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舒吾
兔子
十二岁之前,赵晓薇一家都住在医院的家属楼里。医院专治骨科和烧伤,县里的人都喊它骨科楼,旁边紧挨着的是一所更大的医院,并且有着更响亮的名号——县医院。赵晓薇一家住在骨科楼的四楼,没有房子的医生和护士都被安置在这里。长大之后,赵晓薇常常在电视剧里听到“筒子楼”这个词,觉得颇为新奇,实际上却不知道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也归于此名目之下。三楼是手术室、院长室和其他办公区域,二楼是排列密集的病房,一楼是和三楼同样黑暗的过道、药房和其他一些不明用处的黑暗房间。走廊尽头是简陋的放射科,窗外一棵低矮的柳树扭曲地生长着。
四楼住的大都是结婚不久的夫妇,孩子的年龄有和赵晓薇相仿的,也有更年幼的。他们在黑暗的楼层之中随意穿梭,有时或听到某个母亲的呼唤,支使其中的一个去楼下买某东西。赵晓薇时常成为其他母亲夸赞的孩子,她敏捷、迅速,买回来的东西准确无误,最重要的是,她是最听话的一个。她的母亲只在四楼呼唤一声,赵晓薇小鹿般的身影就一颠一颠地跑上楼去,接过零钱,从四楼的扶手上一直滑到底部。
从四楼到三楼的转角处,一边的角落是水泥砌成的简陋下水道,楼上的人都称它为“恶水池”。另一个角落堆放着大块不知用途的厚木板,上面用粉笔写满了简短的词汇。赵晓薇根据父母经过时的神情敏锐地察觉到,木板上的话令他们感觉不适,并且不愿意让她看见。
后来,赵晓薇回忆起来,感到奇怪的是,当时的医院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随处可见的粉笔。其他孩子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蹲在三楼黑暗的楼道,借助安全出口绿色指示灯微弱的光亮,用一截粉笔头在地上画画。很快,灰色的水泥地上画满了各种难以分辨的图案,整个下午没人注意到这些灰色地面上多出来的图案。母亲下班的时候,会用一把蘸满了水的墩布把它们统统抹掉。多年以后赵晓薇在看惊悚电影的时候,常常会在脑海里构建起当时的场景。赵晓薇在黑暗的楼道里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画,突然有人在她的身后问:“你画的是什么?”
赵晓薇转过头,看到院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向她走了过来。
“兔子。”赵晓薇回答。
“这个呢?”他用鞋尖指着另一个图案。
“站着的兔子。”
“画得不错。”院长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晓薇觉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三楼和四楼之间拐角的木板上多了一行粉笔字,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一幅富有羞辱意味的简笔画。她每天都要经过那块木板,看到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混合着得意与不安。直到有一天,她和住在相隔两个房间的玉子一起下楼,玉子清晰地把那句话读了出来。
“这是在说我们楼道的张阿姨吗?”玉子问。
“我不知道。”
“这是你写的,你怎么会不知道?”玉子盯着她说道。
“这不是我写的,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写的?”
“我看见了”,玉子说,“我看见你用粉笔写的。”
赵晓薇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预示着什么,她紧张而不解地盯着玉子,试图从她的神情之中捕捉到什么。玉子比她大三岁,她隐约之中感觉到她正在走向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世界。
“你看见了什么?”赵晓薇问。
玉子伸出手在木板上抹了一把:“我没看见啊,我是说,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你写的。”
赵晓薇判断不出她哪句话是真的,她也伸出手在木板上使劲抹了几下。在那之前,她和楼里的孩子一样迷信咒语,甚至亲自验证过。她在房间对着窗台的那一侧的墙壁上用粉笔写下“不许鸟叫”,之后再也没有在清晨被鸟鸣声惊醒。在玉子不知是笼络还是威胁的笑容之下,她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进了一楼的后院。那是他们的禁忌之地。在骨科楼的年月里,他们的鼻子始终被一股甜腻的油腥味儿充斥着,它让赵晓薇联想到被油炸过的宝塔糖和螃蟹死掉之后散发出的味道。母亲告诉她那是熬烧伤膏的气味。
离后院越近,那股腥甜味儿越发浓烈起来,赵晓薇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喝了一大瓶止咳糖浆呕吐时的场景。她们推开后院虚掩着的破旧木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破旧的矮房子,门上拴着沉重的锁链,看上去许久未被开启。旁边是正在工作的锅炉房。她们从门闩的缝隙中侧身溜了进去。一大堆煤炭散乱地堆放在角落里,一只铁锹横在上面。乌黑巨大的锅炉在燃烧之中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她们追随着声音把目光投向了炉膛,橘色的火光像水波一样在里面晃动着,因为禁忌产生的神秘支使她们往更深处窥探。突然,身后有门锁晃动的声音,一双黑眼睛出现在了拴门的铁链之间。
“干什么呢?!”
还沉迷于火光中的玉子,在突如其来的大喝之下惊慌失措地往窗边逃去,那双眼睛再次从窗户下面升起,接着是一片赤裸的乌云。那是赵晓薇不曾了解的部分。玉子像是受到指使一样逃到锅炉边,猛然把右手摁在了乌黑的锅炉壁上,赵晓薇听到“嗞——”的一声,好像母亲把刀劈在一只熟透的西瓜上,伴随着浓烈的烧伤药膏的味道,她晕了过去。
很多年之后,赵晓薇再次见到玉子,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像抓着一只水杯那样微微蜷缩着。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后来的情形,她好像一直睡着,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她,她分辨不出来他属于谁。他在黑暗之中不断地变换着形态,一会儿觉得是张阿姨,一会儿变成了母亲,一会儿变成了院长,一会儿又变成了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
当玉子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辗转去了好几个大城市的医院。玉子的院长爷爷发明的烧伤膏并没有治好她的烧伤。赵晓薇很多次在角落里看到各种颜色的粉笔头,当她试图捡起来一截在地上画几笔时,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观望,她把粉笔丢在了角落,再也没有画过。
赵晓薇家的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狭小的空间里只够放置双人床、衣柜和电视机,煤气炉和厨具都放在楼道里。原本就黑暗的楼道经由各家的油烟熏黑,更显阴暗。好在有这些烟火气,让原本阴森的建筑有了一些人情味儿。在十岁之前,赵晓薇和父母挤在唯一的双人床上。傍晚或者周末,父母会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小,讓赵晓薇背对着他们写作业。由于她心神不宁地频频回头,母亲在中间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上搭了一条被单,任由她怎么回头,也看不到电视上面的图像了。她屏住呼吸,细致地捕捉着传来的每一个微弱的音节,在脑海中构建各种各样的画面。
电视关闭的时候,赵晓薇的位置由被单的一边转移到了另一边。这个时候往往是楼道里最热闹的时间,她听到煤气炉开启的啪啪声,接着是一两声女人的交谈,声音逐渐复杂,饭菜下锅的声音,开水壶的呜呜声,间或有大声的斥责声穿插其中。玉子和其他孩子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会偷偷地拿着头发稀疏的娃娃和山羊玩偶从被单的下面探出头来,她们假扮成不同的身份,直到每家的母亲在楼道里发出不满的呼唤。
赵晓薇醒来之后面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同的询问,她用幼童无辜的眼神望着询问者,当问题问到最关键的部分,她佯装出一副虚弱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真的忘记了,我的脑子很痛。”
她感觉到一种不明来由的恐惧和罪恶感,那或许跟陌生男人突然的裸露有关。她没有撒谎,也没有必要撒谎。她想象得到玉子可能面对着和她同样的诘问。她不止一次地想向父母询问玉子的状况,但始终没有。玉子家的门再也没有开启,直到最后一次,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嘈杂的响声,从被单的缝隙之中,她看到了玉子的父亲指挥着几个人把家具往楼下搬运。
她从被单之中钻了出来。“玉子家要搬走了?”她问正在地上刷洗鞋子的母亲。
“是的。”
“为什么?”
“他们有新家了。别看了,快回去写作业。”
很多年以后,当赵晓薇再次见到玉子,玉子已经习惯于用左手做大部分事情。玉子向她展示自己的右手,常年保持弯曲的状态并且没有办法完全伸展,手掌中间纵横分布着暗红色的放射状纹路,从大拇指一直延伸到手腕处。
“爷爷找了偏方,为了给我治手才熬的药。”玉子说。
“偏方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就是胎盘和引产的死婴,都是家属不要了的,爷爷捡了回来,可惜也没多大用处。”玉子坐在赵晓薇的小床上晃着双腿说道。
母亲觉得日益长大的趙晓薇和他们住在一起不合适了。玉子家搬走之后,腾空的房间被改造成了未婚护士的宿舍,房间的两个对角处分别放着一张单人床。很少有护士在那里长时间居住,他们有的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有的很快离开了医院。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张床一直空着。母亲和另一个住在里面的护士商量好了,让赵晓薇搬到了那张空着的床上。
“只是暂住一段时间,等我们的房子装修好了,很快会搬走。”赵晓薇听到母亲向护士承诺。
妈妈把一把钥匙交给了赵晓薇。
护士和赵晓薇的床之间横着一张木质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盏绿色的台灯、记录本和一些零碎的物品。护士在房间里的时间并不多,也不怎么和赵晓薇说话。赵晓薇沉浸在第一次拥有自己空间的快乐之中,她终于可以把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带有色情成分的恐怖杂志带回家趴在床上翻阅。她有一个灰色的纸盒子,里面装着她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剪贴画、姐姐寄来的明信片和一些从婚礼上得来的塑料珠子。去上学的时候,赵晓薇把这些东西全部塞进床底下的缝隙里。
在周末护士出门的时间里,赵晓薇把同一本杂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灰色盒子里的物件也被拿出来擦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护士那边,她翻了翻木头办公桌上的手写病历,拉开了没关严实的抽屉,里面是一叠杂志,最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文具袋。她拉开了文具袋,插笔的那一层放着颜色不同的唇彩和眉笔,另外一面的网袋上挂着两对亮闪闪的耳坠。赵晓薇拿下来一只,对着桌上的镜子在脸上比画。她挑选了一支粉色的唇彩,在嘴唇上涂抹了几下,用手背抹掉,又试了试其他颜色。正当她沉浸在新发现的快乐之中时,听到楼道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她赶忙把化妆包放回原位,装模作样趴在了床上,但开门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她不由自主地又拉开了抽屉,这次她从那些杂志中抽出了一本,当坐在床边翻阅的时候,她耳热心跳地意识到,这和同学借给她的不同,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色情杂志。
不久之后,果然像母亲承诺的那样,他们搬到了新家。事实上,四楼的大部分人家已经搬离,早有传言这里很快就要拆掉,届时骨科楼将不复存在。赵晓薇沉浸在搬家的新鲜感之中,她终于有了独立的卧室,虽然不是按照她的想象布置的,但她终于摆脱了搭在铁丝上的紫色被单。
住进新卧室之后的一周里,赵晓薇失眠了。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入睡方式,甚至和父母睡在一起还是无济于事,她终于想到了她的灰色盒子,那是属于她的秘密。它被遗忘在了床底的夹缝里。
赵晓薇在清晨溜出了家门,早晨她的方向感尤为准确。走到骨科楼楼下,她一口气跑上四楼。四楼已经几乎没有人居住了。她借着感应灯的灯光用钥匙打开了门。
“谁啊?”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伴随开门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脸从被子之中抬了起来。
“谁?”接着是护士带着怒意的睡脸。
“我来取回我的东西。”赵晓薇站在门口,小声说。
“滚!!!”
笔记本
海浪一样的白色柳絮,一波一波地在地面上涌动。这是赵晓薇对于中学最初的记忆。之后的很多年,当赵晓薇再次看到地面上翻涌的柳絮时,她仍旧将它视为不祥。她还记得母亲把她领进阴暗潮湿的教工办公室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男朋友没?”
赵晓薇惊愕地盯着她,对方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很快又说:“提前警告你,有男朋友就赶紧断了,不然现在就给我回家去。”
母亲用眼神示意赵晓薇在门外等待。她掀起绿色的纱帘,一群苍蝇一哄而起。她隔着纱帘,看着母亲把一卷厚厚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一只硕大的苍蝇落在了纱帘上,刚好挡住了班主任的脸。
宿舍楼在操场边上。赵晓薇的宿舍在二楼,里面已经住了八个女孩,给她留下了一张靠着角落的上铺,旁边的床板上放着一只破旧的脸盆。这些并没有破坏赵晓薇第一次过集体生活的兴奋,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她们在黑暗之中围拢在一丛火光周围唱歌的情形。在和她们交谈的时候,她不经意间透露了她的幻想。
“什么意思?”一个高个子的黑皮肤女孩说,“你是说你说梦话的时候会唱歌?很大声吗?”
“最好不要,否则我们把你丢出去。”另一个紧接着说。
赵晓薇看着她们的脸,判断她们是否在开玩笑。
晚上在宿舍周围所有的灯都熄灭之后,赵晓薇第一次感觉到了纯粹的黑暗,就连宿管大妈的手电筒也十分微弱。学校孤零零地建在郊外的村庄旁边,周围是种植密集的玉米地。除了每月两天假期,学生不允许在任何时间离开学校。宿舍楼的入口处是高大的铁门,一到夜晚,管理员就会把他们驱赶回宿舍,挂上重重的锁。就算可以溜出去,走到最近的镇子也需要两个小时。
“可以在熄灯之前躲在厕所里,这样在宿管大妈锁了铁门之后,你就还在外面。操场那边的墙最矮,可以翻过去。”黑女孩的声音从下面的床上传了出来。
“一定要记住,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这样晚上巡查的人也很难发现。”另一个女孩说道。
“可是出去了附近也是玉米地啊。”赵晓薇说道。
“如果你光是买东西的话,走半个小时有一个加油站,在那儿买就行。要是想去包夜机,就和商店老板租一辆自行车,能骑到镇里。”
“不过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来,回来晚了肯定会被发现。”赵晓薇往下望去,黑女孩拿着手机躺在床上,眼睛在屏幕的光亮里流光溢彩。
“你们说够了没?”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斜下方传来,“再说我明天就去告诉宿管老师。”
宿舍立刻安静了下来,赵晓薇感觉到尴尬,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听着其他人收拾东西的响动,和黑女孩按动手机按键的声音。
教室和宿舍相隔着一个小操场的距离,几根铝合金管支起的三合板房间紧挨在一起,下面是和男生宿舍并排的教工宿舍。“往年四五月刮大风,教室的房顶被吹飞了好几次,有一次正在上数学课,大家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我手里还握着钢笔呢。”同桌对赵晓薇说。
坐在教室里,赵晓薇无数次幻想着大风掀翻屋顶的场面:中午刺眼的阳光之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将屋顶吹到了旁边的玉米地里,露出了瓦蓝的天空,他们站在楼梯上看着老师们纷纷跑出去寻找丢失的屋顶。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她们口中的矮墙。它掩映在一堆野生枫藤之中,墙上用水泥固定的碎玻璃渣被人刻意处理过,在其他部分的对比之下格外明显。
赵晓薇最强烈的感觉是饥饿,学校提供的饭菜总是和她那强烈的食欲不成正比。吃过饭之后,赵晓薇情不自禁地绕到了教室后面,走到了她从窗口望到的矮墙下面。在她的想象之中,这堵矮墙只要她稍微踮一踮脚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翻越过去。但是当她真正站在墙根的时候,发现凭她的一己之力翻过去并不容易。墙根下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旧的砖头,走近了才发现,墙上的野生枫藤是假的。
“喂,你干吗呢?”背后传来一声呵斥。她听得出对方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她转过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生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背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离那个地方远点。”他警告她。
黑女孩告诉赵晓薇,要想出去必须得有一位男生带着。“最好是和你有点关系的,要不出了事他们也不会保你。对了,你出去干什么?”黑女孩问。
“我买吃的。”赵晓薇老老实实地说。
“这样吧,我就负责帮你在班里找个男朋友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可以带你出去,就这么定了。”
在晚自习的时间里,赵晓薇漂浮在虚幻之中。她看着黑暗之中的墙,感觉到自己已经拉着某个人的手,从那里轻盈地一跃而下,飘飘忽忽地坠落在蓬松的玉米叶子中间。在朦胧之中她看见了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生向她走过来。
“赵晓薇,听你室友说你想当我的女朋友?”
是他。赵晓薇认出他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常常咧着嘴大笑。她觉得他似乎在温柔地打量着她,不再咧着嘴,而是微笑着望着她。但她的心里突然腾起了一阵恐惧,飞快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颤抖着说:“我没有啊。”
很快,花衬衫男生就找到了女朋友,和他们同班,住在赵晓薇的隔壁宿舍。他们高调地在男生宿舍和教室之間连接的楼梯上表白,班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旁边起哄。男生问:“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他从身后变出了一大包情人梅,女生娇羞地接了过去,小声说:“愿意。”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嘘声,班主任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你们疯了?不睡觉的都给我来办公室罚站。”
回到宿舍之后,赵晓薇躺在床上回想着他们互相表白的场面,她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女孩躺在被窝里嚼着情人梅的甜蜜画面。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站在教工办公室门口的他们。他们看上去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隔着一大段距离,花衬衫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女孩的脸和脖子都冻得青紫,他们的裤子上沾满了尘土,在黑色的衣裤上显得格外明显,花衬衫的腿上还印着一个轮廓分明的大脚印。
花衬衫看了一眼准备上楼梯的他们,把头重新缩进了衣领里,女孩的脸始终垂在长发之间。黑女孩经过的时候,表情夸张地做着口型:“是谁告的密?”花衬衫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上早读的时候,同桌告诉赵晓薇。昨晚,花衬衫他们已经从矮墙之上翻越过去,穿过密密实实的玉米叶,来到了行车的大路上。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他们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来就行。当他们快要接近加油站的时候,一群人突然从四周的玉米地里窜了出来,那是所有的任课老师,看样子他们是有备而来。
操场的中央有一个水泥平台,校长每天早读之后站在上面训斥他们,这是学校的传统。赵晓薇看见大捧的柳絮在操场上不断地滚动着,停在了平台的四周,像是镶了一圈鹅绒的白边。校长站了上去,接着是花衬衫和女孩。花衬衫的脸上浮现出迷惑和紧张的神情,女孩一直低着头,头发和长长的刘海掩盖住了她的脸。
校长两把把他们推到了平台的中央:“来,看看,也给你们臊臊皮。就这两个学生,半夜三更不睡觉,钻到玉米地里去了!”
赵晓薇第一次在花衬衫的脸上看到了憎恨。他瞪大了泛红的双眼,盯着操场另一边的空地,拳头紧紧地攥起。
“怎么?你还想打我?”校长讥讽道,花衬衫把头扭向了一边,拳头越攥越紧。
赵晓薇看到女孩的脸一瞬间涨红,她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扶住什么东西,一股又一股的泪水从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流了出来,挂在下巴上,然后跌落在她衣服上、鞋上和地上。操场上一片寂静,赵晓薇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几个句子——“桃子一样通红的脸颊”,“不断抖动的双肩”,“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她看着讲台上站着的两个人,迷幻之中他们被这些句子随意摆布着,赵晓薇觉得热而飘忽。回到教室之后,她几乎在无意识的支配之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第一句:
他从紫红色的枫藤叶子上用双手将她接了下来,他感觉到像雾一样软绵绵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他顺势躺了下去,她那桃子一样通红的脸颊埋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上晚自习之前,黑女孩来找赵晓薇,叮嘱她在打熄灯铃之前不要回宿舍。赵晓薇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但她沉浸在写作的欢乐之中——在短短的四节课时间里,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并且立下了海誓山盟。为了让情节更加跌宕起伏,赵晓薇又安排了女孩不得已委身于那个打菜时羞辱他的男孩,现在花衬衫要和他开始决斗了。
回到宿舍之后,赵晓薇感觉到一种怪异的安静。“回来啦”,黑女孩热情地招呼她。她突然听到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就像是什么动物被扼住了脖子一样。她终于发现了声音来自她斜下角的女孩,她环抱着双腿,面对着墙壁,头发蓬乱地坐在床上。赵晓薇突然回忆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那个陌生的恐吓声音就来自她。在突如其来的灯光之下,她从头发的缝隙之中透露出一双充满着敌视的眼,不知为什么,赵晓薇突然想起了锅炉房的门闩上那双窥探的眼睛。
花衬衫和女孩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站在教室的一前一后,遥遥相望。当赵晓薇看着他们的时候,她感觉到他们就像是被她创造出来的人物一样。赵晓薇开始把越来越多的人加了进去,同桌、隔壁班的同学、老师,甚至是校长,情节也越来越疯狂。她再也没有想过要翻墙出去,甚至她连饥饿也忘记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编织故事上,甚至还为他们设计了漫画形象和动作插图。
有一天晚上,熟睡的赵晓薇突然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宿舍门。站在空旷的楼道上,她望见了遥遥相对的教室,这个时候竟然灯火通明,在黑暗的操场之中显得格外耀眼。她的心里突然腾起了一阵恐慌,她在几乎没有思考的情况下翻过了宿舍的铁栅栏,向教室的方向走去。
在看到赵晓薇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正在翻找课桌抽屉的老师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呆呆地望着赵晓薇,桌子上摆满了他们找到的物品——手机、直发板、相册和一摞杂志。
“你们在干什么?”赵晓薇问。
“你在干什么?”一位男老师厉声问道。
“你们这是违法的,你们侵犯未成年人的隐私。”赵晓薇说。
“呵”,班主任笑了,“你还挺懂法律的嘛赵晓薇,那你去告我们啊!”
第二天早晨,进入教室的人都发现了自己的东西找不见了。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去了哪里。
“是不是遭贼了?”同桌问。在他们的学校里,丢东西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早读课后,在操场中间集合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水泥台上的一大堆东西。队伍开始骚動起来。
校长走上了水泥台,拿出话筒,清了清嗓子:“昨天对大家的教室进行了突击检查,发现了很多不合规范的东西,我先替你们保管了,毕业之后或者退学的时候来找我要。不过,在这次突击之中,我发现了更过分的,我没想到,你们这群小娃娃里有这么脏的,还是个女生,现在我就让大家看看。”
他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紫色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调了调话筒。现在,全校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楚他带着西北口音的声音:
他顺势躺了下去,她那桃子一样通红的脸颊埋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他捧起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嘴唇……
眼睛
房间就像是一个黑暗隐秘的洞穴,对于赵晓薇和其他还没有脱离家庭的女孩来说。她们就像夜行的蝙蝠或是怪鸟一样,从险恶的环境中飞回温暖潮湿的密室。这是在出租屋或是旅居酒店里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安全感,直到她看到了衣柜和墙壁的夹缝之中那个不和谐的东西。它像一朵蘑菇一样生长在墙壁的阴暗面,直到赵晓薇以一个怪异的姿态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它的上半部分巧妙地隐藏在衣柜顶部垂下来的东西后面。那是一副毛笔字,小篆,她的父亲从去年开始热衷于此。在热情冷却了之后,这堆产品不知如何从她父亲书房转移到了这里。她把那幅字垂下来的部分轻轻掀了起来,一只“眼睛”瞬间睁开,她的背后冒起了阵阵冷汗。
那是一个小巧的摄像头,既不是家庭式也不是酒店大堂里看到的。它潜藏在衣柜的阴影处,那幅字刚好遮住了它光亮的部分,又不至于遮挡它的视线,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赵晓薇披上了睡衣,她把脸凑近那个东西,它的顶端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后面一小块墙壁的颜色和其他部分明显地区分开来。她把耳朵凑近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到了电流“咝咝”的噪声穿过墙壁的声音。赵晓薇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她从床上跳了下来,温热的地暖催化了她的怒火,她冲到了父母的房门前,发现房门半开着,一片漆黑,里面传来了父亲沉重的鼾声。
赵晓薇回到房间,开始回忆自己在房间里的行为。她习惯于在睡觉之前把房门反锁,她依稀记得母亲抗议过几次,之后就不了了之了。在锁住的房间里,赵晓薇感觉到了绝对的安全,她几乎没怎么穿过衣服,想到这里赵晓薇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尴尬,她无法想象有双眼睛观察到她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甚至是更加过分的举动,赵晓薇的脸开始发烫。
它是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赵晓薇一点印象也没有。从那所学校退学之后,她很快转入了离家更近的另一所学校,退学的原因是身体不佳,毕竟那天在操场上,全校所有的人见证了她的昏厥。母亲没再提起这件事,只是说“赵晓薇,你现在玩的这些花样我都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之后自己看看当年的你有多傻”。赵晓薇几乎没理解话里的意思,但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紫色的笔记本,她猜测班主任或者校长早已把它丢在了某个角落里,直到某天母亲打电话让她在衣柜里找钱包时,她在衣柜的夹缝里看到了那本熟悉的紫色笔记本。她把它翻开,第一段伴随着校长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骤然响起。赵晓薇感觉到一阵模糊和陌生,她没有丝毫的尴尬,而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受到了诬陷,她甚至认为这些全都出自校长之手。当那段声音再次响起时,她对这看法深信不疑。
赵晓薇偷走了紫色笔记本,把它藏在了床垫下面。现在她把床垫掀开,它依旧躺在那里,旁边是她前不久写在草纸上的几首诗和散乱的几条手链,还有一个半新的随身听,是她用压岁钱偷偷买的。赵晓薇突然陷入了困惑,这个安装在此颇有年月的东西,它到底派上了什么用处。假如他们什么都能看到的话,为什么对于这些不合规矩的东西视而不见。又或者,安装它的父母如果是为了监视她,为什么他们对她在房间里的行为只字不提。
赵晓薇越发地感觉到迷惑,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难道这只不过是她的误解罢了,或许她不在家的那一年里,父母把这个房间作了别用,之后忘记拆掉它?还是曾经租给了别人,是租客私自安装的?赵晓薇不断地回忆着父母的行为。要是他们一直在监视她,她怎么可能一直都没有发现?
第二天早晨,赵晓薇吃完早饭就出了家门,正是周六。她在影碟店秘密角落的箱子里挑出了最得意的一张,付钱的时候,老板对她投来了意味深长的暧昧目光。回到家之后,她把碟片放进了电脑里,挑选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反锁了房间的门。她仔细地听着房间外面的动静,开电视的声音,是母亲正在追的电视剧,接着是一段模糊的交谈声,电视的声音变成了法制频道主持人严肃的声音。赵晓薇听到了敲门声,她迅速合上了电脑,打开了房门。
“干什么呢,大白天关着门。给,吃水果。”母亲把一盘切好的芒果递给了她。
“在上网课。”
“大周末的,出去转转吧,别看了。”
赵晓薇应付了几句,重新关上了门。她打开了电脑,在播放完一面之后,她把碟片退出来,换了另一面。她听到电视的声音重新响起,音量比之前大了一倍。
吃饭的时候,赵晓薇感觉到父亲和母亲似乎都极力地躲避着她的视线,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也缄口不言。母亲终于开口:“赵晓薇,下午找你的朋友去转转吧,别老闷在家里,精神都出问题了。”
“不去了,下午还要上网课。”赵晓薇说道。
她感觉到母亲夹菜的手迟钝了几秒:“那你和你爸去超市买点东西吧,你爸一个人拿不了。”
赵晓薇答应了。她和父亲走在一起,两个人都死守着沉默,当他们从外面回到家里的时候,赵晓薇迅速地进入了房间,碟片竟然还在电脑里面,当她点开播放器时候,却怎么也放不出來画面。她把碟片退出来,上面有轻微的磨损痕迹,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赵晓薇轻轻合上了电脑,倒在了床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刚好垫在了她的脑后,是那个紫色的笔记本。她把它抽出来,漫无目的地翻阅着,突然,翻到了其中一页上用铅笔涂着一只巨大的眼,瞳孔放大,在时光的摩损之下已经变得斑驳。她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画下了这个涂鸦。
赵晓薇从那所学校离开以后,唯一还保持着联系的就是花衬衫。他在她退学之后也离开了学校,去了市里的一所职中。还没上两年,他就退学去做了金融押运员。赵晓薇在路上碰见过他几次,穿着制服,但看到他仍旧流露出上学时候的天真神情。他是为数不多在那件事上对待赵晓薇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他说:“我真是佩服你啊,赵晓薇。”
赵晓薇去找了花衬衫。他在听完她的计划之后,露出惊惧的神情,“何必要这样呢?你和他们直接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本来没有的事,咱们这么演一出不就真有事了吗?”
“他们肯定不会承认,说不定他们压根都不会进来。”赵晓薇说。
“万一进来了呢?”
“没关系的,所有的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在她的不断请求之下,花衬衫终于答应了她。
赵晓薇挑选了一个假日,那是父母惯常的拜访外婆外公的时间。听到“咔哒”关门声后,她立刻发信息召唤了早已等在楼下的花衬衫。他们迅速地穿过了客厅,进入了她的房间。花衬衫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的中央:“我要怎么做啊?”
“抱住我。”赵晓薇说。她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人在观看。
花衬衫生硬地环住了她的腰,他们尴尬无比地靠在了床边。
“怎么还没有动静?”花衬衫小声说道。
她没有回答。她用眼神示意花衬衫脱下衣服,花衬衫还在犹豫不决,而她已经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当他们赤裸着抱在一起的时候,赵晓薇听到了钥匙迫切转动的声音……
赵晓薇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舒展和自由,她不再恐惧和紧张。她拉起花衬衫惊慌失措的手,面对着那个角落走去。她感觉到无比的轻盈和自然,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自然的现象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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