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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吃骨灰吗?

时间:2024-05-04

废斯人

殡仪馆门口有一座小花园。玉红站在园子外头喃喃自语:偌大的园子怎么没个人打理,枯枝败叶的,这怎么能行。她从早上起来就嘀嘀咕咕地埋怨,见到什么都要说上两句丧气话。一旁的和平权当没听见,默默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平听见动静,仰头望向天空。是一群乌鸦,黑不溜秋的。它们围着殡仪馆的烟囱,一边盘旋,一边发出聒噪的叫声。

和平突然开了口:“乌鸦吃骨灰吗?”

玉红停止了碎碎念,抬头瞅了一眼乌鸦。脑海里浮现出乌鸦一粒粒吃骨灰的画面,顿时觉得不适,赶紧撇过了头说:“别瞎扯。”

和平咳了一口痰说:“奇了怪了,乌鸦若是吃骨灰的话,它们怎么还是那般黑,没有一丝丝变白。”他的嗓子时常会闷痰,怕是烟抽多了。

乌鸦瞪着红彤彤的小眼睛。玉红有些害怕,赶紧岔开话题:“车子怎么还没来,都等了半个小时了,你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催一催。不然我们就走回去,不麻烦他们。”

和平来气了,松开裤子口袋里紧捏着的手机说:“催谁,让他们来拿骨灰吗?他们才不要骨灰,不吉利,还不如喂了乌鸦。”

玉红说:“谁都不想这样,只不过事发突然,孩子们时间安排不过来。何况这本也不是他们的事。”

和平狠狠剜了一眼玉红,从地上爬了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提起用黑布包裹的骨灰盒。骨灰盒略有点沉,年迈的他稍显吃力。

玉红盯着骨灰盒,想说什么,又把字句都咬碎,吞进肚里,小心翼翼地跟在和平的后面。

通往殡仪馆的公路两旁原来种了梧桐树,几十年的树龄,却都被砍掉,导致整条路秃了,看起来怪怪的。和平贴着树桩往前走。没多远,地上趴着一排塑料大棚,安安静静的,任由一群人钻进钻出。路边的牌子上写着:采摘草莓,停车免费。玉红喃喃地说:“听说这儿的草莓卖得好,不少人大老远开车过来采摘。草莓的个头大,颜色血红血红的,甜得很。”玉红说得像是吃过一样。

血?和平望着“草莓”两个字,一下子又想到了姐姐……

那年和平才七岁。家门口的山秃秃的,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连引火的松针都没有。母亲得了肺痨,治不好,在床上咳咳咔咔几年,终于走了。父亲没多大主意,听人盘计:趁着灶门的柴还没烧光之前,把和平送给算命的瞎子当徒弟,学个营生好活命。瞎子循古礼,让和平三叩九跪拜师傅。和平犟着不干,想等再大一些去当兵,无论旁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进瞎子的家门。父亲气不过扔下和平,走了。瞎子关了门,也没管他。和平见没了势头,反而害怕了,哭天喊地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姐姐来了,塞了一块印子粑给他,上面印着鲜红的“寿”字,像鲜血一样红。他手一抹,“血”沾在了指头上。和平管不了那么多,囫囵吞枣地吃完,还舔了舔手指。这印子粑到底是咸的还是甜的,他很模糊,就是觉得好吃。

和平问:“粑哪儿来的?”

姐姐说:“十里外的一个村,死了老人,从供桌上拿的。”

和平问:“别人没打你?”

姐姐说:“我趁他们哭得正伤心的时候拿的,但还是被发现了。他们追了我几里路。幸亏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和平说:“这粑好吃,手都染得红彤彤的。”

姐姐问:“回家吗?”

和平说:“回。”

姐姐背起和平往回走。和平没吃饱,有气无力地趴在姐姐的背上。有一瞬间,和平把姐姐的脖子当成了印子粑,大口嘬着姐姐的脖子。

玉红碰了一下冥想中的和平:“你个老家伙又在胡想啥呢?”

和平说:“去买点草莓吧。”

玉红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喝红糖水都品不出个甜味,更别说草莓。有钱你给我买兰花吧。”

和平沒作声。

玉红又小声地说:“不消时日,家里的兰花就要抽穗了,得晒晒太阳,开出的花才持久。我这辈子没个正儿八经的爱好,唯独喜欢养花草。那些兰花都是我的命根子。你把姐姐接来的第一天,我虽然有一肚子意见,脸上还是乐呵的吧,我也晓得姐姐是苦命人,就说炖个骨头汤,给姐姐接风,我们去超市买牛排。姐姐趁着家里没人,把兰花全都连根拔起,插上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那塑料花是别人扔进垃圾堆的。她见没人要,就捡了回来。弄得满屋子一股馊饭味。闻着都快吐了。姐姐偏说那是花香。我问,为什么要拔掉兰花?姐姐说,那陶盆好看极了,却长了一堆草,瞅着就别扭。我心疼地说,那是兰花,市面上几百块钱一盆。姐姐不在意地说,兰草满山都是,没什么看头,倒不如这几朵红花,家里显得喜庆不说,又不要钱。我气得差点要说脏话,我把儿子养大之后,就没大声骂过人了,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和平没作声提起骨灰盒继续走,玉红抢先了一步走到和平的前面说:“那个时候我真该骂你,你接你姐姐来家里,怎么也不提前跟我商量,这家我也有份。”

和平习惯性地绕开玉红,他还沉浸在印子粑的记忆中,没有听到玉红说的话。和平说:“我当时好想再吃一个印子粑,就那样趴在姐姐的背上,姐姐敲我的脑壳,让我别咬她,她疼。我就没咬了,但还是饿。”

玉红说:“你说买房子的时候找姐姐拿了五千块钱,房子姐姐有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住进来。就算是这样,房产证上可写了我的名字,问一下我不行吗?你一脸凶巴巴的。我心里门儿清,你怕我不同意,就先吓唬我。”

和平说:“父亲打了姐姐一顿,不解气,要打我的时候,姐姐把父亲手里的棍子夺了过去,用砍刀剁成两截,塞进了灶门。姐姐只说了一句话,生火做饭。父亲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玉红说:“你别现在有种,要是你跟姐姐一样得了老年痴呆症,依我的脾气我也不会伺候你。到时养老院不收,你就流落街头吧。”

和平说:“那个印子粑好吃。”

玉红听到了和平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气不打一处来,又冲到了和平前头。和平往左走,她往左走;和平往右走,她往右走,抵在和平的跟前不让路。和平刚好手臂酸乏,于是将骨灰盒放在树桩上,歇息一会儿。

玉红深深叹了一口,东风有些倦,扑在脸上冷巴巴的。

和平叉着腰,环顾四周。公路的右手是一条河,河水都干涸了,露出枯黄的河沙。再远一点是工业开发区,烟囱林立,冒着白烟。河沙的黄与白烟融合在一起,眼前似乎戴上了一层滤镜,万物变得混浊了。大概是老花眼吧,和平揉了揉眼睛。“这地真偏僻,一辆车都没有。”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侧门上“警察”两个字格外显眼。和平望着警车扬起的灰尘又陷入回忆……

“我是派出所,你媳妇打人了……”接到电话的时候,和平正卧在沙发上看《周易》。自从退休之后,看书成了为数不多的正经事,从小说到四书五经,他什么都看。和平有点懵,对着电话又问了一遍:“谁打人了?”

“你媳妇打人了,她抢人家葬礼上的贡品,被主人家拦住,她又把主人家给打了,主人家报了警,你媳妇现在在派出所,赶紧来一趟吧!”

和平不敢相信,平常连鸡都不敢杀的媳妇居然打人了。他立马警觉了起来:八成是骗子。和平打电话给玉红求证。玉红接了电话,说她现在正给朋友的女儿相亲,那姑娘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对象……玉红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和平把电话挂了。那边果然是骗子。和平瞟了一眼电话机,心里总有些不安,特别是电话里提到葬礼上的贡品,他猛然想到了印子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和平放下《周易》,匆忙赶到派出所。一进门,只见一位老妇披头散发地坐在椅子上,神态慌张。和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姐姐。姐姐这么多年来一直寡居,才半个月没有联系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和平直盯着姐姐。姐姐目光躲闪,害怕地扭过身子。和平蹲了下来,扶着姐姐的腿,喊了一声:“姐!”

姐姐这才回过头,左右打量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亮光,高兴地摇摆着手大叫:“相公,你回来了。”

和平听了这话,大吃了一惊,着急地说:“我是你弟弟。”

姐姐说:“你不是弟弟,是相公。”

和平急促地说:“我是弟弟,你把我带大的,送我去当兵,你不记得了?”

姐姐痴笑地望着和平,一连喊了几声“相公”。

三十年前,姐夫在采石场放炮,被石子砸到脑袋,砸了一个大坑下去,抢救也不中用,没多久就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和平心疼地看着姐姐。一旁的民警见状说道:“这老太太神志有问题,在街头流浪了好几天,实在饿不过,抢了人家的贡品。人家本来有丧,情绪激动,后来看着老太太可怜,就没打算追究责任,都回去了。我们问了半天,老太太报了一个电话,说是她相公的……”

姐姐顺手将和平从地上拉了起来,在衣服兜里掏出了两块印子粑。手捏得太用力,印子粑碎成了粉末。姐姐说:“你看我给留了什么好吃的。”说着就将印子粑往和平嘴里塞。和平用舌头舔了舔,猛然想起了久远的味道,于是大口地吃了起来。

姐姐连忙问:“好吃吗?”

和平拼命地点头说:“好吃。好吃!”

玉红见和平自言自语,心中有些好笑,气一下子就消了。年纪大了,生个气也嫌麻烦。她走到树桩前,试着提了提骨灰盒,的确有些沉,又将骨灰盒放回了原处,说道:“我以后死了烧成灰,肯定比这个轻,我比姐姐瘦多了。”

和平说:“你再这不吃那不吃的,死了就没机会吃了。”

玉红低下头,抚着骨灰盒说:“姐姐你胃口真好,一顿要吃三碗饭,我就吃不了,半碗饭都嫌多。”

姐姐刚来到家里,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姐姐吃了第一餐,第二餐不干了,她嫌玉红炒的菜淡了,不合胃口,锅和勺子都抢过去了。玉红本以为做饭的事交给姐姐,自己会清闲点。姐姐口味重,每盘菜多加辣椒多加盐。玉红有高血压,姐姐做的菜她真吃不惯,每餐还得重新煮一锅面,单另着吃。姐姐发现了,骂玉红是“万八贯”,不懂得勤俭。

一旁的和平嫌玉红叨絮,挑过頭,没有理她。姐姐来的第二天,趴在栏杆上,勾着头,认真地望着隔壁家的小孙子画水彩画。和平起先以为她是羡慕别人家有孩子,后来才发现姐姐在认真地看画画。她嚷嚷着要越过栏杆,去抢小孩的画笔。和平索性就给她买了素描纸和水彩笔。姐姐很是兴奋,趴在地上画起了画。

玉红也背过身,对和平说:“你把书房给了姐姐睡,这事也没跟我说,书房是我放兰花的地方,归我管。”玉红嘴上这么说,那个时候她心里在想:兰花都被连根拔起了,要个放兰花的地方有什么用,让姐姐睡吧。次日,他们去战友家送礼,让姐姐自个儿待在家里,谁知收破烂的刚好来小区了,吆五喝六的,姐姐听到了,喊住了收破烂的,把书房里的书统统都卖了。三十八块七毛。里头还有儿子的毕业证和荣誉证书。玉红找收破烂的,花了十块钱才将毕业证买了回来。收破烂的说,荣誉证书还要再收十块。玉红觉得不合理,就和收破烂的吵起来了。收破烂的一狠心,不卖了,全撕了也不卖。玉红当时就气晕了。

玉红扯着和平的衣服说:“锁是你安的,这别赖到我头上,你说为了防止姐姐偷偷溜出去,在门上多装一把锁,出去也要钥匙。”

和平甩开了玉红的手,继续往前走,路边花坛里稀稀拉拉地伸出一些不知名的花。和平说:“姐姐喜欢画花花草草,杜鹃花、鸡冠花、荷花。画得好不好另说,但是不得不佩服姐姐把色彩搭配得非常自然,看着舒服。”

玉红说:“别提了,那些画看着奇奇怪怪的,我也欣赏不来,姐姐要把画挂在墙壁上,我没意见,你说挑两三张好的装裱一下,当作装饰品。姐姐不干,她把每张画都当作宝贝,非要挂起来。墙壁上都是姐姐的画,更可恶的是卧室也全贴着那些画。那些花花草草纤细的茎叶都长进了我的梦里,变成一条条绳子,紧紧勒着我的脖子。我吓醒了,当时还真以为是你姐进了房间,勒住我的脖子。从那以后,我睡觉之前,要反复检查房门锁好了没有。有时睡着了被吓醒,以为是门没关好,又要重新确认一下锁好没有。”

姐姐一画完画就要让和平欣赏,像是邀功一样。那几天姐姐一直画一团毛球,一张接着一张。和平实在看不懂她画的是什么,就问她。她说那是儿子。和平听了这话,想到姐姐的处境,骤然有些鼻酸。姐姐愣愣地看着和平。和平没有理她,径直走进厨房做饭。和平做饭也习惯了放辣椒和盐。他记起来了,小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经常用辣椒和腌菜下饭。

玉红紧追着和平说:“那几夜真是见了鬼,每天大半夜都有什么在叫唤,既不像是狗叫,又不像是猫叫,叫得那个欢呀,弄得我一夜合不了眼。我去物业举报了,并告诉他们如果处理不好,我就去街道、去政府投诉。养了宠物,又不管教,是得好好教育一番。”

那些日子,和平发现姐姐画的一团毛球越来越精致,可以看出,那不是她一贯画的花花草草,而是一个活物,有鼻子有眼有嘴巴。和平看来看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问姐姐,她笑而不答。

玉红说:“奇了怪了,物业把养狗养猫的人家都问遍了,都说不是自家的宠物叫唤,何况又没有到发情的季节。我想也是,那些养狗养猫的都养了几年了,之前也没听到猫猫狗狗在半夜不停地嚎叫。”然而小区居民听说可能是从外头来的野物,顿时来了兴趣,都在猜是什么野物。说是黄鼠狼吧,上了年纪的都知道,黄鼠狼不叫;说是狐狸吧,它又为什么叫呢;说不定是一匹豺狼,毕竟动物园离这儿也不远。大家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兴奋,硬是要找出来是个什么野物。

后来姐姐找到和平说不想画画了,画画会让她想到儿子,她要去找儿子。和平说:“你没儿子。”

姐姐急了说:“我有儿子。我跟他一起去河里玩,他抓了一条鲫鱼,我们把鱼烤了吃。儿子还会带我去逛街,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巷子,直到走不动了,就在大桥底下坐着,一起看车来车往。”姐姐一边说一边激动地跑到门口,用力地砸门。她要出去找儿子。

和平劝她说:“我们还是别出去了,外头有野物,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就躲在我们小区,大家都在找。碰到了,若是个性子烈的东西,咬了一口,还要打狂犬疫苗,要是多咬几口,咱们这把老骨头铁定受不了。”

姐姐继续敲打着门。和平见状,只好带姐姐到附近的广场走走。姐姐来到广场,跟几位从未见过面的老人打招呼、拉家常,像是格外熟络的朋友。

玉红说:“小区的邻居都魔障了,难得这么齐心地帮物业找野物,里里外外找了几遍,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只野物。野物野惯了,狡猾着呢。一群人就商议,晚上把小区的大门关了,一栋楼一栋,边搜边听,誓要看一看那只野物到底躲在哪儿。”

玉红的描述让和平回忆起了那天晚上,低声说:“奇不奇怪,那个时候我总觉得野物的叫声离我们很近,如同在枕头边对着耳根子吹气。”和平几次认为那东西就在身边。他联想到了姐姐的画,似乎就是她画的那个东西在叫唤,不止在叫,还在拉扯他。

物业敲开了玉红家的门,说声音是从她家传出的。玉红当时就懵了,怎么可能,她家又没养宠物。物业坚定地说,楼上楼下排查了几遍,声音确实是从你家传出来的。玉红这才想起姐姐,她慌忙地跑到最角落的书房,打开门一看:姐姐穿着睡衣,爬上了防盗网,一脸愁容地凝望夜空。大家还没开口,姐姐对着窗外嚎叫了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和平猜测姐姐可能在模仿灵长类的动物叫唤,比如说猴。可是她从哪儿学来这些的?和平去翻她的画,发现那画中毛茸茸的东西有一丝像小小的猴子。

和平指着画问姐姐:“这是儿子?”

姐姐点了点头。

和平大胆地猜测:姐姐在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一只同样流浪的猴,那猴一直跟着她,她就把那猴当儿子了。关键是我们这平原上的城市,周边又没有山林,哪儿来的猴?和平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姐姐猛然哭了。他清楚姐姐是想那只猴了,轻声问道:“你想出去找?”

姐姐嗯了一声说:“去把儿子找回来!”

和平点了点头。

玉红见和平一个人提着骨灰盒有些气喘,她走过去提起了一边的带子。看起来不起眼的事,两个人做总归是轻松些。他们走上了大桥,那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和平偷偷瞟了一眼玉红。他还记得,刚去当兵时,穿了一身军装,在桥上遇见了玉红,就多看了她两眼,脸瞬间就发烫。

玉红自顾地说:“我家出了一只人猿,街坊都笑掉了大牙。害得我几天不敢出门,怕被人截在路上问东问西。唯一一次出门还是买降血压的药。那几日也没买菜,天天煮面吃。晚上还要照顾姐姐睡觉,怕她又深更半夜起来瞎叫。吃药已经降不下来血压了,我感觉血都堵在头皮里,迟早要爆炸。”

姐姐倒喜欢去外头疯,越发关不住。姐姐只要烦闷了就要去找儿子,和平只好陪着她。他们出门还专门背一个包,里头放了水杯、毛巾和零食。和平问姐姐去哪儿找。姐姐让他别管,跟着她走就是了。姐姐轻车熟路,先带和平来到了大桥下。那儿有一群穿着紧身衣、手臂上文满了各式图案的年轻人,他们在桥墩上涂鸦,第一眼见了和平,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告诉他不要管闲事,第二眼看到了姐姐,年轻人开始起哄。他们认识姐姐,笑嘻嘻地冲过来。姐姐跟他们每一个人拥抱、打招呼。和平也不知道姐姐怎么会认识他们。年轻人问姐姐最近过得怎么样。

姐姐挽着和平的手说:“我找到相公了。”

年轻人听这话,将和平上下打量一番。和平连忙解释:“她是我亲姐姐,我是他亲弟弟。”

年轻人对姐姐说:“难怪,这老头不配你,你能找个更好的。”姐姐佯装生气,敲了一下年轻人的额头。年轻人也不恼火,递给了姐姐一瓶百威啤酒。姐姐熟练地开瓶,灌了一大口。和平连忙过去把酒瓶接了过来。

年轻人说:“画快画完了,左边这一幅画完了,右边这一幅还有四分之一就完工。”

和平抬起头一看,左右桥墩上各画了一幅涂鸦,线条很是夸张,依稀看得出有一丝猴的轮廓,特别是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姐姐高兴地拍巴掌。和平这才明白,姐姐画画的技能或许是向这群人学习的。年轻人笑眯眯地说:“大爷,这画得跟你有那么几分神似。”和平瞪了年轻人一眼,顺便把酒瓶子还给他们,拉着姐姐就走。

玉红顿了顿说:“同在一个小区的熟人问我,听说有一位女人跟在你丈夫后面还一口一个相公。我说,那是他姐姐,脑子有问题。熟人说,小区的人都在当笑话说这件事,他们整天到处去玩倒像是一对。听了这话,我骂了熟人,质问她脑子里想什么。”嘴上这么说,可是玉红的脑子里也止不住瞎想。姐姐做饭,和平搭下手;姐姐拖地,和平洗衣服;姐姐看《西游记》,他就坐在一旁傻笑。为了照顾姐姐,和平都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而玉紅呢,天天躺在床上,上午躺,下午躺,晚上躺,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在这个家才是一个多余的人,才是一个病人。

他们提着骨灰盒行进了一段路。这次是真的累了。和平的手插入口袋,握住电话。玉红见状,拍了拍和平的腿说:“到这个点孩子们都没来,那是真的忙。”

他们坐在河堤上,骨灰盒放在一边。远远望着干涸的河道。等下一个雨季来的时候,河道里会灌满新一年的雨水,继续冲刷着年久的记忆。

和平瞅了一眼玉红,说:“姐姐喜欢红色,在地摊上,我给她买了一条红色围巾,她戴着挺好看的,我想你戴着也好看,给你买了一条粉色的。”那次买完围巾,和平带着姐姐去河边拍照,她摆了各样的姿势,然后戴着围巾欢快地兜着圈子。和平想起他们小时候经常去江边玩,姐姐坐在河滩边,他在河岸奔跑,然后朝江里扔石子。那个时候,和平经常使坏,见姐姐走神了,故意跳进河里潜入水中。姐姐看不见他,着急地奔跑,大声喊他的名字大哭起来,和平才缓缓浮出河面,给她一个惊喜。有一次和平忽然又想玩这个儿时的游戏,他趁着姐姐不注意,往水里一跳。由于过于用力,把腰给扭了,疼得在水里扑腾,灌了好几口河水。这可吓坏了姐姐,她冲过来,一把将和平从水里拉扯出来。和平嘴里灌着水,像上岸的鱼一样痛苦地翻腾。姐姐拍打着他的脸,哇哇大哭。过路的人闻讯赶紧过来帮忙,等和平吐出灌入的河水,这才舒服一些。就在这时,姐姐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和平!”

和平惊呆了,姐姐终于认出了自己。看着姐姐一副哀痛的模样,和平心里清楚,姐姐定是想起丈夫遇难时的场景,当时她也是这般痛心疾首。和平后悔逗姐姐了,强忍着疼伸手帮姐姐擦掉了眼泪。然而等和平从地上站起来,姐姐又把他给忘记了,追着喊“相公”。

玉红假装没听见和平提围巾的事,故作生气地说:“就因为那次,你的腰受伤了,躺在沙发上嘤嘤地叫,我本来不打算管你,让你自作自受。后来细想了一下,心里憋着一口气,再不出的话,高血压真犯了。”那一刻,玉红不知道哪儿生出来的一股劲,先是在客厅把和平骂了一顿,然后去厨房夺回锅和炒勺。玉红压制住所有的怒火,平淡地对姐姐说,以后做饭的事她说了算,不放辣椒,少放盐。

姐姐怔怔地看着玉红。

玉红怕姐姐没明白,又说了一遍以后家里的饭、家务事都不用她操心。

出人意料的是姐姐听懂了,她洗好了青菜,擦了擦手,就退出去厨房。那一顿菜,玉红一丝盐都没放。和平吃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要玉红去拿辣椒酱,他的口味早被姐姐恢复了。玉红不服气,以前又不是没吃过清淡的饭菜,于是借着腰疼不能吃辣,硬是不拿辣椒酱。

和平把碗扔了。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就在这时,姐姐尖叫了一声。和平没想到砸碗的举动吓到了姐姐。姐姐以为和平说自己做的饭不好吃,一个劲儿道歉。

和平说这是玉红做的饭。

姐姐硬说是自己做的饭。

玉红也急躁了起来,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和平腰疼头也疼。放出狠话说,以后干脆不吃饭了,吃饺子,咸淡自己蘸酱油,再没什么争论的吧。

想到这儿,和平会心地笑了一下。他拍了拍骨灰盒,像是跟姐姐在聊天:“算命的瞎子说你活不过六十七,你真的只活到了六十七岁。”和平低下头,发现脚边冒出了一些绿色的小嫩芽。春天来了,万物滋长,这些野草也不例外。他顺手掐了一根,是地菜,放在嘴里嚼一嚼,恁苦!

玉红说:“你记起来了?全家就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一有事,你就叫我对姐姐好,讲了无数次你和姐姐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何况房子也有姐姐的一份。我当时在想,他们姐弟两个有亲缘关系,我倒是一个外人,我一听到‘姐姐这个词就烦。”

和平摇摇头说:“你看姐姐不顺眼,我嘴上没说,那些轻蔑的动作我都看出来了。”和平最反感玉红到处说姐姐的事,还称呼为“那痴呆姐姐”。和平不知道玉红到底在烦什么,不让她洗衣服做家务,姐姐都帮她做了,她闲了起来,不享福还到处添乱。和平说了玉红一次,没想到玉红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骂他。那时他真不想理红玉。和平说:“倒是姐姐总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给了我体面。姐姐叫我‘相公,每次我都得跟她解释一遍,姐姐叫的次数多了,我就把‘相公当作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和平正在包饺子,姐姐喊了一声“相公”,和平答应,抬起头,见姐姐穿了一条裙子出来了。从小到大,和平从来没看过姐姐穿裙子。姐姐欢乐得像孩子一样,在客厅转来转去。那裙子是玉红的,是姐姐从衣柜里翻出来的。姐姐指了指墙上的结婚合影,那里面的玉红也穿着这条裙子。多年前,他和玉红去香港旅游,玉红一眼看中这条裙子,要价三千多块。她舍不得买。和平买了。玉红嘴上不满,心里可欢喜了,一回到家里赶紧穿上,拉着和平去照相馆拍照留念。那条裙子太贵了,玉红舍不得穿,没穿两次,后来样子过了时就再没穿了。姐姐和玉红的体型差不多,穿着正合适。

姐姐一个劲地问:“好不好看?”

和平说:“好看”。

玉红推开门,看见姐姐穿着她那条裙子,高兴地跳起了舞,一旁的和平趴在地上用手机拍照,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那裙子玉红有太多记忆了,都是和平对他的好,这么多年虽然不穿,但是一直好好地珍藏。姐姐连叫几声“相公”,玉红听了头脑里嗡嗡作响。姐姐又说要把新拍的照片挂到墙上去,原先的不好看,要扯下来扔掉。玉红顿时失去了理智,冲向姐姐,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使全力非要扒下那条裙子。

姐姐在地上不停地滚,推搡玉红。

她们两个越扯越凶,和平都劝不住。玉红一激动,扇了姐姐一耳光,让她滚出去。话一说出口,玉红立刻就怔住了。

和平看出玉红的慌张和窘迫,先去扶了一下玉红,等他再回过头,姐姐已经跑了。和平赶紧冲出去追,姐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和平真吓到了,沿着街道到处去找。到了天黑,还是没有找到,他失意地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玉红说:“姐姐消失了,那一瞬间似乎生活又能恢复了,可是我心里很难受。是的,姐姐她有什么错呢。”玉红冲到黑夜里,在大街上一遍遍喊着姐姐,那个时候,她多么期待姐姐能有回应。冥冥之中,玉红听到一声嚎叫,那是猴的叫声,跟之前小区里的叫声一样。一定是姐姐。她激动得差点哭了起来,一路追着那个叫声,拐过了几条街,来到了大桥下。

玉红笑着说:“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不仅能跑,还能跑那么远。”姐姐坐在桥下,仰望着桥墩上绚烂的涂鸦。玉红二话没说,一把抱住姐姐。姐姐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开心地抱住玉红。姐姐说找到儿子了。说着,指着大桥下另一个桥墩上的涂鸦,是一只猴的画像。

姐姐死后,和平从姐姐的床垫下翻出一张老照片。姐姐送他去当兵,他们第一次来到市区,姐夫特地请他去动物园游玩,他们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上,三个人笑着站成一排,和平的身后蹲了一只猴,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这么多年,姐姐一直记得那只猴。

玉红蹲下来,抱了抱骨灰盒。和平转过身,刚好看到了玉红脖子上系着的粉色围巾。就问:“你什么时候围上这个的?”

玉红说:“围巾一直放在包里,刚才在大桥的时候觉得天气转凉了,就围上了。”

和平说:“这条围巾好看。”

玉红说:“一把年纪了,还讲究什么好不好看。”

和平说:“好看!”

玉红说:“把姐姐暂时放在书房吧,等我们买了墓地再作打算。把兰花都搬进去,陪着姐姐。”

和平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玉红。上面画着一只毛茸茸的猴闭着眼睛躺在山坡上。和平说:“姐姐不想去我们家了,这个地方不错,把骨灰撒在河边吧,过不了几日,春风一吹,岸边会长满花草,姐姐喜欢五颜六色的花。”

和平伸出了手,玉紅会意地牵着,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河岸上。玉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群乌鸦正盘旋在空中。

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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