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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爷和赵富贵

时间:2024-05-04

田蓉红

虎爷是杏花湾最威风的一条狗,它在村里的狗群中,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山洼里,家家户户都养着一条狗,或黑或白,或黄或褐,无一例外地健硕凶悍。它们忠于职守,对每一个靠近户主房屋的陌生人都会迸发出用生命看家护院的呼啸声。每当那时,虎爷就会三下两下窜到自家的麦草堆上,无限深沉地看上那么一会儿。

虎爷的主人李十三是这个村里最能干的人,承包了几十亩杏园,喂养了十几头牛、一百只羊,他家的麦草堆是村里最高的麦草堆。站在上面的虎爷,总有种君临天下、心怀使命的激昂感。

在一个太阳即将落山的黄昏,虎爷召集全村的狗在村口的桥头上发表了一次演说,语重心长地告诉它们:“生而为狗,要重情重义,看家护院是职责所在,但是,咬人的狗不一定要出声,要懂得低调行事,那些色厉内荏的样子,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你越沉默内敛,他们反而越心怀顾忌。”

村里的狗大多都土生土长在这里,不太懂什么叫“色厉内荏”。它们聚在黄昏的村头,聚精会神听完虎爷的演讲,吐着舌头,交头接耳,互相看看彼此懵懂的样子,然后放心地各自散去,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没听懂。”

这个村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多,见过大世面的更不多,他们评价一条狗的好坏基本上是靠气势和吼叫,对大多数狗来说,这些都是很容易做到的。所以,听得懂听不懂虎爷的话,关系都不大,只要听的时候态度够诚恳就行。

虎爷前爪并立,肃然端庄地蹲坐在那里,威严地看着群狗慢慢散去。无意中,看到不远处的赵富贵目光复杂地看了它一眼。

赵富贵是村里赵有家的狗。但是村里人都不这么喊赵有,趙有的另一个名字叫“赵有钱”。村里人看见赵有带着赵富贵过来,远远就打招呼:“有钱哥,你这又是去忙啥?”赵有回道:“转转,转转,也没忙啥。顺便去看看老王家上次捉的那些鸡成活得咋样?”

赵有隔三岔五就要去村里看看人家的养殖情况,比如,郭老汉家的“黑白花”产下牛犊不久,赵有就会坐在他家的炕头,一边喝着鲜牛奶,一边和郭老汉拉家常;张大嫂家的鸡长大后,赵有也会去她家溜溜,路过周老四家的园子,拔几根葱,交给张大嫂。等葱炒鸡蛋端上桌后,他会和蔼可亲地问问下年的打算。

赵有巡查全村的时候,爱带上赵富贵。赵富贵一去,如果恰好那户人家煮了羊肉,扔出来的骨头肯定是由赵富贵先挑拣。所以,赵有走过的人家的狗都极度厌恶赵富贵。

其实,赵富贵也一度心怀委屈。首先,它很不喜欢“富贵”这个名字。村里的狗,即使没有像虎爷那样威风又霸气的名字,但至少都有个比较像狗的名字,比如大黑、豹子、黑背、阿黄等。只有它,被赵有起了个“富贵”这俗气得让狗都抬不起头的名字,这让它在同类面前很没面子。

说起来,赵富贵和虎爷是一奶同胞,它们的母亲体型壮美,每年产一窝狗崽,早早就被村里人抱走了。赵富贵是最先被赵有抱走的,据当时在场的人说,赵有曾一度比较着幼崽时期的虎爷和赵富贵,犹豫着到底抱哪一个,最终还是拎走了赵富贵。因为那时候,它正霸占着两个奶头,闭眼猛吃着一个,一只前爪还护着另一个。这让赵有觉得它很有前途。

被赵有选中是一条狗的荣幸。毕竟村里人都喜欢顺着赵有,因为他儿子在外面包工程,指不定哪天谁家的兄弟儿子还得跟着他出去闯世界呢。所以,大家顺着赵有的时候,也顺便顺着赵富贵。

但是,对起名这件事,赵富贵一直心存芥蒂,它不明白村长为啥要给它起“富贵”这个有伤它体面的名字。最初赵有喊它“富贵”的时候,它把头抵在前爪上,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但是,当赵有有一次用手指夹着一片从吴丽丽的卤肉店买回来的肥嘟嘟的卤肘子肉悬在它鼻翼前面时,赵富贵没忍住。

它狼吞虎咽地咀嚼完那片肘子肉后,也默认了赵有给它起名的良苦用心。赵有有一次煞有介事地指着富贵对村里人说,给狗起名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它寓意着要让全村人的生活都富起来,富贵仅仅是个狗名吗?不是,大家可以往深里想,和它的姓联系起来,那就是“招富贵”。所以,被赵有拎回去的这条小狗因为被寄予厚望,不但成了“富贵”,还成了村里唯一一条被冠以主人姓的狗——“赵富贵”。

当然“赵富贵”这个名字都是大家背着赵有叫的,在赵有面前,大家还是跟赵有一样,叫它“富贵”。

这几年,赵有差不多走遍了全村所有的人家,熟悉各家的灶台里飘散出来的味道,唯独不知道李十三家的羊肉是个啥味。赵有根本进不了李十三家的门。

赵有进不了李十三家的门,主要归功于虎爷。

跟了李十三一年多的时间,虎爷就知道了他的脾性。喜欢见的人,只要一听到虎爷叫,李十三很快就斜披了衣服走出门呵斥虎爷:“叫啥哩,来了多少次的人了,还记不住。”李十三一个眼神,虎爷就退到一边,讪讪地看李十三拉着来人的胳膊进门。

不喜欢的人,虎爷在门外扯破嗓子,李十三也不会出门来。有好几次,赵有来到李十三家的大门前,虎爷知道李十三就在窗玻璃后面看着,它叫了几声,试探地回头看看屋门,没啥动静,便明白了。那时候,它反而不叫了,低着头,下了腰,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有。

赵有提高了嗓门喊:“十三啊,在不在?大哥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赵有和虎爷都在听院里的动静,半天没啥反应,虎爷便慢慢逼过去,赵有呵斥着“去、去”,虎爷毫不退步。赵富贵挑衅地冲虎爷吼叫着,虎爷冷眼打量着这个一奶同胞的弟弟,直到它目光怯怯地退缩到赵有身后,赵有便生气地踢一脚赵富贵,恨恨地说一声:“回。”

赵富贵转身准备跟着赵有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处一棵杏树下半蹲坐着的小母狗雨点。正是春天,杏花开得热烈奔放,风一吹,几朵杏花落下来,有一朵正落在雨点的右耳旁,让雨点看起来俏丽极了。

赵富贵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自己在虎爷前的怯懦,雨点一定都看见了吧。还有赵有踢自己的那一脚,雨点也一定看见了吧。本来,赵富贵这个名字就够让它在雨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现在,它又看到了自己这么不堪的一面,赵富贵心里丧丧的。它回头看看虎爷,发现虎爷也正看着不远处的雨点,它倨傲地蹲坐在那里,接受着雨点崇拜的目光。

赵富贵胸腔里顿时冒起一股邪气,激荡着它化沮丧为力量,它忽然返身冲过来,与虎爷撕咬在一起。毫无防备的虎爷被它冲撞了一个趔趄,很快反应过来,两条狗撕扯在一起,搅起了一片尘土。

这对狗兄弟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瞬间引来了全村的狗,它们聚在李十三家的院门前,有的观战,有的助威,狗叫声四起。雨点喉咙里呜呜叫着,不安地在外围转来转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虎爷。

雨点长得稀罕,是村头开店的青杏从相隔一百多公里的城里抱回来的小宠物狗,它被原来的主人遗弃了。青杏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在垃圾箱附近找吃的,虽然皮毛污秽,凝结在一起,但它抬头看见青杏的时候,那明亮亮充满期盼的目光让青杏一下喜歡上了,便收留了它。

在青杏的调理下,雨点几天时间便重新俏丽起来,黄白相间的皮毛重新有了光泽,乖巧的样子在村里那些土生土长行动粗鲁简单直接的狗群当中,特别惹眼。

从虎爷在村口发表演说的那一天起,雨点便被它吸引了。它喜欢虎爷细长健硕的身条,更喜欢它目光里那一丝桀骜不驯的样子。它趴在自家商店旁边的一棵杏树下,看着不远的桥头上被群狗环绕的虎爷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目光柔情似水。

它不知道自己看着虎爷的时候,赵富贵也正以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虎爷和赵富贵这一战,最终是被李十三出门喝止住的。群狗叫嚣,惹得他在屋里再也没法充耳不闻了,索性出门,顺手捡了块土坷垃扔向狗群。

村里的狗都怕李十三,怕他身上那自带克星体质的气势,更怕他一砸一个准的土坷垃和石头。村里,只要冲他汪汪叫过的狗,都吃过土坷垃的苦头。现在看他气势汹汹地出来了,群狗轰然而散,只留下相互扯红了眼的虎爷和赵富贵。

李十三嘴里呵斥着虎爷,手里的另一块石头却打在赵富贵的右前爪上。赵富贵受疼,一下松了劲,呜呜叫着,悬着一条腿原地打转。

赵富贵吃了亏,一直冷眼观战的赵有不答应了。“十三,我还没打你的狗呢,你倒打起我的富贵来了。”

李十三看都没看他一眼,叫了虎爷,转身进了院子。赵有骂骂咧咧地带着赵富贵回家了。

李十三为啥叫李十三,这是第一次听见他名字的人都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原因一点不复杂,就是他爹生儿子生得实在太多了,前面的四个儿子在按照“荣、华、富、贵”的顺序往下起名之后,剩下的几个,没读过几年书的爹不耐烦了,索性按照排行的数字起名了。

本来这几个字怎么念都好念,但是到了他那里就变了,名字分别成了李大荣、李大华、李大富、李大贵。这样的名字,李十三的娘起初是不同意的。大荣刚出生的时候,他爹决定起这个名字时,她试探性地问:“他爹,不是都说贱名富命吗?这‘大荣两个字,咱娃能受得住吗?要不,你给娃重起一个吧。”“就这了,就叫大荣,让我娃以后活得比咱更有出息。”他爹不容置疑地说。

一直生到了李十三,兄弟几个比赛着长大,李老汉家的收入也年年增高。李十三的爹不想费啥心了,他把地里的活扔给几个儿子,自己天天背搭着手,在地里村头遛弯。

一次,他在桥头上闲坐着和几个老汉聊天的时候,赵有领着赵富贵走了过来。

他笑容可掬地和几个老人打了声招呼,回头喊:“富贵,快点,回家啦。”

李老汉一时没回过神来,他问旁边的高老头:“他喊谁呢?”

“喊他那狗呢,他把那狗崽子叫富贵。”

李老汉觉得血气逆涌,他想起了他的李大富、李大贵,没想到自己两个五十多岁的娃,居然和一条狗重名了。他黑了脸,一声不吭,站起来背着双手就回家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几个已成家立业自立门户的儿子颁布了一条命令:以后见了赵有,都给我离远点。

其实,不用爹立规矩,李家这几个兄弟本来就对赵有不咸不淡的。尤其是李十三,他看不上赵有那个嘚瑟劲儿,说起来天花乱坠,实际上啥也不会,整天带着赵富贵在村里遛弯,出了东家门便进了西家院,东家西家都不想去的时候,就坐在村头吴丽丽的卤肉店里切一盘卤肘子,慢慢喝两口。

吴丽丽的卤肉店,开在村口最醒目的位置,和青杏的商店遥遥相对。

穿过村子的路,是通往煤矿的唯一的路,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前四后八”从路上经过。不管过去的还是过来的大车司机,走到这里大多都会踩一脚刹车,停下来进店吃个饭。吴丽丽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手不闲。幸好她是个越忙越精神的女人,不管谁进店,都会热情地招呼一声:“来了,快坐。吃点啥?马上好!”

赵有刚来时,吴丽丽也是这么热情,等他在店里吃了半年卤肘子,挂了半年的账还没一点要结的意思的时候,吴丽丽就没法再热情了。

那个下午,赵有踱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冲着吴丽丽喊:“老三样。”便悠闲地坐在那里等着上菜。等到店里客人的菜全上齐了,吴丽丽拿过来的却是个账本:“你瞅瞅对不对,这大半年,你的老三样一共三千七百二十六,你今天先把账给我结了吧,小本生意赊不起啊。”

赵有斜看了一眼,说:“急啥?等我儿子回来,一分都不少你的。先去切肘子。”

“那你儿子啥时候能回来啊?”

“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给你结啊,我儿子是干大工程的,还能把你这点钱结不了啊。去,赶紧去切肘子去,明年我儿子要在这里接个大活,到时候你这里的肘子他的工地全包了。”

吴丽丽看了他一眼,拿着账本走了。

那个下午,赵有第一次没有等到吴丽丽切来的肘子肉。

店里的客人吃吃喝喝、来来往往,他一个人坐在那张桌子前,吴丽丽没有给他切肘子,也没有请他给后面等着的人挪位子。他坐到自己也坐不下去了的时候,起身出了门。

等在外面的赵富贵也是第一次没有等到赵有扔出来的骨头。它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有,赵有一脸失落的表情。这是赵富贵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赵有出门的时候,李十三恰好进门,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有吭声。虎爷吐着舌头趴在卤肉店的外面,看着赵富贵跟着赵有慢慢走远。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李十三会来吴丽丽的店里吃顿饭。切一盘卤肉,要一盘油炸花生米,再要两瓶啤酒,不慌不忙地边吃边喝。那样的时刻,斜对面的商店前,青杏不是正搭车去县城进货,就是刚从县城进货回来。她的身影落在李十三的眼里,让他有一种醉酒的感觉。

那天是青杏去县城进货的日子。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从县城回来的依维柯停在路口,李十三坐在吴丽丽的店里,心不在焉地喝着酒,等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中能看到青杏的身影。车上的人陆续下完了,车门关起,依维柯卷起一层尘土走了,李十三却没有看到青杏,他喝下去的酒里开始有了焦灼的味道。

一直趴在杏树下的雨点也没有等来青杏。它站起身,看看遠去的依维柯,又看看通往县城的路,不安地吠叫着。虎爷趴在吴丽丽的店门口,看着雨点。它知道雨点等了一天可能饿了,叼起店门前客人随手丢出的一根骨头,朝雨点跑去。

店里没有多少人,吴丽丽拎过来一瓶酒,坐在李十三的对面。“这酒是我请你的。”她给李十三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吴丽丽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李十三的好感,从李十三的妻子出车祸去世的第二年,她就有意无意地关注起李十三来。

李十三来她饭馆里的次数多了,她也慢慢看出来,他不是冲着她吴丽丽来店里吃饭的,而是冲着斜对面的青杏来的。她心里虽然有点酸,但还是会安慰自己,青杏经常去县城进货,那丫头眼界和心气高着呢。她也知道李十三,李十三干啥都硬气,就是在青杏面前很怂。他喜欢青杏,又觉得自己曾经结过婚,配不上青杏。

在村里人眼里,吴丽丽倒是和李十三挺般配的,一个离婚,一个丧偶,岁数也相仿。村里人爱开他俩的玩笑,吴丽丽喜欢,李十三却不喜欢。他心里装着青杏,自己不敢说,也不敢让别人说,可他总想看见她,哪怕远远看着也行。就像坐在吴丽丽的卤肉店里,从窗玻璃上看见一个远远的身影,也能让心情过个年。

吴丽丽坐在对面,酸酸地看着李十三,又侧头看看窗外。“人家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话音未落,一辆东风小霸王嘎吱停在商店门口,青杏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下车,说说笑笑地开始卸货。

吴丽丽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又转身坐下来,看着对面的李十三,默默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个小伙子叫强子,在县城开着一家超市,也搞配送。小伙子人挺好,以前在我这里吃过饭,说话怪有趣的。这几个月来来去去几趟了,估计对青杏有意思。”

那一晚李十三喝醉了,是被吴丽丽搀扶着回去的。虎爷跟在后面,它看着前面互相搀扶的两个人,脑海里却是自己和雨点一起嬉戏的场景。它把叼去的那根骨头放在不安的雨点面前时,雨点的目光一下亮了,那目光里有意外的喜悦。虎爷的举动让曾经备受宠爱又被丢弃再度被青杏收留的雨点心花怒放,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一向在狗群面前习惯保持威严面孔的虎爷也从雨点的目光里嗅出了爱情的味道。太阳缓缓落下,虎爷在离开雨点跟着醉酒的主人回家的时候,目光里满是柔和,以至于它遇到赵富贵的时候,第一次不再眼神凛冽,这让赵富贵反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赵有带着赵富贵没有回家,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溜达着去了青杏的店里。

那个下午,他在吴丽丽的店里没有等到卤肉,也没有等到啤酒,他在这个村里积累的顺风顺水的良好感觉被一个女人不咸不淡的态度伤害了。赵有越想心里越不甘,不就是三千多块钱吗,等我儿子回来,那还不是毛毛雨。咋,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他这半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村子太小,吃卤肉的店就那么一家,但能买到啤酒喝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处,那就是青杏的商店。赵有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回去干啥,还是得找点酒喝,才能让这心气平了。

他终于给自己被伤害的心情想到一个出口,便返身往村口的商店走去。半路上遇到吴丽丽搀扶着李十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赵有忍不住迎过去:“咋?李十三也欠你钱了?你这是要撵到他家追债啊?”

“人家可是一分钱也不欠我的。”吴丽丽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口气。

“那你这是欠他的,伺候吃、伺候喝,还准备伺候睡啊?”

“这跟你没啥关系吧?”

喝得烂醉的李十三嘟囔了一句“放狗屁”,虎爷听出来主人的不满,对着赵有恶狠狠地叫了几声。赵富贵也象征性地回击了几声,它们彼此刚见面时比较融洽的气氛瞬间被你来我往的叫声击得粉碎。

赵有向青杏的商店走去的时候,青杏他们刚刚卸完一车货物。进了屋门,青杏招呼着强子擦汗洗手,自己累瘫在店里的沙发上。

她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喃喃地说:“这马不停蹄的一天,好累啊,你先擦洗一下,等会儿我们去对面吴姐店里吃饭。”

强子伸头看看窗外:“吃啥啊,吴姐的店都关门了。”

“哦,那我还得给你弄点吃的,我已经累得没劲了。”

“没劲就不做了。”强子回头看看青杏,随手拉上门,俯身在青杏旁边,一脸热切地说:“我现在啥都不想吃,就想吃你。”他猛一低头,把嘴唇附在青杏的嘴唇上。

赵有不合时宜的敲门声,让两个情意缠绵的年轻人吓了一跳。青杏一翻身准备坐起,却被强子继续堵着嘴唇,然后,他恋恋不舍地把嘴唇挪到青杏的耳边喃喃地说:“好青杏,不用管不用管,门我拉上了,他进不来,你不要出声就好了。我们在这里,他也看不到。嘘,悄悄。”

赵有看着店里有灯光,却拉不开门,他一下午积攒的怒火终于蒸腾而起:这是咋了,我赵有今天这么背运吗?

带着一股邪火,赵有开始不断地敲门。“开门,买两瓶酒,我赵有又不是没钱,买两瓶酒,现钱。”青杏在里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的时候,雨点冲了出来。

这个一下午都沉浸在虎爷带给它的柔情蜜意中的小宠物狗,此刻身上也仿佛附了虎爷的气魄,被看家护院为主人分忧的职责所鼓舞,汪汪地朝着赵有叫着。

赵有是不屑理会这小宠物狗的,他想喝醉一场的心情驱使他不停地敲门,雨点被漠视的心情转变为行动,狠狠地朝着赵有的脚背咬了过去。

这是赵有未曾预料的,也是赵富贵未曾预料的。

雨点朝着赵有汪汪叫的时候,赵富贵一直以宠溺的眼光看着雨点,雨点俏丽中带着一点野性,它知道雨点对赵有没有什么杀伤力,第一次没有因为护主的职责而向另一条狗做出宣战的反应。但是,赵富贵没想到,雨点对赵有没有杀伤力,赵有却对雨点有杀伤力,被雨点在脚背上咬了一口的赵有大惊大怒之下,一脚踢翻雨点,并狠狠地连踢带踩几脚,雨点呜咽着,在赵有脚下慢慢瘫软。

有那么一刻,赵富贵的大脑一片空白,它看着瘫软的雨点,又看看怒气未消的赵有,茫然不知所措。在它的生活经验里,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状况,一边是它喜欢的小母狗,另一边是它必须忠诚守护的主人。眼前的一幕超过了它的生活经验。赵富贵看着不断呜咽抽搐的雨点,不可置信。

赵有那一刻有点疯狂了,喃喃自语:“这么一条小哈巴狗也想来欺负我。”又狠狠地踢过去一脚。那一脚,让雨点彻底失去意识。

赵富贵的眼里突然一片血红,它猛地向赵有冲过去,目露凶光,赵有被自己一直喂养的这条狗的恐怖目光吓坏了,挥手驱赶着赵富贵,向着小商店的墙边缩过去。

没有走远的虎爷仿佛听到几声熟悉的哀叫。

它停下来,耸起耳朵仔细辨别,倏忽返身向着商店的位置冲过去。

虎爷赶到时,被赵富贵狂叫着逼到商店门口的赵有已被强子一把拉进了店里。赵富贵依然疯狂地蹿起来,用两只前爪拍打着铁门。躲在店里的赵有面色灰白,一脸虚汗。

虎爷跑向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雨点,焦急地用鼻翼嗅着雨点的鼻翼。雨点毫无意识。虎爷忍不住抬起头,向着天空长长地呜咽了一声。

赵富贵已经红了眼,看到雨点旁边的虎爷,返身狂叫着冲了过去,两条狗疯狂地撕咬在一起。

全村的狗都被惊动了,它们再一次赶到村口,围观了一场不知道前因的战争。许多曾经对赵富貴从主人那里优先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骨头而心怀不满的狗,主动加入了这场战争。曾经跟着赵有备受优待的赵富贵此时成了众矢之的,被群狗团团包围、撕咬,皮毛凌乱,眼神绝望。

青杏、强子、赵有站在商店的窗前目睹了这场混战,谁都不敢确定自己出去能阻止这场战争。青杏看着雨点的尸体,满是伤心。赵有一脸惊惧,不知所措。强子扶着青杏,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村里其他人赶来,手持棍棒和石头,驱散了群狗。赵富贵拖着一条受伤的后腿,哀叫着跑出村子。

那个夜晚,虎爷对着升起的月亮号叫了一夜。

醉酒的李十三数次想爬起来去制止它,都被留在他身旁的吴丽丽轻轻按住。她替他捂住耳朵,说:“悄悄睡吧,这个村里的狗今天都疯了。”

青杏让强子把雨点埋在杏园北面的一块空地里,她眼泪汪汪地埋怨强子:“要不是你,雨点也不会被那个赵老汉活活踢死。”强子知道理亏,把雨点埋得很深。

那天之后,赵有也很少去村里游走巡视了,整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看着赵富贵的狗窝神思恍惚。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直跟着自己的赵富贵,会为了一条小母狗,背叛自己。

一个中午,太阳暖烘烘地照在院子里,赵有晒了半天太阳,突然问自己的老婆:“我是不是像个笑话?”

“啥笑话不笑话的,你越活越魔怔了,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忙完了把你接去城里的医院看看。”

“看啥看,我没病,我倒是想去城里转转了。那兔崽子已经半年没回家了,你让他来接我吧。”

赵有被儿子接走的那天,路过村口吴丽丽的卤肉店,他叫儿子停下车,给儿子交代:“这店里有点账,你去给我结了。”

结完账,临走时吴丽丽拉住赵有的儿子,快快地去后堂切了一盘肘子肉来,递给他说:“这是我送的,给你爸拎去。”

赵有看着肘子肉,让儿子调转车头,回到家里,把它倒在赵富贵狗窝前的铁盆里,念叨着说:“万一哪天回来,家里没人,它吃啥?”

直到那盘肘子肉慢慢风干,赵富贵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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