你不是想知道偷车贼的名字吗?小鲤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却央求我不要报案,大概因为他们是同学吧。
第二天,天气晴朗,雾氣散去。女人们将收集到的亡者遗骨用清水洗净后放进袋子里,在骆驼背上捆好,交给亡者依然健在的年龄最小的弟弟。由他骑着马牵着骆驼朝北面的罗奴山方向走去。遗骨将被带去高山,那里的猛禽会将喜悦的亡魂带回天上。外祖母再三叮嘱我办完事后去与小鲤会合,护送他去目的地。我问小鲤目的地。他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我激他说你是怕我向那些讨债的人告密吗?小鲤摇了摇头,说他杀了人,是两个偷车贼中的一个。
马粪包的疯狂三日游
电力很快耗尽了,我不得不推着电动车走。锅盔拒绝下车,说怕伤口裂开。怕被札木合追上,我选择走小路,累了个半死。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一户人家。敲了很久,一个男人开了门。光线昏暗,可我还是认出他是穆小鲤的爸爸穆二世。他睡眼惺忪,酒气冲天,我寄希望于他不认识我,答应我在他家充电,可他居然认出了我。
你是小鲤的同学!我看见过你们把小鲤拦在路上欺负!他大叫着,左手扶在门框上保持平衡,右手生气地挥舞着,几乎都要挥到我脸上了。他突然又笑了,殷勤地邀我进屋,喊了几声鱼娃子,见无人应答,自言自语地说,准是割草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整个暑假他都在帮忙照料牲口。我们家就是一个快乐的大农庄,兔子、火鸡、狐狸、驴,就像……他居然想用脸扮出各种动物的形态。看他疯疯癫癫的,我决定离开。
你不是要充电吗?他问。
哦,应该还……还有一点儿。
是因为我说你们欺负过鱼娃子吗?我就开个玩笑。你俩叫什么?
我叫马波,他叫郭夔。
郭夔?他妈妈是载月楼的老板娘吧?欢迎欢迎!进屋吧,爷爷喜欢家里来孩子。
我脊背发凉,穆老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他是不是疯了?我想叫醒锅盔,可他睡得像死猪。
他怎么了?穆二世俯身查看。
没事,他受了点伤,刚还说话呢。充好电,我要送他去医院。
看了锅盔的伤,穆二世的酒醒了不少。他需要缝针,需要补充电解质和水。电动车充电需要时间,赶回镇上也需要时间,颠簸会导致持续失血,何况天也快黑了。你们今晚就住下吧,我会帮他治疗。我虽然是兽医,但处理外伤没问题。穆二世不容分说就将锅盔扛进屋放在躺椅上,锅盔居然还不醒。
穆二世甩了甩左手,我才发现他左手缠着纱布。我问他怎么受的伤,他像是想不起来了,然后说去拿药箱。趁他离开,我打醒了锅盔。锅盔说自己正梦见吃大餐呢。我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是穆小鲤家,他老爸疯疯癫癫的,我们得赶紧溜。锅盔说,怕什么!瞧他儿子把我伤的!怎么着也得赔个千儿八百。我说,你活该!谁让你骂人家妈妈是老鸨子。
穆二世恰好进来,问,包子?你俩饿了吧?说给锅盔缝完针就去做大餐。又问锅盔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锅盔听到大餐喜不自胜,说,没伤到筋骨,快帮我缝,有麻药吧?穆二世说有。缝完针,穆二世随手拿起剪刀作势拆线,他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是老爹的帽子,怎么会到你头上?原来他早看出不对劲了。我只好告诉他实情。他说别骗人了,鱼娃子连只小鸡都不会伤害,你们不都叫他“假丫头”吗?
我苦笑。事实上,穆小鲤最会打架,一套鹤形拳打到无敌手,叫他“假丫头”是说他长得斯文。
穆二世笑了,笑得说不出话。鹤形拳?那就是老爹自己瞎琢磨着玩的。
一直没作声的锅盔发狠道,挺得意啊老头儿!够狠!你发誓死都不进医院,听说不是因为过敏,而是因为他们治死了你老娘!你儿子比你还狠,就因为一句玩笑话差点杀了我!别忘了你可有把柄在我爸手上!有本事你拆!
穆二世冷笑,果真是老黑的儿子!说来听听,是什么玩笑话!
其实也不是玩笑话,是事实!锅盔有些心虚。
说说!穆二世来回看我和锅盔。
嚣张什么啊老头儿,信不信我让警察把你儿子抓起来!
派出所是你家开的?
我爸会找你算账,然后再找你儿子算账!
穆二世脸上渐渐能飞出霜雪来,半晌才说了句,你不怎么讨人喜欢!我会为你疗伤,只要你别把这事告诉你爸爸。
锅盔笑了,这就对了,听说你手艺不错,露一手瞧瞧,我都快饿死了!流了那么多血,你得给我好好补补。听说你这儿养了不少珍禽异兽。
当然,老爹很好客的。穆二世低下头去。
你脑子进水了吗?穆老爹不是死了吗?锅盔又气又怕。
穆二世看了看包着纱布的手,怅然若失,我脑子的确有点乱,居然忘了老爹已经没了,晚餐没故事可听了,你们会喝酒吗?我有几瓶陈年伊力特。
穆二世果真做了一桌大餐,开了几瓶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们三人边喝边唱,竟像是一次久别重逢的聚会。穆二世把我们一个叫米文一个叫米武。
第二天一大早,趁穆二世熟睡,我拉着锅盔要走,却发现电瓶依然没电。锅盔跑出去解手,很快又跑回来说,外面有头鹿,去叫醒穆二世,我们去猎鹿。我一听脑袋都炸了,别疯了,我们得走了,说不定能碰上顺风车。锅盔说,着什么急,我还没玩够没吃够呢!穆二世的屈尊俯就令他野心膨胀。
被叫醒的穆二世从窗户看到鹿就笑了,说,什么野鹿,是老爹的马鹿旺角!它怎么遛达到外面来了?肯定是鱼娃子忘关圈门了。他说着说着又走神了。
听说穆老爹有杆砂子枪?锅盔问。穆二世不作声。他又说,听说穆老爹是因为你没种才不让你去部队的?穆老爹所在的连队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你只会给这名字抹黑。枪不是谁都能玩儿的!
穆二世二话不说踢门走出去,一直走进一个堆满空笼子的棚子。他扯开顶棚上的秫秸,果真掏出一杆用油布纸裹着的砂子枪。我们跟着他出去,他一抬枪就放倒了那只叫“旺角”的鹿。锅盔欢呼着冲到跟前时,旺角还在挣扎。木栅栏被蹬得咔嗒咔嗒响,穆二世又补了一枪。
锅盔要跟穆二世学枪。他俩又射杀了火鸡和一群半野的獭兔,将厨房和农庄当成了战场,吃到餍足,喝到烂醉,疯癫地用羽毛和兔子耳朵装饰自己,顿顿醉倒在酒桌上。
第三天上午,电瓶还是没充进去电。两天之内换遍了插線板。我去叫锅盔,这个抱着枪的醉猫说要睡觉,脾气大得像土匪。我只好去找穆二世,问他有没有管用的插线板。穆二世一把抓住我说,鱼娃子,你怎么喊我叔叔?我是你爸!我不理你是为了保护你。我赶紧说自己是马波。穆二世这才甩开手,说,让鱼娃子去老爹屋里的五斗橱里拿吧,那里有个大号插线板。
穆二世的颓废让我感到不安,他把我当成鱼娃子时的情感流露令我动容。穆小鲤之前与锅盔换帽子也是为了帮我。我与穆小鲤是同桌,怕被孤立,我才站在了大多数同学那边。事实上,穆小鲤是个难得的好伙伴!我摇醒穆二世,告诉他鱼娃子带着公爵离家出走了。
穆二世晃了晃脑袋,像要摆脱灰垢。他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先前藏枪的棚子。怎么回事?他指着地上的门扇,差点栽倒。
看他一脸茫然,我提醒他昨天用枪打死了马鹿旺角,还射杀了农场其他动物。
老爹说我是凶手,鱼娃子也说我是凶手,看来我真是。对了,我想起来了,来了几个人,他们把大小种畜都装上了车。幸好我们藏起来了,不然也被关进了笼子……穆二世还未清醒。
来的是锅盔爸爸他们,锅盔不想被他爸发现,所以才吓唬你和我们躲起来。叔叔,爷爷的五斗橱钥匙在哪儿?我自己去拿插线板。
穆二世赶紧嘘了一声,冲我耳语,老爹讨厌别人翻他东西,除了鱼娃子!他带我来到穆小鲤的房间,用钥匙打开套间的门,从套间里的五斗橱中拎出个大号插线板,却又勃然变色。他从上至下拉开所有抽屉,喃喃自语,不见了,都不见了!你偷了老爹的宝贝!我简直吓傻了。
他推开我,冲外间吼,鱼娃子快起来!家里进贼了!
我跳到外间拉起锅盔。穆二世已追至门口,见是锅盔,一下子发起狂来。
你们偷了鱼娃子的帽子,还霸占了他的床!你们究竟想怎样?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双手死死抓住门框。哦,我竟然打了他!他哭嚎起来。我打了他,他离家出走……几天了?
三天。我不知所措,示意锅盔别说话。锅盔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他全身是伤,都打不了鹤形拳了。为了他好我还给了他我的头盔!
穆二世像陷入了梦魇,努力想跨出门却不能够,五官扭曲,看上去有些可怕。只听“通”的一声,穆二世猛地向后撞在五斗橱上。原来是锅盔开枪了,他提枪跨进套间,用枪指着穆二世。我完全愣住了。
穆二世笑了。是我教你开的枪,太讽刺了!你们一家子——爷爷爸爸孙子全是劳改犯!你爸爸夺走了我的一切,还威胁我儿子!你妈妈想要在天马节飞上天——史上种类最全的烤全羊大展,哈哈,一窝疯子!
你还敢提我妈?你不该和她……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锅盔身体僵直。
穆二世像在玩味一个秘密,他摸了摸肩膀,手上沾满鲜血。是你爸告诉你的?他喜欢利用女人,没想到也利用孩子!开枪吧,来!他抓住枪筒,抵在脑门上。杀了我,小子!告诉你妈,这才是他妈的世界纪录!
就在这紧张到要爆炸的时刻,门外窜进来一个人。他径直过去缴了锅盔的枪,又拽难产牛犊似的将他拉出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是札木合。
都在这儿呢,两个小贼!他鹰眼一样的目光盯得我直发毛。你们是搭那辆货车上山的吧?他们找蓝绵羊,你们两个小鬼也打起小算盘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不过,总该先向你老妈打听清楚,她究竟和哪个男人睡过!
札木合用枪指着了指锅盔,说,穿上鞋,快滚!巡逻车马上要来了,你们可以搭个顺风车回家,但最好夹紧嘴巴!这样,我倒是可以考虑一笔勾销的事——他儿子伤了你,而你开枪打了他老爸,两清了!但偷车的事还没完,我随时会去找你们聊聊!
札木合是草原上的传奇人物,听说受伤的狼都会找他疗伤。他查看了穆二世的伤后说,大部分铁砂都打在了柜子上,可惜了这么好的木料。他拍了拍枪杆,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老爹当年打过土匪和饿狼的老枪,只有老爹有权使用,我这个护边员会负责封存上缴的。
见我们还愣着,札木合大喝道,还不走!我和锅盔夺门而逃。
鱼娃子的第二次历险
我在草原捡到一只小山羊,大概是牧民转场途中遗失的。
原野上野蜂飞舞,不见一个人影。
札木合的老马载着我和小羊,公爵紧跟在后面,我们一路北上。经过巨人碗时,我决定休息一下。巨人碗是一块圆形巨石,中间凹陷如碗,碗内有碗,莲蓬一般内里连接,成为一种斗状小鱼的栖所,那些斗状小鱼不知何时迁徙至此,亦不知何属何科。曾有人想把巨人碗运到镇上,以史前奇观吸引游客,却发现巨人碗连接地下岩石,只能作罢。
刚要下马,马儿却惊跳而起,将我和小羊掀翻在地,自己绝尘而去。
原来,巨人碗边突然冒出一个人鬼莫辨之物,他脑袋花白,长发与衣物勾连成片,而所谓的衣物不过是层层叠叠的朽烂织物。他脚上穿着整只啮齿动物毛皮,保留着那可怜动物的干瘪耳朵。最为奇特的是,他的兽皮腰带上襻挂着些蛇皮藤条骨头之类的装饰,其中有一盆小型盆栽。那盆栽开着金色花朵,向上举着花朵的花葶如同托举王冠的手臂。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树人”,他也让我想起爷爷故事中那些在战火中挣扎求存的可怜人。
树人向我摊开手掌,似在表明他并无恶意。
他走上前,像拾穗者那样拾起小羊,以小羊的前蹄为钩襻,将它与那些奇异的装饰物一起挂在腰带上,任其踢蹬,并不以为意。
我拿出食物和水壶,却遭到了对方拒绝。
我不是要饭的。树人吐字含混,接连说了两遍,就像在对有杂音的半导体进行频率校正。我算半个猎人吧,它们是你的吗?他指了指公爵和小羊。
它是我捡的,不过它不想被你挂在那儿,你已经有很多装饰品了。我说。
它就要死了,我唯一能帮它的就是吃了它,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
它还活着!
就要下雨了,它活不过雨停,雨天是老天扯的引魂幡。赶紧回家吧,小孩!
它得和我一起走。我指了指小羊。
树人想了想,而后放了小羊。在它把软弱传染给你之前,做个男人该做的,杀了它,结束它的痛苦!我摇了摇头,轻声安慰小羊,说会带它一起赶路。
赶路?树人说,雨会持续到天明,晚上还会有雪。见他要走,我忙说,我们能在你家留宿一夜吗?树人却只管朝前走,直到我牵着公爵追上他。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树人说。
可你让我想起了爷爷,你只是没他老。我爷爷说,他当年和队伍走散的时候就像个乞丐,捡到任何东西只要能御寒就搭在身上,碰到任何东西只要能吃就塞进嘴里。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不如打个赌,赌这只小羊是在雨停前还是雨停后死掉……如果你输了,得留下一样东西,赢了,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而且你得发誓,不向任何人说起我。现在我得先去检查菜窖,否则东西会坏掉。
菜窖?你还有菜窖?我牵着公爵抱着小羊,紧跟着他。他走得很快,稍不留意,那身装束会让他随时隐身荒野。他咕哝着说,不同区域有不同的菜窖,根据菜的不同性格脾气、行为举止、不同的婚恋观……他停下听了一会儿,又继续走。
抵达第一处菜窖时,我明白了,所谓的菜窖其实就是捕捉小动物的陷阱或套索。树人收获了三只松鼠两只野兔。埋在树下的暖水瓶内胆帮他捕获了数量众多的虫蛹。树人显得很满意。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抵达北鞑靼山谷防空洞。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多年前边境局势紧张时,爷爷他们那代老兵在天然洞穴的基础上开凿的坑洞,但从来没派上用场。树人带我走进其中一个坑洞,里面凿有石桌石凳。
这是条近道,它得先留下。树人指了指公羊,然后爬进墙上一个废弃储物柜后不见了踪影。
我只好留下公羊,并确保它不会乱跑。那个储物柜显得有些阴森,但不站在里面根本不会发现还有个出口。我抱着小羊爬进去,将手伸向有风的一侧,拨开遮蔽物,手脚并用,向前爬去,直到出现光亮,与等在洞口的树人会合,又走了一截山路,终于抵达树人在山谷北侧的隐蔽居所。
从一个滚动式内嵌石门进去,里面别有洞天,地上有天然石台,上面摆着各种造型的漂流木。靠内是起居之所,虽然用的是折叠床和折叠桌椅等临时用具,但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一截枯木被雕刻成衣架,上面挂着一套西服。
从旁边的长走廊出去,是一个宽阔的平台。靠山崖边有一株老藤垂下,粗大的藤枝被编成摆放花盆的架子,上面摆着树根花盆,养着几十种峭壁植物。树人放下随身携带的盆栽,拿起天然水槽旁的木舀给盆栽浇水。
你的家真酷!我说,我爷爷养兔子,他对它们也很好,称它们为“九龙兔”。
树人说,我这是宝石花,二十七盆,每一盆都有自己的名字。
居所东面有条小河,河床上铺着巨石,河水清冽,一路向南跌入山谷深处。
树人在河边的石台上一边拾掇猎物一边问,你奶奶是你爷爷的第几房女人?你说他是老八路,那他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吧?不应该有你这么小的孙子,除非他最后一任妻子很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战争让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你会剥兔皮吗?树人用剥蚕豆的速度剥掉了松鼠皮,又指了指地上的野兔。我赶紧摇头。
只有童年不幸的孩子才习惯点头摇头。树人不客气地说。
我只好说不会,说这种事通常由爸爸去做。我有些懊恼不得已叫了他爸爸,他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寻找公爵了吧,而我竟然单独留下了公爵。
雨落下来,绵绵秋雨将天空拉长,山谷看上去就像万丈深渊。
我们回到居所前的穹顶平台,那里有口石灶,树人开始准备晚饭。
我借口上厕所偷溜回防空洞,可公爵怎么也不肯进到储物柜里,我只好带着它循着山涧逆流而上,寻找树人的居所。由于湿滑不堪,我紧抓公羊的犄角,以防滑入深谷。
在一段狭如羊角的险路尽头,树人头顶兽皮前来迎接。他给了我一张兽皮遮雨,说,你扔下小羊跑出来,就不怕我把它也收拾掉?
你不会。你亲手放了它。
因为是你先发现它的,它是你的。
但你给了它水喝。
它那么小,再掉膘可就真没啥吃头了。
你还给了它一顶毡帽取暖。
那不是我的帽子。如果它病了会掉膘。再说,当着活物处理死物不人道。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
树人没再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谷小路上。
在一处黑色崖壁旁,树人停下脚步侧耳聆听,说,雨停了,龙也该出来了,就在上面!不是兔子,是龙。敢去看看吗?树人像是试探我的胆量。敢!我将公爵拴在树下,随树人爬上悬崖。崖边有树,树人在树上固定好绳索,将另一头拴在我腰上,带我来到悬崖边,说,你说过不管怎样都会相信我!我点点头。你会在崖底看到一条龙,之后我会拉你上来!
真的吗?它叫什么?
你可以问问它。
我攀下悬崖,紧贴崖壁站好,惶恐不安地向下望去。那儿果真有條宽大的水槽,里面存着些积水和石块,冷冷地泛着光芒。树人在上面问我发现什么没有。我说只看见了一只鹰。
你的声音在发抖,别怕,再等等,它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突然起风了,强风夹带着密集的雨点与砂石。我越发害怕起来,想退回去却为时已晚,只好屏息静气静待风中奇迹。山谷中凌空飞出一股火车头大小的水柱,那水柱飞过我头顶,宛如蛟龙出海,吞云吐雾,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然后径直跃入水槽,一路蜿蜒流转,跳下峡谷,一分钟或者更长时间后,水势渐如巨蟒之尾,逶迤而去。
重新攀上崖顶时,我意犹未尽。它离我太近了,我几乎能摸到它!那到底是什么?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山里有个类似虹吸管的天然装置,每到雨天,水储存量刚刚好的时候,它都会喷发一次。树人说,有段时间我简直着了迷,只要下雨,半夜我都会上去等着,一心想御龙还乡。有一次我踩空了,在悬崖上挂了一夜。好了,我们得下去了,公爵一定等急了!
我会告诉它看见了什么,它喜欢听我讲话。哎!也不知它还能活多久,他们想杀了它!
是你家里的人要杀了它吗?
我没有家人!我爷爷前段时间去世了!
回到居所,雨又下起来,沉甸甸的云朵依山而行,温驯如海洋巨兽。
看那个像不像蓝鲸?还有那个,像不像腕龙?我已然忘却了烦恼。
你很喜欢动物。树人将收拾好的野兔用松枝撑开。
小羊依然蜷缩在草堆里,身上盖着旧呢帽,我摸了摸小羊的耳朵,轻声对树人说,我爷爷养了很多很特别的动物。我离开时,给了它们自由。
自由?你想错了,人们会抓住它们,重新圈养或者吃掉。树人笃定地说。
可它们不是普通家畜。我叫起来。
那不过意味着更高的经济价值,卖掉会发一笔横财,比如这只种公羊。
当然,公爵是世界上最特别的羊,札木合说它会爬树。听我说路上的经历,公爵百无聊赖,它咩叫着走开,怅然若失。我叮嘱它不要乱跑。
不用担心,它会照顾好自己的,不像这个。树人指的是小羊。
它是不是骨头断了?我學爷爷为小羊摸骨。
骨头没断。它需要食物。树人起身离开,再回来时端来一碗奶。
喂它喝这个吧,这是羊奶。
你居然养了羊?我简直不敢相信。
是他们给的。你的公爵看上它了。它凭气味就找到了它。如果它见过它才来的时候被狼撕开的肚子,恐怕就会谨慎些了——我不敢肯定它能顺利生产,上次它偷溜出去了两天,今年春天生产时差点没命,那羔子也只活了半个月。不行,我得去阻止它们。
你得有信心。我颇有经验地说,而且,它会生下一只很特别的羊宝宝,它的毛剪下来后会变成蓝色。公爵是爷爷从海外科研室买回来的。
真的吗?你爷爷真了不起!
当然。爷爷喜欢帮动物接生,就好像它们是他的孩子。
你爷爷究竟有几个孩子?我是说人类孩子。你是他第几个妻子的孙子?
悬崖上发生的事似乎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说,爷爷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他只爱我奶奶,我奶奶只有一个儿子。爷爷让我管他叫爸爸。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也就是说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我也不确定。对了,你刚说的他们是谁?是你的孩子们吗?
是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经过闹狼灾的牧区,捡了两只垂死的羊充当提供给我的物资,其中一只奄奄一息,最后却活了下来,还产下了一只夭折的羔子。树人自嘲地笑了。
那他们也帮你保守秘密吗?这里就像是桃花源。
不光是这样,他们把这一带都保护得很好。树人把小羊还给我,说要去烤野兔。不过,他们现在来得越来越少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肉熟了,树人分了些给我,我推辞不下才说自己从不吃兔肉。
你看上去有些不安,发生了什么事?树人目光犀利。
因为我不吃兔肉,有人说我是女孩,然后引发了连锁灾难。我将事情告诉了树人。
你不会傻到认为是因为你不吃兔肉而导致了你爷爷的死吧?你说兔子通人性,纯属无稽之谈!兔脑只有巴旦木大小,掌握不了高级智慧,羞耻感荣耀感更不会有,有的只是本能驱动下的交配吃东西、吃东西交配。你认为你的话导致客人们嘲笑你爸爸,你爸爸因此萌发了杀死兔子的念头。也许那念头早就在了,只是缺少导火索,你爸爸可能认为你爷爷的种畜业影响了他的声誉,就好比屠夫会影响他子孙的声誉一样。你认为这最终导致了老爷子心脏病突发,不,寿终正寝的死亡就像一个果子,熟透了它自然就落下了。
就像让茧芭落下的可能是西西伯利亚极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比如公羊的牙齿。
树人点了点头。你曾说爷爷是你唯一的亲人,可又说爷爷让你喊某人爸爸。
妈妈走了,带走了她嫁给我爸爸时带来的两个哥哥,然后送回了我,说我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也就是说,你怀疑你妈妈撒了谎?树人津津有味地吃起肉来。难怪你爸爸把你赶出家门!
是我自己走的!
你离家出走是因为你爸爸太倒霉了吗?
当然不是!他输掉了一切!一些人在找我和公爵,那些人开地下赌场……
地下赌场?他们中是不是有个叫黑陶凯的?
你怎么知道?
听说过一些。
黑陶凯是那些人的头儿,他偷走了我家的种公牛,还烧了草垛,逼我交出公爵,说我爸爸把一切都输给了他。我想听我爸爸亲口告诉我,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说黑陶凯的前妻出高价买公爵,要把它做成烤全羊……
于是你就带着公爵跑了?树人喝了口黑茶,断言道,你爸是着了人家的道了。黑陶凯喜欢用女人做文章,他的第一个女人十五岁就跟了他,还为她生了孩子,两个男孩。树人看了我一眼。
两个男孩?不,他只有一个儿子,在我们学校,大家都怕他儿子,连鸟儿都看不下去了,它们会叼走他的帽子……后来,他不得不戴着头盔去学校,那真的很有趣!我指着角落里的头盔笑着说,就是那顶。
它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偷了别人的车,想嫁祸给我,硬和我换的。我将此行的遭遇全都告诉了树人,镰刀伤人那段,我将其归因于镰刀的自由意志。
不!如果说兔子还有巴旦木大小的脑子,镰刀什么也没有,有自由意志的那个人是你自己。而且,你爷爷不会刚好养着一只猎鹰吧。
我不自在起来。鹰不是我爷爷的,是朔勒番爷爷的,他是鹰语者。
再旺盛的苔藓也漫不过脚背。万物生长靠太阳,活在阴影里注定只能匍匐求活。你不想成为下一个黑陶凯吧?你是个聪明孩子,道理都明白——你差点杀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好了,你不吃兔肉那就吃馕吧,屋里石台上有个布袋子,你自己去拿吧。
在布袋子里,我发现了一个玉米馕和一部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上面有条阅后没退出的信息:通行证和介绍信明天给你送去,别让男孩跑了,他差点杀了我儿子。发信人是黑陶凯。我懵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树人走了进来。
你和黑陶凯是一伙的!你故意吓跑了我的马,把我带到这里,又故意让我发现手机。你是要把我和公爵交给黑陶凯吧?
开始是有这个打算。树人指着手机问,你会用这个?
这是老式手机,用来打电话或发短信。
树人拿在手里端详,告诉我说这是特务专用的。
当然不是,我们校长也有一部,但那是智能的。我能走了吗?
去哪儿?外面天已经黑了,你会摔断脖子的。当树人弄明白我的顾虑后说,我关上门是因为外面下雪了。树人在石台边坐下,示意我也坐下。他拧亮桌上的太阳能灯,又通过太阳能蓄电池给手机充电,然后拉开了话匣子。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事,到新疆后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扛活。是黑陶凯把我安置在这儿的,让我帮忙保管那些寄放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候还是大活人——犯了案子避风头的混混。
在我还是一名音乐老师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世事难料,她为了一个留学名额陷害了我!我那时很活跃,有几个女学生很崇拜我。她找到了她们。在她的煽动下,一个秘密同盟迅速成立,七拼八凑之后,形成了教师诱奸女学生的完整证据链。听到风声我就跑了。几天后,我从报上得知,秘密同盟中的一名女学生自杀了。不久,她母亲也病逝了。我的莫须有的罪名就此变成无可辩驳的真实罪名,我只能越跑越远。在一次逃跑中,我从楼上跌下来,碰撞了脑壳,记忆力开始变差,而这件事却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我曾自杀过,但毒藥只烧坏了喉咙,可能因为我曾幻想成为一只世界级的夜莺吧,真是讽刺!
那之后,我索性让自己变成了哑巴,一个大脑迟钝的哑巴。我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唯有沉默。碰到你之前,我偶尔和花草说说话。我伐过木管过林场修过水库建过大桥帮人看过工地管过麦场,都是些不太与人打交道的活。后来我遇到了黑陶凯,他遭人算计,差点被挖掘机铲子砸中,我正好路过推开了他。于是,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他帮我介绍工作,充当我的保护人,同时,也认为我是哑巴,所以什么事都和我说,就像某种炫耀。我在这里已经有两年了,他一直照顾我,大概是不知道该把我怎么办吧。而我只想通过他搞到一张通行证和一封介绍信,然后买张火车票回家。
通行证?介绍信?听老师说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只需要把自己弄干净,剪短头发,剃掉胡须,再穿上西服,就可以一路走到纽根林斯,买张车票,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树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现在真的不需要那些?
我点点头,说,每天上午和中午都有去市里的班车,也就一百多公里,在市里你可以买到火车票或者飞机票。如果你怕碰到黑陶凯……他的店在文庙一带,与客运站的方向刚好相反。
不,我是重返人间的鬼魂,就算是面对面他也不会认得我!他的人明天中午到,我们明天一大早就离开。如果再有一双鞋就完美了。
我背包里有一双爷爷的陆战靴,不过背包在马背上。
瞧瞧我都做了什么。树人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一辈子了,不会因为一双鞋子放弃!
将来你打算做什么?你不会去找黑陶凯算账吧?
不会!我不能再浪费宝贵的时间了!看见我头上的旧疤了吗?它已经变得像骨头一样坚硬了,要探明究竟,可能需要动一个大手术,那或许会要了我的命!三十多年了,一切都结束了,就算我有什么罪过也都赎清了。
罪过?你是指什么?
我隐瞒了一个细节。我和那位自杀学生的母亲曾是恋人,种种原因,我们没能在一起,但在那之前,我们做过很多狂野的事,那时候各种思潮充斥着我们年轻的大脑,为了标新立异,只要是出格的事我们都愿意去尝试,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相信我和她的女儿……而我猜测,她女儿很可能是我的亲骨肉,所以才会自杀。我原本应该和她讲清楚的,可我害怕,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只求自保!直到今天,我收获了一份信任,这才决定冒险再往前走一步。
早晨再见到树人,我差点没认出来。树人一见面就对我说,昨晚我思考了一夜,我觉得你对你爸爸的推断就像你对兔子的推断一样毫无根据!有时,就算是成年人也会忽视一些显而易见的陷阱,他们甘愿深陷流言,并认定那就是自己不幸的人生。你得好好和他谈谈。
我点了点头,拿出一沓钱递给树人。你需要一双鞋,还需要一些旅费。这是我爷爷的,我暂时用不着。树人突然间又变成了哑巴,他紧紧拥抱我泣不成声。钱我攒了一些,那是已经退出流通的老版人民币,或者我们可以做个交换。
他递来攒下的一叠钱,我抽了一张。我只要一张,将它当作最特别的书签。我掏出兔皮本,摩挲着温暖的封面。这本魔法兔皮本送给你,它会带给你幸福。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献给父亲和母亲的诗集吗?树人的脸上透出温暖的光芒。昨天你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当然不会去当乞丐,我会写本书,就像你想象出来的朋友,现在你真的有一位了——我叫方涛,很高兴认识你!
穆二世:兰武子菇有毒
札木合清理我肩上的铁砂,花了近两个钟头。我昏厥了两回,醒来后,札木合给了我水,让我吞了药片。
有的女人是不能碰的,就算她们是野地里的鸡腿菇。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问,你接触过一种蓝柄蘑菇吗?或者是松鼠粪便之类的?兰武子菇是松鼠的最爱……
我想应该是兔尿。我拆开纱布给他看,他点了点头。
你给兔子吃了致幻蘑菇,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它们,是这样吧?难怪小鲤说你是兔子杀手。札木合从包里抽出一根沾满红色粉末的羽毛弹了一下,让我吸入。他说这是另一种蘑菇的孢子粉,对致幻蘑菇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我果真轻快了些。我问他能维持多久?
说不好,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是几个月,也或许只有几分钟。我会给你一些的。但你现在在发烧,伤口已经感染了,必须去医院。
我给自己打了针。我强挣着,不想在同行面前丢脸。
札木合查看了那些药剂后扔在地上说,早就过期了。
我知道,但我想着兽药药劲大,总会有些效果。
你以为那是酒吗?你必须去医院。
你见到我儿子了?他在哪儿?
在去找朔勒番老爹的路上,带着那只叫“公爵”的羊。黑陶凯的人也在找那只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我必须先找到他和那只该死的羊,然后我会去医院的。
开着老皮卡上路时,我想起了老爹。有一回,老爹将拐杖留在车外,自己坐进车,手扶方向盤,起初只是坐着,后来他开始左摇右晃,就像真的将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老爹。
我知道这车是老爹专门买给我的,他希望我能把更多时间放在种畜业上。可我一回来就把车交给了当时的帮工,他却借口自己有风湿病,说什么也不愿意开。于是,这辆皮卡车彻底闲置,在煤棚里承受漠视与灰尘。车厢里渐渐堆满杂物,成了麦种麸皮木料麻袋篷布油桶木箱子纸箱子破床垫旧衣服旧棉絮泡菜坛子的存放地点,上面还筑有两个鸡窝,以至于黑陶凯他们来了几回都以为这是辆破烂的报废车。
远处,乌云黏稠,吞没了山脉,并从那里出发,慢慢倾轧而来。风贴着地皮吹得牧草惊惶,秋虫紧握草秆。雨顷刻间落下,天地被密集的雨声淹没。
我的心提了起来。我听札木合说他给了小鲤一匹经验老到的老马,可动物就是动物,不管老幼骨子里都带着未开化的愚驽。正想着,一匹花斑马进入视线,它空着马鞍,迎着风雨,垂首站立,马鞍下方正是老爹当年用过的行军包和一捆蓝色羊毛。那种蓝在灰暗中十分显眼。
我开车慢慢靠近,马儿显得有些惊慌,它甩掉尾巴上沉甸甸的水珠,向北面高地走去,但却很快被我徒步赶上了。马儿烦躁起来,当一阵风刮着雨点追着它转了几圈后,它大概嗅到了我身上某种熟悉的气味,于是停下来,抬头看着远方,等着我靠近。
我认得这背包。背包主人呢?你这个经验老到的家伙把他丢哪儿了?我拿到背包后,马立刻离开了,就好像我解除了让它不得不站在雨地里的魔咒。
嘿,老家伙,回来!我冲它喊,声音迅速消隐在雨水击打草原发出的隆隆声中。好吧,随你便,回去告诉札木合,你抛下了那孩子!他要是有事,你也完蛋了!
发泄完怒火,我开始在旷野里大声呼唤,仿佛鱼娃子就在附近。雨四面包抄,削减着声音在潮湿黏稠的雨雾里的传播速度,风虽然力图帮忙,却把字词刮得凌乱不堪,我越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也许鱼娃子此刻正躺在某条溪水旁折断了脖子,或者掉下了怪石嶙峋的山坡遍体鳞伤。
无助与愤怒再次引来群虫,振翅声铺天盖地。我背起东西开始奔逃——我居然愚蠢得把药粉落在车上了。虫群越压越低,它们混迹风雨,似乎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几乎要令我深陷草海。绝望中,我再次看见了花斑马。等我靠近,抓住缰绳,它却向前一跳,几乎拽断了我的胳膊,手背像裂开了一样疼痛难忍。
沉重的包袱拖累着我,任凭我如何努力也爬不上马背,就好像那些飞虫、雨水和地上的泥泞幻化为万千手臂拉拽着我。
我低声央求马儿别离开。
马儿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半拖着我在风雨中踽踽独行。
再次看见卡车,我松了一口气,放开马儿踉跄着跑过去,飞虫紧追不舍,我猛地关上车门,虫群被挡在了车外,而放在门侧的药瓶也随之失落。我懊悔地大叫,愤怒地砸着方向盘,污秽不堪的纱布披散开来,露出凄惨不已的左手,我绝望地叫出声来。
在雨水的帮助下,飞虫密密匝匝盖住车身。我打开雨刷试图绞杀那些暗黑生灵,但根本没用。它们折叠如幕,当这幕布缓缓展开,恰如巨虫涅槃,它们以巨翅拍打挡风玻璃,以巨齿咬啮金属外壳,发出令人齿寒的嚎叫。
它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就像你对待那些被麻痹的兔子。我绝望地哈哈大笑——你和老爹都将死于这个荒诞剧,剧名就叫《为兔子而死进行曲》。
看到车载点烟器,我来了主意。我烧红点烟筒,用来炙烤手背,反复几次后,手背变得焦黑,嘴唇也被咬出血来。这算不了什么,老爹身上的烧伤不知道比你这个大了多少倍。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咋样也是好汉一条!来啊!我大吼着推开车门,然而冲进车里的不是飞虫,而是飞瀑一样的雪花。
沐浴着冷冽的风雪,我如获新生。
老爹,是你的恶作剧吧?我看到了你说的蓝羊毛,你总是对的!等着啊,我会把俩宝贝都给你找回来的!我们得把农场升升级,得跟得上时代……我打开背包,从夹层里找到老爹的手帕缠紧手背,发动车子。
每当遇到有可能藏身或避雨的屋舍或桥涵,我就下车查探,直到第二天清晨。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车边时,两位摩托车手也刚好赶到。是大刘和大赵,我上次到见他们是几天前,他们在黑陶凯那儿,在一个布局里。我一言不发上了车,他们跟着我坐进车里。
你是去找你儿子吧?他在山里,和一个逃犯在一起。前排的大刘开门见山。
你说什么?脑子里原本乱纷纷的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喂,这可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后面的大赵着急了。
老黑完了!你想一条道走到黑吗?我不会挡你的路!大刘对大赵发完脾气后又对我说,你儿子和那逃犯就在防空洞附近。
你说老黑怎么了?我问。
我早说了,人狂没好事,迟早的事!大刘冷哼一声,他早就被警察盯上了。昨天他儿子和同学偷了牧民的车受了伤,上了巡逻队的车。巡逻队问他怎么受的伤,他不肯说,后来却又对同学夸口说什么他只会把这个名字告诉他爸爸,说他爸爸会和那孩子的爸爸谈一谈。当巡逻队从他同学那儿得知他爸爸的名字后,老黑以涉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被传讯。老黑听说儿子惹了事,拿了根皮带就去了公安局,要抽那小子一顿。昨晚去公安局之前,他打电话安排我们进山,去捉你儿子和那只羊,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得让你儿子长长教训。
我没作声。札木合当面警告了那孩子,可根本没用,那孩子不仅继承了黑陶凯的自大,同样继承了黑陶凯的愚蠢。
大刘继续板着面孔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说黑陶凯前脚去公安局,警察后脚就搜查了他家,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证据。而老黑到了公安局,不但没见着儿子,还被直接拘留了。今天早晨,他以为自己会被放回家,毕竟只是教子无方,却等到一张正式批捕单。据说昨晚有人打电话举报了他,举报人伪装了声音,在反复确定和自己说话的是警察后才举报了老黑。警察搜查了老黑前妻的地下室,找到了关键性证据,他们拿走了那里的几啤酒箱物证,包括一些现金和贵重物品,部分贵重物品恰好出现在市里几家金店提供给警方的失窃名单上。大刘冷笑着说,我只知道老黑平时喜欢喝啤酒,可没想到他会拿啤酒箱當保险柜……举报人要么是他自己,要么是某个幽灵,老黑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前妻。也对,他前妻这次已经将自己摘干净了,这个……你懂的。捉你那天,我感觉李小月其实是想放你一马的,你有女人缘,尤其是和老黑的女人们……大刘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为什么给我说这些?我早就领教过大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你不是要去找你儿子吗?你得清楚自己今后该报答什么人保护什么人,毕竟我们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老爹的军服我会托人还给你。
和我儿子在一起的那个人犯了什么罪?他和老黑是什么关系?
应该是杀人之类的重罪吧,否则怎么藏在深山老林里?至于说他是老黑的什么人,应该是替罪羊吧,反正只要一出事,就可以把事情往他身上推的那种人。大刘笑了,要是碰巧这家伙出了意外,老黑就能彻底脱罪了,最多是个从犯,你明白我的意思。
所以你们是被派去让他出意外的人?我问。
大刘拉下脸来。说话小心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老黑总喜欢做两手准备,就算是这次进山,他对逃犯也是说我们今天上午启程中午抵达,事实上他安排我们昨夜就出发,但我们也得看风向……大刘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计谋。我声明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得走了,真快被这场冻雨泡透了!希望你能找到你儿子。
大刘下车后,从摩托车上拿了包东西扔到副驾驶座上,这是老黑送给那个逃犯的行头。他瞥了眼后面的大赵,不耐烦地催促,你要跟他进山吗?我看换你当老黑的替身应该更合适!
大赵听了急忙跳下车,试图说服大刘。我们先前说好的,那逃犯也答应我们了,只要我们保他周全,他会给我们一些东西!
他答应了什么?他可是个哑巴!哑巴!你居然真的相信他“啊啊啊”比画的那些是什么宝贝!他就是个被老黑骗得团团转的傻瓜!快走吧,我们得离开出去避风头。
好吧,都听你的!大赵不甘心又转身回来,看上去一脸怒容,就在我担心他会干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时,他却凑近小声说,我得告诉你,我之所以听他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老爹,老爹救过我堂叔,否则不会被烧得那么惨!他们是战友,真正的爷们儿!你小子根本不配做他儿子!他隔着窗瞪了我几秒,然后转身跨上摩托,与大刘扬长而去,在晨曦中留下谜一样的烟雾。
我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东西,发现是一双崭新的鳄鱼皮鞋、一件风衣和一套洗漱用品。
方涛:人生就是一场逃离
离开北鞑靼山谷,走了大约五公里,我碰到一辆进山的卡车,于是决定搭车进山去找小鲤。我身穿崭新的西装,就连脸也是崭新的。我挎着旅行包,抱着一盆花,站在茂密的石竹花丛后,向司机挥手致意。司机停下车,问我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羊,一只老母羊,跟着转场的羊群私奔了。我满心愉悦,从来没这么愉悦过,是那孩子改变了我。
你看上去不像牧民。
我给他们做看守,人老了总要发挥些作用!
你还带着一盆花?
跑掉的那只老母羊这辈子都想吃掉这盆花,我想带上它或许能管点用。
现在是转场季,你确定你的羊跟着转场的羊走了吗?
只能碰碰运气了,它是我唯一的财产。将花盆安置妥当后,我注意到座垫上有东西,是一双鳄鱼皮鞋以及一兜衣物和洗漱用品。我拿着鞋在脚上比了比。
你追羊把鞋子都跑掉了吗?司机内心存疑。
我笑了笑,看了眼后座,发现了那捆蓝色羊毛和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再一看,司机缠着纱布的左手和一脸疲惫的神态,我立刻就断定此人就是小鲤的爸爸。难道他当了黑陶凯的走狗亲自来抓小鲤了?我一边比画鞋子一边说,刚好是我的号。我故意拿着鞋往脚上套。
不行!你不能穿这个,这是有人委托我带给别人的。不,这个也不行!他夺过鞋子和袋子扔在后座上。他有些气喘,用那只伤手扶着方向盘,但手抖得太厉害,车子扭向一边,又扭回来。
别人?他们都是什么人?我严肃地审视着他,你受伤了?你在发抖!你没事吧?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上滚落下来,他紧握方向盘,盯着前方,努力保持车身平稳,并大声说自己很好。
我决定单刀直入问个明白。你就是那个输掉穆老爹遗产的败家子吧?那双鞋那些衣物不会是黑陶凯让你给我的吧?你居然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他大吃一惊,猛踩刹车,不想竟踩在了油门上,他的手伸过来想抓住我脖子但只抓住了我领子。你就是那个逃犯?你不是哑巴吗?我儿子呢?他沙哑着嗓子,满眼血丝,看上去就像困兽。
我摁住他的伤手,迫使他放弃方向盘,又摸索到刹车死命踩下去。避免了车子一头撞在石头上。那是巨人碗,昨天我遇到小鲤的地方。
穆建国面色苍白,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似的。他哑然失笑,边笑边说,他妈的,那些兔子报复了我!我只杀死了该死的幻觉,我需要抗生素!看看背包里有没有,我爸的战友总会寄些药品来。
我在背包里找到了水和药。穆建国服药后,闭着眼休息,呼吸慢慢平稳。
我还在背包里找到了那双陆战靴,刚穿上,穆建国就睁开眼问我在干什么。
我在试穿这双鞋子,我很有幸和老英雄穿一个码。
你不能穿,你是逃犯!我父亲是抓逃犯的。穆建国有些激动。
逃犯?对,你也是来抓逃犯的,抓逃走的儿子和公羊。话又说回来,谁又不是逃犯呢,你不也急着逃离你老爹的种畜场吗!
是鱼娃子告诉你的?
你在地下赌场输光了,包括你老爹的尊严!换作我是你儿子,我也会逃!
你逃不了。如果你告诉我鱼娃子在哪儿,我还会把你好好地交给警察,否则,对一个在逃杀人犯,谁都可以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我对穆建国的虚张声势感到好笑。你和黑陶凯做了交易吧?你会帮他杀了我,以便他把所有坏事都嫁祸在我身上!想想也对,你睡了他的女人,占了他的儿子,结果还是被他设计了,让他抓住了把柄,输了家产……哈哈,最终你沦落成了他的狗腿子!
你究竟对他胡说了些什么?穆建国呼吸急促,面色苍白。
你以为我会把他交给黑陶凯?我把我的母羊给了他,我把我种的红色蓝色紫色金色的宝石花摆在他面前……可他什么都不肯要,只要了张旧钞票,说他是超级书签制造者,他要去找赫舍里牧场的一位老人。分手时,他去了鞑靼山谷北山坡,说山那边是札木合一位亲戚的牧场,他们会帮他找到跑掉的马。可我还是担心他找不到马,这才决定回去找他,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搭你的车……
既然你是去找他的,好啊,和我一起走,但我得把你捆起来……
好啊,除非你能证明你是以他爸爸的身份去找他,而不是叛徒!
叛徒?穆建国苦笑。就在刚才还有人说我不配当我老爹的儿子,大概在你们眼中我只是叛徒、凶手、狗腿子吧。
还有演员!小鲤认为你就像那些扮演龙的兔子,你是在扮演他爸爸。
那你呢?你又在扮演谁?作为一名逃犯,你假扮哑巴,今天又假扮一位去找羊的老人。
好吧,你总认得这个吧。我掏出兔皮本。这是他给我的,上面是他写给父母的诗,他原本是要给你的,但却给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那本子是他给你的而不是你偷的或抢的。
赌徒都认为只有自己能算计别人!
穆建国摇了摇头。我不是赌徒,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受了伤,致幻蘑菇毒素从伤口进入了血液。之后,我和一个女人喝了点酒,酒精加重了毒素,我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发现手上有张欠条,上面摁着我的手印。
酒精,晕倒,是啊,晕在女人怀里能有什么坏处!可事情因你而起,你就不该给兔子吃那些蘑菇。你明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可还是去喝了酒,你还打了他,伤了那孩子的心,导致他离家出走!
你不明白,当时……你不过是个逃犯,没资格在这儿教训我!
你呢?叛徒、凶手、狗腿子、赌徒,一个扮演别人爸爸的小丑!
穆建国的声音愈发低沉,他咽了口唾沫,说,让我们都冷静些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谁的狗腿子,我只是半路上遇见了黑陶凯的人,他們跑了,避风头去了,他们说鱼娃子和一个逃犯在一起。
那我也郑重相告,我叫方涛,不是逃犯,也从没犯过任何罪!我只是一个恐惧基因发达的无辜凡人,一个遭人陷害、背井离乡、忍辱偷生、逃避着可能的不公正的人!所谓的在逃杀人犯是黑陶凯的人告诉你的吧!他们没告诉你,他们不敢上山是因为昨晚的报警电话!
那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穆建国的头低了下去。
我是打算一直当个哑巴的,直到碰到小鲤,他大概从我身上看见了他爷爷的影子——我相信,那位可敬的老人冥冥之中正看着这一切——小鲤信任我。所以我把信任给了警察……如果你还是不信,可以把我交给警察,但请不要再以逃犯之名羞辱我!否则恕我保持沉默!
穆建国疲惫不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希望沉默能带来公平,就像那些沉默的兔子,我父亲给了它们绝对的公平!我父亲一辈子都沉浸在公平正义这种事里。他虽然是老革命,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比死去的战友更有资格授衔。
可是,瞧瞧我们都干了什么!混混黑陶凯,他父亲是逃犯,被我父亲抓住判了死刑。我父亲待黑陶凯就像儿子,但后来他也犯罪入狱,而我却不得不与他的女人结婚。老爹的一句话让我不得不放弃军营梦,娶黑陶凯的女人。原因很简单,老爹说这是距离道义最近的路,两个孩子的成长不能没有父亲。他还说,以一年为期,如果到时候我还是不愿意,他同意我们离婚,到时候他会赡养他们母子。后来,我们真的相爱了,可我还得继续假装不爱,我得让老爹心里欠着我的,不要老说我吃他老本。黑陶凯出狱后,又开始罗织势力。怕他报复,同时也担心两个孩子受影响,我妻子故意和老爹闹翻去了南方。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鱼娃子,黑陶凯又放出各种谣言。为了保护鱼娃子,老爹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不是个称职爸爸,但却是个超级爷爷。老爹后来应该也明白了一些事,他每月都会寄钱给我的两个养子,但我从来没问过老爹。我一辈子都在与他较量。我用我的方式保护鱼娃子,我想只要他不是我儿子,坏事就不会落在他头上!你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唉,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穆建国变得越发虚弱。昨天我去镇上找帮手修车,顺便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这也是札木合的建议,他是个好人!我告诉妻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后悔没在老爹有生之年求得他的谅解,很担心我和孩子,说要带着两个孩子回来,还说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可我拒绝了,因为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搞砸了老爹的农场。你有家人吧?不,请放下手吧,我不会绑你,我得向你道歉,方老师!对了,我听说黑陶凯已经被抓了……
我无法再假装无动于衷了,说,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你问我有没有家人,当然,小鲤当我是他的家人。他是个好孩子,就像清晨的阳光,拥有点亮万物的神力。他有个梦想,那就是实现爷爷的梦想,爷爷计划与某个有志者或者说一位珠宝商开发纽根林斯的民宿产业——蓝公爵草原民宿,这个充满北欧风情的天蓝色民宿区的最高点将是一座漂亮的白房子,从那座白房子能看到宁静的野马河,房子周围盛开着等待爱情的薰衣草和丝叶石竹……
丝叶石竹?那是我妻子最爱的花,白房子也是她的梦想,她一直想建一个完美的求婚胜地,她在南方是做婚恋网站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大约是你喝醉了酒无意中透露给老爹的吧,小鲤又将它写成了诗句,本子里的最后一首。我还有其他家人,就像你父亲养九龙兔一样,我养了不少野花,用一种古老秘术,让它们变得特别,让它们为我保守着黑暗中的秘密……
我故意卖着关子,以为穆建国会好奇,但他居然没搭话。再看他时,我忍不住暗暗吃惊,他看上去糟透了。
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忍不住自责起来,怪我不该和一个病人对着干,我们得去医院。
不关你的事……都是兔子惹的祸!穆建国勉强笑了笑。但我得先找到小鲤,否则无法向他妈妈交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他吗?
当然,我应该是方圆五公里内唯一的司机。放心吧,我会开车。
那就一直沿着路开。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怔怔地盯着它。
它还从来没这样响过,会是谁打来的?我只打给过警察……
接了就知道是谁了。
穆建国虽然还在强撑,可眼皮无法撒谎,它一下比一下沉重地盖了下来。
电话接通了,传来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小鲤的声音传了过来。方老师,我是小鲤,我在用札木合亲戚家的卫星电话给你报平安,我很高兴第一次用电话是打给你!
是小鯉!我使劲摇了摇穆建国,穆建国睁开眼睛。小鲤,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我把电话递给穆建国。鱼娃子……爸爸看过你写的诗,每一篇都看过,是在你睡着以后……爸爸就像老刺猬一样爱着他的小刺猬……
我虽然会开车,但还是生疏得厉害,小跑了几分钟后,我的胆子大起来,大声说着话,试图唤醒面色苍白的病人,但他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
你睡着了吗?我还有个好故事没讲呢。当小鲤给我讲他爷爷的那个近乎是空想的梦想时,我说,来吧,不如让我们给这些野花自由吧。我们将所有花盆里的野花种在了山谷里。当我提着只剩泥土的空花盆来到河边,并让河水冲刷掉泥土露出下面光彩夺目的海蓝色石头时,你猜小鲤怎么说?
他说,你真的会种宝石花?我笑得差点栽进水里,我的伙计,那些是我在那个水龙出没的石槽子里发现的,它们来自火山喷发后的余烬,是宝石!可小鲤嫌石头太重,他让我在经过他家路口时,将这些能帮助他实现爷爷梦想的石头放在苹果园中一棵歪脖子巨树的树洞里。我问他真的相信我吗?他点着头,就像个刚刚学会点头摇头并从中得到乐趣的婴儿……好吧,我就是刚刚说的要和老爹合作的珠宝商!
我偏头看了一下,病人歪在座位里一动不动,像个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的逃犯。
每个盆里都有一些,我们就像刨土豆一样把它们刨了出来……喂!你醒醒,我想我们还是先去医院吧,反正你说了,一直沿着路开……
北方山脉有了浅蓝色的美妙天际线,我开着车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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