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那森
我的朋友拉拉始终戴着一双白色手套,那手套像黏在他手上似的,从不离手。我们曾千方百计骗他把手套取下来,可都没有得逞。直到有一天,他决定让我们看一眼他的双手,但在这之前他要讲一个故事。下面就是关于拉拉的故事。
一
我叫马拉拉,六岁那年,我生活的镇子下了一场雨,五光十色的雨,其间时不时掉下来几粒坚硬的小矿石,后来还砸下了一些炸弹般的东西,很多熟悉的人都被砸死了、炸死了、吓死了。轰炸之后是漫天的蓝色雾气,三天三夜后才消散。
长大后我曾试过多种办法让自己忘记那场彩色雨,忘记那些蓝色的雾气,可我总是梦到祖父,梦到他干枯的双手。那双手在梦中疯长,最后变得巨大无比,它的影子将我死死盖住,让我无处可躲。梦里我一直在使劲地奔跑,醒来时大汗淋漓。后来我只得接受我无法忘却那场灾难的事实,也接受了人们的改变。
最大的那声轰炸是伴随着一片蛙声进行的。当时我们全家都围坐在客厅的竹篾凉席上,讨论着白天那场奇怪的雨,并说好次日雨还不停就报警。窗外稀疏飞着绿莹莹的萤火虫,蚊子不时来吸一口腿上的血,猪圈里偶尔传来两声呼噜,空气中有一股细细的若有若无的蛇味儿,某丛草里或某棵树上,两条蛇在黑暗中交配。最大胆的永远是青蛙,从遥远稻田里传来的蛙叫像是在向谁挑战,赌你无法在茂密的稻丛里抓到它。它们的队伍庞大,叫声夜以继日,此起彼伏。欢乐高昂的蛙声里,一声巨响把天给震亮了,瞬间天又黑了下来。再一声巨响,天又亮了。响声还在回荡,瞬间天又黑下来。一时间日和夜都慌乱了,连它们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出场。巨响愈发频繁,愈发迫近。祖父猛一下站起来,大喊:“快跑!是炸弹!”
祖父祖母在前,我和妹妹紧跟,父母亲护在最后,六人迅速到达地下室。外面的轰炸越来越激烈,我们一家像六只老鼠,在地下室微弱的灯光里围成一个圈。大人们的身子颤抖着,有些喘不过气,我和四岁的妹妹分别被母亲的双臂紧紧搂着,不敢大声出气。
蛙们似乎也被惊吓到了,几声轰炸之后再没听见蛙叫。等我们从地下室出来,周围已是一片废墟,只有我家的房子还孤零零地立着,它的墙皮有一块没一块的,像得了皮肤病的老狗。村子被完全摧毁,脚下随时会踩到某个熟悉的邻居,昨天她还用她的手包了饺子请我吃,今天她的手就挂在一根钢筋上,血淋淋的。前天他还用他的手钓了一桶草鱼,送给我们几条,今天那手就像被生锈小刀切断的蚯蚓,东一截西一截,切口凹凸不平。很多邻居被压在石头底下。我们在祖父的指挥下来到了鎮上。
镇上的情况比我们想象得好很多,有一半的房子还保持完整。大人们没有像平日里亲人去世那样号哭,他们安安静静处理着尸体,捡着那些四处飞散的手、脚、腿、胳臂……我们一家在镇上住了下来。
二
我知道镇子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是在放学的路上。那天我等到太阳下山,同学们都走完了,舅舅还没到,就自己走了回去。路过派出所时,见到它被围得水泄不通。舅舅从人群里认出了我,把我接了进去,又将我放到黑色的短沙发上,嘱咐我不要乱跑,就转身出去了。我爬到窗边看到,派出所的坝子里站着好几个警察,中间立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满脸是包,像刚捅了马蜂窝逃回来。另一个的手臂上长满白色的东西,类似某种有刺的植物。他们叽里呱啦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两人一副想打架的样子,看起来警察们是在劝解。那个满脸是包的男人龇牙咧嘴地往天上蹦,却始终离那手臂上有刺的男人较远。后者一直比较安静,一会儿低头看自己的双臂,一会儿搓搓自己的掌心,不时怯生生地环顾四周。突然,那个脸上有包的男人把我舅舅推开,扑向那个男人,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舅舅他们上前去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两人拉开。那个脸上有包的男人被拉走了,臂上有刺的男人悻悻地低着头,双手继续揉搓着。
后来被关进去的是那臂上有刺的男人。镇上开始流传他的故事,很多人说他手掌里长着一只眼睛。有些人认为这说法纯粹是无稽之谈,有些人将信将疑,还有些年纪大一些的人对此坚信不疑,并时常在人多的场合故意谈起他们所知道的关于那人手掌里长眼睛的事。
他们说,那是一只可以预见未来的眼睛。
人们争相到监狱里探望那个被关起来的人——那个传言中手掌里有眼睛的男人。
很多人说,从那个男人的手掌里,他们的确看到了想知道的事。他们请他伸出手来,然后凑近,像使用望远镜那样把自己的眼睛放在他的手掌里。他们就看到了他们想看的。
似乎是在一夜间,那犯人被当成了神人,人们都请求不要给他过重的惩罚,期盼着他快点出狱。他也的确很快出狱了。镇长把他请到镇政府的办公大楼里,给他分配了一间阳光最充足的房间,如果谁要见他,就得先把礼物放到镇长秘书的办公室。
人们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可没过多久,就不对劲儿了,他们的行为变得怪异。
有些人不下地了,不种田了,不干活儿了,就在家里躺着当起了老爷,当起了小姐,拒绝做一切事情。有些人则把别人不要的地挖出来种了粮食种了菜,到山上把杂种树砍掉又重新种了果树,没日没夜地干着活儿,旁人怎么劝也不听,以至身体日渐消瘦。有些人平白无故拿出家里的农药咕噜咕噜喝了,口吐白沫死去了。有些人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镰刀将自己一抹脖儿,一命呜呼了。还有些人正在崖边的地里摘玉米,摘着摘着就从山崖往下跳,尸体摔得稀巴烂。更有些人,在街上抓了铺子里的瓜子,穿了店里的衣服,钱也不给就跑了,晚上看到漂亮姑娘就上前去脱人家的衣服,紧紧抱着姑娘亲起来,被抓起来了也只咯咯地笑,傻子一样。就这样,镇上变得奇怪,变得混乱,镇长分别找了他们的代表来谈话。
“是什么原因,就让你这么懒着了,比我这个镇长还会享受呢!”镇长问那些成天躺在家里不再干活儿的人。
“不瞒你说,我这命太好了,是天赐的好命,比你这镇长的命还好十倍百倍哩,说出来怕你伤心,以后我当了县长,我也不撤你的职,不过现在开始你要记住这件事,并对我好点儿。”
“就是这样的,”他旁边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岁的姑娘把话接过去,“我将来是要做阔太太的,现在就负责把自己保养好,等着哪个有钱的人来娶我,我不能再去做那些琐碎的事了,那会让我的手变脏变糙……”
镇长被头一个人气得心里发痒,姑娘的话他也懒得听完,便急着问下一批人。
“你说,昨天要不是你侄子路过,你就死翘翘了,你不会游泳去跳水做什么?”
“您是不知道啊,反正我下个月就要死的,那时候死,身上会长满脓疮,多难看。我就想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死法。”
“你看到了?”镇长放低了声音。
“是啊,我看到了,每个疮都在流脓啊。他们也看到他们的了。”
“对,我也看到了。我看到我家里那臭婆娘会用毒药给我洗脸,我会先瞎,然后被她捂死,”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泪流不止,“所以我先把她杀了!”
“荒唐,真是荒唐,太荒唐了!”镇长咚咚咚咚地捶着桌子,又用双拳使劲儿捶自己的头,在办公室转圈。
“算了,都不说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那眼睛!”镇长说。
“是,它说我的孩子们都不会孝顺。我现在要多干一点儿,我就把他们的地都用了起来,免得以后被饿死。”侏儒样的老头儿仰望着镇长,像打了败仗回来的司令在做汇报。
“把他关起来吧!”镇长把那些人都赶了出去,一边吼叫,一边看着窗外大街上正在抢掠的人、正在跳楼的人、正在撞墙的人、正在纠缠打架的人,还有远处山上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树,那些山像得了病的秃子似的。镇长呼呼地喘着气,用手去抓窗外的太阳,他扑了个空,差点掉下去,这才清醒过来。
三
那人又被关进牢里了,且禁止被探视。曾经探视过他的那些人,又死了一些,又疯了一些,勤劳的更勤劳了。最让大家诧异和担心的是,他们中一些人的手掌里,也长出了和那个男人手里一样的眼睛。
为了镇子的和平,我们不被允许和那些手掌里长眼睛的人接触,更不能从他们的手里看我们想知道的事。虽然镇子上到处都贴着相关的警告语,但总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计想要找到人群中手掌里有眼的人,想凑上去看一眼,看看自己能不能发财,看看明天还能不能活,或有没有必要活到老。这一类的愿望,像跳蚤一样在那些人的身体里上蹿下跳,他们总想把这只虫捉出来放在太阳下摁爆才舒坦。这些人私底下悄悄找到那些眼睛的主人进行交易。
交易的结果当然是我们的镇子更乱了。没几个人能忍受自己恶心死去的样子,也没人能抵挡以后自己发财致富的诱惑,懒惰的更懒惰,勤劳的更勤劳,抢掠的更大胆,想自杀的不断自杀着。没过多久,镇上的人就剩下了三分之二,这剩下的人当中,愿意好好工作干活儿的只占一半。人们越来越饥饿,越来越消瘦。而那些过分勤劳的人,任人如何劝说也不听,没日没夜地操劳着,又累死了一大半。幸好还有些自控力强、头脑清醒的人,知道那些眼睛是毒药,主动拒绝那些眼睛。这些人向镇长提议,要把那些手掌里有眼睛的人清理出来,把他们抓起来。
搜捕开始了。
我们的镇子呈“三”字形,一共有三条平行的街,一条比一条地势高,从第一条街到第二条街,需要爬一条长长的石梯,从第二条街到第三条街也是如此。一个赶集的日子,镇长将部分脑子清醒的人安排在每条街的头尾,开始检查大家的手。每个人都排着队,把手洗得干干净净,走到检查员面前,将手一摊,上下翻个面儿,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两个检查者按照名单一一核对,一个确认说手上没问题,另一个就对着名字打一个勾,就这样检查了三天三夜。当然,一个异常的人都没有。
那些人都逃走了。
听说他们逃到了镇子外最大的那座山上,藏在一个洞里。那洞是从前的匪窝,能够容纳上千人。后来,洞里放了很多菩萨,人们常去请愿,但由于地势太高,且比较险要,渐渐不再有人上去了,洞就荒废了。
确认了他们在那山洞以后,镇里又开了大会,说,毕竟他们也是我们的伙伴,我们要感化他们、动员他们,只要他们把手里的眼睛藏起来,不要交易,一切就还和以前一样。况且镇里劳动力缺乏,再这样下去,镇子就要衰败,我们不能让镇子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镇长补充:更不能让镇子毁在我的手里。
镇里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一个大喇叭,家家户户按照编号顺序,每天都要到山脚下对洞里的人进行劝说。不论晴天雨日,你都会看到,某一家人拿着喇叭对着大山吼叫:你们快下来吧!躲是没用的!这个世上风哪儿都能吹到!
劝解无效。没一个人愿意下来,也从不见他们伸出头来。就在大家决定放弃劝解、准备上山对付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出现了,是以掉落的方式出现的。
那些天里,总有人从山上掉落下来,他们都是自愿跳下来的。我们常能看到他们站在山崖边,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下来,落到山谷里、溪沟里,或是挂在大树上。能救的我們都救回来了。
他们大概是在对方的手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所以才哗啦哗啦往下跳。大家都这么说。
“那些邪恶的手,邪恶的眼睛!该死的!”这成了镇长的口头禅。
舅舅被派去捉拿他们,几百号人被捉回来关进了监狱。镇子里的人开始为他们制作手套,那是用特殊黏合剂制作的手套,外面套上一层白色硅胶质的材料,戴在手上就不能轻易取下。大家赶工七天七夜,才做满了一千副手套,送到监狱里去,把他们每个人的手都套上。套上了手套的人,就出狱了。做手套的工厂也保留了下来。
镇里的人从此分成了两类:戴手套的和没戴手套的。大家又其乐融融了。好景不长,总有些人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手套里的自己,看完后又控制不住像着了魔一般相信那眼睛里放映的场面,坚信自己的未来就是如此,然后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接下来,这些人的手里也开始长出眼睛。
是的,大家确认了,这眼睛会传染。凡是看过那些眼睛并活下来的人,他们的手掌里都开始长出那样的眼睛。
有人因了这些眼睛变得绝望选择自杀,有人因了这些眼睛找到商机变得富裕,有人因了这些眼睛变得莫名其妙骄傲自大,有人因了这些眼睛更加勤劳不知疲倦,直到累死……大家看着身边的人死去或者辉煌,看着身边的人消失或者重生,有的恐惧,有的羡慕,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和欲望。就这样,人们依然和那些手掌里有眼睛的人进行着地下交易。
直到镇上的人减少到一半,家庭都已支离破碎,少数头脑还清醒着的人建议把那些手砍掉。愿意将自己手砍掉的人,镇里会给一定补贴,不让他们干需要用手的活儿;不愿意砍掉手的人,只能关押起来。怕痛的都选择了进监狱,剩下的选择牺牲双手,还有一些想逃跑的都被抓了回来,没一个逃脱的。
那个夏天我亲眼见到了那些手被焚烧的场面。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双手,它们像某种有生命的动物似的,在火里跳跃,那些掌心里的眼睛眨巴着,发出嘶嘶嘶的响声。全镇的人都盯着那场大火,直至所有的手都被烧成白骨,烧成灰烬,烧到那些手的主人也分不清哪根是自己的骨头。它们被埋在了一个大大的坑里,盖上土之后,在地面上又种上了洁白的百合。
就这样,镇子恢复了平静。这时,镇上的人已不到从前的一半,加上很多人失去了双手,劳动力严重不足,镇里开始鼓励大家生育。
除了工作,家家户户的任务都是闭门“耕耘”,好让家里新添人口,就连结婚年龄也提前了,镇子里的人口终于开始增加。
然而,在新出生的孩子中,第一个婴儿满月时,被发现手掌里长了黑色的痣,接着,其他的孩子也相继出现同样的情况。慢慢地,他们手心里的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并开始张裂,呈现出细长的形状。
它们越来越像眼睛!
它们真的长成了眼睛!
似乎已经无法摆脱这些眼睛的魔咒,大部分婴孩掌心里都长出了眼睛。镇里呼吁将这些孩子的手砍掉,可是嫩嫩粉粉的孩子怎能承受这疼痛,砍掉他们的手就等于要他们的命,没有哪家父母舍得送孩子去砍,也没什么能阻挡那些父母的反抗。
手套工厂越来越忙,都是为那些孩子们准备的。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不知道,等到他们再长大一些,他们的双手或许就会为了镇子的和谐而被砍掉。
为了让他们能够完整地活下去,镇里的各个学校特意为这些孩子开设了“隐私课”,从小教育他们,手心里的眼睛就和胸部、肚脐、下体一样,不能随便让人看。他们从小就把双手藏得严严实实的,乖乖地戴着特制的手套。
可是,人们总是不能控制自己,手掌里长眼睛的人仍在增加,镇子越来越乱。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到处都是尸体。抢夺随时都在发生,警察们根本忙不过来。直到有一天,镇上来了个人,他带来了药。
四
那是个说不上年龄的人,他的脸已经很老了,头发和胡须却稠密浓黑,所有动作也麻溜利索。他把药带到镇长办公室,说,我能制止那些欲望。接着他就在我们最繁华的那条街上开张他的铺子,开始卖药。他的药价便宜,但有个特殊要求,你得说出你做过的坏事作为交换,实在是没有的话,也可以用你知道的别人的坏事来交换。卖药老人如何区分你说的是真是假呢?他有一个葫芦,你说出那件事的时候,他就打开葫芦,等你说完,他会摇一摇葫芦,然后盖上,总之,他能判断就是了。刚开始人们不信,几个人去试了试,还真是那么回事。花了很少的钱,把做过的坏事说出来,吃下他的药,咦,他们就真不想去看那些眼睛了。
从卖药老人来镇上以后,夜里开始出现奇怪的声音。刚开始窸窸窣窣的,仿佛悄悄爬行的蛇,并不能听清楚,后来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我不晓得我做过什么坏事,每年都偷了老张家几个李子,这算吗?没办法,我家没有哪棵李树的果子比得上他那棵。但我是有原则的,每年夏天就只摘那么一袋而已……”
“不好的事情嘛——客人们挑好的菜被送到厨房里,每煮一盆我就从里面挑出一片肉或菜,一整天下来,就有一大袋了,可以当作我们全家的晚餐。他们当然不会发现,就一片而已嘛……”
“他不在家的时候,我确实常常恐吓他的孩子。只是恐吓,打的话会留下痕迹。那孩子本就不是我的,还那么淘气,吃我的用我的,还欺负我女儿,我恨不得把他捏死……”
“西瓜是等不到自己熟的,我每年卖出去的瓜都打了催红素,但吃不死人……”
“出轨算什么,是个男人都可能出轨,就看有没有机会。出轨的次数我记不清了,我相信她以后也不会发现的……”
……
那些声音在空中漫天飞舞,从细细碎碎到炸炸裂裂,犹如狂风,犹如暴雨,犹如雷电,最后雷雨交加,把整个镇子都包围了起来。此后夜晚再无平静,白天也格外混乱。
人们从晚上听到的声音里明白真相,白天走在街上,随时能听到某间房子里夫妻争吵的声音,几个邻居辩论的声音,锅碗瓢盆破碎的声音,男女互相叫骂的声音……各种声音无处不在,整个镇子像被太阳晒得长了痱子,这些痱子在阳光下毕毕剥剥地炸裂,炸成一颗颗爆米花儿,在地上轰轟烈烈翻滚。
那些声音不断循环,相互挤对,像烟花一样在夜空中飞散。声音里的内容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每晚都有新的事情暴露出来,让第二天的镇子更加鸡犬不宁。直到一个晚上,我们都听到了那一句:
“我知道镇长和镇长夫人以外的五个女人睡过觉,她们是……”
那声音如喇叭里传出的那样清晰,在空中清清楚楚地回荡着那五个女人的名字,那些名字犹如月光一样射进镇里的家家户户。
第二天,卖药人莫名从镇上消失了。
卖药老人消失了,夜里的那些声音并未停止,天一黑它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从天上和地下涌来。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事,让人意料不到的事,让人恶心想吐的事,就这样在天空中将自己暴露,诉说着它们曾经是怎样发生的。人们手里的眼睛又开始疯长。
在一个下着雪同时又出着太阳的下午,舅舅悄悄来到我家,像强盗一样。他说,镇子已经变了,你们快走吧。
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家里每个人都已在山上选好了一块坟地,怎能说走就走呢。大人们没有同意。舅舅站在祖父平时站的位置,踱来踱去。
“你们不走,可别阻挡我姐走!”他像得了感冒的牛一样呼吸着,鼻子里吐着粗气,“跟你们说变了就是变了,偏不信!短浅!愚蠢!顽固的一家子!”
舅舅边说边取下他手上的毛绒手套。是的,我没看错!舅舅的掌心里长了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冬天,用毛绒手套代替白色手套的人不止舅舅一个。也是在那个冬天过去以后,一切都变了。
舅舅说,他们的手掌里都长了眼睛。“他们”的意思是,包括镇长。
镇长召集舅舅一行人,对掌心有眼的居民们进行分类:那些找死的人,把他们先关起来;那些不再干活儿天天发呆的人,让他们继续发呆,把他们的岗位和土地分给那些变得勤劳的人;再把这些不知疲倦整日劳作的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发挥他们机器般的作用,镇子在他们的辛勤劳作下,重新走向了繁荣。
也是这些勤劳的人们,在小镇里逐渐占了上风。粮站成了他们的,服装店成了他們的,超市成了他们的,土地成了他们的……所有的事物都走向他们,所有的好处都投进他们的怀抱。在镇长的带领下,他们变得有序,这有序使他们看起来更加疯狂。直到那一天,我们成了他们追捕的对象(我们,是指手心正常的镇民们)。
五
当大家的手里都长出了那样的眼睛,我们一家也只好妥协。舅舅被请到家里来,他摊开他的手掌,祖父祖母在前,就像当初从那场轰炸中出逃的顺序一样,我们排着队去看舅舅手里的眼睛。
可是我看不到,我什么都看不到。
父亲说,大概跟我患有色盲症有关。
就这样,当家里人的手掌里都长出眼睛,我的手却没有变化。这成了家里的秘密。
自卖药老人走后,那些夜里的声音四散纷飞,它们按照从前一天天增加的速度,一天天减少着,直到镇子恢复了夜里的平静。世上的事却总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不发生点儿什么就不足以证明时间在流逝。是的,我发现我熟悉的那些人开始消失。他们一个个不见了,却没有人将他们提起。
那个早晨,我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提着篮子去五表舅家送杏子,按理说,五表舅会在他家那棵硕大的榕树下等我。他曾为了给姑婆摘杏子,从镇里最高大的那棵杏树上掉下来摔断了双腿,因此没能娶亲,一直和姑婆娘俩寄住在四表舅家,以编篾为生。姑婆从年轻时候起就喊牙疼,每天都要吃酸食,她认为只有让她的牙齿更酸一点才能减轻疼痛。家里的酸菜坛子里泡满了李子和杏子,一年四季总能看到她拧着脸啃酸果子,表情极为夸张,长年累月已经使她脸部变形。五表舅则坐在那棵榕树下编篾,有人来访或路过就举起一根篾在空中对着人摇晃两下。这天我没看到五表舅晃篾。
我问四表舅:“五表舅呢?”
“再不磨快点,今天就做不了一百斤豆腐。”
“四表舅,五表舅今天为什么不在树下呢?”
“做不了一百斤豆腐就挣不到一百块钱!”
五表舅没有腿,他能去哪儿呢?我纳闷。可这家人都手忙脚乱的,没人给我答案,他们前所未有地辛勤劳作着,似乎并未觉察五表舅的失踪。
从那以后我确实再没见过五表舅,也没人提起他。消失还在继续着。第二天去上学,突然走进一个新老师,拿起数学书开始讲课。他没有做自我介绍,也不告诉我们从前的数学老师哪儿去了。学校也没有任何人谈起数学老师的离去,同学们发了狂一样学习。操场从早到晚静悄悄。放学后我到前任数学老师家里去找,他家里人也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各自忙碌着。
消失的人越来越多:眼盲的补鞋匠(他在第二条街的尽头摆摊已十年有余),退伍的老兵大爷,糖果店的老板,妹妹的干妈……没有人寻找他们,也不谈他们。人们像机器一样,每天忙于自己手里的活儿,寥于交谈,疏于走动。
后来,我也消失了。
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昏暗。有水从头上滴下来,脖颈清凉,有青苔的味道传入鼻中,我感到自己如洞中的一块霉石。循着前方唯一的光亮,我走出了那洞。吓我一跳!我的周围全是水!四周一望无际,除了水,再远一些有草,那些草整齐得不像话,仿佛匠人拿巨大的剪刀修剪过似的。我想办法游到草丛那边去(幸好我的游泳技术还不错),游着游着,遇到了许多人,他们胀鼓鼓的,脸色发白发紫,仰面躺在水面上,似一头头猪。他们已经死了,有些人看起来像我的熟人,可是他们太胖,还有些残缺不全,我不敢确认。我努力地游,希望能遇到来找我的人,直到我游到草坝,上了岸。没有呼唤我的任何声音,是的,或许根本就没人来找我。
回去以后,走在街上,他们都对我指指点点。他们都没有戴手套,可是他们的手里都长着眼睛!他们已经如此放肆地面对自己了!可为什么对我指指点点?他们竟然带着仇恨的眼神看我!
我走到家门口,母亲正在削菜头,她把一个个菜头削得光溜溜的,用线穿起来挂在院子里,看起来像一个个绿色的小人头。父亲隐没在一堆猪肉里,我只看见不断起落的刀和手,每一块肉都被他剁得光滑均匀。祖父母也在忙着帮父亲装肉,他们都没空和我说话。
“妹妹呢?”我试着问。
没人回答我。我大概足足在庭院里站了十分钟,母亲穿完了她的菜头,才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她的手掌: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
我把脸凑上去,努力想要从母亲手里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黑和一片白交替着,看不到任何图像。我对母亲摇摇头。
“那可真是麻烦啊!你就不该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就感到头被重重地敲了一棒,倒了下去。迷糊中,我看到很多人围过来,我感到他们在翻看我的双手,然后他们愤懑地议论着:“这个怪物!不能让这样的怪物留在镇里!”然后把我抬了起来……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又是一片水。我赶紧摸摸手掌,决定不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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