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探锋生涯

冉茂一

一

我是一只苍蝇，没有人会对我有好感。

我知道，我长成这副模样，必定不符合人类的审美。他们一直将我们视为最恶心的昆虫，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但是造物主将我们创造出来，自然有他的道理。经过一番观察，我发现地球上比我们丑的动物多了去了。有些动物是外表看上去好看，行为却极其丑陋。

在昆虫界，并不以外观来划分贵贱，这点我们跟人类有些不同。我们更看重的是生存能力。蜣螂就是典型的代表。它们的日常行为让人类感到恶心，所以给它们取了一个龌龊的名字叫“屎壳郎”。昆虫世界里的第一准则就是活下来，能活下来就能获得其他同类的尊重。而且，人类觉得臭的东西，我们未必觉得臭，相反，他们觉得香的，我们反而觉得很臭。就比如钱币吧，经过我细心观察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很喜欢。天知道我第一次嗅到那个气味的时候，差点晕死过去。所以，迄今为止，人类很难看到一只在钱币上停留的苍蝇，除非上面沾有血。

我们的世界里没有金钱，人类的那些规矩在我们这里都不通。当我还是幼虫时，父母就一再强调生存至高无上的理念，还说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仔细一想，确实很有道理，我们苍蝇的寿命最多只有三个月，这点简直没法跟人类比。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品美酒、谈恋爱。身为一只苍蝇，必须争分夺秒地活着，才不算荒废。

几天前，我们刚刚换了栖居地。我们被迫从一位孤寡老人的家里搬了出来。那是一位退休的老牧师，她应该很老很老了，从她光秃秃的牙床和凹陷的眼眶就可以看出来。她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不是盯着已故丈夫的照片愣神，就是逗一下她喂养的那只常常发情的黑猫。别看她老了，但她对我们的厌恶丝毫不减。她花高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种新型的灭蝇剂，很短的时间内，让我失去了几十个同胞兄弟。最后，为了奉行生存至高无上的理念，大家一致同意更换栖居地。

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开始寻找新的栖居地。我们飞了很久很久，从郊区来到了大城市中央。

大城市中央跟郊区有很大的不同，我也算是开了眼界，这里的温度和风向都跟郊区有明显的区别，好在我们适应能力很强。别忘了，我们的祖先在白垩纪时代就已经出现在这个星球上，能世世代代延续到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跟那些早已灭绝的物种相比，我们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伟大的。所以，我至今都认为苍蝇是地球上最顽强的生物。

两天前，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完成了一系列考核，正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探锋。为了庆祝这光荣的时刻，我不知疲倦地飞了半个多小时。天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让自己配得上“探锋”这一称号。回到阵营时，大家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好像我身上肩负着兴旺种族的重任。平时对我颇有微词的几个同胞兄弟，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人类的梦想有很多，比如成为科学家、作家、歌星、企业家等。对于一只雄性苍蝇而言，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探锋。套用人类的一句名言：不想成为探锋的苍蝇，不是好苍蝇。当我长为成虫时，父亲盯着我的身躯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以后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探锋。我当时并不知道探锋的含义。不久后，我便明白，探锋是苍蝇家族探索栖居地或者寻找食物的先锋者，他们身先士卒，为了家族能够延续下去，可以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的父亲就是一名优秀的探锋，他撑起整个家族的命运，带领大家品尝到了无数美食。并不是每一只雄性苍蝇都能成为探锋，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什么大师名家一样，这需要必要的先天条件，也就是人类说的天赋，比如足够粗壮的中足和敏捷的反应。这些条件的具备，都是为了活命。一双强壮的中足能让苍蝇更快地起飞，从而躲避人类或者其他动物的攻击。作为一名探锋，就要做好时刻应对各种危险的准备，苍蝇拍和杀虫剂都是小菜一碟，最要命的是各种陷阱，比如人类把杀虫剂放入各种下脚料里，只要一沾上就会一命呜呼。这就需要探锋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哪些东西可以碰，哪些东西不能碰，这可马虎不得，稍微出一点差错，就可能葬送无数家族成员的性命，这就跟人类排雷工兵是一个道理。这里不得不说，人类的智商确实很高，他们那么大一个脑袋，里边装的都是智慧。只要能置我们于死地，他们什么方法都想得出来。

为了成为一名探锋，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当其他伙伴休息或者享受美食时，我却在刻苦练习起飞、跳跃、躲避。很多时候，一场训练下来，我疲惫至极，累得甚至感觉不到翅膀和中足的存在，似乎从此以后再也飞不起来。父亲见我如此刻苦，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你付出的所有，都能让你在危险的任务中多一份活下来的希望。我听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酸痛无比的中足一次发力，完成一系列从起飞到躲避的训练动作。

在父亲面前，我一向沉默寡言，因为他实在太优秀了，能在那么多次危险的任务中活下来，那得需要多大的本事啊。在这座高山面前，我实在太渺小了。

二

我成为探锋后，很快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跟随父亲寻找栖居地。接到任务那一刻，我内心的激动多于担忧，心想自己刻苦训练的本领，终于有用武之地了。身为一只苍蝇，经常换栖居地是常有的事。这次的探锋队伍一共由六只苍蝇组成，父亲作为头探，我跟其他几只同胞兄弟作为次探。

执行任务前，父亲单独来到我身边，用前足轻轻地碰了碰我的翅膀，说，第一次执行任务紧张是难免的，遇到紧急情况时，一定不要慌张。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又接着说，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也可能是……

他没说完，我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我們在探寻的途中遭遇了蜻蜓的袭击。那可怕的身子长长的怪物一直是我们苍蝇的噩梦。该死的蜻蜓像一架大型轰炸机一样猛烈地俯冲过来，我们排好的队形立刻被冲散了。

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我吓得振翅的频率都乱了，整个身子在空中歪歪斜斜地乱飞。蜻蜓眼睛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我是队伍中最笨的一个，于是，转身向我飞了过来。

我彻底傻了，心想，这次是真的完了。

就在这时，父亲的信号传过来了（这种信号是一种超声波，只有我们苍蝇才能接收，算是我们的摩斯密码），让我们立马组成防守队形。我的眼前快速掠过几道黑影，队伍立刻排成了两排。第一排只有父亲孤零零的身影，后排有四只苍蝇一字排开。队伍像一面巨大的墙，将我挡在了最后。我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了下来。

蜻蜓见这阵势，翅膀震动的频率下降了一些，停在空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我们又收到了父亲的信号，信号的内容为：一会儿你们往南边飞，我想办法引开这恶心的家伙。

我们同时用声波回复了他。

发完信号，我们同时往南边飞去。蜻蜓振翅的频率加快了，他已经做好了追击我们的准备。这时，父亲突然出现在蜻蜓跟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就向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飞去了。一西一东，一左一右，蜻蜓搞得有些懵。他愣了一下，他转身时，见我们已经飞远，他放弃了向我们这边追击的念头，又不想扫兴而归，只好向父亲的方向追了过去。

过了两分钟，也许没那么久。父亲的信号就传了过来，那是胜利的信号。我们都很清楚，他已经成功摆脱了那只大家伙。父亲归来时有些疲惫，振翅的频率忽高忽低。显然，摆脱那只蜻蜓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们都想让父亲休息一会儿。他不肯，一再强调自己没问题，要抓紧时间完成任务。说完，他将振翅的频率调整了一下，想让我们知道他状态依旧很好。我们都清楚，他有些强撑，毕竟上了年纪，高强度的任务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

我们苍蝇都坚信，只要挺过大风大浪，必然会拥有美好的前景。这点跟人类常说的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差不多。

躲过了蜻蜓这一劫，后边的路都很顺利，再也没有其他物种对我们发起突袭。途中，我们还饱餐了一顿。根据父亲收集的情报来看，那是一只刚刚死去的小母狗，她的主人担心她身上带有冠状病毒，无情地将她从十六楼高的地方扔了下来，死状异常惨烈。我们围着她那渐渐僵硬的尸体转了几圈，心里十分惋惜，因为狗并不是我们苍蝇的天敌，而且那只小狗还挺好看，白白的毛发十分柔顺，只不过刺眼的红红的血液已经把她白雪一般的皮毛弄脏了。

饱餐一顿后，我们继续探寻出路。父亲谨慎地带领着我们在人类的房子里飞进飞出。此刻的人类被一种新型病毒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对付我们。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我听父亲说，这是他活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人类遭受如此巨大的浩劫，人类的世界被新病毒搞得乱了套。看着新闻里不断上升的确诊人数，他们那站在生物链顶端的傲气早已不复存在。他们所谓的科学，在未知的病毒面前显得乏力。空荡荡的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幅忘记上色的画作。

六只苍蝇组成的探锋队伍，在满是消毒液味道的空气中探寻前行。父亲心细如发，多次强调，消毒液会扰乱对气味的判断，让我们时刻保持警惕。没过多久，消毒液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食物变质的气味。父亲发来信号，让我们跟在他身后，注意力保持高度集中。

我们顺着气味飞了进去。

那是一间面积略小的房子，客厅的茶几上堆着一些便当盒，装修也很简易。客厅右转就是一间厨房，左转是一间很小的卧室。父亲在便当盒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带着我们一起飞向了厨房。厨房的灶台上铺满油污，调料用品上也粘着灰尘，看上去很久都没有开火做饭了。根据种种迹象，父亲做出一个判断，这是一间出租房。

这是一个好消息。据父亲说，租房的人类大部分比较邋遢，因为房子不属于自己，心灵上没有归属感，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就没那么心细，乱一点脏一点都不打紧。而且，父亲还根据阳台上晾着的衣物和床上凌乱的棉被，以及客厅沙发下卷成一坨的臭袜子，推断出了住在这里的是一个男人，而且单身。

我们迅速地在厕所通风道、厨房死角、空调外接口、阳台溢水口等地方盘踞下来。之所以用“盘踞”这个词，是因为在疫情的掩护下，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甚至有些猖狂地进到人类的家里。天注定了我们不会感染这种让人类头疼不已的病毒，这就是我们猖狂的资本。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幸灾乐祸，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即使这样，父亲仍然叮嘱我们在屋里切勿结队（两只及两只以上）做一些不必要的飞行，以免引起人类的注意。被病毒逼疯的他们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倘若将这些怨气通通都撒到我们身上，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

三

按照父亲的计划，我们先等房子的主人出现，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再去通知母亲以及其他同胞兄弟过来享受成果。

我们又饱餐了一顿。便当盒里残留的变质了的小肉粒实在是太美味了。我知道能享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造化，否则我恐怕早已成为蜻蜓的口中餐了。

正在我暗自庆幸时，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住在这里的人回来了。

父亲发来信号，立刻散开，找到最佳观察位置。我们四散开去。我飞到了客厅的空调顶端，一边焦虑搓着前足一边等待人类的出现。

那个人走了进来。父亲的推断没有错，是一个男人。这是一个中等个头、身材偏胖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一双狡猾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不停地眨着。他穿着一件红色的马甲，看上去像是工作服，下身穿一条有些褪色的牛仔裤。他脚上的那双运动鞋脏兮兮的，沾了不少尘土，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腋下夹着一个小纸箱，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向沙发的方向走来。想必是有些疲惫了，他走起路来有些许摇晃。他当然没有发现我们，因为我们都在各自的位置纹丝不动，睁着那双大大的根本闭不上的复眼专注地看着他。

他把小紙箱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摘下口罩，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好像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慢慢闭上眼，用手指揉了揉鼻梁上方，轻咳几声，将眼镜往上边推了推，就睁开了眼睛。他盯着小纸箱看了几秒，伸手去茶几下翻找什么。翻找片刻后，他沮丧地抽出手，站起身，一只手捂住裆部，嘴里发出“嘶”的一声，然后急匆匆地向卫生间跑去了。我们都看清楚了，他那件红色马甲的背后，印着“正大速运”四个大字。空气里又传来了父亲的信号，他是发给在卫生间的同胞兄弟的，让他谨慎一些。

卫生间里响起“哗哗”的尿尿声和口哨声。口哨声吹得断断续续，必然是没有他那泡尿来得畅快。我听父亲说起，一边尿尿一边吹口哨，是大部分男性人类都有的嗜好。

从卫生间里出来，男人一扫疲态，用容光焕发形容也不为过，那双略带狡猾的小眼睛又不停地在镜片后面眨了起来。他重新回到了沙发的位置，刚坐下没多久，就急忙掏出一支烟点燃，好像没有这支烟他的好状态即将中断似的。果然，这支烟给了他耐心，他再次伸手到茶几底下，仔细地翻找起来。这次显然要比上一次顺利很多，十几秒后他把手抽了出来，一把小刀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他盯着那把小刀看了几秒，好像手里的小刀是一把打开百宝箱的万能钥匙。他眨巴着眼睛，嘴上又哼起了小曲，这首小曲很明显要比之前哼的都要喜庆轻快很多。我实在想不明白，人类都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为什么还能哼出这么喜庆的小曲来。他在小纸箱上摸了几下，很熟练地一刀下去，将小纸箱“开肠破肚”后，从里边掏出几包东西来。那是几包未拆封的口罩，略显胀鼓地摆在茶几上，像极了几个长款的钱包。男人笑了笑，开始数起摆在茶几上的口罩。我们也在跟着数，一共十包。

他吐出一个烟圈，将烟掐灭，掏出手机对着面前的口罩拍照。快门声每响起一次，他的嘴角就微微上扬一点。拍完照，他站起身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而后将那件印有“正大速运”的马甲脱了下来，夹在腋下，向卧室里走去。

那个男人刚离开，我的一个同胞兄弟耐不住性子扇起翅膀飞了起来，试图飞到茶几上一探究竟。他刚飞一会儿，父亲就向他发出了紧急撤退的信号，要求他立刻回到原位。我的同胞兄弟在空中转了几圈，就飞回去了。在探锋眼里，头探的话就是命令，哪怕是错误的也要执行，因为头探就是团队的方向。

就在同胞兄弟飞回原位后不久，男人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铃声就是之前他哼的最轻快的那首歌。一个略带磁性的男声唱着：“翻过了一座山，越过了一道湾，撩动白云蓝天蓝，望眼平川大步迈向前……”

男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出去，将手里的眼镜重新挂上鼻梁。我们探锋小队的神经又集体绷紧了。

他拿起电话，看着屏幕上的号码，像打了针鸡血立马变得精神抖擞。他接起电话，脸上随即露出笑脸，好像电话那边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刚到的，现在还热乎着呢。”他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拨弄着面前的口罩，“您随时过来拿都可以。”

放下电话，他又点上一支烟，边抽边想着些什么。从他吸烟和吐烟的频率以及略带扭曲的眉头来看，他的内心应该是有些纠结的。那支烟很快就抽到了底，当他的眉目从烟雾中露出那一刻，脸上的焦愁仍未消散。

第一次出任务就遇到还算不错的环境，我有些兴奋，也有一些成就感，一心想要在这次任务中大展身手，让父亲及其他同胞兄弟对我刮目相看。有股力量一直在翅膀周围燃烧着，我能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按兵不动的命令让我备受煎熬。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忘记怎么飞行。

男人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当那首喜庆的歌再次唱起时，他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一些。他接起电话，嘴里还是重复着之前的那几句话：“刚到的，热乎着，我可以送到你家去，不过价格有点贵哦。”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比上次淡了一些。他很快就挂了电话，叼一支烟在嘴里，也不点燃，抬头盯着天花板，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转了一会儿后，他又拿起手机看了看，然后起身在客厅来回踱步。

我有些纳闷儿，这个男人怎么老是重复着这几个词？不是说人类是高智商的动物吗？不是说人类的语言多种多样、包罗万象吗？怎么说过来说过去还是那几句呢？这也太无趣了吧。

四

男人的电话仿佛成了报警器，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五六次。他只接了三通电话，还是用同样的语气重复着之前的那几句话。这期间，他抽掉了六支烟。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但我们都能透过浓浓的烟雾看到他隐秘的笑脸。每一次挂断电话，他都要深吸一口气吐出，嘴里小声嘀咕着，又是一单，又似乎是，又是一段。不管是一单还是一段，我都对眼前这个男人，甚至是全人类充满了厌恶。简直可以算是地球上最无趣的生物了。搞不懂为什么上天会给予他们这么多的时间，让他们可以做重复的动作、说重复的话，简直就是在虚度生命。为什么只给苍蝇一两个月的时间？让我们活得争分夺秒，这太不公平了吧。

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反复摸了几次肚子，似乎饥饿已经找上门了。他向厨房走去，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眨眼睛的频率也下降了。看来，他真的是餓了。

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只要男人去厨房找食物，就意味着我们的机会来了。父亲立马给在厨房的同胞兄弟发去消息，让他小心谨慎。父亲在任何时候都十分谨慎，尤其是在执行任务时。

一阵倒腾，男人端着一碗泡面悠闲地走了出来。从他的表情上没看出半点沮丧，似乎欣然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也似乎在说，疫情下能有一碗泡面吃就不错了。他在沙发上再次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又看了几眼，确认没有新的消息，就低头专心吃起面来。他噘起嘴吹几口面，待热气消散了些，就哧溜一口吸进嘴里，每吸一口面都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他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他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门就咚咚咚地响了起来。他挺直腰身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向门口小跑过去。

我内心起了一层疑云，难道父亲的推断错了？这个戴眼镜的家伙不是单身，或者不是一个人住？不过，我知道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就算之前的推断是错的，相信父亲也有一套合理的应对方案。

门“嘎吱”一声开了。男人微微侧身，让进来一个人。这也是一个男人。个头不高，肚子很大，上身穿一件黑色发亮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深灰色的牛仔裤。一只黑色的口罩戴得有些靠下，露出了半个鼻孔。他左腋下夹着一条烟，右手提着一瓶酒。

“来就来嘛，还提什么东西呀。”男人笑着说。

矮个子男人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茶几前，眼神很快就落到了那些口罩上面。

“就这么点？”矮个子男人盯着口罩问。

他走过来，拍了一下矮个子的肩头，说：“现在口罩都紧缺，有这点都不错了。”

矮个子男人点了下头，将烟酒放在茶几上，指着口罩说：“那这些我先要了。”

“不行，不行。”男人摆着手，“你只能拿一半，我给另外一个朋友留了点。”

“是玉儿吧。”矮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否认，掏出香烟，递给矮个子：“这点你先拿去，把价格卖高一点。如今这个世道，口罩比黄金还值钱。”

“动作快点，过些天口罩都能买到了就没那么值钱了。”矮个子没接烟，提醒他说。

“明后天会来一批货，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弄两箱。”男人自信地说。

“那行，两箱我要了。”矮个子男人来了精神。

“还是只能给你一箱，”男人嘿嘿地笑起来，“另一箱有人预定了。”

矮个子白了他一眼：“行，什么时候你都忘不了你的玉儿。”

男人还是笑，不置可否。

矮个子数了几张粉红色的钱币，塞到男人手中，从茶几上麻利地拿起五包口罩，装进一个袋子里，就往门口走。

“抓紧点，抓紧点。”矮个子边走边说。

“好嘞，你等我信儿。”男人笑脸相送。

五

这个男人确实是我们要找的合适人选。他不仅邋遢，甚至称得上龌龊。他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在沙发上躺半天。那件印有“正大速运”字样的红马甲变得越来越黑了，也不见他洗一洗，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他那件背心将彻底变成另外一种颜色。搞不懂他是真的不喜欢洗衣服呢，还是故意给自己的公司抹黑。忙了一天回来，只要屁股刚落到沙发上，他就会跷起脚，把袜子脱下来揉成团，丢在沙发的角落里。那袜子散发的味道对我们来说可以接受，对于人类或者说其他动物，比如说狗或猫，那鼻子就得遭罪了，除了影响正常呼吸以外，估计还会产生短时间的厌食。可是那个气味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他的食欲依然跟之前一样。他的晚餐几乎都是方便面，偶尔会在里边加一个煎蛋。不过一看手艺就没过关，那煎蛋歪歪斜斜的，像一张哭泣的伤心的脸。吃面前，他会倒一点矮个子送的酒，每次他只倒那么一小杯，从不贪杯。由此看来，那瓶酒应该很贵，他似乎有些舍不得多喝。

吃完面，他会点上一支烟，然后打开电视机，但不会认真地看，只是把声音放出来，让整个屋子有点声响。电视喇叭里关于疫情的新闻报道，成了他对抗寂静的武器。抽完那支饭后烟，他一般会用手机看一会儿录像。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次看完录像，他都会面红耳赤，像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我听父亲说过，酒是人类发明的一种神奇的液体，喝了会产生幻觉，让胆小之人胆量陡增，让胆大之人敢把虎豹豺狼弄来做下酒菜。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有些夸大其词。照这么说，我们喝了这玩意儿，岂不是敢围攻青蛙和壁虎？不过那家伙喝完酒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会盯着桌子上那五包口罩愣神，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倒觉得，他盯着那些口罩的表情，像是在盯着一个渐渐走近的人。

摸清情况后，母亲带着一些同胞兄弟也住了进来。家里的同胞一下子多了，但这家伙并不上心。那瓶放在冰箱旁边的杀虫剂，他一次也没用过，似乎压根就没想过去用。我想，是不是这家伙太无聊了，我们飞来飞去，多少也能弄出点声响，让他周围显得不那么寂寞。

母亲过来后，这家伙的食物仍然是方便面。不过，我们苍蝇从来都不挑食，只要有口吃的就行。还是那句话，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此时此刻，疫情下的人类估计跟我们是同样的想法。

没过几天，那个矮个子又来了，给那家伙带了一些食物，从而改变了他单调的晚餐。都是一些熟食，稍微加热一下就能吃。

“别老吃泡面，换点口味吧，”矮个子将一些烧鹅卤煮放在茶几上，“天天吃不腻吗？”

“非常时期，能吃饱就行了，挑什么嘴呀。”他咧嘴一笑。

矮个子刚把食物放茶几上不久，我那几只饿鬼投胎的同胞兄弟就迫不及待地飞了上去。不远处，父亲气得双翅止不住地颤动。

我那些同胞兄弟们像是喝了不少的酒，变得胆大妄为、肆无忌惮，有一只甚至飞到了矮个子的手指上。

矮个子手一挥，几个移动的黑色小点就飞走了。

“家里怎么多了这么多苍蝇啊。”矮个子一脸厌恶。

“估计是飞进来隔离的吧。”他风趣地开了一句玩笑。

我听到后，气得前足发抖。可惜啊，对于人类的語言，我只能听懂，却说不来。即使发出类似的音，人类也听不到，因为他们的听觉系统跟我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要不然，我一定飞到他鼻子上，大骂一句：无知的蠢货，我们对这病毒天然免疫。

“那批大货什么时候到？”矮个子直愣愣地盯着他，想要逼出一个答案来。

“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别着急嘛！”他气定神闲地说。

“还不着急！过几天各个小区就要封闭了，人不能随便进出。”

“谁说的？靠谱吗？”他一下子直起身。

“小道消息，花钱打听的，只要花钱办的事准没错。”矮个子语气肯定。

一听到那个“钱”字，我又泛起了恶心，正在揉搓的前足瞬间就没有了力气。

“不出意外，那批货这几天到，”他的眼神落到了那几包口罩上，“反正快了，你等我信儿就是了。”

矮个子也盯着茶几上的口罩看了一会儿，摇着头：“行吧，快点，过几天满大街都能买到了，咱们就没钱可赚了。”

六

矮个子带来的食物，让他的晚餐丰富起来的同时，也让他邋遢的程度更上一层楼。那些未啃净的骨头就随意丢弃在那几包口罩的旁边，组成各种怪异的图形，散发着浓烈的油荤味。我们暗中高兴，巴不得他一直这么邋遢下去，这样我们再不用频繁地更换栖居地，也不用面对天敌的捕杀，还能在美食中安度余生，岂不美哉？这一两天，我们都被这家伙养得黑黑胖胖的，母亲甚至还产了一次卵。我从出生至今从未过上如此安逸的生活。我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肥得飞不起来。我猜想过，这家伙或许是地球上唯一不反感苍蝇的人类。无论这家伙怎么邋遢，怎么不讲卫生，那些吃剩下的食物残渣始终和那几包口罩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好像那几包口罩是他唯一的净土。

众所周知，美梦都很难成真。我们美好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矮个子口中那位叫玉儿的女人搅乱了。

这天，男人抱着一个小纸箱回来。一进门，口罩都还没来得及摘下，放下纸箱，就去收拾茶几上那些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脏东西，而后就将客厅和卧室简单打扫了一下。看到这个一反常态的男人，我们都感到异常陌生。父亲甚至派我和另外一只同胞兄弟前去確认该男子身份（父亲怀疑眼前的人不是之前那个家伙）。我们在他头顶飞了几圈，向父亲发出了确认无误的信号。往常这个男人对我们的存在都会视而不见，没想到的是，他扫着扫着突然挥舞起手里的扫帚，向我们劈过来。多亏了我们那双三百六十度视角的复眼（包含四千个可独立成像的单眼）及时发现了危险，我们一个灵活的闪身就躲了过去。除此之外，我们苍蝇看到图像传送到大脑的速度比人类快了四倍，也就是说，人类自以为的快如闪电的动作，在我们眼里就跟播放慢镜头差不多。想轻易拍死我们，别痴心妄想了。

做完清洁卫生，他把放在地上的小纸箱抱起来，稳稳地放在了茶几上。他轻轻拍了拍纸箱上的灰尘，然后低头伸手找小刀。这一次，他的手像一块磁铁，小刀很快就粘了上去。他利落地将纸箱拉出一道口子，从里边取出几包东西来。还是几包口罩，但颜色看上去比之前的要浅一些。他将浅色的口罩堆在了之前那些口罩的上边，一个小山包就显现了出来。忙完了手里的事，他往后边一仰，靠在了沙发上，摸出手机发消息。

放下手机，他取下眼镜，双手合十贴在鼻根，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祷告。他的眼睛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过。我飞到近处一看，才知道这家伙睡着了。

我们都盼着这家伙快点吃饭，我们都很饿了，可是，他睡得像一头死猪。在一阵接着一阵的鼾声中，父亲有些无奈地对我们说，看样子我们只能去外边觅食了。父亲一声令下，十只苍蝇组成的探锋队伍，很快就集合完毕，目标是附近居住区的垃圾桶。

就在我们准备出发的当口，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敲门声让那家伙很快醒来。他顾不上擦掉嘴角边的口水，就急不可耐地向门口跑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就是高跟鞋落到地面的声响，那声音尖锐、清晰，“嘎达”“嘎达”，踩出撩人心魄的节奏。

他领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性感的女性走了进来。那女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很刺鼻。这味道如果让我们来定义，简直就是臭，在苍蝇看来，那女人喷的就是臭水。有些奇怪的是，闻过那女人身上的味道后，我们的饥饿感很快就消失了。父亲让我们飞回各自的位置原地待命。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男人指了指口罩堆成的小山包，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好像自己的能耐特别大。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两个瞳孔瞬间发出了贪婪的光。

“今天我又给你弄了十包，一共十五包。”看到女人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得意了。

“哎呀，太感谢你了。”女人一脸激动，伸手想去抓那些口罩。

“别急，别急，”他把女人悬在空中的手摁了下来，“陪我喝几杯。”

他站起来，走到冰箱前头，打开门，从里边拿出之前矮个子送给他的食物。

“我这里还有几个菜，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女人似笑非笑，算是默许了。

他走进厨房，女人麻利地抓过一包口罩，仔细看了起来。几分钟后，男人端着两盘菜走到女人跟前，两只小眼睛又眨了起来。

“这卤煮味道很好，”他把菜放到茶几上，转身去冰箱顶部将上边的酒拿下来，“这酒也不错，你尝尝。”

那些卤煮进了一次微波炉，变得跟以往有些不同了，不仅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味道也比之前散发得更远，短短十来秒，整个房子便都是那个味了。可恶的是，那味道又勾起了我们的食欲，饥渴感很快就填满了我们小小的身体。

他去厨房拿来两个酒杯，这酒杯比他之前用的酒杯要大一些。他微笑着给女人倒满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了，这次，他不再心疼酒，似乎是想让自己和对方都多喝点。

“干了！”他盯着女人的眼睛，把酒杯举到半空。

女人没说什么，碰了一下杯，就喝光了杯中的酒。

他夹了一块卤煮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用筷子指着那些菜：“玉儿，吃菜，还热乎着呢。”

女人有些难为情，夹起一小块，慢吞吞地放进嘴里，也不怎么嚼。显然，她对那些食物没有半点兴趣。而我们对那些食物垂涎欲滴。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几只失去理智的同胞兄弟公然违抗父亲的命令，结队飞行，直愣愣地向食物飞去，似乎要跟那对男女争抢。

女人尖叫一声：“啊！苍蝇！”

她这声尖叫，让空气的波动发生巨变，也把身边的男人吓了一跳。女人的手抓起一块抹布胡乱地在空中乱挥一通，有两只同胞兄弟被女人打中，掉到了地上，挣扎着扇动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女人还没解气，走过去补了两脚，于是，我那两个同胞兄弟就被踩成了肉饼。

从同胞兄弟被踩扁的尸体上抬起脚后，女人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放下筷子，扯了两张卫生纸，将地上的尸体包起来，扔到厕所的便池里。

“几只苍蝇而已，搞得大惊小怪的。”他说。

“这些玩意太恶心了，影响食欲。”她捂着嘴说。

“几只苍蝇不至于，难道你这辈子就没下过苍蝇馆子？”他摊手反问。

女人没有吭声，把目光投向放在冰箱旁边的杀虫剂，对他嚷了起来：“快喷点杀虫剂，快喷点杀虫剂。”

“吃着饭呢，”他指着茶几上的食物和酒，“这么好的菜，这么好的酒，一喷都吃不成了。”

“那你去厨房喷点。”女人指着厨房的方向说。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拿起那瓶灰扑扑的杀虫剂，慢摇摇地走向厨房。

父亲的信号及时发了出来，厨房的同胞兄弟立马撤离了。父亲生气极了，那几只饿死鬼的不理智行为，导致我们丢掉了大好的局面。这就是队友的重要性，优秀的队友能给团队增益，愚蠢的队友只会给团队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喷完杀虫剂，他轻松地走了出来，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有种你的要求我满足了接下来我说了算的感觉在里头。

“现在可以好好喝酒了吧，”他将两个酒杯满上，“来，走一个。”

女人，皱着眉头，干了一杯酒。

他又招呼起女人吃菜：“玉儿，吃菜，别客气啊。”

“不喜欢吃这么咸的东西，”女人心思不在这上边，“你之前微信给我说的大货什么时候到？”

“明后天吧。”他边咀嚼食物，邊说。

我内心充满了疑惑，也非常好奇，他们口中说的大货到底是什么？我倒是希望是一些新的没见过的玩意，让我开一下眼界，千万别又是口罩。

“你之前说好了，可别反悔哦。”女人提醒了他一句。

“大丈夫哪能食言呢！”他拍着胸脯保证。

女人笑了，主动端起酒杯，等着他碰过来。

“你现在一个卖多少？”他问。

“之前卖十五元一个，过几天再涨点，打算卖十八。”

他沉思了几秒，端起酒杯，示意女人喝酒。女人心领神会，仰头又是一杯。

他们喝开了，话题从口罩又跳了其他方面。他们身体里呼出的带有酒味的气体混在了空气里，让我也有些醉了。没有父亲的命令，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即便饿死，我也不会连累团队。

我发现，这次他喝了酒后跟以往有些不同，脸上泛起红色，眼神飘忽不定，从他嘴角扬起的微笑来看，有种猎物已到手的自信。我脑子里响起了父亲说的那些话，酒这种液体的神奇之处或许正在慢慢体现。

那瓶酒喝到快见底时，他的手慢慢移了过去，扣在了女人的手背上。女人没敢正眼看他，轻轻地将手往回抽了一下，但没抽动，还是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一阵试探之后，他的动作更加坚定了。他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来回揉搓。女人开始呻吟，上衣被掀开，胸前那两个肉球一样的东西，在他的手掌中变化着形状。没过多久，他的嘴唇又在女人脖子和耳根处蹭来蹭去，一只手开始脱女人身上的衣服。脱掉女人身上的衣服，他又脱自己的，那件红色的马甲就像是一层皮紧紧地粘在了他身上，他扯了几次都没脱掉。最后，还是在女人的帮助下，他才成功地脱下那件让他抓狂的马甲。他有些厌恶地一抛，马甲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弧度后，掉到了地上。那件脏兮兮的马甲躺在了地上，“正大速运”的“正”字彻底看不到了，只剩下“大速运”三个字。

几分钟过后，他们从客厅进入了卧室。大吃一顿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们在空中扑闪翅膀庆祝这一幸福的时刻。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我们并没有高兴过头，仍然是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有序地飞到卤煮上进食。在他们忽高忽低的喘息和叫喊中，我们很快就填饱了肚子。

那个叫玉儿的女人显然比他酒量好，完事后没多久就来到客厅，抓起沙发上的胸罩和衣服穿了起来。穿上衣服后，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那点酒精对她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她仍然头脑清晰、动作敏捷，麻利地将茶几上的口罩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口袋里。装口罩时，她还谨慎地四处张望，好像怕我们会突然飞到她已到手的口罩上，在我看来，这个年轻女人对我们的厌恶程度一点都不亚于郊区的那位老牧师。

女人离开后，他还在床上磕磕巴巴地念道：“大货明天能到，我给你留着，玉儿，相信我。”

这样重复了三遍后，就只剩下打呼的声音。

七

第二天，父亲将我们组织起来去寻找新的栖居地。

我们不解地问他，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撤走？

“预感告诉我，这个地方咱们待不长久了，这一两天就搬走。”父亲回答得很干脆。

新的栖居地寻找得并不顺利。因为疫情的缘故，人类比之前更加重视卫生。我们飞了大半天，依然一无所获。我看出了父亲的焦虑，他在空中窜上窜下，没有明确的方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疫情也让我们的生存变得比之前更加困难。父亲有些丧气，命令我们再次回到那个男人的家中。我明白这是无奈之举，此时此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我们重回那里时，那个家伙还没回来。我们都有些疲惫，再加上饥饿，每个同胞兄弟振翅的频率都很混乱。父亲真的是老了，发出的信号很模糊。他第二次发出信号时，我们才明白。

我们又回到了各自原来的位置，与浓烈的黑暗融为一体。黑暗里，我感到一丝安心。黑色就像一个巨大的保护壳将我们包裹在里边，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其他的声响打碎了——那是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他走进门，打开电灯，我们身上的黑色迅速地被撕扯掉。大货真的到了。只见他右手提着一个大号的浅灰色尼龙袋，里边的东西看起来很重。我想这应该就是他口中反复提到的大货。

他双手提着尼龙袋，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茶几边。放好袋子后，将身上那件接近黑色的马甲脱了下来，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猛灌了几口水。待气息平稳些后，他左手提着袋口，右手伸进去。一个纸箱被他拿了出来，这个纸箱比之前的纸箱的确是要大一号。他又重复了几次相同的动作，四个大号纸箱在茶几上垒了起来。

他笑着拍了拍纸箱，像拍了拍盛满珠宝的箱子。

我想他下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茶几下找刀子，然后重复以往的动作。我错了，他这次没有至少暂时没有那样的想法。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过后，他显得有些激动，即使面前没有人，他也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大货到了，快来。”

我这才明白父亲让我们回来的意图。既然是大货，矮个子或者玉儿必定会来这里取货。他们只要走进这个屋子，必然不好意思空着双手来，多少都会给这家伙带点食物。只要有食物进来，我们就有填饱肚子的可能。我对父亲更加敬佩了，这就是头探，眼光犀利独到、充满智慧的头探。

打完电话，那家伙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一想到大餐即将到来，我们的心里都美滋滋的。

有人敲门，男人醒了，我们变得兴奋起来。他打着哈欠，半眯着眼睛去开门。

门一开，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我有些疑惑，今天的玉儿怎么变得如此野蛮！

“警察同志，就是他。”一个陌生男人涌进屋内，身后跟着两名穿黑色制服的警察。

“周经……”他异常紧张。

“你不要乱叫，”经理愤怒无比，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小偷的经理。”

“我没有，我没有！”

“你别狡辩了，”经理指着茶几上的纸箱，“警察同志，就是那些货，绝对没错。”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个子稍高的那个警察和经理走到茶几跟前，经理用小刀将箱子划开，抓了一袋口罩出来，用力地拍在茶几上。

“人赃俱获，你还狡辩什么！”警察指着口罩严肃地说。

“警察同志，这家伙太坏了，偷客户的货，拿出去卖高价，你们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经理又补充了一句。

他脸颊抽搐，眼中带泪，那双狡猾的小眼睛似乎也不眨了。

警察抓着他的胳膊往前推了推，试图将他带走。

他猛地挣脱掉，大声嚷道：“别碰我，我有新冠！”

警察松开了手，愣住了，下意识地将口罩往鼻梁上提了提。另一名警察和那位经理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同时用手调整了一下口罩的高度。

“这可不能乱开玩笑，”警察指着他，“要是撒谎的话，可是罪加一等！”

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警察轻松地将他带走。整个过程，他一点都没反抗，也没有抬起过头。那位经理似乎还没泄愤，走出房门前，又嚷了一句：“还拿新冠当挡箭牌，简直是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

我听到那句话后生气极了，这明明是骂老鼠的，怎么栽赃到了苍蝇头上？我真想好好跟他理论一番，告诉他，我们苍蝇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坏、那么脏，我们比一些人类要干净得多呢！

父亲信号又发出来了。他率先飞到空中，等着我们靠近。

为了生存，我们将再次出发。我的探锋生涯也将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