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廉世广
一
许蓦然是高一下学期插到我班的。她姐夫张文哲和我是文友,很熟。一天早上,张文哲领着许蓦然来找我,见面就说,这是我小姨子,从江西来的。然后又介绍我,说,你这个老师名牌大学毕业,作家,名师!
许蓦然乖巧地向我鞠了一躬,说,名师好!
我和张文哲都笑了。张文哲说,什么名师,他姓林,课堂上你叫他林老师,私下里就叫——
张文哲顿了一下。我说,不能叫姐夫吧?张文哲在我胸前打了一拳,说谁管一个老光棍叫姐夫?
看我和她姐夫这个样子,许蓦然把身子转了过去。
很阳光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黑亮,皮肤白皙,眼光清澈,一举一动都透着柔柔的优雅。
我安排她当班级的生活委员。不算走后门。许蓦然勤快、干净、利索,这是生活委员必备的素质。
那时候我在学校住单身宿舍,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许蓦然的姐夫,也就是我那位文友张文哲,刚结婚不久,居住条件不是太好,他就让我把许蓦然安排到学校住宿。学生宿舍和我的宿舍不在一栋楼,但许蓦然还是经常来我宿舍,收拾屋子、床铺,有时还帮我洗洗衣裳。后来她干脆把我宿舍钥匙拿去配了一把,从此,我宿舍的卫生就不用我操心了。我对她说,这就是你的自习室,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随便用。
许蓦然开朗地笑着说,那我就当仁不让啦!
我看着许蓦然,觉得她是小一号的许焕然。
二
许焕然是许蓦然的姐姐。
张文哲结婚后在城西江边租了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砖瓦结构,还算周正,就是位置太偏。那年夏天,张文哲在朋友那里借了一台录像机,邀我去他家看录像,奥斯卡获奖影片《魂断蓝桥》。他家有一台彩电,虽然颜色不太稳定,经常大红大绿的一片,但毕竟是彩电,一般人家没有。那天许蓦然也想去,被我阻止了。那是美国电影,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出格的镜头。
张文哲家前面就是江堤,江堤那边是大江,这边长着很多树,树下是一人来高的蒿草,中间夹杂着藤蔓和野花。走进院子,我发现院里有一个大土包,上面也满是蒿草。我问张文哲,那是坟吧?张文哲没出声,把我让进屋里。她媳妇许焕然下身穿着短裙子,上身穿着跨栏背心,正在灶台边大汗淋漓地炒菜。因为和我已经很熟了,就没刻意打招呼,只是冲我笑了笑。我说,弟妹,差不多就行了,大热天的,整那些山珍海味的干啥?
张文哲在我胸口捶了一拳,说,想得美!
其实就四个小菜,糖拌西红柿,盐炒花生米,酱焖尖椒,张文哲说这是文人菜,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是许焕然家乡的名小吃——江西凉粉。许焕然从江西投奔亲戚来到这座东北小城,就是靠卖江西凉粉生活。她的江西凉粉店挨着浙江包子铺。说来也怪,这条街上都是做餐饮的,就数这两家外地人的餐馆生意好。以前张文哲经常领我去浙江包子铺吃小笼包,别看老板娘长得像包子一样白白胖胖,蒸出的包子真的比当地的包子好吃。后来张文哲又迷上了江西凉粉,慢慢地,我发现他是迷上了那里的“凉粉西施”。凉粉西施是张文哲对许焕然的称谓,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叫许焕然。张文哲是诗人,我和他坐在那里,一般情况下都是我默默地吃,他口若悬河地谈诗。从屈原谈到北岛,从“关关雎鸠”谈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眼睛却不时地瞄向凉粉西施。我能感觉到,凉粉西施的眼睛也不时向这边打量。这情景大概就是古书上写的“眉来眼去”吧。
张文哲最有名的一句诗是:在未来的日子里,谁的乳房将为我的孩子哺乳?
我偷看了一眼凉粉西施白嫩高耸的乳房,小声说,不会是她的吧?
张文哲得意地笑。突然有一天,张文哲神秘地对我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我问,是凉粉西施?张文哲说,人家大名许焕然,焕然一新!
我以为他跟我吹牛,没想到,没多久他们就租房结婚了。
炕上放一张小炕桌,四个菜就摆满了。张文哲烫了一壶小烧,还特意买了四瓶啤酒,是当地啤酒厂产的,山花牌,用井水泡着。许焕然客气地称我林老师,让我往炕里坐。我脱鞋上炕,和张文哲坐对面,许焕然坐在我俩中间的堵头上。张文哲光着膀子,劝我说,把衬衫脱了,租来的咋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了许焕然一眼。张文哲说,看她干啥,就你们读书人事多,自古盛夏无君子,这是你在这儿,光我们俩的时候,她也脱!许焕然红着脸用筷头子打他,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好在我衬衫里还穿着背心,不至于赤膊上阵。
原以为啤酒是给女士准备的,不料张文哲说,平喝,谁也别想搞特殊。我说,弟妹能行吗,没看她喝过白酒啊。张文哲一点儿不护媳妇,说,新媳妇还不得装几天嘛,现在她啥事都敢干了。许焕然又拿筷子打他。
杯中都倒满了酒,许焕然开始说话了。她说,这杯酒敬林老师,虽然你和文哲像亲兄弟一样,感谢的话我还得说。我妹妹许蓦然想到黑龙江来读高中,就是因为这里的高考分数线比我们那里低,好考一些。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家里根本没法住。多亏你了,各方面都安排得好好的,让我们省了不少心。
我说,弟妹客气了,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张文哲插嘴说,我小姨子就是你小姨子。许焕然瞪了他一眼。张文哲说,你瞪我干啥?在烧酒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媳妇你啥也別说了,先干了!
许焕然倒是听话,一仰脖,真的就把酒干了。
张文哲提议把录像带放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电影。我说,这是个好主意。
电影《魂断蓝桥》开始了。这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贵族出身的英军上尉罗伊与出身卑微的芭蕾舞演员玛拉彼此相爱。就在婚礼前夜,罗伊奉命随部队出发,而玛拉又被解雇。不久,玛拉在报上看到罗伊阵亡的消息,为了生存沦为妓女。罗伊并没有死。在火车站,玛拉与罗伊相遇,罗伊依然深爱着她。婚礼举行在即,玛拉为了维护罗伊及其家族的荣誉,在滑铁卢桥上向疾驶的汽车扑去……
当然,这个故事是我后来看了好几遍电影才梳理出来的。当时我和张文哲、许焕然都喝得有些飘,再加上录像带是英文对白,只有中文字幕,除了觉得那位女演员很漂亮外,剧情看得稀里糊涂。但那首著名的歌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时,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这是我在大学时代就熟悉的歌,毕业晚会上,我们曾把这首歌唱得泪眼婆娑。这时候,我们发现录像的字幕在打出歌词后用括号做了解释: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张文哲说,不对啊,这不是《友谊地久天长》吗!我也感到奇怪,这支曲子早已耳熟能详,没听说它叫《一路平安》啊!张文哲说,打字幕的可能喝多了,姐夫和小姨子钻错被窝了!许焕然用脚踹他,他还是说个不停。
那天晚上,我们把一壶小烧和四瓶啤酒都喝了,四个菜也吃光了。张文哲利用出去撒尿的工夫,摘回三根黄瓜,一人一根,蘸着大酱吃。
喝完酒已是半夜,《魂断蓝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完,电视屏幕花里胡哨地晃着。张文哲让许焕然把炕桌收拾下去,再泡一壶茶。我说,还喝啥茶,大热天的。许焕然说,喝茶解暑,林老师也尝尝我们家乡的茶。她虽然说话没走板,但明显也喝多了。
黑龙江的天气就这点好,不管白天有多热,晚上就会凉下来。张文哲家住江边,江风从纱窗一阵阵吹进来,很是清爽。窗外的蛙鸣,一阵紧似一阵,却让人心情舒畅。
张文哲说,这么晚了,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我说,只好这样了,回去也没地方住,我的宿舍让许蓦然占领了。
张文哲冲我挤挤眼,说,那你还是回去吧。
我看了许焕然一眼,她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张文哲在屋地上铺了一张草垫子,学生宿舍里常用的那种,然后扔给我一个薄毯子,说,撵也撵不走,就对付一宿吧。我们夫妻俩睡炕上,万一有点什么情况你就忍耐着点儿,非礼勿视啊!
许焕然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我们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可能是因为喝得太多了,我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我是被尿憋醒的,那时天已蒙蒙亮。我醒的同时,有一种很敏感的声音从炕上传来,尽管那声音很压抑、很节制,但仍然挑动着我的神经。距离太近了。本来我想起来出去撒泡尿,现在却一动也不敢动了。我感到我的膀胱像吹气球一样在一点一点地鼓胀,真担心它会随时爆炸。终于,那边在一阵剧烈的声响后安静下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向炕上瞄了一眼,朦胧的晨光中,两个人像两条大白鱼翻在那里。
我轻轻地推门出去,站在院子里那个大土包前,畅快地一泄如注。这时,我发现脚下是一块被荒草和尘土淹没的墓碑。我的身体抖了一下。
走上江堤,坐在那里,任清爽的江风驱散我浑身的燥热,直到看见一轮红日从层层云朵里一跃而出,把整个江面都染红了。我站起身,沿着江堤,步行回到学校。
许蓦然早已起来了,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书。见到我,似乎很惊讶,问,他们没留你吃早饭?
三
张文哲在小城里还有几个朋友,都是文艺青年。其中一个叫赵明的,穿风衣戴礼帽,鼻梁上卡着墨镜,很有风度。赵明喜欢摄影、书法、绘画,开了个照相馆,叫“倩影照相馆”,在小城里很有名气。《魂断蓝桥》的录像带和录像机都是张文哲从赵明那里借来的。
赵明的哥哥赵光在县史志办当主任,文笔不错,经常写点东西。有一天赵明跟张文哲说,我哥那里缺写字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帮你推荐推荐。
张文哲喜出望外。
张文哲原先在粮库当工人,扛粮袋子不小心伤了腰,不能干重活,和粮库打了几年官司,粮库赔了他一笔为数不多的钱,后来粮库倒闭了,张文哲就成了下岗工人。张文哲非常羡慕在机关事业单位或是像我这样在学校工作有铁饭碗的人。那些年县文联、文化馆经常组织文学爱好者搞活动,每每介绍作者,张文哲总是不自在,因为他没有工作单位,说是下岗工人,他觉得不光彩。能去史志办工作,自然很高兴。他问赵明,我这种身份行吗?
赵明说,先干着,慢慢找机会转正,让我哥办,没问题。
张文哲去史志办报到的前一天晚上,特意在春风饭店摆了一桌感谢赵明。原本赵明的哥哥赵主任也要参加的,后来临时有事没来。张文哲带着许焕然早早在饭店恭候。许焕然一番打扮后光彩照人,浑身上下洋溢着南方女人的特有风韵。我来得比较早,是想帮他张罗张罗,到那里才知道人家有服务员。不一会儿赵明就来了,一副上海滩许文强的派头。他一进来眼睛就盯上了许焕然,哈哈笑着,说,嫂子今天真漂亮啊!
张文哲说,我和她都比你小,叫的哪门子嫂子?
赵明说,我就喜欢叫嫂子,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嘛!
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儿,客人陆续到齐了,大多是小城里文化圈的人。酒桌上,大家都恭喜张文哲找到了一个好单位,说了些“是金子总会发光”“人尽其才实至名归”“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等恭维话。张文哲满面红光,借着酒兴作了一首诗:
猜不透这日子外的日子
是春暖的桃花还是严冬的蜡梅
我愿她桃花依旧
在春风中绽开笑颜
也愿她是蜡梅
在白色的冰雪中流放一缕
鲜艳的处女红
大家鼓掌喝彩。张文哲又让许焕然给大家敬酒,许焕然大方地站起来,给大家的杯里满上酒,然后说了声“谢谢”,自己先干了。
赵明看着许焕然,说,我没有文哲的诗才,但此情此景,也想给嫂子作首诗。大家鼓掌起哄,说不许作四六句顺口溜,要有点档次。赵明说,那当然。他说,我诗歌的题目是《我近视了》。有人说,那你赶紧配眼镜。赵明开始朗诵:
在這个五月的夜晚
我发现,我近视了
远处也有许多花
那边也是春啊
可我只能看见你
一朵洁白的百合
大家都说想不到赵明这个公子哥还有这样的文采。许焕然大概也听懂了诗里的意思,脸红红的。
赵明说,嫂子开那个江西凉粉店真是瞎材料了,上我们照相馆去吧,怎么样?
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不用做什么,许焕然往你家照相馆一站,就能吸引来大批顾客。
许焕然文静地笑,特意看了我一眼,我赶紧移开目光。
都以为酒桌上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当真的,不想赵明真把这事放心上了,几天后就让许焕然到倩影照相馆上班。许焕然不想去,觉得在凉粉店里干得好好的。张文哲骂她头发长见识短。拗不过张文哲,许焕然只好关闭了江西凉粉店。
四
郑小波是张文哲给我介绍的。说是他介绍,其实是许焕然让他跟我说的。郑小波在县种子公司下属的菜籽商店上班,经常去江西凉粉店吃凉粉,就和许焕然成了好朋友。张文哲跟我说,他没见过这个郑小波,但常听许焕然说起她,说她长得挺白净挺好看。说完这些,张文哲又特别提醒我,听说他们那个菜籽商店要黄摊,到时候她就是下岗职工了。
那见还是不见?我问他。
张文哲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故弄玄虚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
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吗?
太监跪答:晓得,学生从不近女色。
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吗?
嫖客喜笑颜开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女人都不迷恋。
佛一皱眉:不留恋,哪来觉醒?
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提问,只是慈爱地看着他。
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
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什么意思?我问。
张文哲说,去见见吧,找找爱的感觉。
我想也是。
星期天,我骑自行车来到位于城东的菜籽商店。张文哲跟我说,郑小波不在柜台卖菜籽,是收银员,在挨着门口的小窗子里收银。他让我顺便给他买几包白菜籽,过些日子在院子里种秋白菜。
我一进屋,就看见两个女人在柜台里叽叽喳喳地说话,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娘们。我回头看 ,在那个被隔离开的小窗子里坐着一个文静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蓝衣服,白衬衫的领子翻在外边。我想她就是郑小波。我先到柜台挑了两包白菜籽,开了票,然后到窗口付款。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竟然有些跳。两包白菜籽两块四毛钱,我给她十元。她接过钱,在抽屉里翻了半天,说,不好意思,找不开零钱。
我们对视了一下。
那怎么办?我问。
她说,到外面去破吧。
我说,你这连十元钱都找不开,什么商店啊?
她说,一天都卖不上十元钱。
我说,快黄了吧?
她的眉毛立了起来,说,跟你有关系吗?
我说,可能有。
她嘟起嘴不再理我。
我去外面买了两根冰棍,算是把钱破开了。交完款,我把一根冰棍递给她,说,凉快凉快吧。
她眼睛睁得圆圆地看我。我把冰棍放在她桌子上,转身走了。到门口,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看我。
张文哲问我对郑小波的印象如何,我说,还可以,处处看吧。
没想到这一处就处上了,而且发展得很快。是找到了爱的感觉了吗?相处的过程中,我慢慢了解到,郑小波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郑小波初中毕业考上了县技工学校,学的是会计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菜籽商店当收银员。我问她,收银和会计专业有关吗?她说,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说不定哪天商店黄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家我去过几次,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一看到我去了,老两口就找个理由出去,把空间留给我们。我问她,你住哪里?她跟我介绍说,她住北炕,她父母住南炕。她还有个弟弟,住在外屋的道闸子里。我说,你该住道闸子里,女孩子单独住更方便些。
她说她弟弟开港田,天天回家都很晚,住在道闸子里免得打扰别人。我说,你领我去看看。我们一起来到道闸子。
一铺小炕,一个行李卷,炕上散乱地扔着些通俗雜志,封皮上都是搔首弄姿的女人,上面的标题都极富挑逗性。我拿起一本翻看,郑小波说,别看了,膈应人。我说,你弟弟能看我就不能看?她把杂志夺过去,我往回抢,一来一往的,我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她稍做挣扎,便顺应了我。我的手在她单薄的衣服里游弋,彼此都一度喘不过气来。当我试图进一步动作时,她似乎清醒过来,拼命地挣扎,气喘吁吁地说,让我爸我妈回来看到了不好。我便安静下来。郑小波红着脸,半天没话找话,说,你是不是也写那样的小说啊?
我说,想写,但写不出来,没有生活,刚刚才体验了一点点。
郑小波上来用拳头打我,说,不要脸!
我们偎依在一起唠嗑。她说她妈原来在鞋厂工作,会做皮鞋,而且做得很好,看我的鞋快露脚指头了,正在给我做鞋。他爸原来也在菜籽商店工作,她毕业后要接班,他就早退了。其实早不早退也没啥意思,菜籽商店黄摊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说,我要是下岗了,没了工作,你还跟我处吗?
我说,没事,你要是下岗了,我就跟学校领导说,让你到我们学校食堂工作。
她说,我不去,给你丢磕碜。
我说,磕碜啥呀,到时候我就是食堂有人的人了,去早了去晚了都能有口热乎饭吃,省得挨那个势利眼的管理员欺负!
她说,那我也不去,我啥也不干,就和许焕然卖凉粉!
我说,卖吧,卖啥都行,别把自己卖了就行。
五
张文哲自从进了史志办,春风得意马蹄疾。西装革履,头发梳得锃亮,上面落个苍蝇都会摔跟头。他的文笔没得说,文章上路很快,领导十分满意。再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主持人介绍张文哲时就会说,县史志办秘书,著名诗人。张文哲满面春风,非常得意地点头向大家致意。他私下里跟我说,赵主任跟他谈了,让他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不要着急,只要有机会一定为他争取,解决转正问题。
想不到的是,许焕然在赵明的倩影照相馆干了不到一年,突然说什么也不想去了,要回家开凉粉店。张文哲怕薄了朋友的面子,死活不同意。听许蓦然说,两人为此大吵一架,还差点儿动手,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许蓦然希望我能出面调解一下。
本想找个理由把张文哲和许焕然约出来吃顿饭,好好开导开导他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可是张文哲总说加班,倒不出时间。我只好在一天下班后,骑自行车去了他家。
张文哲不在家,屋里清锅冷灶,只有许焕然一个人靠在墙上看电视。看我进屋,慌忙穿鞋下地。她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我问,文哲没回来?
她说,天天加班,有时晚上也不回来,经常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你吃饭没有?
我不能让她给我一个人做饭,便说吃完了,问她吃没吃饭。
许焕然说,我是个闲人,有一顿没一顿的,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吃。
我说,一个人更应该爱惜自己,身体要紧。
许焕然低下头,眼泪流了出来,说,和张文哲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从没听他说过这么暖心的话。
我说,文哲表面上似乎不拘小节,内心还是很细腻的。
许焕然依然低头,不再说话。我说,听文哲说,你在赵明那里干得不错,赵明也很照顾你。为什么就不想去了呢?
许焕然还是不说话。
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突然不想问了,根据我所了解到的赵明的人品,许焕然在照相馆里遇到了什么事,不难想象。
我说,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应该开诚布公地跟文哲谈一谈,毕竟你们是夫妻啊!
许焕然扬起脸,擦干脸上的泪,说,我说了,能不说吗?
那文哲怎么说?我问。
许焕然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文哲说赵明的人品不好,不想在他那里干了。文哲没说什么,坐在地上抽了半宿烟。他说,那些搞艺术的就那德行,你可能看不惯,但也不能小家子气,啥都往心里去。看他那痛苦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心想,忍一忍吧,为了文哲的工作,毕竟他在赵明他哥手下,还指望转正呢。
我叹了口气,说,真是难为你了。
许焕然说,后来可能看我太软弱,赵明竟然得寸进尺。说到这里,许焕然用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来。
我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她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又一次跟文哲说再也不想去那个倩影照相馆了。文哲不耐烦地问,又咋的了?我说你那个朋友赵明不是人,是个牲口。他先是诱骗我拍艺术照,又要拍人体,后来竟然在洗相的暗房里……许焕然不想在我面前说下去,她说,我把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跟文哲说了。他听后就像傻了一样,杵了老半天,突然转身到厨房抄起菜刀,吼道,我杀了他!然后踹门冲了出去。我没拦他,我知道他能跑多远。过了半个小时,我推门出去,看见他蹲在大门口哭呢,两个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劝他进屋,他站起来,把菜刀扔到坟包上,像个乖孩子跟我进了屋。我有些后悔,不该把事情全盘端出来,是个男人,谁能受得了呢?我劝他上炕休息,他不肯,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蜷缩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文哲还在椅子上抽烟,脸色蜡黄。看我醒了,他把烟掐掉。我正想劝他点什么,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他说,许焕然,咱俩夫妻一场,我求你了,这事千万不要声张出去,我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可能很快就会转正。我的腰有伤,干不了体力活,我需要这份工作,求你帮帮我!我浑身发抖,什么也没说,上去就扇了他两个耳光!
六
许焕然怀孕了。
这倒是个好契机。怀孕在家休息,再不用去倩影照相馆了,谁也说不出什么。
十个月后,瓜熟蒂落,许焕然如期生下一个女孩。添人进口,是个好事情,许焕然想张文哲当父亲了,对这个家应该多一分留恋,可张文哲却一点儿也没有停下自己匆忙的脚步。他以前总说自己在单位加班,现在也说加班,但每天回来都是一身酒气,也不看孩子一眼,倒头就睡,像一头疲倦的猪。孩子经常在晚上醒来哭闹,许焕然知道奶不够吃,孩子饿。她想跟张文哲说,想想办法,让自己的奶水多一些。可张文哲不理她,孩子哭得让他心烦,有一次竟然骂孩子:小杂种,号丧什么?
“杂种”这个词让许焕然的心颤了一下。她想,也许是张文哲无意的吧,可自己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慢慢地,她感觉到了,张文哲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那天郑小波让我和她一起去看许焕然和孩子。刚进屋不一会儿,孩子就哭起来。许焕然也没避讳,搂起衣襟就给孩子喂奶。我不禁想起张文哲最著名的诗句:在未来的某一天,谁的乳房将为我的孩子哺乳?
孩子只吃了一会儿就吐出乳头,哭闹起来。许焕然叹了口气,说,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
郑小波说,你咋不早说,想想办法下奶啊,这不把孩子饿坏了吗?
眼泪从许焕然眼中掉下来。
我和郑小波从许焕然家出来,心里都不大好受。许焕然跟前也没啥亲戚,就张文哲的老母亲伺候她。婆婆和亲娘毕竟不一样,生孩子坐月子怎么也得补一补啊,清汤寡水的,大人都吃不饱,还会有奶水吗?我和郑小波把自己仅有的钱拿出来,到市场买了几斤大骨棒、一只老母鸡,还想买斤鲫鱼,可惜钱不够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离城不远的妖精泡钓了五条二两多重的鲫瓜子,让郑小波给许焕然送去。郑小波有些嫉妒,说,你挺上心啊?我说,都是朋友,能看着孩子没奶吃嗷嗷待哺吗?她说,别拽词了,人家给孩子喂奶时,我看你的眼睛都直了!说是说笑是笑,郑小波还是很高兴地把东西送过去了。
回来后,她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班里的女生有没有暗恋你的?我说,既然是暗恋,我怎么知道?她说,许焕然说她妹妹许蓦然喜欢你!
我的心动了一下,然后故作镇静,说,我们就是师生关系,只不过因为她姐夫张文哲的关系,我对她多照顾一点儿。我说这些的时候,郑小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紧张的样子,突然笑了,说,料你也没那个胆!
七
三年后,又是一个夏天,我穿着郑小波她母亲给我做的皮鞋和郑小波结了婚,许蓦然也如愿考上了江西的一所大学。我的婚礼上,许蓦然给郑小波当伴娘,张文哲和许焕然领着三岁的女儿然然参加了婚礼。大家兴高采烈,热热闹闹,只有张文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显得很落寞。
县里刚刚传达完文件,按照上级要求进行机构改革,所有机关事业单位借调人员和自用人员一律清退。
这之前不久,县史志办主任赵光还跟张文哲说,你的事快了!
张文哲以为他转正的事快了,没想到面临的却是被清退的命运。无疑,这对张文哲是一个天大的打击。
张文哲闷在家里,闭门不出。我和郑小波去了他家几次,能做的就是劝劝他,安慰一下。但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绝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他对我说,不用替我操心,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我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又对郑小波说,你和林老师好好过,当初我还以为你俩处不成呢,没想到还挺好。你比许焕然有福啊!
我和郑小波都清楚,张文哲认为我们处不成,是因为菜籽商店要黄,郑小波要下岗。
张文哲说,以后你们得多照顾许焕然。
那天的气氛挺伤感。我和郑小波在他家吃了饭,不管有用没用,又劝解一番。
一周之后,是个礼拜六,我和郑小波赖在床上甜蜜。许焕然突然推门进来了。怎么忘了锁门?我看到了她,而郑小波还闭着眼睛在沉迷。许焕然吃惊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半天才如梦方醒,慌乱地推门出去。
我们急忙穿好衣裳,把许焕然叫了进来。许焕然红着脸,一见我们就说对不起,没敲门就进屋了。我打断她,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许焕然喘着粗气,说,张文哲失踪了!
我和郑小波对视一下,问,什么时候?
许焕然说,你们上次在我家吃饭后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我以为他去朋友家了,没当回事,直到今天早晨,我收拾东西时发现了这张纸。
许焕然把那张纸递到我手上。我打开,上面写着:
在一条路上,无法撞破南墙,
只能头破血流;
都说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那就换条路,换棵树
也許直通罗马,也许春暖花开
我感到很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当年我去见郑小波前,他给我讲“佛招弟子”的故事,我不懂,我以为他懂了,其实他比我还不懂。
他会去哪儿呢?许焕然木然地问我。
我望着窗外晴朗的天,摇摇头,说,他终于想明白了,只是不该丢下你们娘俩。
许焕然疑惑地看着我。
此时我在心里想着另一件事。我想告诉张文哲,那个夏夜我们在一起听过的《友谊地久天长》,是一首苏格兰民歌,歌词由十八世纪苏格兰著名诗人罗伯特·彭斯根据苏格兰古老民歌《过去的好时光》编写。由于这首曲子出现在美国影片《魂断蓝桥》里,使这首歌曲在世界范围内家喻户晓。
这首歌还有一个名字,叫《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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