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梁积林
一
丁俊最早工作的地方是芨芨沟煤矿。
他离开那个地方已二十多年,与那儿没了一丝联系,甚至连一点相关的信息都无从所知。只是有一年的某个晚上,他从电视上看到芨芨沟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一个调度和一个瓦斯检测员,那个老调度的名字在他心里折腾了几下而已。
但他产生了去芨芨沟煤矿故地重游的想法。很突然。且他立马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宋应应。
他很兴奋,没来由地兴奋。
他脸上的表情在活跃着,像是什么东西在奔腾,嘴里哼哼着,还“嗤”了一声。不是嘲弄,倒像是把一个在角落放久了的旧物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了原处的一个举动。
“怎么样?不错吧?”
电视上,南方暴雨,洪水泛滥,许多人扛着沙袋在抗洪救灾。看着画面,他推了推眼镜,又拿了下来。他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柔纸,在镜片上哈了口气,擦了几下。
“什么怎么样?”
宋应应的注意力在电视上。
“去一趟芨芨沟煤矿呀。”
丁俊戴好了眼镜,看着宋应应的脸。没有瞬间的汹涌,只是愣怔了一下。她也看着他。
“你是说,去芨芨沟煤矿?我和你一起?”
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抽了回去,又射向电视。电视画面已转到各国新冠肺炎疫情的报道上。
“还记得代世全吗?”
“不是早就不再提了吗?你一说芨芨沟煤矿,我就知道你心里又在想啥。”
“那倒不是。我只是看到洪水,又想起了煤矿上的那次透水事故。当然也联想到了别的。不知咋的,尽管伤心,倏忽间却产生了点怀念。”
丁俊把眼镜推到额头,手抹了把脸,然后托住脸,像是在回味。
“但你提了。”
宋应应叹了口气,像是遇到了一个没法逃避的阻隔。她身子一缩,眯上了眼睛,一副拒斥的表情。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提到芨芨沟煤矿,就会想到他。他是矿长,绕不开嘛。”
“你是想去看煤矿,还是想去看他?”
“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煤矿,谁知道呢!”
“看你这人。”
“我的确在想在煤矿生活了五年的每个情景、每道山沟和每个人。”
他顿了顿。
包括那个人。他毕竟是丁俊命运的一个节点。
丁俊和宋应应是从同一所高中同时考入省煤炭工业学校的,毕业后又一起分配到芨芨沟煤矿。他学的是采煤专业,被安排到生产技术股,宋应应学的是机电专业,工种是井口充灯房的充电工。他们从煤校就开始恋爱,工作后不久就结了婚。他们都是农村出身。孩子出生后,丁俊工作忙,为方便起见,他在县城里租了两间平房,把宋应应的母亲从乡下接去服侍。
孩子一岁后,宋应应得上班,不得不把孩子领到矿上来。母亲又来不了矿上——几个儿子趁机把孙子转到县城念书,住在出租屋里,由老人伺候。丁俊几乎班班都得下井。宋应应只能抱着孩子上班。工作倒是不忙,重点在上下班时,给上、下井的工人收发矿灯。那阵子,宋应应就把孩子抱到隔壁的调度室里,让调度代世全看着。
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还有别的意图,代世全教孩子叫自己爸爸。孩子牙牙学语,又不懂人事,就咿咿呀呀地学说开了。刚开始,见谁都含糊不清地叫爸爸,慢慢地,专注上了代世全。
工人们也从起初的插科打诨,演变成了莫须有的认同。
宋应应下班后,就匆匆忙忙抱着孩子回家做饭,等丁俊上井后好吃上现成的热饭。忙了一天的丁俊,明白宋应应的体贴,只是心里不说。
代世全知道宋应应的心思,宋应应做饭时,他也过去替她带带孩子。两家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间贮藏室,几乎就是邻居。
时常,丁俊在门外听到代世全教孩子叫爸爸,还教孩子数数。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孩子数数上。先能数到二十,逐渐能数到五十了,丁俊心里乐滋滋的。
他抱起孩子让数数,孩子很炫耀地就数了下去。他让孩子叫爸爸,孩子不叫,反而挣脱,跑向代世全叫起了爸爸。丁俊一笑而过。
一个人的时候,一想,他还是不痛快,心里多少有了些阴影。
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些,丁俊心里仍然堵得慌。
“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身体里有东西在鼓荡,丁俊啜了啜嘴唇,忽地站了起来。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
“那貯藏室,怎么说?”
丁俊心里,一些旧了的块垒又在隆起,像是地震波,促使他一起一伏地向窗前走去。他把目光投向楼下院子里夏日夕阳映红的一块草坪上。
“能干什么?所以……”
宋应应不知道怎么承接。她说了多少次的理由,他都不认可。她放弃了辩解。那些对与错的过往,在她心里早已了却。
“可是——”
她马上停滞了他想擦亮的陈说。她望着丁俊粗大的背影,像是一页门扇,一开一合地摇晃。
孩子稍大点了,就又把孩子送到县城的出租屋里,由岳母领着。那段生活也就一闪而过了。
但代世全突然当上了矿长,紧接着把宋应应调到了办公室,成了办公室主任。
这不能不说是又一条歧路。
“你难道没听说过他的恶名声吗?”
丁俊收回了目光,像夕阳收走了那块余晖。他转过身望着宋应应。
“不是你给我说的吗?”
宋应应像抱一块石头,动弹着,把自己抱了起来,重新放在了沙发上。
“后来我也听到了一些。”
“可你还是固执己见。”
宋应应调到办公室后,别人对丁俊另眼相待,加上各种流言,实在是一种负重。
“丁俊,别说这些了好吗?”
宋应应一脸茫然。
“我倒真想去一下那里。”
为什么突然想去芨芨沟煤矿?是要重新辨认一下那些蜚语、毁谤、争吵和抉择吗?那倒不是。但那山、那水、矿井,甚至那次透水事故,以及后来闻知的瓦斯爆炸事故,在他心里却被一种新奇的东西唤醒。
这几年他喜欢上了旅游。故地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二
躺在床上,谁都没有言语。
“他老婆是怎么死的?”
倒是宋应应,像是从黑暗中扒出了一道缝隙。
“谁的?”丁俊说。
“还能是谁?”
宋应应动了动身子。床晃动着。
“你不是不让提吗?”
“说就说吧。”
“谁都知道是吃了老鼠药。你不知道?”
丁俊语气有些强硬。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是,何必一说话就那么生冷,就缓和了口气。
“是吃了老鼠药。那天,代世全和别人在料场里打麻将,半夜了回去,发现老婆口吐白沫,赶紧往县城的医院送。路程远,半路上人就没气了。”
“瘆怪怪的。”宋应应说。
她又问:“为啥?”
“谁知道代世全玩弄了多少女人。”
完全是肯定的口气。他说话间,不知又触动了什么,一副揶揄的腔调。
调到县城后,丁俊心里还是有结。不是他刻意那么做,是身不由己地拒斥。他很少动宋应应的身子,除非她主动。
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
但他很快就悬崖勒马了。
他意识到了他们是为什么调动工作的。是因为恶。别人的恶,使他的人生颇费了些周折。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恶折腾自己的生活。
床又动了一下,还响了一声。
“去就去吧。”
宋应应翻了翻身,面向他。
从窗外射进来的一束院子里的节能灯光,正好照在了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她的美,一种尚未褪色的绝伦的美。他从那种美里看到了她的孤寂和一些别的东西。他拢住了她。
一会儿,他又转过了身子。
他听到了黑夜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三
芨芨沟煤矿虽然离县城远,在焉支山北麓的山里,但煤质好,热卡大,几乎供不应求,所以矿上的效益非常好,职工工资很高。那时候,一听是在芨芨沟煤矿工作,别人都会高看一眼。
丁俊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毕业后,别的同学都找关系去县城的行政单位,最起码也是乡镇部门,丁俊却要求去芨芨沟煤矿。宋应应倒是不以为然,她可以去别处,比如电力公司、陶瓷厂,就连最安逸的煤炭局都要她。但他们正在热恋中,丁俊执意要宋应应同他一起去煤矿。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宋应应的美,即使他和她多么缠绵缱绻,还是会让他产生一种说不清的妒忌,何况别人,能不觊觎?
宋应应怎么都行,随遇而安,没有过多的考虑。丁俊似乎就是她的全部。她心地善良,但也固执,亲戚们的劝导她都置若罔闻。
车子已出了县城。
丁俊示意宋应应把水杯拧开。他接过喝了一口,放回了置物槽。
“要是我不调走,是不是也当上矿长了?”
丁俊回头看了一眼宋应应,展手遮了遮迎面刺过来的阳光,放下了前面的遮阳板。
“未必。”
“怎么?”
“就你那脾气。”
“连代世全那样臭名声的人都能当上。”
宋应应抬头瞥了一眼丁俊。
“总是道听途说。”
“那么,他亲你怎么说?更深层次,谁知道!”
“你看见了吗?”
“别人都这样说,言之凿凿。”
一声无法遏制的叹息。宋应应动着身子,似乎要挣脱掉某种背负。
“不是那样的,给你说了多少遍了。”
丁俊一时无语,摸了一下下巴。
“那也算是肌肤相亲。”
声音很低,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宋应应“扑哧”一下笑了。
他声音随即大了起来,好像找到了新的证词。
“他总是名声不好,比如他和老矿长的老婆。”
“她要比他大好多呢。”
“但有。”
“何以……”
“说是代世全和钱矿长的老婆有染,钱矿长知道了,要治他,他就找机会夺了矿长的位子。”
“不可思议,你们这些人。”
宋应应摇着头,立起眉头,脸上透出一股费解的神情。
“明明知道代世全是怎么當的矿长,偏要捏造些别的东西。”
“哦——”
丁俊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下涌在了他的眼前。
“说得也是。”他说。
记得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后,一个月后都没有把水排完,并且水位还时有上升的趋势。煤矿停产,影响很大,连带着化工厂、焦化厂等企业都面临停产。县上紧急行动,派经贸局下去监阵。
经贸局局长亲自出马。背负重责,他也急呀,就在动员会上下了一道口谕:
“谁要是能在十天内把井下的水抽干,就任命他为矿长。”
代世全毕业于徐州煤炭工业学校,学的是地质专业。分配到芨芨沟煤矿后,从技术员升任到了生产调度,后来被提名推荐生产副矿长,名声上出了阻隔,搁浅了,就一直在原地踏步。
在那次动员会上,经贸局局长讲完后,代世全就自告奋勇,带班下井抽水。由于停产,除了水泵工,其他人都闲着。局长同意,井口各岗位工作人员他都可调配,并且郑重其事地重申:
“放心,我一定会实现我的诺言。”
随后,局长让随从把当时会议的内容形成了纪要,上报了组织部门。
代世全下了决心,加强了水泵班,分三班轮流倒。他昼夜都在井下,吃喝由换班的水泵工给他带到井下。
第三天晚上,水就抽干了。
“话又说回来,确实有些怪。”
丁俊在回忆的旋涡里考量着。
“是有点神奇。”他说。
“当时你不是也被抽调充实到一个水泵班里抽水嘛,应该知道些实情。”
“我是白班,整整八小时水泵不停地运转。我们几个人蹲在水边,眼巴巴地看着水面,有人还做了标记。一个班下来,水位下降不多。”
丁俊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可是晚上大夜班上,水就突然抽干了。你记得吧,半夜三点,矿部里陡然的呼喊声像惊雷,把正在睡熟的人全惊醒了。整个矿区沸腾起来。”
“他们是怎么抽干的?你没问过那班的人吗?”
“问过。”
琢磨了一下,丁俊沉吟着说。
“他们也很含混。”
“咋说?”
丁俊眯了一下眼睛,又猛地睁了开来。
“当班水泵工和平对我说,上班后他们几个在一起说了会儿话,看水泵运转正常,半夜里嘛,正是瞌睡重的时候,扛不住,就到水泵房附近的一个窑窝里睡觉去了。水泵的嗡嗡声像是催眠曲,不一会儿他们就睡着了。是水泵停后猛然的空寂把他们惊醒的。这是水泵工的职业习惯——水泵正常的嗡嗡声中,他们能安然入睡,水泵一出现异样的声音或停转了,立马就会把他们惊醒。
“他们醒后,首先想到的是水泵出了故障,慌忙跑到水泵房。代世全在水泵旁边站着。很明显,水泵是他关的。
“异样的是,水仓里没水了。
“简直不可思议。几个人兴奋地在原本充满水的井底车场和运输大巷溜了一圈,完全不见水的踪迹。
“他们又到最下面的掘井巷头上,也没水。代世全在那儿踅摸着什么。
“他们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代世全只是摊了摊手,说抽干了。
“他们几个顾不上多想,也没向代世全请示,就上了井,一路上喊着水抽干了,奔向了矿部。”
“真是奇迹。”
“所以么,就有人说,透水事故是代世全想当矿长故意制造的。说他是老调度了,对井下的各条巷道都熟悉,并且与老井相通的废巷他也一清二楚。说透水就是他从老井的废巷里放过来的积水。”
“有这一说?”
宋应应啜了啜嘴唇。那动作让转过头的丁俊看到了,他心里一动。正是那个动作,在他们一块儿去煤校的火车上,让他刻骨铭心,让他瞬间感到了宋应应就是他的终身。
“那么,水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被抽干的?他再会设计,总不会有那个能耐吧。”她说。
“名声总是不好。”丁俊呵呵着说。
“那个姑娘在你之前,你就是替的她的班。”
“我不爱听那些闲言碎语。别人说的时候,我就躲开了。我根本不想介入那些是非之中。”
像是没有听宋应应说的话,丁俊从侧面望了望窗外,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前方。
“有一群骆驼。马上就要到骆驼堡了。”
然后,丁俊接上先前的话说开了。
“说是代世全把那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宋应应剜了他一眼,他浑然不觉。
“那个姑娘的男朋友在县城的单位上班,知道后找上门来,不依不饶。是钱矿长出面从中调停,又通过关系把那姑娘调到了农修厂,才算消停。可听说代世全并不领情,见了矿长反而像仇人似的。”
“他老婆的死总不会与那件事有关吧?”
“无关,听人说他老婆的死在之前。”
“也许他老婆早知道了他们的暧昧关系。”
“这个就不知道了。”
四
車子拐上了去煤矿的岔路。这是一条几十年的砂石路,一眼就能看出与昔日的异样。两边的草把路面侵占了不少。路面上没有了那种碾压得很深的车辙,只有一道不太显眼的摩托车轱辘印。
车速很慢。那种轰隆隆车来车往的景象,仿佛在一场梦里。
“怎么回事?”
“怕是……”
车子驶到了矿部门口。
“还是这样。”
宋应应先跳下了车。
“曾经的繁忙一点都不见了。”
丁俊向不远处的地磅房看了看,又向四处张望。然后,他走到了路旁立着的那块铁招牌前。
“真像你说的,怕是——”
果不其然,与他们想的完全吻合。抬头间,原先用红油漆大写着“芨芨沟煤矿”的位置上,被一块包装箱纸板占去。包装箱纸板是用几根“炮丝”勒在铁招牌上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蘑菇”两个字,一看就是毛笔写下的,并且被雨淋得有些变形。
的确,这四周的山沟里盛产蘑菇。雨过天晴,休班的工人和家属们就拿着编织袋进到各山坳里,不到半天就能捡回半袋蘑菇。回来后,把蘑菇洗净,用雷管丝串成串,挂得满墙都是。那个时节,采煤班的放炮工就吃香了。妇女们都托付他们,在井下多拾些“炮丝”,甚至,有人早早做好了饭,等着请下了班的放炮工。
宋应应倒没掺和过。代世全总是隔三岔五从口袋里掏出一圈“炮丝”,悄悄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进去看看。”
丁俊已向矿部大门里迈进。
一排排房子依然故我。看得出来,那些房门很久没人动过,经年累月被日晒雨淋,门扇上的油漆皴裂得像片片鱼鳞。那种密密麻麻的视感,让人难受得心碎。
宋应应应该也有同感,在身后抽泣起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住,等她。
回望时,她已抹干眼泪,并且破涕为笑。
“真是触景生情。”
“你还不来?”丁俊想说,又放弃了。
“走,四处看看。看看我们住过的房子。”
说完,他耸了耸肩。
其他房子都是横排着,总共七排。他们住的是靠近围墙竖着的那一排中的其中一间。那排房子原本是做库房用的,后来由于住宿紧张,只把中间一间做了贮藏室,两头的两间,一间分给了刚结婚的丁俊两口子,另一间调给了代世全。
他们本想挨排走着看看,但只朝前走了一截,就发现了一个新奇。别的房顶的烟囱上空都是空空荡荡的,唯独他们住过的那间上面,青烟袅袅。
即使是夏天,因这个地方海拔高,尽管矿上有食堂,但许多职工都带着家属,喜欢自己做饭,所以每个房子里都架着火炉。
可是现在,矿部里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他们住过的房子里却有烟火。
好奇心促使他径直快步走到了房门前。门上挂着门帘,很眼熟,还是他们结婚后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中间有个“囍”字的红绒帘。纵然褪色了,依旧喜庆。想是受了磨损,四边用大针脚绗了边封。
宋应应来到他身后,嘟囔了句什么。丁俊从一个边上掀起门帘,轻轻敲了几下门。
他感觉敲门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哐哐哐”地击打着自己的胸脯和渴望却又想退缩的情绪。
房间里,他们住了五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制造下的氛围里掺进了什么人的气息。
他停住手。翘起的食指像鸟喙,而整个拳头像一只鸟栖在胳膊的枝丫上,惶惶欲飞的样子。他听到屋里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开了。探出一个花白的头来。
“你们……要买蘑菇吗?”
丁俊一眼认出了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代,代世全……矿长。”
毕竟他的调动与代世全有很大关系,甚至到了挑衅的田地。
“你是?你们?”
代世全原来的声音可不是这样,嘶哑,还夹杂着一种跋山涉水的拖沓。他愣了愣神,脸上陡地显现出惊喜的神色。
“丁俊,是你呀。还有宋应应。快进屋,快进屋。”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连忙往大里拉了拉门,向里面说:“老婆子,你看谁来了。”
丁俊踌躇着,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宋应应,又转向代世全。
“煤矿怎么了?我们是……”
“进来再说。快进来。”
代世全欣喜若狂。好像多年的老友重逢,他拉了一把丁俊,又看着宋应应进了门。
屋里的情景几乎和他们住的时候差不多。外屋正墙边是一组灰蒙蒙的沙发和一个老旧茶几,沙发一边靠隔墙是一个紫黑色的书柜,靠门的墙边支着一个生着火的铁皮炉子。里屋有人在咕咕哝哝说着什么。
他们在代世全的一再恭让中坐在了沙发上。代世全已在杯子里沏起茶来。
“看你高兴的,是谁来了?”
从里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形态有些老态,精神还算矍铄。
“是丁俊,丁俊和宋应应。”
女人“哦”了一声,停在隔间屋门口,面带笑容,像是在回忆。然后讶异地咧了咧嘴。
“你们呀。”
“你——钱婶。”
惊异不小,刹那间,丁俊思维受挫,不知所为。
代世全看着丁俊僵住的神态,又看了看宋应应也有些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明白。”
他笑了笑说:
“是不是认为我们真有那些恶俗之事,并且终于得到了确证?”
丁俊回过神来,收回了刚才的失态。
“这个——”丁俊想搪塞,脸上依然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代世全已沏好了茶,坐在茶几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
“还是说出来吧。你也坐下。”
他示意钱婶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小板凳上。钱婶看了看沙发上的丁俊和宋应应,点了点头。
“我的名声不好,矿上的人都知道。就因为这,还给你们带来许多误会和不快。”
他无奈地笑了笑,透出一股时过境迁已不以为然的凄苦。
“可是,那不是真的。那个叫尹花的充灯工怀上孩子不是我的错。其实是钱矿长。”
他看了看两人惊诧的表情。
“喝点水吧。”
他展了展手示意着,继续说:
“尹花的男朋友知道了,要到矿上来闹事,尹花告诉了钱矿长。他终归是一矿之长,怕把事情闹大,情急中向他老婆摊了牌。他们掂量来掂量去,就想到了我,让我承担那个恶名。那时我老婆刚死不久,又没孩子,主要是出于这个原因吧。老钱先找我商量,还说只要我答应了,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后,他就退居二线,推荐我当矿长。我一听就来气,随口就把他轰出了门去。然后,他就让玉娟(他指了指旁边的钱婶)来找我。玉娟一进门,我就知道来头。我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还是不要说了吧。玉娟还是说了许多。看到我无动于衷,她扑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她声音那么大,门口人过来过去的,真怕被别人误会。我赶紧让她起来说,但她固执不起。我就去扶她,反而成了我劝说她了。无奈,急慌中,我想把她抱到椅子上。那个沉呀——”
他笑了起来。钱婶也笑了笑。
“胖嘛。”
“就是。你们也知道,她那时候太胖,我哪能抱得动,倒把我猛地坠倒了。一抬头,窗台上趴满了人。我只好说我答应,她才起来。事情就那么传开了,添油加醋地说得有声有色。”
“钱婶,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儿子吧,十几岁了,在县城中学上学,那事要传出去,儿子咋做人?当然,也为他,多年的夫妻了,还是有恩情的。”
钱婶又说:
“应该叫我代婶了。其实老代身体一直有病。我们结婚几年了他都不行。后来——”
她不说了。望着代世全,眼神里传递了点东西。
“是啊。”
老代心领神会,接上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刚结婚不久嘛。我是跟班技術员。水泵上的水龙头脱管落进了深水里,那本是水泵工的事,可我好事,自告奋勇进到水里去捞。谁知水太深,一下子就没到腰部了。水冰得刺骨呢。当时,我身子悚栗一颤,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上井后,就不行了。
“我妻子的死也与那有关。我每天晚上出去找人打麻将。而她,试着喝点酒。后来她有了酒瘾,且越喝越多。那次是她喝多了酒,误把一瓶碘酒当酒喝了。也怪我回家太迟。”
代世全咬着下唇,眯上了眼睛。
像是有人伸开五指捏了一下,丁俊皱起脸,双手抱在后脑勺上,嗟叹了一声。
“要说就说透吧。”
代世全说,依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知道,你们调走与我有关。我劝说过丁俊。你完全是一种仇视的态度,似乎与我势不两立。后来我想了想,不管你对我怎么误解,调走是好事。两口子都待在山沟里,孩子将来上学什么的很不方便。其实,我对宋应应好,就是看到她带着孩子上班太负累。当然,你会问我,我当上了矿长,怎么又把宋应应调去当办公室主任。我是看到宋应应的文采很好。我也有过文学梦,每年都订好几份文学杂志呢。我从本省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署名‘宋应应的小说,问过她,她说是同名。我细看了那篇小说,写的就是矿上的事情嘛,我确定就是她。我是想给她宽裕的时间搞创作。到现在我还一直订着那几份杂志,时常能看到宋应应的文章。是你吧,宋应应?现在该承认了吧。”
丁俊想起来了,代世全说的那是宋应应发表的处女作《一班长》,题材就是丁俊给她讲的井下发生的事情,主人公原型是水泵一班班长。
她羞涩地一笑,点了点头。
“尽管煤矿停产了,那个邮递员还隔上一阵给我送一次邮件。说是邮件,其实就是几本杂志。一百多里的路,真是辛苦他了。”
代世全说着走到沙发边的书柜前,打开了书柜。里面全是杂志。他从中抽出一本,拿起来晃了晃。
“这个里面就有你的《一班长》。”
宋应应接过去翻着。
书柜门开着,代世全也没关,转身坐回板凳上。他看着眼泪花花的宋应应,指着书柜说:
“这些书你们走的时候都带上吧,里屋还有一书柜呢。”
宋应应吃惊地抬起头,愣怔着。
“这个——”
她没再说什么,很快地点了点头。
代世全低下头,像是在回忆,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至于那个误会。”
他神情变得忧郁起来,马上又释然地笑了,像是自嘲。
“我和宋应应在贮藏室里找一份旧文件,一摞材料倒了下来,尘土扑到她的眼睛里。她叫了一声,我以为咋了,赶忙走到她跟前。看她擦了几下都不行,直喊疼。情急之下,我就用嘴给她吹,正好让一个职工看见了。我们都没看清是谁,只是听得门响了一下,进去了一个人,转身就不见了。结果那家伙误传了许多是非,夸大其词,把整个事情的过程演绎得淋漓尽致。我当时没当回事,自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谁知道影响到了你们的生活。
“宋应应应该给你说过吧?”
代世全望了望丁俊。
“说过,但我一直不信。”
丁俊立起身子,握紧拳头,做了个悔恨的表情,看向宋应应。
“那人究竟是谁?”
“是瓦检员车兴。他喝醉了酒,在我面前炫耀,说他亲眼看见我们怎么怎么的……不说了,那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他。我知道,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和钱矿长……”
“你怎么知道的?”
“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
“就是。是和老钱一起探巷去了,让瓦斯打死的。”
代世全叹息一声。
“我任矿长后,上面就让老钱替换了我的调度岗位。”
“煤矿为什么停产了?就因为那个事故?”
“不是,事故后还生产了好多年呢。是近几年,祁连山生态保护,停的产。”
“其他工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人?”
“大多安置到了县城的各单位了。还有些差不多到退休年龄的,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我嘛,说实话,一辈子了,还真舍不得这个地方,正好也到了退休年龄,就留了下来,在井筒里种植蘑菇。”
“这么偏远,蘑菇怎么卖出去?”
宋应应问,看了看一直面带微笑的宁玉娟,又看向代世全。
“这个不愁,有个贩子隔几天骑摩托来一次,也有零星来买的。”
五
他们随着代世全去了矿井。
代世全的身体依然健硕,只是矮了许多。
丁俊眼里陡地有了泪涌的冲动。那时候对他的恨,几乎到了切齿的地步——想象中沾染了他女人的恨。
钢轨全撤了。井筒里,只有中间一条窄窄的人行道,两边全覆了一层锯末和其他腐殖物。上面密密麻麻的蘑菇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
他们一直走到井底。连车场和水泵房里都种满了蘑菇。
看到水泵房,丁俊又想起那次透水。
“可是,水怎么突然就干了?”
代世全没有马上回答。他用手电筒向四周照着,然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似有什么为难,或者,他在寻找什么奥义。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隐瞒。”
他嘴里嗯哼着,似乎在努着多大的力,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发生了地震。”
像是在回溯,他又停下不说了。
丁俊和宋应应大吃一惊,同时“啊”了一声。
“不大。”
代世全没有在意他们的吃惊,继续说:
“正是半夜,地面上的人都在沉睡中,或许没有感觉到。我一直在水泵前蹲着,突然就摇晃了几下。我知道是地震了,站起身,想跑,但再没动静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想安定一下惊魂。一会儿后,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像电影上鬼魅移动的那种配音。我站起来,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膽,去看水面。水位在急速下降。我定定地瞅着,差不多半小时吧,井里的水就全没了。
“水泵工全跑出井口报喜去了,我就在井下琢磨。在延伸大巷的掘进头上,我终于发现了秘密,那儿有道断层,断层下面的地角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我想了想,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用煤泥封住了那条裂缝,才上了井。”
代世全咳嗽了几声,就像是吸烟吸猛了似的。他没吸烟,他肯定是被那个秘密呛了一下。
“我一直没有说出这个神秘的过程。心里话,有点小报复。老钱说我把尹花的事承担了,就推荐我当矿长,可事后他却不再提了。他当时要让我当,我还真不想当,那不是乘人之危嘛。就因为他那态度,引起了我的对抗情绪。后来,反正我把水抽干了,也就理所当然了。”
“可是,总归是钱婶用那种强迫的方式让你同意的,你怎么不恨她,且——”
宋应应不解地问。
“她那么袒护丈夫,说明她有情有义。我不但不恨她,反而尊重她。”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那次瓦斯爆炸事故后,玉娟要收拾回城。我拦挡着,并且向她求婚。她坚决不同意,说她比我大十几岁呢。我说了我身体的问题,说我们不管别的了,就相依为命吧。她同意了。”
“那么,你们一直……”
宋应应问。在手电筒的余光中,丁俊看到她摇了摇头,心里内疚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对宋应应的态度。
“好了。”
代世全突然说,声音嗫嚅,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了年轻人的羞涩。
“我吃了几付民间土方子中药,没效果,就没兴趣了。大医院呢,我又没时间去。我开始了晨练。天不亮,我就去爬山。有天早晨,我在一个山嘴下发现了一眼山泉,觉得新鲜,就捧着喝了几口,甜滋滋的,口感很好。往后,我每天跑到那儿喝上几口,再跑回房子里吃早餐、上班。几个月后,身体发生了变化,居然好了。”
说到这,代世全兴奋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舞他。
“走,我帶你们看看那儿去。”
出了井口,他们到了调度室门口,还有相邻的充灯房,房门上都挂着把生锈的锁子。
太阳光很强,照得房顶上的瓦片像一晃一晃的水波。
宋应应用一只手遮着额头嘟囔着什么。地上一块碎玻璃折射起来的阳光扰在了她眼睛上,她游泳一样划了一下手臂,扶在了丁俊的身上。
绞车房进钢丝绳的后窗已用砖头砌严实了,前门也锁着。
翻过山梁,他们下到了沟底。溪流潺潺,仿佛一个老僧旁若无人不停地念经。
代世全引着他们前行了一会儿,一拐,在一个岬角间停了下来。他向前面的山嘴下指了指。那里的灌木丛中显露出一块青色的岩石。
“在那儿。”
岩石下一股泉水莲花盛放一样喷涌着。
“就是这眼泉。”
代世全蹲在泉眼旁,捧着喝了几口。
“来,你们也喝几口尝尝。”
他俩蹲了下去。
“怎么样?”
代世全看着他们说。
“我老早就有个想法。”
代世全说。
“这水。”
思谋了下,他又说:
“其实,我去过你单位。我知道你们的单位。宋应应调到了煤炭局,而你进了水务局,后来还当上了副局长。我打听到你们水务局有个水质检测中心。有一年,我装了一瓶这泉水,想让你帮忙检测一下,就去了县城。可是到你办公楼下,我迟疑了半天,还是退缩了。”
“你的意思是?”
宋应应已明白了代世全的意图。
“想开发它?”
“是啊。”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已经去了,为什么不找我?”
丁俊完全没了拘谨。
“你这老代。”
一股旧日的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代世全豁然一笑。
“也许,你看着我若无其事。其实我也有内惧呀,怕你再误解我。”
“现在呢?还有那想法吗?”
“有倒是有。”
代世全说,神情里带出一丝犹豫。
“恐怕不行了。祁连山生态保护抓得越来越紧,这山里面能让开发吗?”
“这倒是。”
三个人都沉默起来。
好一会儿后,丁俊站起身走动着。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离煤矿不远不是有个村子嘛——新泉村,把这股泉水用地下管道引到那里,在村子里建厂。”
代世全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样的话,还能带动全村致富。”
“可是,得先化验水呀。”
“这个我包了。先装上一瓶水回去,让我们单位的检测中心化验一下,如果有价值的话,再拿到兰州精细化验。”
宋应应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喝完了剩余的水,用力甩了甩,在空瓶里装满了泉水。
“那好。我们一起吃饭吧。”
代世全说。
“我先回。”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像小孩子样,手指一扎,做了个淘气的动作。
“蘑菇宴。”
望着老代的背影,像是远去的往事,翻过了山梁。
“好任性呀。”
宋应应嘟囔了句。
“应应。”
丁俊心里一涌,拽了拽宋应应的胳膊,他多少年没这么叫她了,总是“哎、哎”的。他一用力,把她拥进了怀里。
“应应。”
他说。
“嗯。”
应应闭上了眼睛。
一声雷鸣。抬头间,东面的天空中,云块像马群奔腾一样在快速移动。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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