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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再相识

时间:2024-05-04

刘仁前

即便让柳成荫脑洞大开,他也想不到自己和陆小英离开广陵大学校园后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多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在楚县县委、县政府那座古城堡一样的建筑门口,而且他俩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88年9月16日,对于楚县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是极普通的一日。可这一日,对柳成荫来说,却是意义非凡的一日。

今天,是他从清江调任楚县县委书记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工作日,是他回家乡工作一周年。快呢,转眼间就一年了。柳成荫这样想着,话并没有出口。

早餐桌上,他只是叮嘱刚上幼儿园的柳永要听老师的话,不能调皮捣蛋,尿尿记得提前举手向老师报告,不能尿裤子。小家伙夜里还有尿床的毛病,柳成荫有些着急,妻子苏华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尿床是常有的事,过几年自然就不尿了。

苏华原本在清江一中当老师,柳成荫到楚县工作时,组织上安排把她调到楚县教师进修学校工作,说是让柳书记要有扎根思想,安心新岗位。

现时,眼睛向上的干部大有人在。在一个地方、一个部门没干几年,头脑中就有了“动一动”“调一调”“升一升”的念头。年轻的县委书记柳成荫当然不会如此想问题。我根在这儿,不在楚县扎根,对不起组织培养,更对不起家乡父老。一年前,柳成荫奉命来楚县时,就下定了决心在楚县干一番事业,向组织、向家乡父老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今天是下乡还是跑部门?中午饭回不回来吃?苏华边收拾餐桌边向丈夫发问。一般这些都是柳成荫主动向妻子说的。柳永在机关幼儿园吃午饭,如果丈夫不回来,苏华中午也就不用回家了。教师进修学校食堂伙食还不错,简单对付一下,也省事。但要是丈夫回来,她就必须回来。苏华重任在肩,当然不能让管着一百五十多万人口的堂堂縣委书记饿肚子。

到阳山乡去,中午不回来。柳成荫头脑中想着一周年的事,回应慢了半拍。妻子的问话倒提醒了他。对,到乡下去,到农民群众中去,这样给自己“过周”才有意义。

临出门时,柳成荫亲了儿子一口。爸爸要下乡了,待会儿妈妈送柳永上学,傍晚放学如果妈妈不去接你,陈爷爷会去接的,不要乱跑,听到了吗?

这当口,苏华已经把柳成荫从清江带过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推了出来。车龙头上,依然挂着装得颇有分量的大黑皮包。人们常说,书记的包,问题中的问题。书记整天都在研究各式各样的问题,书记的包中肯定装着不少问题。柳书记大黑皮包里装了些什么,苏华不知道。她从不碰丈夫的包。

跟爸爸说再见。柳成荫从妻子手里接过自行车,跟儿子摇了摇手,出门走了。

小金啊,今天收获可不小。阳山乡老百姓反映的“三农”方面的问题,特别是种子质量问题、化肥和农药价格及供应问题,都值得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中央在“三农”方面连续几年都是“一号文件”,我们要有政治敏感,不重视是要出问题的。当然,基层干部的作风、服务意识也都存在问题,同样需要县委、县政府重视起来、抓起来。

从阳山回县城的路上,柳成荫和秘书金爱国边骑行边交流着。“丁零零——”金秘书车龙头上棕色小长包里的“大哥大”响了。

喂,哪位?我小金,金爱国啊。是找柳书记吗?

喂,喂,我们在从阳山回县城的路上。听不太清?可能是信号不太好。金秘书这才发现“大哥大”拉杆天线没拉开,连忙拉开天线。你说,老陈你说,现在听得清楚吧?

柳书记,是管理员老陈,说这会儿县委、县政府大门口有上访的农民,让你回县政府的话,回避一下。金秘书捂住“大哥大”下端,转身向柳书记报告。

哪里的农民上访?为什么事上访?事态严不严重?谁在处理?柳成荫的思绪被“大哥大”的铃声从遥远处拉了回来。他头脑中正谋划着楚县下一步农村改革方面的几个动作呢。

老陈啊,喂,老陈,是哪里的农民上访?为什么事上访?事态严不严重?谁在处理?金秘书把柳书记的话复述了一遍。

什么?是俞垛镇两个村子的农民,为水面养殖发生群体性械斗?

还有人受伤了,伤得不算重?

暂时还没有县领导出面处理?只有信访局和俞垛镇的干部在做工作?

走!回县政府。我们有些领导同志遇到矛盾、问题,就是怕接手,绕道走。金秘书和县委办管理员老陈的通话,柳成荫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有些不痛快。

金秘书提到“俞垛”时,柳成荫的心被刺了一下。调到楚县后,他就知道了她的下落。该怎么和她见面?是选择一个合适的场合,还是听从老天爷的安排?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凡此等等,这一年柳成荫不止一次地想过。没有满意的答案。于是,他只能采取一个态度:回避。

楚县四十五个区乡镇,柳成荫现在就剩下俞垛镇没有去过。跟往任县委书记比起来,他跑乡镇的速度即使拿不了冠军也是名列前茅。像俞垛这样的水网乡镇,地处楚县西北部,与宝应、盐城接壤,属三县交界,镇政府所在地尚未通公路,只有水路,县委书记一两年不来,也属正常。

县政府大楼门口的上访,没有县领导出面协调。既然没有人出面,他这个一把手就“回避”不成矣。万一那帮群众在县政府大楼门口“闹”起来,会让楚城的老百姓看县委、县政府的笑话,说到底就是看楚县一把手柳某人的笑话!

金秘书感到柳书记骑行速度明显加快。当他跟在柳书记后面急匆匆赶到县政府大楼门口时,情况并非老陈说的那样。一群上访群众正熙熙攘攘从县政府大院内出来,既无过激的言辞,亦无过激的举动。领着这群人往外走的,是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看上去蛮干练的年轻女干部。

陆书记!金秘书看见走在那帮群众前头的是俞垛镇党委副书记陆小英,便连忙上前打招呼。金秘书原本极正常的一声招呼,却让柳成荫和陆小英四目相对发现了彼此。这个发现,多了些许意外的意味。金秘书看得出来,柳书记和陆书记几乎同时愣了一下。

柳书记,我是俞垛镇党委副书记陆小英。今天镇里两个村为养殖水面划分起了争执,闹到了县里,是我们工作没做好。问题已向朱县长作了反映。朱县长对这件事情有明确指示,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好的。请柳书记放心。

陆小英说的朱县长,其实是副县长,主抓大农业,和陆小英一样也是位女性。陆小英在与柳成荫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头脑中想的是不能让这帮群众看出她和眼前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之间有什么不正常。于是,她主动上前自报家门,并且汇报了上访事情的处理情况,尽管她的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

好,好,我跟乡亲们说两句。跟陆小英分开多年,柳成荫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见面的场合,会是这样一种见面的方式。原本想让陆小英带上访群众早点离开,可话一出口,竟完全相反。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来。

原本很顺从地跟着陆书记往外走的上访群众,听县委书记这么一说,瞬间给柳书记来了个众星捧月。陆小英不知如何是好,狠盯了柳成荫一眼。

柳成荫此刻已无退路,只好让金秘书把自己的黑永久自行车推到一边。他感觉到了陆小英带刺的目光。

乡亲们,听说你们是为了村与村养殖水面来上访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黑高荡上吧?那里水面可是大得很哪,乡亲们有积极性搞水产养殖,应当大力支持!刚才陆小英同志说,这件事情朱县长已经交代她协调解决。我看,大伙儿还是要相信陆书记会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让你们的利益受损失。柳成荫毕竟在清江干了两年副书记,一开口便显示出了领导才能。初见陆小英时的头脑“真空”,很快变成了过去时。他面对陆小英交代道:陆小英同志,当着乡亲们的面,我给你三天时间把此事处理好,结果专题汇报。

“啪啪啪——”人群中响起齐刷刷的掌声。县委书记对大伙儿的事如此重视,这是上访的这群人想不到的。

乡亲们先不要忙于鼓掌。今天不怕你们不高兴,我也要说你们两句。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反映,找村里,找镇里,也可以找縣里,但千万不能弄成群体性事件。我听说你们还发生了械斗,这样影响就不好了。受伤了怎么办?再闹,出了人命怎么办?柳成荫说得有些动情,走到头上裹着纱布的村民跟前,问了句伤得重不重。

头皮破了一点儿,不碍事。憨厚的村民见县委书记这么一问,有些不好意思,索性扯掉了裹在头上的纱布。原来这纱布是为了引起县里领导重视才裹的。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会乔装打扮呢!是怕人家说你到县里上访不好听吧?柳书记和扯掉纱布的村民开了个玩笑,引来一阵哄笑。

柳书记,你的话我们信,可万一我们一散镇里不给我们解决问题怎么办?

是啊是啊,柳书记,到时我们还要到县里来,直接找你!

金秘书,把我“大哥大”号码报给乡亲们,如果陆书记三天之内还没把问题解决好,你们也不要再动篙动桨地到县里来,只要哪位打个电话给我,我就去俞垛现场办公。怎么样?

柳成荫无意之中成了县级领导干部公开电话号码的典范,他的这一举动若干年后变成了领导者为官勤廉的重要举措之一,广为推行。这是他当时不曾想到的。

柳书记的答复,乡亲们满意吗?金秘书一边掏“大哥大”,一边引导群众“喊好”。他知道,不让这帮老百姓看到“大哥大”,他们心里不踏实。

满意!满意!听金秘书这么一问,上访群众齐声高喊,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陆小英在一旁看着,眼前站着个她不认识的柳成荫。

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停在柳家前后两进的四合院前院门口时,院内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柳春雨、杨雪花两口子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想帮着儿子、媳妇提行李,司机小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柳春雨顺势从苏华手里抱过小孙子,想爷爷了没有?整天吵着要下乡到爷爷奶奶这里玩呢。苏华替柳永回了爷爷的问话。杨雪花往孙子嘴里塞了颗“大白免”,柳永咧着嘴笑了。糖吃多了,会长蛀牙哟,小家伙!县委书记忙着给登门的乡亲们发烟的同时,也没忘记跟儿子亲近。

杨雪花转身回堂屋端糖果盘子,给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发糖果。

当上县委书记的儿子头一次回香河老家,柳春雨、杨雪花两口子的高兴自不必说。邻居,甚至一村人都为柳家高兴。有的念叨起柳成荫的爷爷柳安然老先生来。

柳老先生在世时,经常说,香河村,真龙地,是个出能人的地方啊!村民们也听柳老先生说过,还是他开馆做私塾先生的时候,香河来过一个认族的“大学士”。“大学士”村民们无缘相见,这老邻居之子,县委书记柳成荫,大伙儿今儿算是见面了。

虽然不过年、不过节,但杨雪花还是给儿子、媳妇和小孙子准备了红糖茶。这是香河一带人们过春节时才有的礼节。寻常时日,没人给登门访客端红糖茶的。习俗如此,跟小不小气无关。尽管柳成荫早习惯了喝茶,他还是开心地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红糖茶碗,给儿子喂一口,自己喝一口。他知道,母亲这么做,是把他回家当件大事,把他回家的这一天当作大日子的。

爷爷,我回来了,回来看您老人家了。香河村垛田公墓上,柳安然的坟前,柳成荫带着妻儿,在爸妈的陪同下,给爷爷上坟。

秋天的垛田上,柳树叶子泛黄了,不时随秋风飘落下来。柳条在秋风里吹得“飒飒”作响,让柳成荫心生悲意。他多么希望爷爷能亲眼看到他疼爱的孙子有今天啊!

不远处,高大的老榆树枝杈间有个喜鹊窝,几只毛色灰白相间的花喜鹊在窝的上方扑棱着翅膀,不时传出鸣叫声。

妈妈,花喜鹊,树上有花喜鹊。很少下乡的柳永,见到榆树上的喜鹊,高兴地叫喊着,让苏华看。他自然不能领会爸爸此时此刻的感受。

柳永,还不快给太爷爷磕头!柳成荫吩咐道。

来,小永,给太爷爷磕头。苏华连忙拽着儿子跟在丈夫后面跪下。

望着爷爷坟前新近刻立的石碑和修葺一新的坟头,柳成荫心里稍稍有些宽慰。这是去年在他强烈要求下,父亲和大伯才答应的,修整祖坟的费用全由他一人承担。

当初柳成荫把这想法跟父亲通气时,父亲很为难,自己的儿子有这份孝心,做父母的当然很高兴。但这种事他得跟老大春耕商量,照旧时规矩礼,老大家也有个小龙,也是柳安然的孙子。

老大柳春耕倒想得通,说是就随了大侄子的心愿。在柳家孙辈上,成荫是大孙子,想法又是他先提出的,让他先来修情理上说得过去。大不了过几年再让他家小龙也单独修一次祖坟。老大全家经营着一艘大吨位货船,常年在外,走南闯北,难得回香河一趟。

香河村,真龙地,是个出能人的地方啊!爷爷的话,此刻又在柳成荫耳边响起。柳安然在世时,劝诫自己的孙子好好念书,求上进,总会念叨这句话,自然也会给他讲“大学士认族”的故事。爷爷的故事再烂熟于心,柳成荫每回还是认真聆听。

香河村,已经不是早先的香河村了。

给爷爷上坟回来后,苏华和司机小黄就在家里帮父母忙饭。柳春雨、杨雪花又是杀鸡,又是打肉(到村上屠宰点买肉,当地村民从不说“买肉”,而是说“打肉”。一个“打”字,形象地再现了屠宰点师傅割肉时的动作过程),忙得很开心。

柳成荫只管让父母亲去忙。倒是苏华再三跟婆婆说,不要买这买那的,到家里自留地里挑几样蔬菜,比鸡鸭鱼肉都好。还说,每回从香河村带进城的蔬菜,一上桌子柳永都会跟他爸爸吃得抢起来,打筷子仗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今天这顿饭,全凭你们婆媳做主!你们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花不花钱,花多少钱,我没有发言权。走,柳永,陪爸爸到村子上视察视察。柳成荫心里明白,今天最重要的是让父母高兴。

柳成荫牵着儿子的手,走在他熟悉又陌生的龙巷上,面对如许变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那些被岁月磨得滚光溜滑的碎砖不见了,平整的水泥路面行走起来方便了许多,可再也找不到脚踏碎砖的那种感觉了。那可是心里的感觉,童年时的感觉。

龙巷两旁的房屋也变了。上下两层的小楼多起来,四四方方,直上直下,与原先的平房相比,高爽倒是高爽了许多。在祖祖辈辈种田人看来,能住上这样的楼房心满意足矣。可在柳成荫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影视剧里日本人修的碉堡。这跟早先绿树掩映中的村舍比起来,“意韵”二字全无。

香河两岸那些抚风点水的杨柳不见了。留下的,唯有一个又一个树桩,似裸露圩堤身上的疤痕。浓荫覆盖,抚风点水,只能在柳成荫的脑海中贮存。

还好,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倒是基本保持着原先的模样。红砖红洋瓦的房屋,前后两进。前屋的土墙上,那些洞眼儿依然眼熟。柳成荫告诉柳永,夏天这里野蜜蜂多了去了,爸爸经常和儿时的玩伴们在这墙上捉蜜蜂,掏蜂蜜。那野蜂蜜甜得腻口,比糖担子上卖的泥膏糖甜百倍。

柳永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土墙上,眼睛紧盯着那些洞眼儿,轻易不肯眨。秋阳照着土墙,十分温暖。

柳永人小鬼大,跟在爸爸后面一路逛时,见爸爸脸色渐沉,便不敢过于顽皮。他弄不明白,出门时笑嘻嘻的爸爸,一路走来,为什么没了刚回家时的好心情。幸好,眼前的这面土墙让爸爸脸上又有了笑意,还跟自己讲了小时候的趣事。

“嗡嗡嗡——”土墙上有野蜜蜂飞过来,柳永欣喜地指给爸爸看。这面土墙,让父子俩找到了各自的开心点。

喜子哥,这块洞口黄霜霜的,里边蜂蜜肯定多。不相信你来掏掏看。是小英子在喊吗?

哈哈喜子,今天可叫我逮到了。为了掏蜂蜜,你竟然折大队部屋檐口的芦柴!破坏集体财产,是要报告老师的!是摸鱼儿幸灾乐祸的声音。摸鱼儿总是那么调皮。

爸爸,爸爸,我掏到蜂蜜了,你看,你看。

哇,真是蜂蜜。小永真棒!他拍拍儿子的头,给柳永一点儿鼓励后,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河北高垛之上,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铲猪草。

这高垛是孩子们的喜爱之地。原因有二,一是垛上的猪草以兔子苗居多,花艳草嫩,猪之爱物;二是垛上有成片的蚕豆地,捉“青虫”,小孩子们最喜欢。

说起这“青虫”,实乃青少年期的蚕豆尔。黑白相间,抑或紫红相间的蚕豆花,在枝叶间“蝶舞”一阵之后,蚕豆花落,“青虫”现身其间。乡里孩子,铲猪草时顺手牵羊,捉“青蟲”者,十有八九。这不能怪小孩嘴馋,实在是“青虫”新鲜诱人。

与捉“青虫”方便快捷不同,烤“青虫”别有一番肉香和情趣。

现在,柳成荫头脑中的小男孩子和小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小名叫喜子的自己,还有整天形影不离的小英子。他俩铲猪草、捉“青虫”,两不误,两促进,情绪高涨得很。

突然,小英子“啊——”的一声惊叫起来。不远处铲猪草的喜子赶忙奔到小英子跟前。怎么啦?蛇!在哪呢?往河边溜了。敢吓唬你,那还了得,看我怎么收拾它!喜子拿出小小男子汉的气概。都溜走了,就别收拾了,怪怕人的。小英子劝道。

不一会儿,喜子将一条水蛇提到小英子面前。喜子哥,还不快扔远一点儿,扔到河里去。小英子几乎在央求。有我在,别怕。我让它上西天!这是它吓唬你的下场!喜子提着蛇尾,快速抖动起来。没多久,蛇便一命呜呼矣。喜子骄傲地告诉小英子,这叫“散蛇骨”。

为给小英子压惊,喜子捋枯草,挖土坑,架瓷片,这一切忙完后,将之前剥好的“青虫”放置在瓷片上,盖上枯草点燃。不一会儿,只听得噼噼啪啪作响,升起缕缕白烟。片刻工夫,草尽豆熟。

喜子先拣一颗丢进小英子嘴里。小英子没防备,烫得嘶嘶的,给喜子一拳,也不肯松口。一嚼,热气一冒,豆香随之飘出。喜子见状得意地大笑。香吗?真香。小英子点点头。于是他俩你一颗我一颗,快速消灭了这些烤熟的“青虫”。抬头一看,两个人便笑闹起来。只见小英子笑着,拍着手——

小小伢子,

长黑胡子,

娶新娘子。

柳成荫哪里肯放过小英子呀——

丫头片子,

长黑胡子,

出不了门子。

笑闹了一阵儿了,两个人到河边洗去嘴角的黑灰,背上满网兜猪草,回家。夕阳把他俩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印在田埂上。

小英子家这几年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小琴阿姨能给我这个县委书记面子,让我进屋喝杯水吗?要不是她当初拼死反对,今天……柳成荫仰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永,快回家吃饭啦!

柳成荫头脑中还在胡思乱想呢,一个脆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妻子苏华沿着龙巷找了过来。

妈妈,妈妈,我掏了好多蜂蜜。你尝尝,真的好甜。柳永捧着小手掌,让爸爸妈妈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真不少。真甜。走,回去让奶奶找个小瓶子装起来。苏华象征性地尝了一点儿子掏的蜂蜜,给予了他一个大大的鼓励。

倒是柳成荫心中开了一回小差,有点儿不自然。柳永咱们走,和妈妈一起回家吃饭。爷爷奶奶做了好多好吃的在等着我们呢。

一家三口,手牵着手,从大队部往回走。苏华发现,丈夫的心似乎没有回到她和儿子身边。

楚县是个有着一百五十多万人口的大县,每天来县委、县政府机关办事的,不在少数。四方楼的大门口,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机关大院内,从外边进来办事的、原本就在里头办公的、往外赶着外出的,哪一个都显得脚步匆忙,让人觉着毕竟是县级机关,不一样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人都忙碌着的机关大院,这些天竟有人在看“西洋景儿”。

这是哪家的大白鹅?赶紧拿回去哟——

“嘎鹅——”

这是哪家的大白鹅?赶紧拿回去哟——

“嘎鹅——”

机关大院里,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走着,老的一手抓着一只“嘎鹅”“嘎鹅”叫个不停的大白鹅,一手提着一篮子鸡蛋。这一老一小顺着水泥路边走边喊,一会儿往东边转几圈,走几趟,一会儿往西边转几圈,再走几趟,看上去像是在寻找鹅的主人。

这一幕出现在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里,跟正在高速运转着的县级机关显然不那么协调。通常情况下,四方楼里传达室、保卫科一定会有人出来干预,不能让这一老一小为寻找鹅的主人而影响机关大院的正常秩序。

可问题是,眼前这一老一小,让传达室、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很难办。老的,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是县委办公室管理员老陈;小的,更是个特殊人物,是县委柳书记的公子柳永。更为特殊的是,这一老一小的举动是奉命行事。奉了谁的命?奉县委书记柳成荫的命!

刚开始,看“西洋景儿”的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这老陈带着柳公子唱的是哪一出。慢慢地,有人看出了门道。

原来,中秋节晚上,柳成荫要去幼儿园给儿子请假,让儿子为他办的就是这件事。他要让老陈带着自己的儿子把收的人家的大白鹅和鸡蛋给送回去。问题是,这送礼之人是老陈领进柳家大门的,柳成荫两口子连送礼的人长什么样都没见着,根本谈不上熟悉。柳永倒是见到送礼人的面了,可根本不认识。

老陈一下子成了能不能把大白鹅和鸡蛋退回去的关键人物。

等到柳书记把老陈叫到办公室(不是在机关大院柳书记的家里,而是在办公室,这意味着公事公办),老陈抖抖活活的,一个劲儿地检讨:是自己一时糊涂,同情了一个不认识的乡下来的人,那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感谢柳书记替他们农民讲了话,帮他们解决了几件实际困难。当然,老陈并没有一开始就想帮着陌生人把礼收下,他再三劝说不但没把送礼的劝走,反而被说得心软了。人家又没有什么事求柳书记,大老远地从乡下跑到县城来,就为表达感激之情。再说,说是送礼,只不过一篮鸡蛋,家里养的鸡生的,一只大白鹅也是家里养的。要是真正给县委书记送礼,这点东西也拿不出手。那送礼的言辞恳切,而柳永的警惕性特别高,没见到老陈之前,无论陌生人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开门。情急之下,老陈这才想到请朋友帮忙送菜过来的一套说辞。否则,柳永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大白鹅和鸡蛋留下的。

对于老陈的行为,柳书记批评还是要批评的。这一点,老陈有思想准备。不过事已至此,再批评也没有用。柳书记看似轻描淡写地给老陈交代说,礼你怎么收的就怎么退回去。这事柳永守门不严,也有责任,让他和老陈一起退礼。

老陈本以为他一番解释能让柳书记原谅自己。在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里,老陳服务的领导不止柳书记一家,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头一回碰到。一般来说,领导们都会通情达理,以后注意下不为例就行了。可柳书记没有跟老陈说以后注意下不为例。柳书记让老陈退礼的话一出口,老陈的心口上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你说有多疼那倒没有,但的确是疼,是那种细细的钻心的疼。这回自己要在领导、同事、家人面前丢面子了。柳书记这一手,是老陈没有思想准备的。不过,这也算是老陈为自己存有的私心付出的代价吧。

几天下来,老陈带着柳永在机关大院里转来转去,随着大白鹅“嘎鹅”“嘎鹅”不停地叫,不少人都在议论:

柳书记要求也太严了,人家送只鹅都要退回去。

说的是啊,人都不认识,这让老陈怎么退呀?

哎呀,老陈也就罢了,连累细小伙也跟在老陈后头,游街似的,受罪哟。

楚县县城原本就不算大,这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里的鹅叫声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出了机关大院,传得满城皆知了。

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市民们都在议论,究竟是谁给县委柳书记送了这只大白鹅?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极少能跟县委书记打上交道,多半都是从县电视台的节目里见过柳书记,从他在电视上讲话、做报告,抑或是在基层检查工作的一言一行中来了解柳书记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中秋节有人给柳书记家送了一只大白鹅(鸡蛋不会叫,就被市民们忽略了),柳书记都让勤务员给退回去。这可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让市民们有切身感受的一件事,不信你可以到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里看,那只大白鹅还在“嘎鹅”“嘎鹅”不停地叫呢!

不就一只鹅嘛,收下又何妨?这柳书记也太清廉啦。

非也,非也。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市民们的议论还在继续着……

陆小英一回到香河,就知道县委柳书记衣锦还乡,祭拜过了祖坟。

一时间,香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在巷头上碰见或在庄稼地里一起干农活,谈论的都是柳安然老先生家的孙子,柳春雨、杨雪花的儿子。一连几天,柳家门口人来人往的。

陆小英还知道,柳书记还登门看望了自己的母亲。一个人来的,没带妻子、儿子,没带糕点茶食。不过,临走时留下了几百块钱。这钱,母亲怎么就收下了呢!

柳成荫事隔多年登门看望王小琴,让王小琴很意外。柳成荫应该是恨她的。当年,他和陆小英就是她拼死反对才痛苦地分手的。现在的登门看望,是不是想告诉我当年做错了?是不是要让我后悔放弃了一个县委书记女婿?王小琴越想心里越难过,满腹的苦只能往肚里咽。

柳成荫再三恳求,请小琴阿姨收下这信封里的几百块钱。不管怎么说,小琴阿姨是长辈,他柳成荫再当什么县委书记,在小琴阿姨面前也是晚辈。来得匆忙,一盒糕点都没带,实在是做晚辈的不是,无论如何请小琴阿姨原谅。说到最后,如果小琴阿姨这几百块钱不收下的话,他这个县委书记也实在是没面子。

陆小英的母亲没办法再推,只好勉强收下那信封。不过,有一条是跟柳成荫讲明的,现在收只是顾全柳书记的面子,日后一定会让小英子退还的。

妈,看你做的这件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叫我去还。我才不替你还呢!陆小英气呼呼的,把母亲递给她装钱的信封重重地摔在床头柜上。听着母亲的叙述,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陆小英在生气,生柳成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在县政府机关大楼门前的偶遇,让身为俞垛镇党委副书记的她狼狈又难堪。

得知柳成荫回楚县当县委书记之后,她头脑里想象过若干个与柳成荫相逢的场景。带着一群上访群众跟曾经的恋人、楚县现任最高领导见面,这在“若干场景”之外。狼狈,难堪,这柳书记奉上的两份大礼,陆小英想不收也不行。

与自己的狼狈、难堪相比,县委柳书记却十分自如地掌控着原本该是十分尴尬的场面。何止是“十分”?打分权如果在陆小英手上,她会打上“百分”“千分”,不,直接打上“万分”,应当是“万分尴尬”!

他甚至抓住了一次机会,在陆小英面前展示了自己化解群众矛盾的高超能力。不止于此,他还在上访群众面前树立了良好的形象。她看不到自己在柳成荫心里的位置。一对曾经那么相爱的人,真的心中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吗?你柳成荫就能把过去的一切清零?

人们常说女人心细如发。这话未必百分之百正确。面对分手多年的恋人,柳成荫如此收放自如的表现让陆小英心生不满。但平时一直很心细的她,没发现柳成荫在与自己四目相碰时内心的一颤。这一颤,无疑触到了柳成荫内心深处的隐秘部分,对于他跟陆小英而言,这是一种刺心的疼。柳成荫在那群上访群众面前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遮掩,为自己,更是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只不过,这一切来得让陆小英毫无准备,她把柳成荫的一举一动看成了一个县委书记的作秀。而这个“秀场”,却是她陆小英提供的。

内心的气还没消,母亲又交给她一个难题:还钱。陆小英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想不明白,柳成荫回香河村如此高调,是在展示、宣告,还是在示威?

这几年虽然与柳成荫没什么联系,但自己心中一直存有念想。有些東西忘是忘不掉的。现在,柳成荫的举动,替陆小英完成了一次“清零”。他其实在告诉陆小英,那点念想再无贮存之必要,还是一起面对现实吧!现实是,柳成荫早已不是你陆小英的恋人,他是苏华的丈夫,是柳永的爸爸,是你陆小英的领导,你该叫一声:柳书记!这跟你单不单身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恶心,怜悯,施恩……一连串的词儿,陆小英把柳成荫留下的几百块钱与之画上了等号。

说起来,现在的陆家还真看不上这几百块钱。当上镇党委副书记的陆小英,在村里人看来很了不起。村民们质朴地想,一个姑娘家,又没后台,靠自己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常言说得好,朝中无人莫做官。她陆小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香河村人,“朝中”自然没有“人”,却做上了官,让左邻右舍的人都替中年守寡的王小琴高兴,年轻时吃了多少苦哟!现在姑娘出息了,总算是苦尽甘来,能享几年福了!

陆小英的父亲陆根水,早年间是香河村的农技员。要论农业生产技术,陆根水是一把好手。选种育苗,施肥治虫,田间管理,只要是跟“农”字沾上边的,陆根水就成了香河上的群鸭,呱呱叫连着呱呱叫。

就是这么一个“呱呱叫”的人,名声却不大好。陆小英长大懂事后,听村上人过耳传言,说是自己的父亲是在一个大型水利工地上把母亲王小琴强奸了,之后他们才成的亲。这之前,跟母亲要好的是另外一个人。这在香河村是公开的秘密。

在陆小英的记忆里,从她来到人世,父母亲就整天吵个没完。两个大人的战争总是会殃及年幼的她。最常见的情形便是,父亲陆根水一手拽住她的细辫子,一拖多远,嘴里还骂她小讨债鬼,投胎投到陆家来,自认倒霉吧!

奶奶在世时,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会掰开儿子的手,把孙女拉到自己怀里,一面哄小英子别怕,一面训斥儿子:魔鬼附上身了,还是脑子进水了?对自己老婆孩子不是打就是骂,还算是男人、算是老子吗?不把自己老婆孩子当人,让人戳脊梁骨呢!

奶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多半是父亲把她们母女打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更多时候,奶奶不会为孙女挨打挨骂出来护佑。所以,从小陆小英就有一个想法,自己尽管出生在陆家,陆根水却不像是她的亲生父亲,奶奶也不像是她的亲奶奶。任何时候保护小英子的,只有妈妈。妈妈,是陆小英内心唯一的亲人。因而,她读大学期间奶奶病逝了,她并不难过。再后来,父亲在一次水利工程事故中淹死了,她也没有太伤心。

她总觉得父亲和奶奶不应该对她母女俩那么薄情寡义。上大学之后,每每想起父亲和奶奶,心中总有无法解开的困惑。直到母亲坚决阻止她和心爱的喜子哥相好时,陆小英似乎才明白了一些。

柳成荫考上广陵大学,当时在香河村算是件轰动的事情。在村民们看来,这是祖祖辈辈种田的香河村人的骄傲。他们的下一代也有了进高等学府念书的大学生。

柳成荫前面不是有陆小英吗?她才是香河村考上大学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啊。可香河村人不这么看。陆小英,女生外相,终究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为家族传延香火的。因而,柳成荫成为一名大学生,更被村民们看中。喜子将来学业有成,定能光宗耀祖!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听柳书记这么一问,同行的局长、主任、行长几乎异口同声。他们自然不想在县委书记面前留下不深入基层的印象。

柳书记一声反问,缓解了船头的压力,安全隐患瞬间排除。部门负责人都进了船舱之后,船头上,只有跟班秘书金爱国,他提着个棕色的“大哥大”包站在柳书记身边,以备书记有什么要问,有什么要布置。这时,柳成荫才让金秘书叫水产局局长李得水,让他说说俞垛镇的水产养殖情况。

航行了两个多小时,船驶进了一片芦苇荡。柳成荫望着航道两侧大片芦苇,心想不比城郊的乌金荡范围小。他转身询问李局长,这就是黑高荡吧?有多少亩啊?

是的,书记。这就是黑高荡。水面有三四千亩呢。

入冬时间不长,荡子里才开始有人收割芦苇。苇絮霜白,在芦苇上覆盖了厚厚一层。柳成荫说,这可是老天对俞垛的恩赐啊,现在是不是太浪费了?伸手指了指远处几个割芦苇的村民。

柳书记说的是,这么几千亩水面,每年只收几捆芦柴,效益确实低。金秘书顺着柳书记的意思,往下接了一句。

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充分利用,可惜啊!不久前,俞垛镇还有村民为这黑高荡的水面养殖吵到了县里。如果这么大片大片的水面都开发出来,哪里还用得着吵嘛!现在看来,还是开发成熟的水面少,群众的眼睛又只盯着成熟的水面。这就需要我们党委、政府鼓励引导农民,动员他们搞湖荡开发。我看不是没有水面,是我们的思想要解放!

柳书记有所不知,开发黑高荡,沙沟区委、区公所,以及俞垛等跟黑高荡有关联的乡镇,都在动脑筋,可这几千亩芦荡要开发成鱼池,工程组织难度不小,单就资金投入这一项他们都无能为力。这得有巨额资金做保障才行啊!李得水对全县水产养殖方面的情况还是清楚的。

得水同志啊,畏难情绪可要不得啊。对于沙沟地区,对于俞垛镇,我看就是要做好一个字的文章。年轻的柳书记给水产局李得水局长换了个称呼。他可是柳成荫手上提拔起来的少壮派,没有点虎气和闯劲肯定不行!

“水”文章。金秘书破口而出。

对,就是“水”文章。老辈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可不能捧着金饭碗去讨饭啊!柳书记慷慨激昂地指点着沙沟地区的江山,让站在近旁当听众的金秘书和李得水心生敬佩。

可这“水”文章怎么做,“水”怎么“吃”,要有智慧。我这次到俞垛镇来,就是要让他们围绕“水”动脑筋,以此带动整个沙沟区,一起大做“水”文章。这可是能做出大文章来的呀。或许有人会说,沙沟到处都是水,你这水文章如何破题呢?柳成荫把手一挥,说出了三个字:

黑高荡!

柳书记来俞垛镇的第一次调研座谈会安排在镇政府举行。镇党委书记方国鉴亲自挂帅,并且明确一名分管农村工作的副书记具体负责柳书记此行的接待安排。

就俞垛镇而言,柳书记也不是对俞垛方方面面的情况不了解,方国鉴以前就亲自向柳书记汇报过几次,柳书记也专门询问过。作为县委一把手,柳成荫当然知道胸怀全局、掌握全局之重要。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留给县委一把手一个什么样的第一印象,这太重要了。

方国鉴深知其中奥妙。柳书记第一次来,不仅他亲自挂帅,而且配备了得力副手。俞垛镇分管农村工作的副书记,不是别人,正是陆小英。方国鉴这样安排,看上去合规合矩。柳书记此次调研主题是一个“水”字,主要是加快芦荡开发,发展水产养殖。陆小英在镇里主抓这方面,被方国鉴委以重任理所应当。

方国鉴在接待柳书记这件事情上,是做了功课的。他可能已经有了陆小英是柳书记的大学同学这样的信息贮存。在这偏远的水乡小镇有位美女同学相陪,会让柳书记有个好心情,给俞垛之行留下好印象。

这个方国鉴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柳陆两人的关系问题上,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说安排陆小英负责柳书记此行的事务性工作,陆小英心里就很不舒服。从接待县委书记角度,她尽责尽力,会标啦席卡啦茶叶啦住宿的酒店啦就餐的菜品搭配啦等等,事无巨细,一一照应安排到位,实乃职责所在。况且人家书记是第一次来,让他对俞垛镇留下个好印象,自己无论多辛苦都值得。问题是,陆小英鞍前马后去服务的,不只是县委书记那么简单,他是陆小英的负心人啊!即便如此,陆小英还是强迫自己做好方国鉴书记要求的一应事务,细之又细,到位再到位。跟方国鉴,她有些话不能说,也不想说。

在乡镇党委副书记岗位上干了也有几年了,这公私要分开的道理,陆小英自然是懂的。柳成荫曾经是她的恋人不假,现在人家是县委书记,她是为了迎接县委柳书记在做镇党委分派的工作。

来俞垛镇的调研主题只有一个:如何做“水”的文章。

俞垛镇党委、政府的班子成员,听了柳书记充满激情的讲话后,一下子兴奋起来。整天流淌回旋的水,他们早就熟视无睹、视而不见了,县委柳书记一指点,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水”里还真有大文章呢。

在方国鉴看来,俞垛镇水产养殖在沙沟区不数一也数二。鱼池养殖面积在全县都位居前列,镇里不仅是专业的水产村,还有专业的水产养殖场。现在不行了,柳书记有新要求,俞垛镇的“水”文章,要从黑高荡开发上破题。这三四千亩的水面,要综合开发利用,搞多種模式的特种水产养殖。

柳书记思路一出,水产局长李得水和俞垛镇的书记、镇长们算起了效益账。因为有县委一把手的指示,参加调研的财贸办主任以及人行、农行的行长们纷纷表态,在黑高荡开发这一重点项目上一定给予资金支持。

黑高荡水面主要在俞垛镇所属地域,一经开发,俞垛镇新增水产养殖面积可达两千多亩,如果按柳书记要求搞特种水产养殖,效益将是普通水产养殖的好几倍。想不到,每年只有端午节前打粽箬热闹几天、入冬后进荡收割芦柴才有点人气的黑高荡,在柳书记指点之下,变成了个聚宝盆。

方国鉴眼前似乎出现了黑高荡特种水产养殖场建成后的繁忙景象:一片片整齐的鱼池,整塘整塘的特种水产品,出水装上了增氧车。一辆一辆装满了特种水产品的增氧车,从黑高荡出发,将这些水产品运往上海、南京等大城市。与此同时,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汇成一股巨大的资金流,汩汩地流进了俞垛这块风水宝地。

因为上面有大领导要来楚县视察,柳书记原本想再多待几天的想法落了空。第一次俞垛之行,仅在俞垛住了一个晚上就离开了。柳成荫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临离开时,镇里班子的主要成员都在镇政府前的码头上跟柳书记一一握手话别。轮到一直默默陪在自己身旁的陆小英了,他主动伸出手去:小英书记,你作为分管大农业的副书记,接下来在黑高荡开发中的担子可不轻啊。因为行程变化,原本想好好和你,还有镇里其他副书记、副镇长个别聊一聊,听听你们内心的真实想法,现在看来只有待下次啦!请放心,我还会再来的。柳成荫握陆小英手的时候,流露出了关切的语调。

与柳成荫目光相遇的一刹那,陆小英内心一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柳成荫没有称呼她同志,也没有摆出县委一把手的架势直呼其名,当然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叫她小英,而是开口叫了声“小英书记”,又不是严格为“小英副书记”。

作为女性,陆小英感到了某种东西的存在。这让她心颤。

黑高荡开发工程顺利上马。芦荡里摆战场,几千亩的水面上,人声鼎沸,马达轰鸣。抽水机有了群组,竞相吐出长长的水龙。民工们簇拥在各自施工界面上,锹挖担挑,把自己忙碌成了“蚁族”。这时的黑高荡,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悠然,繁忙、热闹起来。

作为全县的重点工程,县委、县政府调集了全县的民工力量,在成立总指挥部的基础上,以区设立分指挥部,以乡镇建团,各村建营,实施准军事化管理模式。在作业区划分上,一个区构成独立作业片区,一个团一个大作业区,一个营一个作业点。芦荡里,地理情况各有差异,不尽相同。各个片区之间,需要相互协调作业,共同推进。这就增加了总指挥部、分指挥部,以及各团营负责人的工作量和工作难度。

黑高荡开发工程,有了点“改造自然”的意味。要通过人力将几千亩天然蓄水池开发成网格式养殖场,鱼池实现方格化、标准化。构建整体骨架,方能分片区作业,有利排水筑堤。现在除少量滩地可以直接作业,大部分的地段水汪汪一片,无从下手。

然而,要让黑高荡来个底朝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对黑高荡里的水,必须科学处置。工程初始阶段,并不是工程进度越快越好,片区之间,协调并进才是关键,否则,倒坝频发。

这项工程的复杂性,还不止于此。柳成荫在县委常委扩大会上,就自己亲自出任黑高荡开发工程总指挥一职,曾经点到过。黑高荡开发,对于改变楚县“大西北”落后面貌,有着决定性意义。需要提醒同志们注意的是,黑高荡开发除了工程施工组织难度大、资金需求量大以外,还有对原有生态环境的改变。这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百姓守着个聚宝盆过着穷日子。那白花花的水面不能当饭吃,再多的芦苇也卖不出好效益。改造它,才能让沙沟地区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承担这点风险,我看是值得的。这个总指挥我来当,有什么风险我第一个承担。

在黑高荡开发工程指挥部,总指挥柳成荫,常务副总指挥县长梁尚君,见到副总指挥、副县长朱蕊时,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柳书记呀,这哪是我们那位漂亮高雅的朱女士啊?早听说这黑高荡的风厉害,不曾想到如此厉害。几天不见,把我们的副总指挥那张白嫩的脸吹得无影无踪了。一贯老沉持重的梁县长,对自己的女副手半开玩笑半怜惜。

梁县长有所不知,这大冬天的,黑高荡的风吹在脸上刀削似的,生疼生疼的。在俞垛镇工作几年了,对黑高荡这一带的情况,陆小英还是有发言权的。

陆小英在朱蕊进驻黑高荡之后,就被抽调到工程指挥部担任办公室主任一职。指挥部内部,大事也好小事也罢,朱蕊吩咐一声,陆小英都能办得干净利索。这让她这个副总指挥省了不少心,腾出更多的精力考虑开发工程上的一些关键问题。这一段时间下来,朱蕊有点儿离不开这位年轻能干的副书记了。

准备谈工作前,陆小英开口询问朱副县长晚饭如何安排,是在工地上吃,还是到俞垛镇上吃?

就在工地上吃吧,简单一点儿。不过酒是要喝几杯的。我们总得给奋战在一线的副总指挥敬个酒,慰问慰问。老梁,你看呢?柳书记态度明朗地做出了安排。

听书记的。梁县长表态十分简洁干脆。

那好,我们就按梁县长说的,言归正传,听朱蕊同志介绍情况。柳成荫朝陆小英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也算是示意她离开。

随着黑高荡开发工程全线铺开,工程要协调决策的工作量加大,柳成荫这个总指挥来俞垛镇的次数多起来。这也意味着,他与陆小英见面的机会越来越频繁。

或许是多了几分酒意,晚餐桌上,柳成荫公布了他和陆小英的同学关系。

既然是同学,且分别多年,柳成荫到陆小英的宿舍看一看,就再正常不过。正常归正常,两个同学之间走动谈心,且又是男女同学,其他人当然自觉回避。就连平日里跟前跟后的金秘书,也和驾驶员小黄先去了镇政府小招待所。

陆小英的宿舍,是农村乡镇干部常见的那种办公带住宿的布局。她住的是一排平房最顶头的一间。整栋建筑为“人”字形屋顶,门前带宽阔的外走廊。室内,进門是陆小英的办公桌,有一张藤椅供她办公之用。办公桌后是一排文件柜子,木制的,玻璃门。分门别类地放着“上级来文”“县委县政府文件”“部门文件”“区乡发文”等一个个文件夹,还有些材料汇编、政治读本之类的书籍。文件柜子一物二用,成了房间的隔断。内侧是一张床,一张小书桌。因空间所限,一只红皮箱放在了床铺里边,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衣服。

小书桌上放的是日常洗漱用品,还有镜子、梳子、护肤霜之类。小书桌旁边是个高脚脸盆架子,脸盆、毛巾、香皂摆放整齐。卧室与办公区之间除了有文件柜隔断外,还有一个布帘穿在铁丝上。布帘一拉上,卧室便更为私密。

刚进来,陆小英就把办公桌后的藤椅拖了拖,示意柳成荫落座,自己则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餐桌上的热闹,宿舍里的冷淡,显得突兀,缺少过渡。尽管事情早已成为过去时,柳成荫结婚当爸爸都四五年了,陆小英心里的这个结却始终没能解开。

柳书记开了一天的会,还是早点回招待所休息吧。陆小英尽管喝了好几杯酒,头有些晕,但还算清醒。她礼貌而冷淡地说了一句,也没给柳成荫倒茶。

难不成到你这里连杯水都喝不上?柳成荫甩掉了官腔。他当然知道陆小英是故意的。这故意,根子在哪儿,他也十分明了。可造化弄人,柳成荫自己满腹的委屈也无人倾诉。

英子,你不要以为和你分开,只是你一个人痛苦,只是你一个人委屈,只是你一个人伤心。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忘記过你,刚到清江工作时,脑子里整天都是你的影子,根本做不成事。我跟谁去说?小琴阿姨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她和我父亲相爱的结晶,你我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吗?我有多爱你,你不是不知道。可小琴阿姨求我离开你,不能把事情真相告诉你,说这事情要是你知道了,也接受不了。更何况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事情牵涉两个家庭,会出乱子的,她也会颜面扫地。我不听你妈的话,还能怎么办?英子,你倒是说话呀。柳成荫借着酒力,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到陆小英面前。

你这个哥哥我不接受,就不接受!泪水从陆小英眼眶里流淌出来,她满腹的委屈一直没机会向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诉说,可她再也做不出从前那样亲昵的举动了。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小英跟柳书记曾经在大学里谈过恋爱的事,朱蕊很快就知晓了。她没动用具有性别优势的“第六感”,而是从大、小书记的眼神交流中,感觉到了故事的存在。因而,每回柳书记来工地时,朱蕊都会有意无意地制造些让柳书记和陆小英单独相处的机会。

柳成荫自从上次把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当面跟英子说了之后,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自己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又是县委书记,还能跟英子怎么样?兄妹就兄妹吧,今后能在其他方面多给她一些关爱,也不枉她爱了自己这么多年。

在柳成荫看来,自己多往陆小英宿舍跑几趟没什么不妥。他们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镇党委副书记,彼此还有兄妹之谊呢。再说,他每回去也就是稍坐片刻,喝口茶,谈谈工作,别无其他。

陆小英根本没这样想。她费心费神弄清了自己和柳成荫不存在同父异母关系之后,恨不能一步跨到心爱的男人面前,扑到他怀里,把坚守了这么多年的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然而,陆小英并没马上告诉柳成荫她所知道的一切。她还要观察,她还在等待。她要的是一切水到渠成。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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