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则于
这些狮子怎么都这么没精打采的?你看那一头,跟没睡醒似的。喂!老兄,没睡醒就回去睡个回笼觉,别出来晃悠了——好好,我不喊了,丢人吗?哪里丢人了?我不觉得呀。这些狮子是没精神呀,还不让说了。拜托,我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动物园,你让我想想,我第一次去动物园看狮子,也就七八岁吧,我记得是刚上小学,学校老师组织我们去的,一人交一块钱,当然是门票钱。你说在哪里?就在我长大的那个镇上呀,记得么,我跟你说过的。你别不相信呀,我说的都是真的,骗你是小狗。我们镇上真的有一个动物园,叫复兴动物园,不对,也许是叫狮子动物园,我记不清了,反正是真有,开了好几年呢。我后来还去过很多次,每次都能看见那头狮子,一直到它死。它死的时候,我都在场。不看狮子了?好吧,那我们去看大象吧,我还是比较喜欢大象。大象也不去看?累了啊,那我们在这边坐一会儿吧,正好听我讲狮子动物园的故事。你要喝水吗?给,水给你,喝一口吧,我慢慢讲给你听。算不上精彩吧,准确来说,应该是印象深刻,反正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头老狮子,还有老科,老科就是养狮子的人——你别急呀,我从头讲给你听。
我跟你说过,我是在农村出生的,后来我爸妈做生意,在镇上开店,才搬到镇上去。你别这么说呀,虽然都是乡下,但住镇上和住农村还是不一样的。小镇青年自有小镇青年的气质。好吧,我承认,我话比较多,小市民似的,不过也就是在你面前,在别人面前我还是很端庄的。哎呀,你别打岔,听我讲,我们不是搬到镇上去了吗,正好跟老科家住得不远,老科常来找我爸下象棋,混熟后,我就经常去他家看狮子。我还帮他喂狮子呢。狮子吃什么?你想象不到,狮子什么都吃!一般老科会喂狮子吃鸡下水——就是鸡肠子什么的。他跟卖鸡的说好了,每天给他留一桶,不要钱。除了鸡下水,他把剩饭剩菜也倒给狮子吃,都吃的。不是在动物园喂狮子,是在老科家,老科家就是动物园。不过到后来,所谓的动物园已经不存在了,老科跟别人要门票钱,也没人真给他。说是动物园,除了那头狮子,也没什么其他动物。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有一只猴子、两只野鸡、一窝兔子,好像还有鹌鹑。后来我才知道,猴子是老科问耍猴人借的,没多久人家就要回去了。野鸡死了,他炖吃了。兔子一直喂了很久,不过那时候谁家还不喂两只兔子,跟喂鸡似的,过年杀了吃肉。兔子肉挺好吃的,比猪肉好吃。我们在兰州吃过呀,你不记得了?开始你还不敢吃,后来觉得好吃,筷子都停不下来。唉,你别打我呀,疼!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吃的兔子肉多了去了,都是我爸养的。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下次跟你讲。接着讲动物园,没了猴子和野鸡,就剩一头狮子,关在墙根下的笼子里,走来走去的,所以也算不上什么动物园。不过就说那頭狮子吧,威风着呢,这里的小狮子根本没法比,都什么呀,蔫了吧唧的。那头狮子是一头老狮子,具体有多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从我小学第一次看见它,到我高中有一年暑假它死掉,加一起有近十年吧。狮子能活多少年?十几年?那它死的时候应该是有十几岁。狮子不是脖子上有一圈毛么,嗯,那狮子是公的,到最后,脖子上那一圈毛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来里面的皮,难看死了。也可能是生皮肤病了,身上的毛也一块一块掉。还有它脸上的皮,因为太老了耷拉下来,就像这样,用手拎,估计都得拎得起来。而且不知道长老年斑还是什么,它脸上也一块一块的,像那种皮肤破了又干了结痂的样子。它眼睛也变白了,应该是白内障,还一直流泪水,眼内角底下结一团黑色眼屎,也没人敢给它擦。不是我故意说得恶心,真是这样,你有没有见过活了十几年的那种老狗?看上去差不多。
不过就算是这样,那狮子还凶呢,只要是生人太靠近它笼子,它就低着头,眼睛盯着,一动不动,就能把人吓得直朝后退。要不然都说是百兽之王呢。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不怒自威。真的,我就看见过有小朋友被吓哭的,还有一个女的,看完直说瘆得慌,还问老科怎么不害怕。老科当然不害怕了,他养它那么多年,跟养儿子似的,狮子认得他。后来我去多了,那头狮子也认识我,我喂他吃馒头,扔进去,一整个就那么吞进去,看都不看我一眼。等一下,我喝口水。嗯?你问狮子怎么叫?就美国好莱坞电影片头那个呀,吼——对哦,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好像从来没听见老科那头狮子吼过。它应该不是哑巴,狮子又不是人,怎么还有哑巴。我是说没听见过那头狮子吼,但不代表没听见它发出过声音。它会发出那种很低沉的声音,很凶,让人汗毛倒竖。比如有狗跑过来冲着它叫,它一般是不理的,但叫得烦了就会发出那种声音,狗就被吓得哼唧一声掉头就跑。狗都是一个德行,软的欺,凶的怕。
狮子从哪里来的,你也好奇对吧?就老科那样一个人,连老婆都没有,怎么还能弄头狮子来养,谁不好奇?不过你别说,那头狮子,跟他没有老婆,还真有一定关系。我刚才说他养那狮子跟养儿子似的,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跟养老婆似的。不是有个说法,说老婆凶,就叫河东狮吼——哎呀,我不是说你,又打我,疼死了。再说你又不凶,你最温柔啦,像小白兔一样温柔。好啦,你喝一口水吧。不喝?中午吃那么多东西,一口水不喝,小心晚上你又叫渴。我再喝一口吧,说这么多话渴死了。
接着讲老科跟他老婆,不对,是跟那头狮子。你知道在二十世纪,有一段时间,农村比较流行马戏团。就是那种流动的,今天在一个地方,明天去另一个地方。像电影里的那种,还有你那些小说里,你给我看过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写的,一个人去摸冰,然后留下很深记忆那个。你可能没见到过,我小时候每年都会去看。他们开着车来,找一片空地,搭一个帐篷,门口收钱,然后表演老虎钻火圈、狗熊骑自行车什么的。还有就是《百年孤独》里面那种,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展示,当然冰对我们来说不稀罕。我小时候看到过的,有那种两个头的婴儿标本,装在玻璃罐子里,还有那种很大的老鼠、嘴巴很长的鸟之类的。老科那头狮子就是从马戏团弄来的。听他讲,他年轻时候,曾跟一个马戏团到处跑、到处表演。他是驯狮子的,把狮子的嘴扒开,头放进去,再拿出来,把观众吓得直流汗,叫又不敢叫。后来马戏团生意不好解散了,没有钱发工资,把马戏团的动物抵给他们,所以他就带了狮子回到镇上。不过这是他的说法,我听别人讲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驯狮子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马戏团也没解散。那头狮子,其实是老科从马戏团里偷出来的!真的,连同那个女人,对,就是那个驯狮子的女人,也一起偷了出来。
我对那女人了解不多,只见过,没说过话。而且我们搬到镇上没多久,那女人就走了,只剩下老科跟那头狮子。老科这个人吧,我说不好,是比较典型的小镇居民,每个小镇上都能看见的那种,长得很普通,穿着也普通,非要说有什么特征,就是一眼望上去你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很精明。头发抹得光滑整齐,两只眼睛小虽小,但会放光,老是盯着别人,时刻防备着似的。嘴巴一直闭着,不大说话。要说话的时候,你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但也不会。就是很普通,很正常的那种乡下人。所谓的精明也不过是有点狡黠,有点小聪明。
我没专门打听过,不过你知道的,在乡下隐私是不存在的,就算我不想听,我爸妈也会经常在我耳朵边说。何况老科偷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还有狮子呢,谁不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不算漂亮,按照我们那里的标准,什么样的女人算漂亮?首先得个子高——对对,然后就是胸大屁股大,性格好的那种,上得了台面,才算漂亮。当然你也漂亮啦,在我的标准里,你就是最漂亮的!那个女人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也可以想象,既然她驯狮子,肯定得身段儿灵活。那时候我还很小,见过,没留下印象,具体细节我又没专门打听过,所以不是特别了解。从我现在零星记得的,再加上推测,那个女人应该是怀孕了,在马戏团没法儿再表演,才和老科跑出来。他们怕离开马戏团以后没有生计,就连狮子也偷了出来。
刚开始,他们在镇上没引起什么动静,那女人要生孩子,也顾不上干别的。后来孩子生下来,老科就找他一个堂哥,在镇上当官的,副镇长啥的吧,帮他一起弄了个动物园。所以你看,我跟你说是正儿八经的動物园吧,官方认证的,只是没啥动物就是了。现在我推测,那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参观,应该也是出于对镇上的支持。不过等我去参观,那女人已经不在动物园了。至于为什么走,有可能是因为不喜欢结婚以后的生活吧,毕竟在一个陌生地方,每天固定地看着那么一群人,跟她原来东游西逛的生活相比,少了许多新鲜感。也有可能是觉得动物园就靠卖门票,让大家来看狮子,不看她表演,她有落差之类的吧。哦,还有一点,就是那个孩子,活了不到两岁,就生一场病,没治好,死了。孩子生病是在镇上卫生院治的,老科对他们很有意见。只要有人提,他就老说镇上卫生院的医生不行,不懂科学,大病小病都治不好。老科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老说科学这科学那,人家才给他取的。他原来名字不叫老科,老科是外号,他叫张志什么吧。我们镇上的人大多都姓张,又按辈分排,我记得他是志字辈。我也是志字辈,所以他管我爸叫叔,管我叫兄弟。我管他叫哥,有时候叫老科哥。他把孩子埋在镇北面的河滩上,没长成人的小孩子死了,都是偷偷埋在河边上,还有人就埋在自家院子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年夏天,我在那条河里游泳,见过他去上坟。后来那头狮子也埋在那片河滩上,我跟着去的,还帮忙挖土,是不是挨着他孩子的坟,我就不知道了。
你别急呀,马上就说到那头狮子是怎么死的了。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反正就是孩子死了,女人走了,只剩下老科自己,和那个动物园。他大概是在外面跑够了,不愿再出去,有可能是因为动物园拖累,他得照顾。不过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有了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就更愿意守在一个地方。女人只要是有条件,就更愿意东跑西颠,不跑的,是因为没条件。老科大概是找到了他想守护的东西。他没说过。那时候在乡下,也不会有人这么说话。谁要是跑到邻居家里,说自己找到想守护的东西了,非得被捉起来,关进精神病院不可。不过他想守护的,肯定不是那头狮子,那头狮子后来就变成了个累赘——哦,我想到还要跟你说什么了。就是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样,老科后来一直想摆脱那头狮子。还记得我们以前养的那只猫吗?我当然喜欢猫啦,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清楚了吗?你喜欢猫,我喜欢你,所以我也喜欢猫。开始你在的时候都好说,后来你去香港,我就不想养了。真不是不喜欢,你不在,猫天天陪着我,还挺开心的,就是觉得你不在烦。那只猫现在怎么样,你妈不嫌烦吧?下次跟你妈说少喂点猫粮,再喂要胖死了。好,好,又是我的错,不说猫了,接着说狮子。按老科的想法,他是想把狮子送出去,送给别人养。不过在我们那个小镇上,谁愿意养一头狮子,再稀奇也不敢养呀!老科就想把狮子送到动物园去,真的那种动物园。我们县里没有动物园,县里要是有,就方便多了,而且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离我们最近的,只有市里有,然后就是省里。老科给市里动物园写了信,说他有一头狮子,想捐出去,还夹了张照片在信里。那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我是在上初中。那时候偏远小镇电话还没那么普及,我家装了电话,老科都是跑我家来打电话。他也有可能觉得写信比较正式吧,毕竟打电话也不太能说清楚。他写信是在我家写的,所以我知道这件事,他自己家里,估计连写信的笔都没有。
动物园当然没有回信。他寄信的时候,都没写具体收件人,就写动物园收,人家收没收到都不一定。过半年,他又给他们写信,也给省里的动物园写信,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他准备跑一趟市里,当面跟动物园的人说,要把狮子捐给他们。但他那个亲戚,就是在镇上当官那个,后来去县里当官了,法院院长还是什么,再后来被抓起来了。那个人跟他说,狮子不能送出去,因为狮子不是他的,而是镇上的财产,他只能算是看管狮子的。对,狮子本来是他的没错,但那时候开动物园,狮子就算是卖给镇上了。老科气坏了,跑到镇政府跟他们吵。有一个人出来跟他吵,给他查以前的文件,查到为了那个动物园镇政府真的拨过几笔钱。拨的钱都是用来干什么,也记得很清楚,买狮子、给狮子买吃的,还有付老科工资。老科说他没收到过钱,也没拿过一分钱工资,而且那时候动物园收的门票钱,他也只拿一半。但那个人不管,说白纸黑字记着钱给出去了,至于谁领了,时间太长没有记录,只能慢慢查。老科再去吵,那人就跟他算动物园收的门票钱,因为除了第一年,后来他就没上交过了。门票个屁呀,动物园后来根本就没收过门票。所以后来就很尴尬了,老科说既然狮子是你们的,你们拿走吧,反正他也不想要了。那人说老科是管理员,狮子应该由老科来照顾。他说他不干了,那人说不行,他拿了工资就得干。他说他没拿过工资,那人说后来动物园的收入就算是付给他的工资,如果他不干了,就把门票收入拿出来。而且那人还根据之前的收入给他算了笔账,得上交十几万。
老科在家给他那个亲戚打电话,在电话里把那人骂了一顿。可骂人又没用,而且越骂他越气,对方把电话挂了,他还在那里骂。他让我爸给他出主意,我爸能有什么主意,他跟镇上其他人说,其他人也都没有好办法,都劝他忍着吧。狮子都那么老了,说不定很快就死了,他就不用照顾了。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给了他灵感,而且那时候他情绪比较激动,就算以前对那头狮子有什么感情,那时候也没了。所以他就决定,把那头狮子杀死。
一头狮子嘛,已经那么老了,他本来可以有很多种办法让它死,比如饿死,弄点老鼠药,或者很毒的那种除草剂给它灌下去。可他偏不,他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把那头狮子杀死。而且定了日子,到处跟人说,让人来看,弄得满城风雨。
那时候正好放暑假,我天天在家没事干,杀狮子那天早早就去凑热闹。我以为老科要自己动手,其实不是,他请了卖猪肉的孙建中。镇上有两家卖猪肉的,一个是孙建中,还有一个是孙建中他叔。孙建中一开始跟他叔干,后来单干,干得好,把他叔的生意都给抢了。有一次,他婶故意找茬跟他吵架,骂他白眼狼。离好几米远,他把手里的杀猪刀扔他婶脚底下,嗖一下,把他婶吓得当场坐地上,尿了一裤子。镇上都传说孙建中会飞刀,还说他心狠,是当屠夫的料。老科自然会想到请他,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胆呢。
杀狮子那天是下午,上午逢集,孙建中也要忙着卖猪肉。那天不是晴天,但没下雨也没刮风。可能是老科宣传得好,来了很多人,甚至有些远一点村子里的人,上午来赶集,下午专门留下来看。不过就算他不宣传,也会有很多人看的,杀猪杀狗见得多了,杀狮子谁见过?这种机会也不是天天有,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孙建中早早到了,站在老科院子里。大家起哄,让孙建中亮一亮飞刀本事。孙建中还真亮了,不过拿的是一根筷子。怕伤着人,筷子朝地上扔的。从他胸口到地面,怎么也有一米多高,他就那么轻轻往下一扔,筷子插进土里竟有大半截。他旁边一个人弯腰去拔,拔了好几下才拔出来。所以他要真用飞刀,估计那头狮子也能死得利索点儿,可等他动手拿的却是一把杀猪刀。他可能是要故意逞自己本事,好让大家以后都怕他,才会想到要跟那狮子近身肉搏。
那頭狮子呢,平时被人看惯了,虽然院子里站满了人,也没太害怕,只是卧在那里,眼皮耷拉着,似睡不睡的。有可能是吃得太饱。老科从饭店要了一桶剩菜,连肉带骨头,油水很足。我去得早,看它正吃得欢呢。那前面一段时间,老科忙着搞那些事情,没什么心思喂它,所以就算是剩菜剩饭,它也应该很久没吃过了。直到孙建中拎着刀朝它走去,要杀它了,它才把头抬起来,盯着他和院子里的人看。
那头狮子住的笼子,是老科用木头搭的,一半有棚顶,一半没有,那头狮子平时都在露天那边躺着晒太阳。笼子门是在有棚顶的这边,孙建中要靠近那头狮子,得先从这边进去。他让老科把笼子门开着,又站两个人在那里,万一出什么事,他先跑出来,那两个人再迅速把门关上。那头狮子太老了,老科说很多天没见它站起来过了,让孙建中别怕,也别想得太多。有人起哄,问孙建中是不是怕了,孙建中脸上挂不住,冲老科说,那你把门关上,从外面锁死,今天老子就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不过老科还是没,把门给他留着了,让他小心,看情况不对,就赶紧往外跑。
那头狮子真的太老了,我当时也以为孙建中担心过头了,说什么你死我活,演戏似的。但他刚一进去笼子,那头狮子就迅速站了起来,眼睛直盯着孙建中。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不好,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再看孙建中,刀举在胸前,慢慢朝那头狮子靠近,开始还迈得出去步子,后面就是用脚跟朝前挪了。挪两步退一步,挪很久也没前进多少。那头狮子也开始挪,挪身子,从笼子左边挪到右边,右边挪到左边,不管怎么挪,头都低着,眼睛一直没从孙建中身上挪开。孙建中就跟它僵持着,也许只有几分钟吧,却像是过了很久。那个紧张啊,连我头上都冒汗了。
后来就听见孙建中突然“啊”一声,我们都以为他要扑上去,或是那头狮子朝他扑过来了。都不是,是他怕了,返身就朝笼子外面跑。他这一跑,把笼子外面的人都吓坏了,也都朝外跑,边跑边哭爹喊娘。我当时站在笼子另一头,离门比较远,还没反应过来呢,眼前就没人影了。但什么事也没发生,跑出去的人弄明白怎么回事又都陆续返回来。大多数人都不敢再进来,就爬到老科家院墙上或是院墙外面树上,朝院子里看。院子里,挨着墙还是有一些人的,老科屋里也有人,关上门趴在窗户和门缝上朝外看。院子中间,只剩下老科自己。你肯定想不到他在干啥,他在骂人,不对,是骂那头狮子。他骂的那些话呀,是真粗。平时他这个人说话就骂爹骂娘的,不是很干净,但那天骂出来的话简直没法听。我小时候,经常看到有人吵架,尤其是镇上那些妇女,有事没事吵一架,可热闹了。而且吵架,也不是像你理解那样,互相讲道理什么的,就是互相骂,谁骂得响骂得难听,谁就算赢了。老科骂的那些话,就算是镇上最厉害的泼妇,也不一定骂得出来。
孙建中朝外面跑的时候,站笼子门口那几个人最先看见,也都跑了。笼门没关,就开着。那头狮子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朝外面走,走到笼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出来。老科指着笼子门口的狮子骂,边骂边跺脚。你猜怎么着?那头狮子就被他骂回去了,摇晃晃地甩着尾巴回到笼子里,卧下了,又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的。有人就趁机冲上去,一脚把笼子的门给踢上,锁起来。外面的人又都进来,屋里的人也都出来,劝老科别骂了。
我们都以为那头狮子没事了,杀也杀过了,骂也骂过了,老科的气也出了,但老科还是说不行,一定要弄死它。大家开始找孙建中,孙建中拎着刀。在旁边站着呢。因为从狮笼里跑出来,他后来被嘲笑了很长一段时间,说也怪,他那么斗狠好强的一个人,不管被人怎么嘲笑,都不生气,也不反驳,还经常笑嘻嘻地说自己也就敢杀杀猪。再后来,连猪也不杀了,都是肉联厂供货,盖了蓝章,合格,要不然也不让他卖。老科一定要杀狮子,就有几个人出主意,弄一根结实棍子,刀绑在上面,从外面向里捅。刀没绑好呢,就有人拿来一杆红缨枪,两三米长的那种,刀尖很锋利。枪递到几个人手里,传一圈,又被放在地上。没人敢动手。孙建中那样的人都吓破了胆,谁还敢。最后是老科自己捡起来枪,走到笼子前,把枪捅进狮子身体里。那头狮子没躲,甚至没站起来,就那么被老科连捅了十几枪,流了一大片血。你知道狮子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吗?红的,跟人一模一样。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我讲完了,这就是狮子动物园的故事。我跟你说了会印象深刻吧,反正我是一直记得。那头狮子的样子,孙建中去杀那头狮子却被吓跑了,还有老科骂的那些脏话,我现在都忘不掉。再后来?你是问狮子死了以后吗?狮子死了以后大概一两天吧,老科来我家借三轮车,他想把狮子埋了。又不是只鸡,不是只兔子,是狮子呀,不能剥了吃肉,只能埋了。再说瘦成那样,也没几斤肉。三轮车是我爸用来拉货的,上面堆得满满的都是箱子,我爸叫我帮忙卸。正卸着呢,我妈跑过来拦住,不让我们卸。她觉得晦气,不想把三轮车借给老科,虽然死的是头狮子,不是人,总归是不好。老科臊了一个大红脸。我爸就在旁边出主意,让他掏十块钱,算是租车子,不白用。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租的话就不算晦气了?我爸又让我帮忙,怕老科自己抬不动那头狮子。其实他不让我去,我也会去的,我妈那个样子,让我觉得很对不起老科,帮他一起埋,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老科已经用麻袋把狮子装起来了,笼子拆了,地上的血也遮了一层土。我帮他把麻袋抬到三轮车上,拉到镇子北面河滩上,挖个坑埋了。填土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把土堆起来弄成坟包的样子,他说不用,以后又不烧纸,弄啥坟包。埋完走的时候,他却让我记住埋的位置,说年轻人记忆好,以后他忘了也可以问我。我数了旁边的树,记住了位置。没过两年,我们镇就向北面扩展,在那条河上建了座桥,把埋狮子的河滩垫起来盖了房子,河边的树也都砍干净了。
可能是因为借三轮车的事,老科后来就不大来我们家了,再后来我上大学,跟镇上的人渐渐疏远了。放假回去的时候,听我妈提到过老科几次,说他出去打工了,在外面也挣不着钱。后来又说他领了个女人回来什么的。说实话,这么多年不回去,小时候觉得认识了半辈子的那些人,现在大多连长什么样子也记不起来了。有时候想想,真像做梦。你有这种像做梦一样的感觉吗?不想说?那好吧,我们现在去看大象吧,再不去动物园都快要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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